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陳平死了,死在我的面前。

  當死亡臨近的那個時刻,他的呼吸先是急促地加快了一些,跟著就和心跳一起很明顯地逐漸減弱,直到完全消失。最後的一瞬間,他的瞳孔突然暗淡了下來,就好像真的有什麼東西離開了他的體內一樣。那是靈魂嗎?或者是生命的火焰?也許是別的什麼東西吧?但千真萬確有什麼離開了他的軀體。之後,他的臉部肌肉慢慢鬆弛了下來,這讓他看起來不像他。那場面既讓人感到恐怖,又令人有些迷戀——我說不清那到底是什麼。

  當我們從陳平那裡知道真相後,整個下午再也沒人熱衷於在教堂裡尋找什麼,而是各自心事重重地發呆——除了張昭輝,她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而且也沒人注意她什麼時候離開的。

  也許有人會對此感到不解,不過我想說,這絲毫不奇怪。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生理問題需要解決。所以,當馬小田提起的時候,我們才發現半天都沒見到張昭輝了。

  對於她的去向並沒有人打算探究,連一個提議都沒有。這算是冷漠嗎?好吧,我承認。但這沒什麼奇怪的,因為歸根結底我們並不是一個團體,也就完全沒有必要去關注其他人。說起來我們都有各自的問題,但每一個人真正關心的只有自己。實際上,這應該也是某種自我保護。因為我們都很清楚,來到這個島上的人,彼此間都是競爭對手,全部都是。所以,張昭輝崩潰了也好,躲開人群也好,去找船了也好,無論如何,那都不重要。

  就算她死了,也不會有人覺得這很重要。

  一天前我還認為這很恐怖,但現在也學會了這種冷漠的態度。

  後來黃海還是充滿擔憂地提了一下:「她會不會找到船後自己開跑了?」而馬小田對此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告訴他:「放心吧,她沒那個本事,張昭輝甚至都不會騎自行車。天黑前她自然就會回來了。」

  之後我們再也沒提起這個話題。

  但直到天色完全黑下來,我們又重新生起火堆之後,張昭輝也沒出現。





  「你認為李曉亮真的藏起來了嗎?」在回棲身洞穴的路上張嵐問我。

  「也許吧。我不知道,不過我感覺她已經死了。」其實我並沒有感覺到什麼,只是胡亂說說。不過,我發現自己突然間對於死亡這件事已經變得能接受了,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但那種恐懼感的確消退了很多。也許是因為經過這一天我飛快地就適應了,也許是因為我們還有一條能離開這裡的船——對我來說,那是最後的希望。

  「是嗎?不過,你認為你感覺得對?」

  「呃,我也不清楚,大概吧。」

  「我認為黃海有問題,在說到神選者的時候他故意掩飾了什麼。」

  「是的,我看到了。」我一點也不意外張嵐注意到了黃海說那番話時所做的掩飾。因為她的觀察力要比我敏銳得多。透過這兩年時間的了解,我很清楚自己所缺失的那些素質她都具備,無論性格還是能力。正因為如此,我對自己的未婚妻非常迷戀。對我來說,她具有非比尋常的吸引力——或者說,她比我更完美。當然,如果她能具備溫婉的一面就更好了。不過我不指望自己這樣的條件還能找到無瑕的女人,那種女人存在與否還是個問題。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黃海很可能殺了那個神選者。」她語氣中透露出的是肯定的態度。

  「為什麼這麼說?」我聽出來黃海那句話很明顯有問題,但是我想聽聽張嵐的判斷和分析。

  「還記得他說過的那句嗎?‘如果那本書在神選者的手上,我就不用來這個該死的地方了。’你真沒聽出黃海這句話的潛台詞嗎?」

  看來她早就注意到了,我想這點我們是一致的:「聽懂了,這句話後面的意思就是:黃海以為殺了神選者就能得到那本《黑暗默示錄》,但他沒想到的是,那個神選者手裡並沒有書。不過……」

