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
一個彷彿來自天際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聲呼喚著。
我猛然睜開眼,眼前一片黑暗。
一點一點的,隨著視覺逐漸適應黑暗後,我才扶著額頭緩緩地坐起身。
這是在哪裡?
真該死,我又想不起來了!這幾天總是這樣,我每次醒來的時候都需要花足足好幾分鐘才想起來自己身處於何地……這些天經歷了太多的無序和混亂,我發現自己已經喪失了快速分辨和快速回憶的能力——因為很多東西都和我平時的生活無法對接上。所以,當從睡夢中清醒過來後,我必須努力搜索好一會才能記起昨天發生了什麼事,前天發生了什麼事,然後再根據這些了解到當下的處境。否則我會連夢與現實都分不清。我就像一個垂暮的老人那樣,每天都在同「遺忘」做著不懈鬥爭,每天都掙扎著從大腦深處挖掘出幾小時前的記憶碎片,當那些碎片足夠多時,我再嘗試著慢慢把它們拼接、還原。
每天。
我伸出手,在黑暗中觸摸到了什麼。木頭?是的。
我想起來了,巢,是一個被樹杈架在空中的棚子,像是一個巢,我在這個巢裡。
這時左手手掌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我咧開嘴吸著涼氣抬起手——其實即便不看也能知道,一定是掌心那片嚴重的擦傷還沒好。藉著頂棚縫隙中透進來的月光,我確認了一下左手手掌的傷勢,它的確還那樣,依舊是骯髒並且腫起來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戴了一隻奇怪的、厚厚的隔熱手套。
研究了一陣傷口後,我懊惱自己為什麼不帶些擦傷藥劑,這樣那些該死的傷口就不會疼這麼久,也不會腫得這麼嚴重……但我知道恐怕需要帶的不僅僅是擦傷藥劑,因為我全身的每一塊骨頭也疼得不行。可誰能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呢?這一切真是糟透了。
我無聲地嘆息了一下,揉揉眼睛四下看了看,這裡只有我自己。
張嵐去哪裡了?
這個問題讓我徹底清醒過來,並且對此多少有些惱火:我那個個性十足的未婚妻難道又獨自行動了?或者自己跑到棚子外面瞭望什麼去了?她為什麼就不能老老實實地像個女人一樣待在原地,一定要自己亂跑呢?
我順著所謂的牆角摸索著找到從李偉旭包裡翻出來的香菸和打火機,在黑暗中拆開包裝,找出一支後叼在嘴裡猶豫了幾秒鐘才點上。
當打火機火焰造成的短暫失明消退後,一股辛辣的味道通過口腔和咽喉直衝到肺裡,我連忙捂住嘴,拚命壓制著聲音咳嗽了幾下,然後靜靜地等待著尼古丁在我的血液中擴散開。
很快,菸草所帶來的那種特有的麻痺效果從我的身體中慢慢擴散開來,逐漸侵蝕我的神經,這讓我產生了輕微的暈眩感,並且四肢沉重——但那並不讓人覺得討厭,反而有些說不出的情緒慢慢翻騰了出來:是一種沒有喜怒哀樂的空洞感,彷彿我不是我,而是別的什麼。
上一次抽菸是什麼時候?同學聚會?公司會餐?還是獨自在深夜煩躁不安的時候?我不記得了。
幾分鐘後,暈眩感漸漸變淡,然後消散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嗓子裡嗆人的辛辣味道——香菸真的不是個好東西!我厭惡地找地方把那個依舊燃燒著的小紙卷弄滅,然後借助微光從靠近「牆邊」的小出口爬了出去。
外面很亮,這嚇了我一跳。
天空掛著一輪滿月,在它周圍罩了圈淡淡的月暈。
小心謹慎地四下張望了一陣後,我確定張嵐不在外面。
怎麼辦?我在猶豫,因為有過昨夜的經歷後,我無法確定該等在原地還是去找。我在小題大做嗎?不,真的不是,相信我。要知道,這不是一個普通的選擇,因為這個選擇很可能攸關生死。
「廢物!卑怯的老鼠!你想縮在樹上一輩子嗎?!」
那個聲音是我自己的。
是的,我為什麼會如此恐懼呢?但仔細想想,無論我恐懼與否,威脅到的事件依舊還是會客觀存在,而且在這裡我無法徹底避開。所以恐懼是完全沒有任何用處的,而且那只是一種心理反應罷了。真實的情況是:恐懼不存在,只是心理作用而已。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已經在這裡了。就目前的情況來說,我難道真的只能逃避嗎?
