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教堂有一段距離後,我問李偉旭:「我們去哪裡?」
「先去海邊再找找吧,船也許還在什麼地方,我始終認為是黃海他們藏起來的。」
「你是說,昨天他們說船沒了,其實你沒參與確認?」
「沒有,聽他們說的。」
「我也是聽他們說的。」楊帆插了一句。
「那張昭輝呢?黃海他們去碼頭的時候她在嗎?」
「啊……對,她昨天好像很早就到了教堂,她應該去碼頭確認過吧……也許沒有……我不知道。」看來李偉旭也不清楚。
「要不……」楊帆停下腳步看了看我和李偉旭,「要不我們去碼頭再看看吧,保不齊有什麼線索,因為從昨天說船失蹤了到今天,我們當中誰也沒有親眼確認,對不對?」
我也停下腳步看著李偉旭。
他稍微遲疑了一下後點了點頭:「走,正好我餓了,到了碼頭我們休息會。」
我察覺到,我們每個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這一路上我們誰也沒說話,但是我仍能隱隱感覺到有些異樣的氣氛。畢竟黃海剛剛說的那些充滿了誘惑,同時也必須承認那是實情。兩天前,對於「掌握自己的命運」這個說法我沒想過太多,不過此時此刻,我卻多多少少有些嚮往——因為它的確值得嚮往。
我猜楊帆和我有同樣的想法。不過雖然我不清楚他到底是怎麼想的,我卻清楚地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動心。
從孩提時代起,似乎就注定我只能做一個普通人,注定不會被人記住,因為我太不起眼了。
我是一個平淡無奇的男人,從未被誰羨慕過,也沒被人恨過,最多的是經常被人遺忘。如果深究從未被憎恨過這點的話,不是因為我人緣有多好,而是因為我連壞主意都想不出,當然也就不可能有被憎恨的資格。因太普通而不會被人妒忌或者憎恨,說來很可悲。
三十多年來,我早已習慣於一次又一次對別人重複「我們之前見過面」,早已習慣於在努力回憶的上司面前再次說出自己的名字,早已習慣於別人在畢業留影中找不到我的臉,所以也就順理成章地早已習慣於淹沒在人群中。而「被矚目」這件事遙遠到離我不止一個銀河系的距離,所以我也就安於被淹沒在人海中。甚至,我一度認為自己喜歡這樣。
一直都是如此。
但是,那不是我真實的想法,那只是我在安慰自己。是的,在安慰自己。因為,我無力改變什麼。我做不到出類拔萃,做不到引人注目,所以我只好安於現狀,把我那隱秘的欲望深深地埋起來,使其無人知曉。不過我很清楚那種來自內心深處的欲望有多強烈,每當我失意的時候,每當我感到挫敗的時候,每當我再度被別人遺忘的時候,那種對掌控自己命運的渴望,那種對平凡普通的憎恨感,就彷彿是深藏在體內的一隻猛獸在發狂,它撕咬著我的胸膛,抓撓著我的喉嚨,令我寢食不安,輾轉難眠。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壓制著它,最多也就是把頭蒙在被子裡聲嘶力竭地號叫個不停,直到我筋疲力盡地昏昏而睡。當再次醒來的時候,我還是那個平凡的、平淡的、下一秒鐘就會被人忘記的普通人。
對這一切我都默默忍耐著,甚至有時候我都會懷疑:也許我存在的意義僅僅是為了死亡。
每當有這個念頭的時候,我甚至想早點結束自己的生命,讓那個結果趕緊到來。
我就是這樣,看似平靜地生活著,但實際上卻心力交瘁地掙扎著。
每一天。
我一直以為,就這樣活下去,到死。
突然,我鬼使神差般地來到了這裡,並且被迫捲入一場莫名其妙的殺戮,然後親眼看到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帶著某種病態的亢奮參與其中,去猜疑、去殺戮、去掠奪……最初,我對此感到恐懼、困惑、迷茫,直到聽見黃海說的那些話後,我想我懂了,也明白了,並且知道了問題的所在。
不是他們都瘋了,而是因為我沒瘋。
我隱約知道了自己該怎麼做。
沒錯,我沒有受到過什麼啟示,但那又怎麼樣?我必須要去重視那個活見鬼的啟示嗎?難道沒有那個啟示我就是一個注定來接受失敗的傢伙?不,我不想失敗,因為在這裡,失敗就是死亡。
我不想死。
那不是我生命的意義所在。
我渴望掌握自己的命運,不再受他人的擺佈。我厭倦了當個普通人,厭倦了那種平凡的日子,厭倦了無數次被人忘記。我憎恨被淹沒在人群中!