  「不過什麼?」她頭也不回地在通往棲身洞穴的樹林邊緣仔細地觀察前方那塊開闊地是否有什麼異常。

  「不過黃海也許僅僅是想從那個神選者那裡偷取到書。」

  「可能性不大,他的態度很肯定。」張嵐停下話頭仔細觀察了一陣後,回過頭對我揮了揮手,「走吧,沒人。」





  當我們鋪好防水布枕著大背包躺下,在伸直雙腿的時候我忍不住呻吟了一聲,真的太舒服了!我的雙腿酸疼得要死!假如現在能有一個熊熊燃燒的火堆就更好了,我可以在火堆旁把自己烤得暖烘烘的再睡覺,這樣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就不會腰酸背痛了。

  這裡真的很潮濕。

  在我生活的城市,在那個被我視為家的地方,我擁有一張溫暖的大床,但我卻從未意識到那是多幸福的一件事,這點恐怕只有離開城市生活才能體會得到。如果幾天後我能順利地帶著未婚妻離開這裡,我想我會花大價錢買一張更舒適的床,那太重要了!畢竟我們會把一生中的很多時間花在某張床上……不過就目前來說,這很明顯是奢望。

  張嵐似乎完全沒有我那種疲憊感,她彷彿永遠都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樣子,這多少讓我有點妒忌(所以可想而知,當我昨天見到她的疲態時有多吃驚)。即便此時她一動不動地靠在我懷裡,我依舊知道她是醒著的,並且還在琢磨著什麼。

  「還在想黃海的問題?」我問。

  「不完全是,我在想,黃海和陳平都遇到過神選者,但是我並不認為他們倆之前就認識,很可能是到了島上透過這幾天接觸才互相了解到的。而且我認為陳平是先於黃海知道神選者的存在的。過後沒多久,黃海遇到了神選者,並且殺死了對方。我好奇的是,為什麼陳平沒想著去殺死神選者呢?從陳平來到這裡就能判斷出,他也渴望得到《黑暗默示錄》,但是他什麼都沒做。難道陳平知道神選者的手裡並沒有那本書?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意味著陳平知道的遠遠比黃海知道的要多。」

  我在黑暗中點了點頭:「好像是,還有嗎?」

  「有,很可能陳平今天只說了一點點,更多的細節根本就沒提。他隱瞞的那部分應該才是最重要的。我們得想辦法打聽出來。包括他說的‘還有兩天’這件事,保不齊也在撒謊。也許離那個所謂的神選日還有更長或者更短的時間也說不定。如果還有更長的時間,那麼我們自相殘殺,無疑對黃海和陳平這兩個知情人來說是有利的;如果還剩不到兩天的時間,他們可以趁著我們放鬆的時候有所行動。因為偷襲殺掉一個人並不難。而陳平或者黃海也許已經得到《黑暗默示錄》了,他們留在這裡的目的就是等神選日那天,然後伺機殺人。」

  「大概是吧……」我真的睏了,連意識都模糊了起來。

  濃濃的睡意彷彿一個黑色的旋渦慢慢地把我吸了進去,旋渦的底部很溫暖、很舒適。這讓我想起了我的那張大床,還有床上柔軟的墊子,蓬鬆而暖和的被子。

  張嵐後面好像還說了些什麼,但是隨著睡意越來越濃重,我的聽覺開始產生了混亂,一些破碎而混亂的詞彙斷斷續續地飄進了耳朵:「黃海其實並……羅瞻的……因為你需要我……那天你想不起來了……我們……你會明白的……但是……還有一個……給我一點兒時間就……還好,你來了……」

  「我會帶著你離開的。」在意識徹底被睡眠剝奪前夕,我含含糊糊說了那麼一句。

  「但願吧。」

  半夜的時候起風了,而且在洞外的風聲中還隱隱約約地夾雜著一些別的什麼聲音。

  半睡半醒間我迷迷糊糊地分辨著那到底是什麼。那是什麼呢?彷彿是一種很熟悉的聲音:節奏感,震動地面……是腳步聲嗎?