這是唯一的選擇嗎?
當然不!
僅僅是我所看到的就有不止一種選擇。
黃海和馬小田選擇了當一名「獵人」去殺戮,以滿足自己那迫切的願望:掌握命運——假如《黑暗默示錄》真的存在的話;而李偉旭和楊帆選擇了離開——雖然還在尋找離開的方法,雖然在找到前李偉旭已經死了,但是他們沒有一味地躲藏著;至於張昭輝,她選擇了放棄,徹底地放棄:死亡——我不想那麼做。因為那個女人活著的樣子和死去的樣子反差太大了!我無法接受自己就那樣默默地吊死在一個荒島上,因為我不甘心。
至於其他那些死去的人,我無法知道他們做了什麼樣的選擇,但我很清楚我不想成為他們。
可是,到目前為止我從未選擇過,只是在逃避,一次又一次地逃避。但是這有用嗎?
沒有!
那麼,我究竟在幹什麼?!
所有這些莫名其妙的傢伙都敢參與其中,哪怕是一個文弱的高中生都敢衝在前面,哪怕是我的未婚妻都可以去獨自面對!那麼,為什麼我到現在還要像個猴子一樣蹲在樹上惶恐不安?
就這樣活下去嗎?
在這個沒有任何道德規範、沒有社會規範、沒有秩序的地方,真的能活下去嗎?
冷汗浸透了我的衣服。
「告訴我該怎麼辦?」
「蠢貨!下去!現在!」
是的,沒錯,現在。
我回過神來,看著下面的空地,摸了摸口袋可以用來防身的各種武器——美工刀、手術刀,還有嗎啡。都在。
我擦去頭上的冷汗,借助著明亮的月光,小心翼翼地移到附近一根樹杈上,蹲在那裡安靜而警惕地審視著周圍的一切。
我要確認。
幾分鐘過去了,樹林安靜如初。
我輕手輕腳地順著樹杈向著樹幹爬去。也就是在這時,我注意到在右前方很遠的地方好像有篝火。月光太明亮了,如果不仔細看,很難察覺到那個方向有微弱的火苗在跳動。
那個方向……是……教堂嗎?難道說,黃海和馬小田還在生篝火嗎?他們居然放肆到這種程度,完全無所畏懼?
這時一個念頭湧了上來:如果只有黃海或者馬小田一個人,我也許會殺了他!既然他們敢囂張地挑釁、殺人,為什麼我不能做呢?而且我不想繼續縮在什麼地方空想著那些無聊的東西——我受夠了!受夠了總是為自己的懦弱與膽怯找來的無盡藉口。
「好吧!」
我定了定神,決定下去。
在最後一根樹杈上懸掛了幾秒鐘後,我鬆開雙手,雙腳感受到了來自地面的堅實。
我下來了。
四周依舊靜悄悄的,我沒有遲疑,無聲無息地快速離開這塊空地,閃進了樹林。
月色下的樹林真的很美——不是我非要用這個詞,實際上我很討厭用這個詞,認為那很造作,但是,月色下的亞熱帶叢林的確只能用這個詞來形容,很美。
那些我所不知名的、高低錯落的寬葉植物,全部都生機勃勃地伸展開所有枝葉,而纏繞在樹幹上的藤蔓優雅地垂懸得到處都是。茂盛的灌木和細草懶散地鋪在地上,一些夜間開放的小花則零零星星地點綴在其中。還有那些苔蘚,就像是深淺不一的各色絨布,輕柔地散落在樹幹上、石頭上。月光就如同被施了魔法的清泉,漫不經心地灑在每一株植物上,同時還賦予它們生命的色彩,並且為之罩上一層奇異的光芒……沒有任何詞彙能形容出這種景象。如果真的有神存在,不妨問問他們看到了什麼吧。
我目瞪口待地看著,並且短暫地沉醉了一會才緩過神兒來,然後躡手躡腳地向著那個有火光的地方走去。
