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因為潮濕還是因為扭傷,我全身每一塊肌肉都在隱隱作痛。但關節更糟糕——所有的關節和骨縫都疼得厲害,動作幅度只要稍微大一點就會聽到它們所發出的輕微喀嚓聲。除此之外,我的頭也疼得厲害,甚至帶著整個左邊肩膀也痛了起來。至於左手掌心,那簡直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了——它依舊是鮮血淋漓的,看起來也腫了起來,根本沒有好轉的跡象。如果不及時處理的話也許會發炎,我這麼認為。但是目前,我缺乏醫療物品,只能忍著。
洞裡比起昨天更加潮濕了。原本那種能讓人略感溫暖、安全的氣息蕩然無存,只有不安和陰冷。我很清楚,這裡不再是一個安全的地方,因為張嵐知道這裡。即便我不願多想也必須面對一個問題:不能完全排除她有聯合某人來殺掉我的可能性。所以,在某種程度上講,這個洞穴很可能比外面更危險,甚至可以說得更嚴重些:這是個墓穴。
我決定離開。
打定主意後我忍著周身的疼痛到洞深處收拾好所有的東西,拖著大包艱難地向外爬行著。
到達洞口的時候,我多少帶著些戀戀不捨的心情回過頭看了一眼這個曾經的棲身之地,想起最初張嵐帶我來到這裡的那一幕,還有她那靈敏的如野生動物般的背影……不知怎麼的,痛楚、傷感、憤怒還有疑惑同時浮現在心底,雜亂地混在一起並交替影響著我的情緒。
我努力使心情平靜下來後默默地告訴自己:周啟陽,現在你是孤身一人了。
洞外的空氣很涼,但是並不像昨天那樣濕漉漉的,想必是夜裡那場大風的緣故。而那一片片散淡飄浮在四周的晨霧比昨天重了一些,這使得遠景看起來有些朦朧。
「該去哪裡呢?」我茫然地四下看了看。
很顯然停留在這附近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因為這片礁石海灘過於空曠,而且那些零星分布的灰黑色礁石遠遠看去是一堆模糊不清的黑影,這很不好,因為就算有人蹲在那裡也很難分辨出來,那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還有,島上的夜晚即便是夏季依舊會很冷,這個地方無法遮風擋雨,而且露天的情況下也過於潮濕——我的關節已經夠疼的了。
去教堂嗎?
恐怕也不行,如果有人打算合謀殺人的話,去那裡無疑是送死。
要不在教堂周圍的漁村廢墟中找個棲身之地?
也許吧,但是想到羅瞻的屍體……那地方不見得會安全。或者,已經有人在那裡的某個廢棄小屋駐紮了。
我呆呆地站在洞口考慮了好一陣,最後絕望地發現:沒有安全的地方。
這是一座孤島。
最終我決定還是先到樹林去,至少那裡不那麼容易被抓到——如果再次面臨危險的話。當然,我並不期待著有什麼意外情況發生,但是必須面對現實。
在硬著頭皮走向樹林的時候,我的心底泛起一絲畏懼與無奈:那是昨天逃出來的地方,如今卻成為唯一的選擇。
我艱難地掂了一下身後沉重的大背包,向著幾十公尺外的樹林走去。
記得張嵐說過,如果打算去教堂,那麼出了洞穴從最近的距離進入樹林後,稍微向左轉一點,步行十來分鐘就能看到一條泥濘的路——那裡是連接碼頭和小漁村的唯一通道,沿著它一直走就能找到教堂。而我自打進入樹林後就刻意拐向右邊,所以現在已經無法分清自己在什麼地方了——這個位置的樹林我根本沒有來過。
過了一陣,我認為自己也許迷路了。因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在似乎沒有盡頭的樹林中穿行著,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哪裡,也不知道正在往哪裡去。
更糟的是,霧開始變得越來越濃。
最初那些一片一片的薄霧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慢慢地連接到一起,接著這些大面積的白色東西又聚集得更加緊密,直到成為黏稠的大塊霧團。如果說剛出來的時候的霧還是霧(或者說至少看起來還是霧),那麼現在的程度幾乎不像是霧,倒像是某種白色的固體凝結在空中。我充滿不安地默默祈禱著這詭異的霧能慢慢退去,但事實完全相反,那些黏稠的白色大團物質開始向整個林間瀰漫一縷縷的白絲,快速而安靜地把整個樹林弄得到處都是濕漉漉的。短短十幾分鐘後,它們終於無聲無息地連成一體,完全而徹底地封閉了視線,占據了我周圍的空間,甚至通過我的喉嚨和氣管緩慢而堅定地滲透到肺部……我產生了一種在呼吸的時候都能感受到它的錯覺。並且,這些在眼前緩緩湧動的白色物體令我感到恐懼,因為看起來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茫茫中緩慢地攪動它一樣,讓人感覺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有一張猙獰的臉突然從虛無中浮現出來,近在咫尺。
我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