  那個聲音是急促的腳步聲。

  猛然間我清醒了,驚恐地屏住呼吸仔細聽了一會,的確是腳步聲,不過比起剛才似乎稍微遠了點,但剛剛的確是在離我們所在的洞穴很近的地方。也就是說,剛剛有人從洞口經過。

  有人發現這裡了?

  不,不會的,如果有人發現了我們棲身的洞穴並且想殺掉我們,根本不需要這麼大動靜,只需在洞口放一把火,那麼我和張嵐將必死無疑。

  在簡單地分析了一下後,我認為至少目前我們還是安全的——洞外的腳步聲不是針對我們的,這的確讓我鬆了口氣。既然這樣,那麼剛剛洞外發生了什麼事?我知道這不該是一個好奇的時刻,可是,我必須去確認一下到底出了什麼事,如果能及早發現事情對我們不利的話,早一分鐘做出判斷就意味著遠離死亡。

  我把手放在張嵐的面前試探了一會,她的呼吸很均勻,看來還在沉睡。我認為有必要冒個險出去一趟。因為萬一有人發現了洞口的話,我想自己或許能把那些不懷好意的人引得遠一些,這樣張嵐會更安全。

  想到這裡,一種莫名其妙的責任感使我的膽子大了許多。我儘可能輕手輕腳地從包裡摸索著找到那把美工刀——那是我帶來的唯一武器。很可惜,我之前並不知道這裡所發生的一切,否則必定會採購些更像樣的武器。我把美工刀攥在手裡,從張嵐的身下緩緩抽出另一隻手臂,無聲無息地爬向了洞口。

  我蜷縮在洞口仔細地聽著外面的動靜,雖然追逐的腳步聲早已遠去並且消失在風聲中,但還是謹慎點好。

  經過幾分鐘耐心的等待,確認洞外沒有一絲人為造成的聲音後,我輕輕地撥開灌木叢,弓著身爬出了洞口。

  現在,我置身洞外了。





  外面其實要比洞裡亮一些,不過風比我想像的要大得多,那煩人的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都被強勁的風聲掩蓋了。不遠處的整個樹林都被狂風吹得搖曳個不停,在夜色中看起來彷彿是一群人在那裡東倒西歪地掙扎著。這個景象使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我依舊半蹲著身體,小心謹慎地窩在一塊礁石旁觀察著樹林的方向。

  如果沒記錯的話,腳步聲是消失在那個方向的,也許現在樹林中就有人也在同樣窺視著我。

  仔細地看了一會後,我認為安全了,於是貓著腰快步跑向離我最近的一棵樹。

  空曠的地方很可能就意味著危險。

  離那棵樹越來越近了,我幾乎能想像到自己躬身蹲在樹旁繼續觀察的樣子。

  這時,我的右腳尖撞到一小塊突出地面的石頭,一陣劇痛從腳趾傳來,接下來我整個身體失去了平衡。我未能像自己想像的那樣安全抵達那棵樹旁,而是踉踉蹌蹌地直接衝進了樹林。

  還沒等穩住重心,黑暗中那些不知名的灌木和野草夾雜著風聲撲了過來,並狠狠地抽向我的身體和臉頰。我驚慌失措地向後閃去,然而腳後跟卻磕在什麼東西上——在失去平衡的瞬間,那些撲向我的灌木和野草又被莖稈的彈性猛地拉扯向另一邊。

  眼前的那片黑暗和混亂突然間消失,視野驟然開闊了許多。

  我狼狽地跌坐在地上,疼痛感還沒來得及傳遞給大腦,猛烈的風就夾雜著略帶鹹味的濕氣,還有各種被風折斷的細枝、草葉,呼嘯著從我的臉旁掠過,並把我那僅存的一點點好奇心刮得蕩然無存,只留下了恐懼。

  我驚慌失措地抬起頭,正上方各種疊雜在一起的樹枝被風狂暴地扭曲成比鬼怪更為可怖的形狀,並一起發出陣陣痛苦的哀號。

  我被嚇傻了,一動不敢動,只能保持著一種笨拙而痛苦的姿勢,驚魂未定地半躺半坐在原地。

  這不是我想像中的那個位置,我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





  一種熟悉的觸覺慢慢地從右手手掌中傳來,似乎那是一種讓我能鎮定下來的東西。

  那是什麼?

