午間的陽光溫和地從舷窗照了進來,窗外的雲層反射出一種曖昧的暖色調,大部分乘客都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除了飛機發動機輕微的嗡嗡聲,整個機艙裡很安靜。
雖然我昨晚沒睡好,但此時卻一點睡意也沒有,因為焦慮和不安始終籠罩著我,使我根本沒辦法平靜下來。
也許是我在座位上的動作太大了,坐在身邊的那位乘客略帶不滿地掃了這邊一眼,把身體扭向另一側。我猶豫了一下,放棄了道歉的念頭,暗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後把頭靠在椅背上,但腦子裡卻依舊是一團混亂。
前幾天,張嵐——我的未婚妻告訴我她要出差,然後沒讓我去機場送她就走了。不過這沒什麼奇怪的,她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從認識她到現在已經快兩年了,她從來都是我行我素。
最初在某次聚會上同學把她介紹給我,說實話,我沒對自己抱什麼希望——雖然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她。因為我這種相貌平平、沒有背景、沒有顯赫身世、沒什麼才華,甚至說話都不多的男人是很難引起女人注意的。老實講,我真的不清楚為什麼大家都在討論「剩女」現象,實際上據我所知,像我這種「剩男」的數量遠遠多於「剩女」。而張嵐的長相雖然稱不上驚艷,但至少也算中等偏上。她天生一頭深褐色的頭髮,那種充滿誘惑的顏色是很多女人夢寐以求的,甚至為此不惜花大價錢去理髮店讓造型師們調出那個顏色。但無論造型師們怎麼努力,實際上染完的效果完全不是那麼回事,看起來非常生澀,還很假。這跟張嵐那天生的髮色完全沒辦法比。她的眼睛很亮,所以整個人看起來很生動。而精緻的鼻子下面那緊緊抿著的嘴又帶出一絲疏遠的味道,再加上她尖尖的下巴,使她乍看之下像那種嚴厲的女人。但是很奇妙的是,她的動作和表情所帶出來的個性與氣質既讓人望而卻步,又令她顯得更有吸引力。因此我猜她身邊不缺男人。
令人意外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居然和她慢慢地發展成了情侶。直到某天我藉著酒勁半真半假地向她求婚,她淡淡笑了一下後還真就點頭表示同意了。那一瞬間,我的心情只能用受寵若驚來形容。不過在酒精消退後我很清楚,即便我們結婚,想要她小鳥依人或者夫唱婦隨是不可能的,因為她從未展示出溫婉的一面——至少我沒見過。而且從這兩年與她的接觸來看,以後也不大可能。不過沒關係,我明白一個人想要得到自己所喜愛的就必定要付出某種代價。所以對於她那鮮明的個性,我毫無怨言地選擇了忍讓。
這兩年,像出差這種事情,她基本是隨便打個招呼就走了。一直如此,我也習慣了。不過她的這趟出差似乎有些古怪,我能感覺到。我知道這聽起來似乎有點奇怪,但我真的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而且在她離開後,她的手機根本打不進去,一直都是「不在服務區」,發了簡訊她也不回……必須承認,這讓我有些不安並且開始胡思亂想。
昨天下午,就在我糾結是不是要向她同事打聽的時候,她打來了電話。她完全無視我的追問,只是匆忙地在電話那頭告訴我:「儘快動身,來找我,我遇到了點麻煩。」接著就說了一串對我來說完全陌生的地名——那是她要我去找她的路線。就在我手忙腳亂找筆記本記下這些的時候,她補充道:「對了,周啟陽,你要帶吃的東西來,還有水。不要帶很麻煩的那種食物,要保鮮裝的、即食的,而且量要大,要保證我們兩個人能吃五六天,水也是。如果可能的話,最好帶防潮和防寒的野外用具,不要睡袋,防潮布也可以,我不方便……你儘快來……我會……他們……忘了……手電筒……」在一陣嘈雜聲後,還沒等我追問下去,電話已經斷掉了。
