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在太陽還未升起來的時候,我和張嵐站在樹下的空地上。
「幸好他刺偏了。」張嵐認真看了看我腿上的傷口,把手裡的破布扔掉,翻出李偉旭的衣服挑了一件,撕成碎條後重新替我包紮好。
我忍著傷口鑽心的痛,沒出一聲。
包好後她滿意地看了看:「還好,要是正對著腿骨刺下去,你就完了。現在還不算嚴重。」
「還好?」我不滿地看了看張嵐。
她笑了:「真的,只是在你大腿外側穿透了,沒傷到大動脈,沒傷到骨頭,只是一個穿透傷口。你得承認,你很幸運,而且……」說著她從身後的背包中翻出一把長匕首,掉轉過握柄遞給我:「拿著,馬小田送你的,這比你口袋的那把小刀強。」
這應該是一把軍用匕首,是可以裝在槍械前面用來肉搏的那種,所以它很長,兩側還各有一條一指寬的放血槽。這把鋒利的雙刃上還沾著些許血跡——也許是我的血跡。
這就是我夢中見過的那把匕首。
我遲疑了一下接過匕首,在手裡掂量著。似乎,那匕首看起來彷彿有它自己的情緒,是陰鬱。
「別在後腰,那個位置不礙事,而且抽出的時候會很方便,你總不能老拿著吧?」
我按照她說的把匕首別在後腰,稍微走動了一下試了試。的確很好,也不礙事,而且拔出來的時候方便得多。
「走動問題也不大。」張嵐用審視的眼神在旁邊看著點了點頭。她說得沒錯,不過我走動時的最大問題是腿上的傷口很痛,跟這種疼痛相比,左手上的傷簡直都可以忽略不計。
「還好,步子不能邁大,也不能跑。」
「關鍵的時候,你會跑的。」她的笑容讓我感到不舒服——我受了這麼重的傷,她居然是滿不在乎的態度。
「基本上就這樣了,我們走吧。」她輕輕鬆鬆地掂了一下背上的包,走到樹林邊回頭看著我。
看起來她的目標似乎很明確,但是我卻沒搞懂,所以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去哪裡?」
「去找黃海。」她輕描淡寫地說著。
「為、為什麼去找他?」我忍不住吃了一驚。
「因為那個傢伙落單了,我們有機會!」
最初當張嵐告訴我那不是夢的時候,我的驚訝反倒令她很驚訝,這不僅僅是因為我最近越來越嚴重的失憶問題,還因為她不能理解我。她不能理解這些天來我腦子裡有多亂,也無法體會到目前這種境地讓我的心情變得有多複雜。不過,她還是耐心地把實際情況都告訴了我。
這讓我覺得安心了不少。
半夜我醒來的那陣,她其實就在附近——某個陰影中能解決個人問題的地方——畢竟樹上不是個很方便的居所。當她回來時發現我不見了,但是這次她沒有四處亂跑,而是等了好一陣。在等待期間她和我一樣,也看到了馬小田和黃海生起的篝火,不過她認為那是一個陷阱,所以並沒有冒冒失失地就跑過去,而是在巢附近閒逛著。
之後沒多久她看到了我即將被馬小田殺死的那一幕,接下來把全神貫注享受著殺戮的馬小田幹掉了。但後面她幫著我拖著傷,吃力地爬上樹的那段記憶我徹底失去了,也許是馬小田幾乎殺死我的那段刺激性記憶對我來說太強烈,或者是因為疲勞以及別的什麼原因,回到巢裡後我一頭栽倒,並且昏昏睡去,而換衣服和處理傷口都是她做的。
最後守著我,直到我醒來。
整個事情就是這樣。
「你真的不記得自己爬上樹的那段了?」
我說:「一丁點印象都沒有了。」
張嵐說:「我以為你會印象深刻呢。」
「為什麼?」
她輕手輕腳地撥開一叢灌木:「你上到一半的時候差點掉下去,那會兒你的臉色很難看,蒼白,可能是失血的原因吧。上來後你吃了不少東西,還喝了超量的水,我甚至擔心你吃得有點太多了。」
原來是這樣,難怪我到現在絲毫都沒有飢餓的感覺。
「我吃了多少東西?」
「我們全部食物的三分之一。不過,沒關係,反正也快離開這裡了。」
我嘆了口氣:「但願……」