  幾秒鐘後我明白了,是那把牢牢攥在手中的美工刀。

  是的,我還有一樣能夠略微讓我紓解恐懼的武器。

  我回過神來,把撐住身體的重心移到左臂,而右手堅定地把美工刀的金屬刃從收納柄中推了出來。

  那連續輕微的喀嗒聲讓我清醒了許多。

  為了安全起見,我繼續保持了一陣原有姿勢後才緩緩地收回雙腿,半蹲在地上努力分辨著周圍的物體——我需要確認在隨風狂舞的草叢中有沒有潛伏著的危險存在。

  除了發瘋的野草和灌木,我什麼也沒看到。

  「起來,你這蠢貨!你想縮在這裡到什麼時候?」我無聲地咒罵著自己,回頭確認了一眼後,慢慢背靠著一棵樹站了起來。

  視野一下子更開闊了。

  「這樣很好。」我默默地鼓勵著自己,仔細回想了一下腳步聲消失的方向後,艱難地邁出了早已發抖的腿。

  「他媽的!真廢物!早這樣不就沒事!」我暗暗對自己說。





  當在林間躡手躡腳地走了一陣後,我發現風其實並沒大到誇張的程度,只是我從洞中出來後沒有完全適應罷了。值得欣慰的是,隨著對風力和黑暗的逐漸適應,我的勇氣和膽量也成倍地增加。意識到這點令我很安心,並且徹底恢復了鎮定。是的,沒什麼了不起的。更何況在我手中還有一樣雖然短小,卻足以致命的武器。

  我依稀分辨著方向緩慢地向前挪動著,三不五時回頭確認一下海岸的位置——我可不想深夜在這個鬼地方迷路,黑暗中被狂風掃蕩的樹林簡直就是個地獄!這時候我才明白,臨睡前自己還因懷念那張大床而對那個洞穴不滿意,但此時此刻,那陰暗冰冷的棲身之地卻成了天堂。

  想到這裡我苦笑著理解了對比的重要性。

  突然,身體左側傳來了一個虛弱的聲音:「這邊。」

  我僵硬地停下腳步,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等了好一陣後我側過身體仔細從嘈雜的風聲中分辨著。

  什麼也沒有聽到。

  是精神緊張引起的幻聽嗎?

  「在……這裡。」那個聲音再度傳來。這回聽清了,不是幻覺。我的心臟猛地抽了一下,全身的血液都湧向大腦,而四肢冰冷。

  還沒等我緩過來,那個聲音又一次傳來:「周啟陽嗎?我……」後半句被淹沒在風聲中。

  該回答嗎?我在猶豫。記憶中那些跟叫人名字有關的鬼故事,此時全部衝進了大腦皮層。若在平時我會覺得這很可笑,但是此時此刻,那些記憶簡直就是噩夢的幫兇,它們全部成了會調和出恐懼並且加重膽怯的調味品。

  「別怕,我是陳平,我不行了……」

  謝天謝地,風小了一些,我終於能聽清了,而且那的確是陳平的聲音。

  我把美工刀藏在背後,警惕地向著那個聲音的方向走去。

  才走了僅僅幾公尺(我很意外這麼近),腳下似乎踢到個什麼東西,那種觸感不是灌木根部,也不是石頭,稍微有些彈性——那是人的軀體。

  陳平就在我的腳邊。

  「輕一點……喀喀……你踢到我……喀喀……我快不行了。」

  風又小了一些,我甚至能分辨出陳平的聲音中夾雜著粗重的喘息。同時我聽出他似乎受了很重的傷——那種痛苦的呻吟是裝不出來的。

  我依舊保持著謹慎和警惕緩緩地蹲下身,在極其有限的能見度下適應了足足一分鐘後才看到陳平。

  他背靠著一棵細細的小樹癱坐在地上,雙手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那原本強壯的身體似乎還在劇烈地顫抖著。