我還記得當時自己的情緒有點失控,瘋狂地立刻回撥了許多遍,而聽筒那邊回饋來的訊息是:不在服務區。在拿著手機愣了很久後,某種莫名的恐慌就好像衝破堤壩的洪水那樣湧了過來,雖然我並不清楚她到底出了什麼事。
經過短暫的混亂和盲目,我清醒了過來,然後立刻開始在網路上查找那串地名。過了大約半個小時,按照張嵐給的路線和地名,我查出了她要我去的地方——中國南海岸線外的一座小島。
不過那個島在地圖上連個名字都沒有,標註它的只是一串冷冰冰的數字編號。
飛機一陣輕微的晃動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窗外那一成不變的雲層讓人感到無比煩躁,於是在鄰座乘客充滿抱怨的注視下,我起身去了機艙另一頭的洗手間。
關上門後,我站在洗手台前雙手撐著台邊,望著鏡子裡的自己。
鏡子裡的那個傢伙看起來三十歲左右,有著一張略顯蒼白的臉,頭髮有些凌亂,眼中滿是疲憊……鼻梁還算堅挺,而薄嘴唇像個任性的孩子一樣緊緊地抿著。
我無力地把手舉到臉前,透過手指縫,我看到鏡中的那個男人也用手遮擋著半邊臉,從手指縫裡窺探著。這樣僵持了一會,我們同時把手緩緩地垂下。無意中,無名指和中指碰到了左側的臉頰,我猛地回過神來,臉頰像被電擊一樣抽搐了一下。鏡中的那個傢伙似乎露出了嘲諷的笑容:周啟陽,你連自己的手都控制不了嗎?
當航班到達目的地後,我沒有時間去體會所謂「陌生城市的感受」,而是衝出機場趕往市區,利用最短的時間通過手機查找後,開始了奔波、採購——採購大量的水和食物、野外防潮用具……當然,在這之前還需要去買一個能塞下全部東西的巨大登山包。
在超市門口,把那幾乎滿滿一購物車的食品和瓶裝水等東西依次塞進包裡,我完全不在乎周圍那些人好奇的眼神,只是擔心張嵐到底出了什麼意外,以及她能不能堅持到我出現。想到這些,我產生了一些奇怪的情緒,那是我活到現在都未曾擁有過的感覺——責任感:我的出現,將會是另一個人生存的希望——雖然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就像我想的那樣。
到了夜幕降臨的時候,我終於趕上了開往郊區的一輛長途車,並疲憊地癱坐在後排座椅上昏昏欲睡——這個下午實在是太累了。那些野外用具真的很難找,為此我幾乎跑遍了這個陌生的城市的每個角落——我拿著那份清單就像瘋子一樣四處奔波,不停地往那個大得驚人的登山包裡塞東西,直到把它裝滿,直到我幾乎背不動……然後我登上了這輛開往遠郊的長途車。
隨著車子的顛簸,我勉強睜開雙眼,矇矓間觀察了下車窗外的景色,看起來似乎已經在遠郊的公路上了……如果沒記錯路線的話,明天令我痛苦的將是交通。我查過了,幾乎沒有路通往那個多年前就已經廢棄的海島,而且就算我到了那片離島最近的海岸線,恐怕連個碼頭也不會有。所以,如果網路上查來的資料沒錯的話,我很可能需要去偏南十幾公里的海岸附近找到某些村落,並且僱人或者租船才能到達島上……想到這些我有些惱火,因為我不理解張嵐為什麼要去那種地方,也想不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想我很快就要知道了。
那個背影彷彿是張嵐,她背對著我遠遠地站在一處碼頭的盡頭,更遠處則是茫茫一片灰暗,除了一條模糊的海平線之外,看不到天空,只有無盡的陰霾。我邊向她跑邊大聲地喊著她的名字。但是無論我怎麼跑、怎麼喊,距離還是那麼遠,而且她似乎也聽不到我的聲音,依然背對著我遠遠地看著什麼。這時一陣狂暴的風呼嘯著從我身後兜了過來,夾帶著哀號一樣的聲音以驚人的速度衝到斷橋盡頭,瞬間將如一張紙那樣單薄的她撕成了碎片。之後,碼頭上一片空蕩……但我能聞到空氣中的血腥味……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跑到了空蕩蕩的碼頭,但這裡什麼痕跡也沒留下。我茫然地四下看著,發現碼頭下面的海水不是藍色,而是淡淡的黑色。在水面之下有許多張若隱若現的人臉,每一張臉似乎都是我認識的人,可我卻分辨不出他們是誰。這時身後傳來誰的呼喊聲。我回過頭,一個朦朧的影子遠遠地向我跑來。緊跟著,一陣灰色的風暴從那個人身後突然出現,飛快地掠過他向我席捲而來……那巨大的恐懼感瞬間緊緊地把我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在一片昏暗中我嚐到了自己嘴裡的血腥味……