伴隨著視野越來越小,林間的樹木和大叢的灌木彷彿都具有了生命,隨著前行會突然在很近的距離內從霧中出現,把我搞得措手不及,甚至好幾次都險些撞在樹上。我只好被迫放慢腳步,像個盲人般艱難地在一片茫茫中摸索著前進。每當我伸出手臂企圖驅散那些白色東西的時候,換來的只是眼看著手臂被吞噬到霧中……這很恐怖。
但我別無選擇。
終於,我徹底地喪失了視野,只好被迫停下腳步四下張望著,企圖找到一個正確的方向(鬼才知道什麼是正確的方向,我甚至不知道到底要去哪裡),但什麼也看不到,只有茫茫一片。
此刻林中莫名其妙地沒有了鳥鳴,沒有蟲聲,除了我腳下偶爾發出的樹枝折斷聲和踩踏寬葉植物造成的撕裂聲外,再也沒有任何其他聲音。彷彿這裡是一個死的世界,我是僅存的生者。
就這種視野來說,前行已經不可能了,根本就什麼也看不到——包括我伸到霧中探路的雙手。
我摸索著找到一棵較為粗大的樹,艱難地卸下背包,完全不顧衣服因潮濕而緊貼在身上的不適感,背靠著樹幹慢慢蹲坐下來。脊背在貼上冰冷樹幹的瞬間,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但樹幹那堅實的觸感還是為我稍微帶來了一絲少得可憐的安全感。
稍微鬆了一口氣後,我不安地舔舔嘴唇,看了一下腕錶——算起來已經快十個小時沒見到張嵐了。雖然經過那一系列分析和推測後我嚴重質疑張嵐叫我來這裡的動機,但那並不代表就是事實,只是我這麼想而已。因為如果說張嵐真的並不清楚陳平所告訴我的那一切,而的確是需要幫助才把我叫到這個島上來,也是無可厚非的。至於某個時間段開始有人被殺,那也許是某種巧合……好吧,我承認,關於這一點沒辦法確認,需要更多的證據以及找到張嵐並且問清。不過說起來很奇怪,自從天亮後我就認定張嵐不會遇到危險——這不是我因膽怯而產生的胡亂幻想,也並非不能接受她慘死的那個景象,而是我真的這麼認為。具體為什麼我也說不清,只是一種很強烈的感覺而已——我說過的,我很相信自己的感覺。但實際情況我卻沒有任何辦法加以確認,這一切都僅僅是猜測而已。但無論是張嵐真的背叛了我還是僅僅限於某種猜測,我認為「離開棲身洞穴」的這個選擇還是很正確的,因為很有可能那個決定攸關生死,沒有理由不對此謹慎。
我的腦子很亂,非常亂,雖然看起來在進行著諸多的理性分析和推斷,但這只是我讓自己鎮定下來的方法而已,它並不具備實際效益。
就在我糾結的時候,左前方不遠處似乎傳來了一些輕微聲響,好像是有人走動的聲音。
我的汗毛全部奓了起來。
昨夜噩夢般的經歷彷彿為了加深我的恐懼,開始在我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播。而該死的霧遮擋住了一切,我的視線連一公尺都沒有。
又是一聲輕微的響動,那個聲音如電擊般觸動了我繃緊的神經,同時使我的心臟幾乎停跳。
絕望和瀕臨崩潰的情緒再度籠罩了下來——這時我才發現,它們從未離開過,一直如影隨形地緊跟著我。
經過短暫的慌亂,我下意識地從褲子口袋裡掏出美工刀緊緊地抓在手裡,但是並沒推出刀刃——從夜裡那次冒險之後我就沒再把美工刀放回到包裡,而是一直帶在身邊,這能讓我有安全感。
該怎麼辦?繼續在這裡等嗎?
此時我的腦子飛快地盤算了起來:假如一直背靠著樹等待的話,看起來是安全的,但是細想這並不是個好主意。因為如果有人在霧中摸索著前進(我不認為有人在這種程度的霧中還能看清周圍環境),並且找到了這裡,一定會是面對著我的。假如那個人是黃海(或者其他想參與到這場殺戮中的某個人),屆時情況不見得對我有利——這的確是個問題,畢竟我只有這把小刀。但,假如我主動在霧中尋找呢?那麼有可能會是對方出現在我背後,那很危險。不過,身後的這棵樹足夠大,從這個方向走到我背後的可能性相對較低,而最糟的情況就是我們面對面,或者彼此出現在對方的側面——我在樹下等就是這種結果。但最重要的是,比起等待,主動出擊還多了另一個可能——我出現在某人的背後。這對我無疑是有利的——無論偷襲或者逃掉。
「是的,就是這樣,你應該主動。」我暗暗對自己說。
打定主意後,我緩緩地站起身,平靜了一下心情,然後張大嘴無聲地深吸了一口氣,接著慢慢推出美工刀那鋒利的刀刃,輕手輕腳地向著前方的濃霧走去。
此時那個聲音又響了一下,非常清晰,絕不是幻聽。
同時我也能聽到自己的心臟在狂跳。
一絲絲輕霧隨著肢體的動作在我周圍盤旋、翻滾著,彷彿具有生命一般。此刻我沒有心情去關注這些,而是像個準備捕獵的野獸一樣,弓著身體,緊緊地抓著那把「武器」,時刻留意著腳下——我不想踩到散落在地面的那些樹枝,因為它們很脆,非常容易弄出動靜。
我謹慎小心地一步一步往前挪動著,沒發出半點聲響。
走了有多遠了?我不知道,但是卻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感覺,那似乎是某種快感,是類似於捕獵時才有的快感。我突然莫名興奮了起來,血液中有一種燥熱的成分在蠢蠢欲動。
我回頭看去,已經走了一段距離了,身後的大樹早已隱沒在霧中,而前方的視野中依舊什麼都沒有。
就在此時,我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這幾分鐘裡居然沒見到一棵樹。
這是怎麼回事?