  聽起來他應該是受傷了,因為咳嗽的聲音中伴隨著被某種液體嗆到的聲音,但我看不清,這裡實在是太暗了。

  「我的手……喀喀,我的手裡有個手電筒,我打不開它,你幫……喀喀,你幫我打開,我想、我想看一下自己的傷。」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絲乞求。

  我摸索著找到他說的那個小巧的手電筒,弄了一陣才把它擰亮。在燈光亮起的同時,我看到了陳平的腰間一片血肉模糊。

  「怎麼回事?」一陣血腥的味道傳了過來,我克制著心理上的恐懼和生理上的反應問道。

  「包,我的包。」

  開始我以為他想找回自己的背包,過了好一會才搞明白,陳平想讓我幫他打開他沒受傷那側腰間的小包。

  我故意把手電筒放在草叢裡,好讓草葉擋住部分光使它不至於太亮,並且收回了美工刀的刀片後把它塞在褲子口袋,然後費力地打開那個被血浸濕了一些的小包。

  「盒子,那個盒子……喀喀。」陳平用目光指引我找出了一個小巧的盒子。它是半透明塑膠製成的,透過盒蓋能看到裡面有兩支又小又細的注射器,在每個注射器的針頭上還分別套著一個同樣半透明的塑膠保護套。

  「你要這個?」我問。

  「喀喀……對……那是嗎啡……」陳平幾乎不停地在咳嗽,我猜他不僅僅是腰部受傷了,很可能肺部也有穿孔,否則他不會咳得這麼厲害。

  「給我打一針……我……喀喀,我要對你說……喀喀……」

  我明白了,陳平想告訴我一些事情,但是疼痛讓他幾乎撐不下去了,所以他需要先注射一針嗎啡來鎮痛。

  我小心地取出一個注射器,拔掉護在針頭的塑膠保護套後望著陳平——我沒給別人打過針,不知道該怎麼做。

  「推出空氣,扎在我大腿上吧,不用消毒了,恐怕我……」又是一陣極其猛烈的咳嗽。

  我壯起膽子按照他說的做了。

  在把藥劑緩緩推進去的時候,我猜他的後半句是:「……恐怕我活不了多久了。」因為注射的時候我留意了一下他腰間的傷口,在一片血肉模糊中能看到一截灰白色的腸子,還有碎骨頭……想必他那側的盆骨已經碎了。

  嗎啡針劑似乎很有效,經過一陣急促的喘息後,陳平的呼吸漸漸緩和了過來,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我也是。

  「謝謝你。」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相互客氣嗎?我認為他不需要這個。

  「如果沒有你,等不到失血過多……喀喀……等不到失血過多我就會痛死了。」他停下稍微喘了一口氣,「另一支嗎啡你留著吧,也許會用得上……我是用不上了。」說著他用下巴指了指我手裡的塑膠盒子。

  我點了點頭,小心地把那個塑膠盒子也塞進了褲子口袋後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陳平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吃力地抬起了手臂:「手電筒……給我,讓我看一下……」

  他接過手電筒後把光束照向自己的身體,我低下頭故意不去看那些鮮血淋漓的傷口。在低頭的瞬間我留意到他粗壯的手臂上也有一道極深的割傷。

  「十分鐘?可能……喀喀……沒有……最多還有五分鐘吧?我是外科醫生,我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喀喀……別打斷我,讓我告訴你一切。」陳平無力地垂下手臂,緩慢地調勻自己的呼吸頻率,看來他打算抑制住自己的咳嗽。