「嗯,但願……」張嵐放慢腳步,抬起頭透過樹葉的縫隙看了看天空,「今天天氣可能會很糟,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抬起頭看著天空。雖然太陽還沒升起來,但是晨曦照亮了整個天空——沒有一絲雲,乾淨、透亮。
「天氣會變糟嗎?」我有點質疑。
「也許比這還糟,假如你在樹上的時候留意到海面風向你就知道了。」
「……是嗎……」我躊躇了一下,「你是說,會有颱風?」
「不清楚,不過幾天後也許會有。」她點了點頭。
即便看不到她的臉,我也知道她此刻必定是一副凝重的表情。
「咱們走慢點吧。」我覺得此刻腿痛得更厲害了。
張嵐回頭看了看我,沒吭聲,而是轉身在草叢裡找了起來。沒一會工夫,她手裡攥了一束草回來了。
「那是什麼?」我問。
「含羞草,還有其他一些草藥,可以止血。」說著她稍加剔除後,把那些草葉在掌心中搓爛,動作俐落地解開包在我大腿上的破布,把手裡那堆爛糊似的綠色東西敷了上去。
短暫的疼痛過後,一陣舒服的涼意從傷口處傳來,同時還有些麻的感覺。
「我從來不知道含羞草居然能止血,你……怎麼認識草藥的?」我的確非常非常驚訝。
「從一些書籍、雜誌上看到的。」她似乎並不打算多做解釋,而是低著頭認真幫我敷完草藥,把「繃帶」重新包紮好,然後忙著四處找露水洗去手上的植物殘渣。她回過頭說:「你能自己走吧,我們可以慢點。」
我知道,如果她表示不想回答,那麼誰也別想再從她嘴裡問出什麼來,所以我也就沒再追問下去。
「我們去教堂?」
「對。」
「我記得,黃海和馬小田在那裡設了陷阱什麼的……」
張嵐回過頭,用一種古怪的笑容看著我,揚了揚眉說:「陷阱?挖坑?設埋伏?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憑他們倆?」她的口氣中帶出一種不屑的語氣。
「呃……好像是吧……」
「放心,他們沒那個本事,而且……」她停頓了一下,轉過頭若有所思地說,「你千萬別低估咱們的力量。」
我對自己的力量沒什麼信心,倒是對眼前這個女人——我的未婚妻非常有信心。除此之外還有更加令我安心的幾個事實:一個是她從馬小田手裡救了我,另一個是她把那柄長匕首給了我。如果一個人打算殺死你的話,那麼絕不可能把有利的武器給你。正因為如此,我決定告訴她一些陳平臨終前所說的內容。
「陳平臨死前說了一些事。」
「哦?他臨死前說什麼了?」張嵐從包裡拽出水瓶仰頭喝了一口後,停下腳步回過頭。
「關於那本書的,他說今天晚上就是神選日,但是並非用活人的心臟血液,而是需要一千個人的靈魂作為祭品。」
她絲毫沒有流露出驚訝的表情,而是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一千個靈魂?」
「對,他是這麼說的。」
「怎麼回事?他還說什麼了?」
「陳平說神選夜每七年一次,每次必須滿一千個人因這本書而死,那麼第一千零一個人就會成為神選者。而且這一切要在那年的7月3日太陽升起之前完成,否則就無法達成。」
「如果那天是陰天呢?」她笑著看著我。
「啊……我不知道……那就是個比方吧?意思是在天亮之前。」
「我是開玩笑的,不過他說過還差多少人嗎?」
「哦,說在你們來島上之前,已經滿九百九十個人了,還差十個人。」
張嵐把頭髮散下來,然後整理俐落後,重新束在一起在腦後紮好:「這樣算來,不是還差一個人嗎?」
「對,就是說都死光了,還差一個成為神選者的人。」
「嗯,算起來的確是這樣,少一個人。不過……」紮緊頭髮後她搖晃了一下腦袋,看看是否綁緊了。
我接過她的話:「不過,我來了之後一切就變了,我登島後,這裡就有十一個人了。」
「然後就能達成了對吧?你是懷疑我叫你來有別的目的?」她確定頭髮綁緊後側過頭看著我。
「啊……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有過這種想法。」