「……給你一個機會,一個掌握自己命運的機會,你願意試試嗎?……你有興趣去決定自己的未來嗎?」
真他媽可笑!我需要選擇嗎?
真的需要嗎?
不,讓那個選擇見鬼去吧!我不想自己有一天默默地死去,不想在我死後很久,人們才突然發現我早已不在人世,我不想連個活過的痕跡都沒有!我深知自己有多憎恨平凡!我恨!
而且,我更不想、也不願死在這裡!
無論這有多瘋狂,既然我已經來了,即便代價很大,我依舊要繼續下去。
因為,我已經來了。
灰黑色的天空從頭頂上方一直延伸到遠遠的海平面處,厚重的雲層緩慢地向著海島的方向壓過來——恐怕今天夜裡天氣又會變糟。海面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和天空一樣的顏色,看起來死氣沉沉的。海浪短暫而倉促地起伏著,像焦慮的畫家在一張灰藍色的畫布上勾出的一條條粗短的白線,然後覺得不滿意又快速把它們擦去。潮水漫不經心地沖刷著整個海岸,並把來自天際陰雲的那種暗淡色調帶給整個礁石海岸,使得那些本來就灰暗、低沉的礁石看起來更加陰鬱。而腳下那簡陋到極致的小碼頭被潮水推搡著、擁擠著,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彷彿隨時都會被扭碎然後散落成一片片木頭碎屑,隨著潮水的沖刷最終消失,直到完全看不出這裡曾有個船舶停靠之地的痕跡。
我們三個站在空蕩蕩的碼頭上,愣愣地看著眼前灰暗而陰沉的景色。
沒有船。
「怎麼辦?」楊帆無助地回頭看著我和李偉旭。
李偉旭摘下棒球帽抓了抓肥胖的脖子後面:「休息一下吧,我餓了。」
我們就坐在碼頭的岸邊上,李偉旭扔給我一根火腿腸和一瓶水,楊帆則又給了我兩塊威化餅乾——我看到他們的食物也並不多,三個人分的話,最多還能維持兩頓。
我的眼神裡充滿了感激與歉意。
「沒關係,省著吃吧,說不定能找到你的背包,到時候就靠你了。」楊帆含糊不清地安慰我,他的嘴裡塞得滿滿的。
「他們能把船藏到他媽的什麼地方去呢?」李偉旭拿著瓶裝水皺著眉在低聲嘀咕。
楊帆沒聽到這句,自顧自地吃著東西。
我想到了張嵐。
我開來的那條小船藏在一個只有她知道的地方。
張嵐現在在什麼地方?
從李偉旭和楊帆告訴我的經歷來看,他們肯定沒見到張嵐。而黃海和馬小田對此也只字未提。是他們故意不說,還是也同樣沒遇到張嵐?雖然剛剛在教堂停留的時間並不長,但看起來那兩個惡棍似乎的確沒見到她,否則黃海會多少說點什麼——他做得出這種事。這樣的話,張嵐很有可能還是安全的。不過除了自己帶的那個小包外,她並沒帶走過大包裡的食物和水,這我確認過。而且就我的了解,她絕不會自己就這麼走掉的,她討厭半途而廢,她一定還在這個島的某個地方。
也許我該回海邊洞穴去看看……好吧,晚一些的時候我會考慮要不要回去看下。
但是,她會把船藏到什麼地方呢?