  我耐心地等待著。

  「下午的時候,我並沒完全告訴你們……因為《黑暗默示錄》不是一個簡單的東西。還有……還有所謂的血祭也不是那樣的。」

  「猜到了,你隱瞞了一些事情。」我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但是陳平當時說的還是令人出乎意料。





  陳平告訴我他接觸過神選者,但是並沒有親眼見過《黑暗默示錄》。而且,那個神選者是在垂危時告訴他的這一切。

  這本書自從1204年起(第四次十字軍東征結束後)就開始流傳,至今已經八百多年了,在許多人的手裡流傳過。它的確能讓持有人改變自己的命運。當然,持有人必須成為神選者才可以。而且需要祭品——足夠多的祭品。

  神選夜每七年才有一次,在全年正中間那一天:7月2日夜。不過,需要滿足幾個條件:

  Ⅰ:受過啟示。



  Ⅱ:每次神選之夜前,要有一千個人因《黑暗默示錄》而死去。無論是自殺、他殺、意外都可以,但必須是因為這本書。



  Ⅲ:在《黑暗默示錄》印上持有者的掌紋,需要用他自己的血。



  Ⅳ:這一切要在神選之夜次日的太陽升起來之前完成。



  Ⅴ:神選之夜每七年一次。



  當這些全部達成後,神選者,即第一千零一個人的命運,將由自己掌握。那些為此而死去的一千個靈魂則護佑著神選者——他的未來將會一帆風順。來到島上的這些人當中,不僅僅陳平和黃海知道這些,還有其他人也多少知道些。陳平曾經透過彼此間談話所暴露出來的蛛絲馬跡推測過,他可以肯定羅瞻和李江(在我未登島之前死掉的那個人),還有那個面目兇惡的胖子都知道部分內容——具體知道多少他沒辦法推測出來。對了,那個滿身油膩、留著絡腮鬍子的胖子叫李偉旭。





  「呃……那個李江,是……知情人殺的嗎?」我儘可能委婉地問了一句,因為也許李江就是陳平殺的。

  他艱難地搖了搖頭:「這個我不知道。相信我,不是我殺的,我沒有殺一個人。而且……」一陣猛烈的咳嗽打斷了他。

  該像對正常人一樣去拍他的後背嗎?恐怕那會讓他更加痛苦……所以我打消了幫他減緩痛苦的念頭。

  那陣聽起來具有撕裂感的猛咳結束後,陳平艱難地喘息著休息了好一陣才繼續說了下去。

  「神選者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無能為力了,他的傷太重……我救不了他……喀喀……但是他告訴了我傷害他的人是黃海,並且提醒我,黃海大概也會出現……」

  「你們也是從網路上查到的這個地方?」

  「不完全是……有一些小型的神秘現象團體也知道不少……」說到這裡他尷尬地笑了一下,「我是其中之一。」





  陳平從很早以前就知道《黑暗默示錄》的存在,但是他並沒相信。不過最終還是相信了,因為他曾連續幾天做過同一個奇怪的夢,他夢到一個受傷的人在深夜找到自己。而當神選者在某天夜裡真的出現後,陳平知道,那些夢就是啟示。

  最初來到島上的時候,陳平並不驚訝黃海也在,而是驚訝居然會有這麼多人。他甚至想過逃離這裡,但是那本書對他來說誘惑太大了,因為他犯下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一場疏忽造成的醫療事故,他不想去坐牢,所以最終他還是留了下來。

  而今晚,他和黃海是最後兩個離開禮拜廳堂篝火堆的人。黃海告訴他,他找到了馬小田的藏身之地,需要他的幫忙。陳平猶豫了一會後,決定開始殺人。但讓他沒想到的是,這是一個騙局。

  雖然他有所防範,但是黃海的體力和敏捷令他吃了一驚——那根本不像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擁有的。所以他被黃海輕易地重創後逃到了這裡藏了起來,然後就遇到了我。