路上我小心謹慎地繞開每一處陰影和看起來可疑的地方,並且儘量不去觸碰那些掛在樹幹上的苔蘚和一些無名植物,同時還在警惕著腳下的每一步。我無聲無息像個幽靈般從林中穿越而過。我不想留下任何痕跡。更重要的是,在做這一切的同時,我的情緒逐漸鎮定下來,而且似乎某種來自心靈深處、帶有原始氣息的東西逐漸掌控了我的意識。我很清楚,那是我曾一度渴望的,也是我所期待的東西。就是那個東西,在我的內心深處一直默默潛伏著,讓我不甘於現狀,讓我在深夜輾轉難眠。但是它每一次不安的躁動和低聲咆哮,對我來說都是撕心裂肺的怒吼與咆哮。
我和它都忍耐得夠久了,是釋放出來的時候了。也就是在這一刻,我才真正感受到了它的力量——樹林中的每一棵樹都不再是阻擋視線的障礙,而是為我提供躲避的掩體;每一塊石頭不再是磕絆我的陷阱,而是提示我要謹慎的生靈;每一株散落在地面的灌木和雜草不再是牽絆我的繩索,而是令我無聲掠過月光林地的鋪墊。我沉浸在欣喜和狂熱的殺戮情緒中不能自拔——也不願自拔,因為那的確是我這些年來一直期盼的。
我輕鬆地穿出了樹林,眼前視野豁然開朗。火光正是從不遠處教堂的禮拜廳發出來的,我猜得沒錯。
我停下了腳步,因為眼前這個空曠而敗落的村落看起來彷彿很陌生,並且令我不安。我蹲在一大叢灌木後,邊仔細地觀察著周圍動靜,邊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了裝有手術刀的小盒子。
隨著一記輕微喀嗒聲,我打開了盒子。那兩把銀色的手術刀就靜靜地擺在卡位上,刀頭被硬塑膠套子緊緊地套著。
我小心地取出它們,分別掂了掂。它們雖然很輕,但冰冷的金屬質地給我帶來了安全感。
很好,我借助月光稍微觀察了一下左手的傷勢,然後雙手各自反握住一把手術刀,刃口朝外,攥緊刀柄,用牙齒拔掉了刀套。看著刀刃在月光下散發出冷冷的光芒,我滿意地點了點頭,就如同一隻猛獸很滿意自己的尖牙利齒,並且堅信它們能撕裂開一切呈現在自己面前的獵物一般。
又靜等了幾分鐘後,我悄然無聲地溜出樹林。
我曾經像一隻受驚的動物般倉皇逃出樹林,十幾個小時後,我帶著某種狩獵般的喜悅感,像個幽靈一樣低伏著身體再次出了樹林。
這次,意味著我將開始人生中的第一次狩獵。
我輕巧地跨過灌木叢,靈敏地繞過每一處廢墟,狡猾而無聲地兜了個很大的圈子後,匍匐在了正對著禮拜廳正門處十幾公尺外的一叢灌木裡。從這個方向看去,禮拜廳的正中間生著一堆熊熊的篝火,火堆旁蹲著兩個人。
那是黃海和馬小田。
他們似乎正在說著什麼。
我安靜而耐心地又等了幾分鐘,確認這不是一個陷阱後,迂迴潛行到一扇早已失去木質框架的窗邊,冷冷地站在陰影中看著禮拜廳裡的這兩個傢伙,聽著他們的交談。
現在的問題是:我沒把握同時對付兩個人,那麼,該怎麼分開馬小田和黃海?
「……噁心死了,死胖子一身螞蟻。」馬小田撇了撇嘴做出了很噁心的表情。
胖子?李偉旭?很可能他們在說李偉旭。
「哦……別人呢?」說著黃海從火堆中挑出一根燃燒的樹枝點燃香菸。
「沒看到,不過腳印很亂。」
「怎麼個情況?打過?就那兩個?」黃海帶著嘲諷的表情把那根燃燒的樹枝扔回了火焰中。
「具體我也沒看清……唉……早上真可惜,差點就得手了,要不是死胖子來了,肯定……」
「得啦,事是趕上的,李偉旭沒打你的主意就不錯了,要不是我去,說不定兒什麼情況呢。」
「嘿嘿。」馬小田撓了撓頭,「舅舅,明兒還有一天,咱倆找得到他們。」
他的這句話讓我吃了一驚,沒想到這兩個殺人瘋子居然是親戚。至於他後面提到的「他們」,想必是指我、楊帆,還有張嵐。不過,李曉亮在哪裡?