我停下腳步蹲在原地四下打量著。
能見度似乎稍微好了一些,我能看清幾公尺之外一些灌木的輪廓了。
霧小了嗎?
似乎是。
這段時間裡我一直緊盯著前方,生怕從霧中出現什麼情況,所以根本沒留意到能見度的問題。
不過,搞清楚這點我開始緊張了起來,因為那意味著對方的視野也同樣清晰了。
我決定在原地待一會,等看清周圍情況再有所行動。
霧散去得飛快,零零星星的陽光已經可以穿透迷霧照射到地面。
能見度越來越好了。
現在終於看清楚了:我已經離開了樹林,現在正身處於教堂周圍的那片廢棄的漁村中。
我仔細環視著周圍,觀察著每一堆廢墟、每一處殘垣斷壁、每一叢濃密的灌木——我不希望自己魯莽地踏入某個瘋子或者殺人狂的陷阱。
突然,在我右前方大約十公尺外的一片廢墟中,有個什麼東西在反光。
反光?有陽光?我抬起頭看去,好像的確有陽光透過前方的霧照了下來,我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麼:霧快散了。
那麼那個反光物體會是什麼?刀?應該不是,那點反光很穩定,並沒有任何移動。
我猶豫了一下,並沒有貿然前去,而是決定再等等。
我需要更好的能見度。
又過了一會後,陽光終於驅散了絕大部分霧氣,視野已經基本恢復到正常狀態了——這是一個標準的夏季清晨。
我再次謹慎地環顧了下四周,壯起膽子向著那個發亮的東西走去,而腦子裡是一堆胡思亂想:那個東西會是什麼?難道會是《黑暗默示錄》嗎?這個世上真的有奇蹟嗎?難道……我才是神選者?
想到這些我的心開始怦怦跳。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我終於看清了,那個反射陽光的東西是一副眼鏡,一副放置在半堵土牆上的眼鏡。
一瞬間我有點失望。也就是此時,我才意識到了自己的某種欲望——我說不清那是什麼。
等等,那副眼鏡看起來似乎很眼熟。
幾秒鐘後,我認出那是羅瞻的眼鏡。而那堵矮牆正是昨天我看到羅瞻屍體的地方,由於角度的問題,剛剛我並沒能分辨清地點。
但,只有眼鏡,羅瞻的屍體在哪裡?
我謹慎而仔細地看了看附近,沒有,沒看到羅瞻的屍體。
他的屍體居然失蹤了?!
難道是被蟲……不,不可能!短短一天之內沒有那麼快!而且這個島上也沒有野獸。
或者……沒時間想了,本能告訴我附近有危險,這不是一個安全的地方。
眼鏡平白無故擺在這裡恐怕是個不祥的信號。
我飛快地回頭看了一眼:曾經背靠的那棵大樹就在不遠處,將近一百公尺以外。
此時霧已經基本退散得差不多了。我沒再猶豫,猛地直起身,掉頭就跑。
當我以瘋狂的速度衝刺到樹下後,驟然急停住腳步,在身體還沒來得及調整好重心就連忙把美工刀護在胸前並快速轉過身——如果哪個瘋子膽敢跟隨在我後面的話,我想我會飛快地出刀,削掉他的手指——或者切斷他的動脈。我甚至都能想像到血噴濺出來的樣子以及痛苦的哀號。
什麼也沒發生。我的身後什麼也沒有。
就是這樣嗎?
我定了定神,儘可能用全部感官收集著周圍的一切訊息。
沒有任何聲音,視野內也沒有任何活動的東西。
是安全的?
不,不見得,這裡有太多灌木,有太多可疑之處了,並且從地形上看很不利於我逃跑。所以,還是返回樹林深處比較安全。
當我俯身去拿背包的時候,我發現它不見了。
我圍著那棵樹找了一圈依舊沒找到。
那個巨大而沉重的背包不見了。
瞬間,我頭上冒出了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