  「黃海曾經當過兵,你要小心。」說完陳平表情漸漸地不再痛苦,而展現出一種迷茫,跟著眼神也開始渙散起來。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看得出,他已經不行了。雖然我還有更多的疑惑,但是從目前情況看,陳平真的堅持不了幾分鐘了。

  我打算問最後一個問題。

  「這一輪,已經有多少人為了那本書而死了?」

  「在我們來這裡之前,已經有九百九十人……」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那個神選者……黃海也這麼說……」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直到完全淹沒在風聲中。

  陳平死在我的眼前。

  當死亡臨近的那個時刻,他呼吸先是變得急促,然後很明顯地逐漸減弱,直到完全沒有。在最後的一瞬間,他的瞳孔變得越來越暗淡,彷彿有什麼東西離開了他的身體。接下來的幾秒鐘內,他的臉部肌肉開始慢慢鬆弛,這使他看起來不像他了……這個場面既讓人感到恐怖,又令人有些迷戀。最後,他眼中僅存的一抹餘輝徹底散去,眼睛空洞而呆板。

  他是睜著眼死的。

  我內心掙扎了好一陣後,學著電影中的樣子替他合上了雙眼。而做完這些後我愣在了那裡,說不清心裡是一種什麼感受。

  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一個活人死在我的面前。

  不知道過了多久,風似乎有些冷,也開始大了許多。我決定回去,告訴張嵐這一切,然後帶著她逃離這個瘋狂的地方。

  我嘆了口氣,壯著膽子從陳平手中撿起那個小巧的手電筒,扶著酸痛的雙腿站了起來。

  轉過身後,我驚恐地發現就在身後幾公尺遠的地方站著一個人,那個人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跟著嘴角泛起一絲虛假的笑容。

  是黃海。

  我的大腦一片混亂。

  他的臉上和身上好像有著不規則的一片片水漬。下雨了?露水?風帶來的海水?

  我看不清。

  緊接著我立刻就明白了,那是血跡。

  一股絕望的恐懼感從背後襲來,使得我雙腿發軟,渾身無力。

  「如果就此癱倒,那麼永遠都不會再起來了!你這個蠢貨!」我咒罵著自己,轉身拔腿就跑。

  不用回頭我也能知道黃海無聲無息地緊緊追在後面。

  我像瘋了一樣在樹林中狂奔著。

  這一路上各種細瘦的樹枝、寬葉植物、野草、灌木幾乎在不停地抽打著我。臉上和露出的手臂上一陣陣火辣辣的疼痛傳來,但是我不敢停下。

  也不能停下。





  才短短幾分鐘我就已經累得不行了,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一樣在肋骨下狂亂地收縮著。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也不知道黃海是否還在身後,我該停下來確認一下嗎?

  不,我不能用生命做賭注。

  幾分鐘前陳平就慘死在我面前,我不希望自己也那樣。

  風似乎再次變小,我聽到了來自身後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呼吸聲!

  那個聲音離我如此之近,聽起來幾乎是緊緊地跟在我後面。

  而且,距離越來越短了。

  猛然間,有個什麼東西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

  是什麼?

  我能感到黃海的手指在我後背襯衫上劃了一下,但他什麼都沒抓住。

  剛剛在我腦中一閃而過的究竟是什麼?我知道那個很重要。但,是什麼?

  脊背上的汗毛幾乎全都奓了起來,因為黃海的那隻手再次觸碰到了我的襯衫!

  他依舊沒能抓住我因潮濕而變得黏糊糊的襯衫。

  慌亂中那個念頭再次閃過,我捕捉到了!

  手電筒!