「嗯,今天晚上別睡了,一會咱們分頭出去埋伏一陣,看看有沒有人來。」
「那幾個貨,敢嗎?」
「防著點好,現在還早,後半夜估計會有被凍醒的。這幾天島上咱們都轉遍了,能藏人的地方都查過了。可惜,晚了一步,海邊那個洞……」黃海說到這裡露出一臉遺憾的表情。
馬小田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對啊!那個太可惜了!否則就被咱們堵在洞裡了,一把火都能給熏死!」
我的後背禁不住襲來一陣寒意,因為我知道他們指的是什麼地方。
「島上除了這個破教堂再也沒什麼能藏身的地方了,後面那個破船我查了,裡面太潮,夜裡不被凍醒才怪,而且他們一定也不敢生火,很可能四處閒逛或者躲在什麼乾燥的地方……所以我故意沒動那裡,後半夜的時候咱倆抽空再去看看。」
「嗯,不過羅瞻的屍體咱們當初發現的時候不應該把它擺在那裡,應該挪走,好像打草驚蛇了,您說呢?」
黃海沒吭聲,點了點頭。他那張陰險的面孔在火焰跳動的光芒下顯得更加陰晴不定。聽起來羅瞻不是他們殺的,那會是誰?
「其實……也不是完全失算……」馬小田眯著眼睛看著火苗,彷彿在喃喃低語。「反正也是殺了,還不如……真可惜……」
他這段話聲音很低,我沒能聽清到底在說些什麼。
黃海抬頭鄙視地看著他:「你,行不行?後天之前一切搞定,你的未來會一帆風順。」
「嘿嘿……」馬小田哂笑著拽了拽身上的破襯衫。
「到時候……」黃海抬起頭長長地吐出一口菸說道,「到時候你別忘了把我那個問題解決了,那樣我就踏實了……」他停頓了一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老了,沒什麼別的奢望了,能讓我舒舒服服過完剩下的幾十年就成了……」
「舅舅您放心,我肯定……」
這時,禮拜廳的後院方向傳來一聲清脆的木頭斷裂聲。
火堆旁的兩個「屠夫」警覺地互相看了一眼。
黃海抄起身邊放在地上的一把很長的匕首壓低聲音快速地吩咐馬小田:「快!有人踩到了,你從後門去,我轉過去堵!」說完他敏捷地起身後向著我的方向跑來。
怎麼回事?我被嚇壞了,難道是被發現了?
不、不可能!斷裂聲明明是從禮拜廳後院傳來的,也就是說,他們沒發現我,但是……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裡,我腦子飛快地進行著分析:一定是這兩個人在禮拜廳的前後門都放置了容易斷裂的樹枝作為報警器,所以他們不會走門。也所以,黃海要從這扇沒有窗框的窗子出來,繞到後院去!
而我就正好躲在這扇窗邊!
現在該怎麼辦!
逃走?
來不及了,一定會被發現。
原地站著不動?
太危險,而且黃海躍出窗口後,哪怕稍微錯一下眼睛就能看到我!
我該怎麼辦!
不到兩秒的時間,黃海已經離我不足兩公尺了。幸好此時他正側著頭看著禮拜廳後門的方向,否則在這個距離內他必將和我對視。但是,距離太近了,只要他翻身出來……
怎麼辦?
瞬間,彷彿時間都變慢了,就好像電影中的慢放鏡頭一樣:黃海開始把頭轉向窗口,並且他抬起左手扶向窗框——也就是說,他會借助跑過來的慣性一下子翻出窗口。
最多我還有一秒鐘的時間!
就要被發現了嗎?
完了嗎?
不,還有辦法!
我迅速而無聲地猛蹲下身,後背緊緊貼著潮濕的牆壁,雙腿儘量貼近身體,雙手牢牢地抓住手術刀,把反握著的刀頭儘可能貼向手腕處,皮膚立刻就感受到了來自手術刀刀背的冰冷。
一陣風聲,黃海躥出了窗口,落在我的面前,他背向著我,離我不足半米遠。
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緊跟著,他快速向著後院方向跑去,幾秒鐘後就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了。
我毫不遲疑地站起身,準備先暫時躲到樹林裡去。
突然,我意識到似乎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我猛地轉過身發現馬小田正站在窗口裡面,直愣愣地看著我。
他沒按照黃海的吩咐到後院的門那去找那個弄出動靜的人。
糟糕!
我們對視了一秒鐘後,同時回過神來。
他伸出了手來抓我,與此同時,我毫不猶豫地轉身跑向樹林。
才跑出幾步,身後傳來他躍出窗口的悶響,並且還傳來了喊聲:「這邊!快!」
他打算叫黃海來一起圍堵我。
這下麻煩了。
月光把林中照得通亮,我頭也不回地在那些樹木中穿梭著。而馬小田緊緊跟在後面。
我該去哪裡?那個空中的巢穴?