「你啊……如果我說這是巧合你相信嗎?」
「後來我覺得這就是巧合了……」
「還有另一種可能。」
我愣了一下:「什麼可能?」
「陳平在撒謊,或者,告訴他這件事的人對他撒了謊。」
「嗯?你的意思是……」
「他告訴你這個人數是誰說的了嗎?」
「呃,沒有……」
「所以說,這個消息的來源還有待確定,到底目前人數是正好的、不夠的,還是多了,誰也說不清。不過,據說每因為《黑暗默示錄》死掉一個人,那麼書上就會顯現出那個人的名字。真是這樣的話,也就是說,只有書的持有者才知道到底死了多少人。我所知道的,比你從陳平那裡聽來的可靠得多。」
我仔細想了想,的確是她說的那樣。但我不認為陳平會欺騙我,人之將死,應該沒有理由去撒謊的。
「陳平不會騙我吧……」
「按理說的確不大可能,倒是有很大的可能性是別人告訴他的時候,有意誤導了他。」
「哦,對了,陳平說黃海殺了一個神選者,那個神選者臨死前找到陳平求助,然後告訴他的這一切,並且指名是一個叫黃海的人殺的,而且還提醒他黃海可能會出現在這裡。」
「嗯……」張嵐點了點頭,「這些我不是很感興趣,因為真正能確定的消息有限,但是我始終不明白一點。」
「什麼?」
她認真地看著我:「究竟是誰散布出去消息說那本書在這裡的?難道說每次神選之夜都在這個島上發生嗎?不可能吧?如果不是,那之前是怎麼達成的?別說在十字軍東征後就跑到中國來了……」
「那你的意思是說……」
「我的意思是:這裡很可能不是什麼藏《黑暗默示錄》的地方,而是我們當中的一個人故意散布出去消息,然後想把我們集中到這裡,殺掉,並且自己成為神選者。」
「不需要特定地點嗎?」
「當然不需要,沒人提到過什麼特定地點吧?你糊塗了?」
我仔細想了想,好像是沒人這麼說過。
「對吧?所以我認為神選夜應該是必需的,因為我查到的資料裡和傳說中的一致。至於地點,我認為無所謂,只要在明天天亮之前殺夠人就可以。而那本書,就在還活著的某個人手裡,很可能我們所知的大部分消息都是那個人散布出來的,他現在也許正一步步實施著他的計劃——把我們都殺死。不過,說不定他已經得逞了,人數早就夠了,也有可能還遠遠不夠,就是說他還需要繼續殺更多人;或者再離奇一些,比如今年根本不是什麼有神選夜的那年……總之,沒有那本書,誰也說不好是什麼情況,只能猜測。」說完她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睛。這讓我想起夢中的那個場景:這個女人帶著令人恐怖的獰笑站在面前,在她身後是一輪圓圓的滿月。
「啊……」我迅速回過神來,「要是那本書的持有者先意外死了呢?」
張嵐笑了:「不太可能,因為只有他最清楚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所以他是有備而來的。而且退一步說,就算他襲擊別人失敗被殺了,那麼書一定還在活著的人手裡。但是這種可能性很小,我認為。」
「現在活著的人還有四個……」
「不,是五個。」
「五個?你、我、楊帆、黃海,還有誰?」
「你忘了嗎?李曉亮只是失蹤了。」
「你是說,她還活著?」
「是的,很可能一切都是她設下的陷阱,引誘我們來這裡,並且逐步開始實施她的計劃。還記得嗎?她失蹤的同一天夜裡,羅瞻死了。」
「是這樣……我想起來了,黃海和馬小田昨天對話的時候也沒說過關於李曉亮的問題。」
「所以說就是這樣,而且不是非得見到屍體才能讓人認為死了,製造出足夠的假象就可以了,因為我們都會聯想——要知道,聯想本身雖然是件好事,但是聯想也會憑空製造出一些未曾發生過的事件。設定好一些小細節就可以利用別人的聯想來製造出某種假象,這不難。比如散落的行李,被潮水沖上來的衣服,甚至還可以弄點血在上面。」說著張嵐聳了聳肩,「有太多方法可行了。」
「不過李曉亮並沒有留下這些東西作為假線索。」