「那種機船沉到水下後,還能再使用嗎?」楊帆沒頭沒腦地突然問了這麼一句,打斷了我的思路。
「恐怕不能吧?」我轉過頭用詢問的眼神看著李偉旭。
「不能,水下有壓力,一些機件僅僅是防水,不抗壓,要是被壓力壓進水就廢了。」
楊帆撓了撓頭:「那船能被藏在什麼地方?」
「還記得船上有塊很大的苫布嗎?」李偉旭眯著眼睛看了看我們倆,「那種苫布的顏色和這裡石頭的顏色差不多,我覺得只要把船蓋起來,拖到某塊礁石邊上就很難被發現。」
楊帆眼睛一亮,臉上帶出驚喜的表情:「對對!我想起來了,好像是!」
「我認為,船就是這麼被隱藏起來的。因為船這種東西足夠大,想拖到岸上埋起來是沒有可能的——島上總共也就這麼幾個人。所以,船只要還在,應該還在這裡的某處岸邊……」說著李偉旭扔了手裡的食物包裝袋,帶著未滿足的口吻長嘆了一聲,「回去後我要好好吃一頓,這幾天沒一頓飯是吃飽的。」
這句話把楊帆的欲望也勾起來了,他興奮地開始描繪自己所吃過的一些美食。
此時我的心思卻不在這裡,所以並未參與其中,而是匆匆地吃掉手裡的食物後,抬頭看著李偉旭。
他察覺到了這點,側過頭用對視來詢問。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呃……在教堂的時候,您說您的祖先曾得到過那本書,那是怎麼回事?還有兩具屍體都沒了意味著什麼?」
李偉旭擦了擦嘴,若有所思地重新擰緊瓶裝水的蓋子後盯著海面看了好一陣才開口:「我說過的,我家有一本手記,上面記載了有關《黑暗默示錄》的一些東西,但是手記只有後半本,所以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
「那後半本都說了什麼?」楊帆扶了一下眼鏡往這邊湊了湊。
「得到《黑暗默示錄》,不是件好事,據說那是個詛咒。」
「啊?」我和楊帆不約而同表示出驚詫。
「手記裡是這麼寫的,但是字跡好像是在慌亂的狀態下寫上的,很亂,也很潦草,而且——你知道,那種毛筆寫下的東西如果不晾乾就合上頁的話,會洇散得到處都是,所以看起來不怎麼清楚……那上面說,那本書是‘西人魔教留下的,得到那本書的人會受到詛咒’,但是怎麼詛咒並沒說清楚……」
「屍體失蹤是不是跟這個有關?」
「對,上面寫了:因這本書死掉的那些人都會復活。只有這麼一句,具體怎麼回事我也沒看懂……當初看到的時候我沒信,不過今天……」
「您的祖上很有錢嗎?」楊帆好奇地看著李偉旭。
李偉旭看了楊帆一眼點了點頭:「據說,的確曾經暴富過,但是自殺了。」
「您……祖父的祖父?」
「對。」
「什麼原因?」
「我怎麼會知道。」看得出,李偉旭有些遲疑,我覺得他在閃爍其詞。
「原來是這樣……」楊帆快速地看了我一眼,從他眼中我看到了懷疑。
「坐了好久了,我們還是去找船吧,我覺得沿著海岸線肯定能找到。」我把話題引了開來。
「走吧。」李偉旭低聲應付了一句後站起身沿著礁石海岸慢慢走去。
我和楊帆交換了一下眼神跟了上去,我想他也看出來有問題了。
海岸上有很多那種灰黑色的大塊礁石,所以我們不得不挨個兒走過去查看,這讓人很費神。
因為在石頭海灘上有不少坑坑窪窪的積水,所以即便很小心,一個鐘頭後我們每個人的褲子還是濕透了。沒辦法,因為想到達某塊礁石附近必須想辦法越過那些水窪,那些水窪大小深淺不一,為了不繞很遠的路,有時候只能跳過去或者蹚過去——這的確很讓人頭痛。要知道,在這種潮濕的地方,保持衣物的乾燥顯得非常重要,幾天下來會讓人對此極為敏感,甚至可能因為衣服被弄濕而惱火。
可是我們別無選擇。