不,不能向那裡跑,也許黃海也跟在後面,這樣張嵐會有危險,而且那是我們能找到的最後棲身地了。
身後傳來的追趕聲似乎有點不大對,這時突然我才意識到,那聲音並不嘈雜,好像只有馬小田一個人。
真的嗎?
我回頭快速地瞥了一眼。
的確,在身後十公尺左右,只有馬小田一個人帶著病態的興奮表情,手裡揮舞著一把和黃海所拿的一模一樣的長匕首,並且不斷地喊叫著——看來黃海並沒跟上來。
他的身後沒有任何人。
「這是一個好機會!想個辦法吧!」隱藏在我身體裡的那隻野獸,開始低下頭磨著它那鋒利的爪子,並且三不五時抬頭露出白森森的尖牙。
當然!這當然是一個好機會。馬小田一直很看不起我,而且也一定沒有留意到我手中這兩把小小的手術刀。那麼,我將出其不意地給他以重創!
但是,該怎麼辦?
我看著掠過身邊的樹木想到了辦法。但不是現在,要跑得更遠點,再離開村落更遠點,離開黃海更遠點才可以,我不僅需要適當的地點,還需要充足的時間!
打定主意後我加速向著樹林深處跑去,企圖和身後的追趕者拉開一些距離,這樣我才能夠實施反擊方案。
馬小田似乎意識到了我的加速,他不再呼喊而是調整著呼吸緊緊跟著我不放。
幾分鐘後,我開始氣喘吁吁了,身後的馬小田也是。我想現在差不多了,已經離村子夠遠了,我開始故意每次都多拐一下繞到某棵樹後,但是不等馬小田產生懷疑就繼續向前跑去。
連續幾次虛晃後,前方正好出現了一棵足夠粗大的樹幹!
「就是現在!」
繞過樹,我依舊拐向樹後,但猛地停了下來並盡力平復心情等待馬小田的腳步聲。
他越來越近。
越來越近。
來了!
我從樹後躥了出去,狠狠地劈了一刀。
這將是致命的一刀!
但是,沒人。
劈空了!
我的面前連個鬼影也沒有,只有月光靜靜地灑在林間。
怎麼回事?
這時馬小田突然從我的側面衝出,手裡拿著那把長匕首向我刺了過來。
真該死!他繞過樹的路線和我正相反!這個狡猾的渾蛋!
慌忙之中,我躲過了刀鋒,但是整個人卻結結實實地被他肩膀撞到。瞬間,我失去了重心倒向一邊。
糟了!
趁著身體倒地之前,我揮動了一下手臂,祈禱著能擋住馬小田的乘勝追擊。但還沒來得及判斷剛才那刀是否劈中,我就摔倒在草叢中,而馬小田也因為刺空踉蹌著向一棵掛滿藤條的小樹撲去。
還有機會!我掙扎著快速爬起來,弓著脊背盯著那個狡猾的追擊者。
而他此時已經站穩了,帶著疑惑的眼神看了看我,左手摸向腰間。
當他再度抬起手臂的時候,我看到了他手上沾了一些什麼東西。
那是什麼?
血,是血!沒想到在我倒地前的那下反擊居然成功了!但很顯然,刀口並不深。
「殺了他!殺了這個囂張的渾蛋!」
那隻野獸不再躊躇,亮出獠牙和利爪撲了上去。
馬小田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後退了一大步,臉上帶著不敢相信的表情,還有一絲恐懼——那正是我想看到的!
好極了!
我像個發狂的瘋子一樣,奮力揮舞著手中的兩把手術刀,一下又一下地劈砍著,我希望能再度劃開他的皮膚,切開他的身體——剛才那一下太快了!我沒有感受到,我想清晰而明確地體驗到撕開他身體的快感,我想發洩出這些年我所忍受的全部。我能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沸騰,那是祖先們在荒野中、在叢林中、在草原上所獲得的本能!我渴望看到鮮血噴湧而出!不管驅使我的是野性、力量,還是欲望,或者是野蠻、瘋狂。好吧,去他媽的!