強烈的四肢痙攣讓我從夢中驚醒,我猛地坐起來,驚魂未定地環顧著四周。窗外極其微弱的晨曦照在牆壁上的斑駁和各種奇形怪狀的汙漬,使得整個牆面像是一大幅詭異的抽象畫。薄薄的牆壁那邊傳來其他住客的鼾聲、翻身時舊木床嘎嘎吱吱的響聲,空氣中還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霉味……這個灰暗而陳舊的房間屬於一間破舊的小旅店——我想起來了,這是我半夜下了車後投宿的地方。
我鬆了口氣,擦去頭上的汗水,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平緩下來,然後重重地倒在同樣散發著霉味的枕頭上。
也許是昨天太累了,躺下沒幾分鐘,我的意識便再度模糊,矇矓中我想到一個問題:張嵐要我帶大量的食物和水做什麼?難道不是要我救她走,而是要我留下來陪著她完成什麼事嗎?如果真是這樣,那,會是什麼事?
兩天後。
我坐在一輛幾乎散架的柴油車的後斗裡,整個身體隨著土路路面的起伏不停上下顛簸著,而車斗裡的其他東西——一些金屬管子和容器也都以同樣的頻率發出丁零噹啷的響聲,聽起來讓人覺得有些好笑。
從出發到現在已經過去兩天了,我有一種筋疲力盡的感覺。也就是在此時我才終於明白,孤身去偏遠的地方旅遊根本不是狗屁小說中描述的什麼活見鬼的浪漫,而是艱辛。
這短短一天多時間裡,我換乘了大大小小各種奇形怪狀的交通工具,甚至還步行了兩個多小時的山路……但真正讓我感到不安的是:在現如今交通已經這麼發達的時代,我居然花了兩天的時間還沒到達她身邊!甚至還是在同一個國家內!而且這期間我幾乎一有空就打她的手機但是從未撥通過,似乎她永遠不在服務區……我要去的到底是個什麼鬼地方!
正當我坐在顛簸的車斗裡胡亂猜測的時候,風帶來一陣似有似無的海腥味。越過駕駛頂棚我能遠遠地看到前方有一片零零星星的低矮建築,想必那就是我要找的村子——芒吉村。如果沿途得到的訊息無誤的話,只有這個村的村民才知道如何到達我想去的那個無名島。因為芒吉村的部分村民就是當年從島上遷移到大陸的漁民後裔。哦,還有,那個早已被人忘記了名字的小島叫黑水洲。
當我出現在村裡的時候,我的那身裝束理所當然地吸引了很多村民的目光。確切地說,應該是我那個巨大的背包吸引了很多村民的目光。以至於還沒等我問,就有人操著生澀的普通話問我是來做什麼的。通過簡短的交談,我從他們口中得到了一個令我欣喜的消息:幾天前有一些自稱海洋科學考察隊的人也來過這裡,並且租用了船去了某個島。不過,似乎沒人能說清到底是去了哪個島。我花了好一陣時間才搞清楚,帶那些人去租船的某個船家知道得更詳細些,於是我順著村民指引的方向,沿著一大片白得晃眼的鹽田走了很遠,找到了一棟窩棚一樣的簡陋房屋。
我花了好一陣子說明我的來意後,那個黑瘦的中年漢子仔細打量了我一會並告訴我:租船可以,需要付押金,還有每天的租金,而且不接受任何還價。可以的話就帶我去找船。
從他的口氣我就能判斷出他不是在和我商量——根本沒什麼商量餘地。實際上,快到芒吉村的時候我就被告知,只有芒吉村的人才認識那個島;也就是說,在租船這件事上,我沒有選擇。
在得到確認後,那個中年漢子滿意地帶著我去了不遠處一個簡陋的浮木碼頭,登上了一艘柴油味很重的小漁船,而後駛向大海。
「呃……你帶我去黑水洲?」我不安地舔了舔嘴唇。
他眯著眼看著前方,頭也不回用生硬的普通話說:「帶你去租船。」稍微停了一下後他主動問我:「你們都是來考察水流和氣候的?」