李偉旭罵罵咧咧地拖著肥胖的身體,笨拙地在石頭海灘上跳來跳去查看著那些巨大的礁石,而我和楊帆在後面補查那些他不願意過去的地方。看得出,楊帆和我一樣,有些心不在焉。
「他說的那些……」楊帆低聲問我。
「家傳的半本手記?」我故意拖延著話題,因為楊帆並沒點破。
「對……你覺得可信嗎?」說著他輕鬆地越過一大片水窪,落下的時候腳踢起一大片灰色的碎石。
我換到一個較容易跳的位置,一大步跨過去後反問:「你覺得呢?」
「呃……很難說。」
「為什麼?」
「這個……反正很難說,而且我想了一下,好像有什麼問題……」
「什麼問題?」我不動聲色地打算讓楊帆說出來。
「你看,羅瞻的屍體到底是怎麼沒有的咱倆都看不出來對吧,只有他能看出來,所以咱們只能相信;李江的屍體咱倆也都沒看過,他自己去看的……」
「我不想去看那具屍體。」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他。
楊帆略顯緊張地咽了一下口水:「我也是……不過死人復活那種鬼話……我真的不信。也許……」
「也許什麼?」
「也許,這一切都是他在搞鬼……」
「可是他從馬小田手裡救了你。」
「對,但……」楊帆的表情有些糾結。
我制止了楊帆繼續下去,因為我看到李偉旭慢慢踱了過來。
「找到了?」楊帆回過頭看著他。
李偉旭的表情異常嚴肅,他走到我們身旁壓低聲音說:「鎮定,假裝漫不經心地往樹林那邊看……樹林裡有個人!」
我和楊帆先是一驚,然後很快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分別往樹林的方向掃了一眼。
什麼也沒有看到。
「在哪裡?」我邊假裝蹲下身繫鞋帶邊問。
「剛才我看的時候那個人躲了一下,後來又出來了。」
楊帆快速地又看了一眼:「沒有……」
李偉旭有些不耐煩:「我背對著的那個方向,你們向我身後看。」說著他背對著樹林站到我們面前,張開雙臂做出指手畫腳在說什麼的樣子。假如遠處真的有人在偷窺我們,他那誇張的動作肯定更能吸引對方的注意力。
楊帆和我分別把視線越過他的雙肩向樹林方向看去。
除了各式各樣的樹木外什麼都沒有。
正在我疑惑的時候,一個身影似乎在某棵樹後閃了一下,跟著就不見了。
楊帆也看到了。
我們頓時緊張了起來。
「好像發現我們在看他了,現在怎麼辦?」楊帆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快速地又往樹林方向看了一眼,現在什麼也看不到。
「分頭吧,你們倆在這邊假裝發現了什麼,接著我裝作忘記拿東西往碼頭方向去,然後兜個圈子到樹林裡看一下什麼情況。」李偉旭看起來很鎮定。
「還是……還是我去吧,我沒有背包,動作也快。如果有情況我就往你們這邊跑,而且我還有這個。」說著我掏出了美工刀給他們看。
他們倆對視了一眼,李偉旭猶豫了幾秒鐘點了點頭:「注意安全。」說著他往海邊緊走了幾步,指著一塊房子那麼大的灰黑色礁石做出大吼大叫的姿態。
如果是平時,我會覺得這很可笑,但目前我絲毫不覺得有什麼可笑之處,正相反,我很緊張。
很快,在他的低聲指揮下,我和楊帆先是假裝湊過去,然後互相說了些什麼,我誇張地點了點頭,轉身朝著碼頭的方向跑去。
跑開很遠的一段距離後我回頭看了一眼,李偉旭和楊帆還在那裡動作誇張地比畫著,甚至沒往樹林方向或者我這邊看一眼。
他們偽裝得很好。
我轉身沿著弧形的海岸線又多走了一陣,仔細地觀察了林中的情況後便拐了個彎兒一頭扎進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