那隻野獸狂暴地嘶吼著,它鐮刀般的利爪如暴風驟雨般在空中劃出無數致命的弧線。
是的,這就是我要的感覺。
一直都得意揚揚的馬小田被嚇壞了,邊磕磕絆絆地後退著,邊拚命躲避著我的每一下襲擊,我猜他至今都沒看清我手裡拿著什麼武器。
這時,一絲涼意從我的大腿傳來,接著是劇痛。
我猛然停住動作,低頭看下去:他那把長匕首深深地插在我的大腿上。
此時馬小田露出了得意的表情:「蠢貨!憑這兩把玩具就想殺了我?」說著他抽回了匕首,大腿的傷口附近立刻感受到了一片溫熱。
是血。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馬小田抬腳踹在我的肚子上,一陣窒息感令我頭昏眼花,緊接著我失去了平衡。
當緩過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倒在地上,而那個得意的殺手正半蹲在我的身旁,一腳踏在我的胸前,懶洋洋地用匕首在離我脖子不遠處的地方比畫著。
「蠢東西!憑著兩把小刀就敢向我挑戰?如果你逃跑也許還能有機會……老鼠,老鼠就該逃跑!」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甚至忘記了反擊,就那樣愣愣地看著他,腦子裡反覆迴響著他的那句話:「老鼠就應該逃跑!」
真的嗎?
就是這樣嗎?
馬小田帶著戲謔的表情,慢慢把匕首湊近我的胸前,順著我衣服的破洞插了進去。
就是這樣?
伴隨著撕裂聲,一陣寒意從胸口的皮膚傳來——他用匕首挑開了我的襯衫,露出了心臟的位置。
「玩得高興嗎?」馬小田帶著輕蔑的笑容,用充滿得意的腔調問。
我就像傻了一般,直愣愣地看著他的眼睛,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那一瞬間,我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在等待死亡一樣,並且期待了很久。
結束了。
這時,一隻白皙的手從馬小田的身後探了出來,輕柔地在他的脖子上劃過後,在空中留下了一道閃亮的痕跡。
馬小田怔住了。
我也是。
起初,他的脖子上什麼都沒有,過了一會隱約浮現出一道細細的痕跡,看起來似乎是皺褶。接著那道皺褶越來越深,越來越寬。最終變成了一道深深的刀痕。
血,從他脖子上的傷口中湧了出來,噴灑在我的身上、臉上,旁邊的草地上。
馬小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他猛地劇烈抽搐起來,並且撒手扔掉匕首,雙手緊緊地卡住自己的喉嚨,彷彿要把自己掐死一樣。這樣僅僅過了幾秒鐘他又倒向一邊,身體用力扭動著,雙腿死命地蹬踹著地上的草葉和泥土,嘴裡還咕嚕咕嚕地響著。我看到他手指縫隙中湧出了許多血沫。
這一切彷彿有某種引力,把我的視線牢牢地吸住,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像是條被釘在砧板上的魚一般,徒勞地扭動掙扎著,並且還一下一下地張合著嘴,同時胸口還用一種難以想像的幅度在劇烈地起伏著,但是那樣做只能讓更多的血噴湧出來,順著他的手指縫流淌得到處都是。
隨著時間的推移,馬小田的動作越來越慢、越來越小,最後終於緩緩停了下來。他的雙腿不再瘋狂蹬踹,而是變為抽動性的痙攣;雙手也鬆弛下來,放開了自己的喉嚨。藉著明亮的月光我看清了,他脖子上的那個傷口觸目驚心地向兩側翻開,露出一些形狀奇怪的皮下組織。
他死了?
這是怎麼回事?
我充滿困惑地轉過臉、抬起頭。
我看到了張嵐。
她就站在剛剛馬小田身後的位置,手裡輕巧地抓著一把染血的手術刀,嘴角帶出一絲孩子般淘氣的笑容。
我愣在那裡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只是看著她的臉和那個笑容。
慢慢地,那笑容在月光下一點一點地扭曲著,最後終於演變成了猙獰的樣子。
我的未婚妻抓著手術刀,帶著恐怖的獰笑,筆直地站在我面前。她身後的天空中掛著一輪碩大的滿月。
「醒來。」
一個彷彿來自天際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聲呼喚著。
我猛然睜開眼,眼前一片黑暗。
#
[1] 關於「46條染色體」,其實是個並不精準的詞彙,因為專業內通常不用這個說法,而是用「23對」這個詞。因為那46條染色體的確是一對一對排列的(23對),而不是零散的46條。
[2] 人類的最後一對染色體是性別染色體,男人的性別染色體是X/Y,女人的性別染色體是X/X,這點不同就造成了人類性別差異。而近代遺傳學發現,男人的X染色體是頻繁活動的,Y染色體是基本停滯的,活動極小;女人的性別染色體中兩個X都活動得極為頻繁,那直接造成了女性在心理、反應、敏感程度,甚至事物認知上和男人之間的差異。這也就是遺傳學中所提到的基因心理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