「什麼?」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他回過頭再次仔細地打量著我:「你和前幾天那些人不是一起的?」
我告訴他自己是來送東西的,其他並不知道太多。黑瘦的中年漢子「哦」了一聲再也沒多問,看得出他並不相信——我也沒指望他信。
船行駛了半個小時後,前方朦朦朧朧地出現了一個很小的島。駛向那個島又花去了半個多小時。這時我想到某本書上曾經提過:在空曠的地區即便能看到遠處的建築或者標誌物,也不代表你很快就能到達那裡。因為在沒有參照物的情況下,那個視點目標很可能離你有十幾甚至幾十公里遠。
嚴格地講,這應該是一個礁島——面積最多也就兩平方公里。船圍著礁島繞了半圈後,停靠在一處簡陋的木碼頭邊,那裡還拴著好幾艘更小一號的、散發著更濃烈柴油味的船。我猜這就是漁民們常說的小舢板。中年漢子停好船後要我在碼頭等一下(如果這也算碼頭的話),說著向遠處一個彷彿是臨時性的,用粗木、塑膠膜、防水布搭建的小棚子走去。而我充滿質疑地審視了那些小舢板,毫無疑問,我付的押金足夠買下兩艘這種「船」了。
過了一會,那個載我來的男人帶來個同樣黑瘦的傢伙。看起來這兩個人似乎是兄弟,他們很像——也許是錯覺,大概是因為他們皮膚都很黑的緣故吧,所以我覺得漁民看起來都是一個樣子——見到其中一個人,那麼其他人都彷彿見過似的。
接下來我花了好一陣子才在他們倆的指導下學會了怎麼擺弄那艘「獨木舟」——那比我想的要難得多。
「現在沒什麼問題了,你去吧!看到這個印子沒?」帶我來的那個中年漢子指著船頭一個骯髒簡陋的小羅盤告訴我,「開起來讓這根紅針對著它,一會你就見到那個島子了。」
我仔細分辨著那個模糊不清的刻度,又抬頭看了看遠方的海面,什麼都沒有。
「現在什麼也看不到,那個島子也不大,不過比這裡大些,就是那邊沒魚,所以漁家不往那裡跑。」黑瘦漢子看出我的畏懼,於是就安慰我,「你去吧,穿著救生衣,按照我教你的,遇到側風就轉向,順風、逆風都能跑,不要橫著舟子對著風,不然就不好搞了,舟子會被吹翻的。航向偏一點沒關係的,風小了再正回來……你的油夠跑兩個來回了。萬一有事,記得打電話向我求救,記住我號碼了嗎?」說著他踢了踢船尾的發動機,縱身跳到另一艘繫在「碼頭」的船上去了。
我不假思索地背出了他的手機號碼。
「嗯,就這樣了,你去吧。」黑瘦的漢子咧開嘴笑了。
我硬著頭皮點了點頭,雙手牢牢地抓在方向盤上,把一個磨得油亮的小塑膠開關推了上去。隨著發動機的轟鳴聲,船緩緩地離開了「碼頭」。
仔細按照羅盤上的刻度調整好方向後,我回頭看了一眼,那兩個漢子此時正喜笑顏開地數著錢。我又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把心一橫,加速向著目前只存在於刻度盤上的黑水洲駛去。
開了很久,我又回頭看去,租船的那個島已經變成了身後海平面上一個模糊的黑點。我又掏出手機掃了一眼,沒有信號。雖然此時海面風浪小到可以忽略不計,但我呼吸明顯急促了起來,心裡充滿了恐慌和畏懼,甚至都能在發動機震耳欲聾的噪聲中聽到自己心跳的轟鳴。
「鎮定!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只是駕駛船而已,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我邊安慰著自己邊調整著身體的平衡,然後小心翼翼地回身從背包側網中拽出水瓶,喝了幾大口水讓自己鎮定下來。
這時,左前方的海平面上似乎隱隱地浮現出了一個模糊的黑點,我擦去額頭的汗水,仔細確認了一下羅盤上的刻度——正對那個黑點的方向,看起來就是那裡。我想,我很快就要見到我的未婚妻了。
然而此時我的心裡沒有喜悅,只有擔憂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