  是手電筒!我一直都牢牢地抓著的手電筒!所以黃海的目標既明確又顯眼,在這黑暗中。

  我在瘋狂的奔跑中稍微調整了一下重心,猛地把手電筒甩向右邊,然後左手抓住一棵小樹,借助樹幹的彈性踉蹌著跑向左側。

  左手手心火辣辣地痛,想必是被樹皮磨破了手掌。但沒關係,因為我的目的達到了——身後的腳步聲明顯遠了一些。

  「儘可能不要跑直線,儘可能不要跑直線!」我強忍著因剛才的突然轉向所造成的雙腿和整個胯部撕裂般的劇痛,像個倉皇躲避的蟑螂一樣,曲折地在黑暗的樹林中穿梭著。

  此時我已經無法再通過聲音分辨黃海的位置了,因為我跑了太久,自己急促的喘息聲幾乎徹底覆蓋了所有聽覺。我只能發狂般地繼續胡亂奔跑著,並且不斷祈禱不要因頭腦發昏而跑錯方向,反而一頭撞上那個恐怖的殺人狂。

  這時眼前突然一亮,跟著一股夾雜著腥味的海風撲在臉上。

  眼前是開闊的空地,幾十公尺外零散著大堆的礁石,遠處是海岸。





  我儘可能壓制著自己的呼吸聲,背緊緊靠著樹林邊的一棵寬葉植物,仔細地從風聲中分辨著來自樹林的動靜。

  我聽不到腳步聲。

  真的擺脫黃海了嗎?

  我一分一秒地等待著,腦子裡飛快地盤算著下一步該怎麼辦。

  就這樣過了一會,除了風聲,我依舊沒有聽到任何可疑的聲音。

  「如果黃海發現了我,那麼肯定沒有耐心等這麼久!鎮定下來,你這蠢貨,鎮定!」

  我慢慢回過神仔細觀察一陣後,知道現在身處什麼地方了。

  眼前這片開闊地似乎離棲身洞穴並不太遠,那個洞穴就在我左面幾百公尺開外的那一大堆礁石底下。

  看來我不知不覺中跑了一個大圈子。

  現在要回去嗎?

  是的,我必須回去,張嵐還在那裡。

  好吧,這就行動。

  我忍著全身的疼痛,躬下身,緊貼著樹林的邊緣向著左邊快速跑去。

  這幾百公尺的路程是如此遙遠,我彎著腰像一隻鬼鬼祟祟的齧齒類動物,並且幾乎耗盡了力氣才跑到樹林與洞穴之間最短的那個近距點。

  還剩下最後幾十公尺。

  「即將安全了。」我告訴自己。





  半分鐘後,我到了。





  輕緩地扒開那叢灌木鑽進棲身洞穴之後,我小心地把洞口的灌木重新整理好,把它們恢復到原本雜亂的狀態,然後半跪在洞口的位置,透過灌木的縫隙觀察著外面。

  一分鐘過去了。

  兩分鐘過去了。

  如果黃海發現我進了這個洞,恐怕早就過來了吧?

  我安慰著自己。

  安全了嗎?





  五分鐘過去了,我懸著的心終於慢慢鬆弛了下來:看來是安全了。

  我閉上眼睛,緩慢而無聲地長長鬆了一口氣。

  張嵐還在睡吧?恐怕她想像不到我剛剛經歷的這一切有多瘋狂。我轉過身適應了一會洞穴中的黑暗後看清了。

  洞裡是空的,張嵐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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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如果嚴格地按照次數來算,實際上十字軍一共有十次東征行動。1212年(第四次和第五次十字軍東征之間),在教皇和封建領主們的哄騙下,大約三萬名兒童組成了一支兒童十字軍(「兒童十字軍」是後世對其的稱謂,原本被稱為童子軍,即所謂的Children's Crusade)。兒童十字軍曾在法國馬賽啟程渡海去準備完成大人們未能達成的事業。不過這些孩子大部分因風暴葬身於大海,或因飢餓和疾病死在途中。僅存的幾千人被船主販賣到埃及。

  [2] 扎拉城,現名扎達爾(Zadar),克羅埃西亞的西部港口城市,西臨亞得里亞海,是扎達爾縣和北達爾馬提亞地區的行政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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