「她不需要留下假線索,在這個島上,徹底的失蹤其實就已經足夠讓人聯想了——別忘了,那時候李江已經死了,而且這些人彼此都很清楚為什麼來到這裡。」
「有道理。」我點了點頭站在原地停了下來。
「怎麼了?又痛了?」她回過頭看著我。
「不,傷口好多了,但我想要那個。」說著我指著不遠處地面,那裡有一根掉落在地上的樹杈,看起來很直,而且大小和形狀像極了一根拐杖。
「哦,我來。」張嵐先是警覺地四下看了看,然後走過去撿起那根樹杈後回到我身邊說道,「匕首給我。」
我從身後拔出匕首遞過去,她接住後開始仔細地削掉側枝,看樣子是真的打算為我做一根合手的拐杖。「不過最初我以為不是李曉亮一個人,認為應該有人和她協作。」她邊用力砍下側枝邊繼續說著。
「呃,會有嗎?」
「目前看來應該是沒有。說實話,我原本猜測是李偉旭或者張昭輝。不過昨天你們發現了張昭輝的屍體,而且李偉旭也死了。」
「那支弩……也是李曉亮射的?」
「我還是覺得那是黃海做的,你看看這個。」說著她端起匕首,「這個應該是從部隊出來的。」
我點了點頭,告訴了她陳平臨死前所說的:黃海曾經服過兵役。
「嗯,這就對了。」她點了點頭後,端詳了一陣手裡削好的拐杖。
「可以了吧?」我伸過手打算把拐杖接過來。
「還差一點。」張嵐飛快地從包裡又找出件李偉旭的肥大T恤包裹在拐杖的分叉處紮緊後才遞給我,「可以了,試試看,我覺得長度正好。」
我接過來試了試,非常合適。樹杈的彈性恰到好處地抵消了每次撞擊地面帶來的衝擊,而且包在樹枝彎頭那端的破布架在腋下的時候也很舒服。
「走,快到了,收好你的匕首。」她把長匕首遞給我後拍了拍手,然後輕鬆地站起身。
「快到了。」我指了指遠處教堂的尖頂。
看起來張嵐也有一點緊張,她深吸了口氣,活動了一下關節說:「從現在起咱們得更加小心,很可能有人就埋伏在什麼地方等著機會。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
「明白,不要像李偉旭那樣,被冷箭射死。」
「很好。」她回頭看了看我,笑了。
雖然篝火很可能在幾個小時前就已經熄滅了,但此時依舊還在散發著裊裊余煙;水滴順著滿是大洞的房頂上滴落下來,把除了火堆周圍之外的所有地面都弄得很潮濕,並且滴滴答答地響個不停;而野草仍然專注地順著牆根兒從每一條磚縫兒擠出來……這時我留意到一個角落有一團看起來皺皺巴巴的東西,仔細分辨了一會後才弄明白那是馬小田的背包。不過看起來包是癟的,想必黃海拿走了裡面的東西。
「逃走了。」我走到火堆旁環視了一下空蕩蕩的禮拜廳,轉身看著張嵐。
「嗯……」她若有所思地點了一下頭。
「我們怎麼辦?去找?」
她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去哪裡找?」
「啊……轉轉看……」
「不,哪裡也不去,在這裡等等看。」說著張嵐緩慢地走到火堆餘燼旁,隨便找來根木棍在那一大堆還冒著煙的灰燼中慢慢撥著,看看還有沒有可能讓它再燒起來。「等天氣變糟,然後黃海也好,楊帆也好,李曉亮也好,很有可能都會到這裡來的。」
「為什麼?」
「你還有更好的去處嗎?」
我想了想:「也許吧……但是你怎麼知道天氣會變糟?」
她笑了一下:「會的。今兒晚上也許有一場好戲。」
我絲毫不覺得這有什麼值得期待的,反而有點不寒而慄。
但我沒想到,現實遠比我想像的要詭異得多。
配角
十幾分鐘前張嵐往散發著裊裊白煙的灰燼堆裡扔進更多的樹枝和潮濕的碎木頭,當嗆人的濃煙過後,一團比較像樣的火焰終於從那堆灰黑色的木炭中鑽了出來,並且帶出微弱的溫暖氣息開始蒸發著周圍地面的水分。
「真麻煩,總算燒起來了。」她鬆了口氣,用腳在火堆旁清理出一小塊地方,把從「巢」裡帶來的防水布鋪好,坐在上面蜷成一團抱著自己的小包對我說:「你要是還困可以睡一會,至少這裡比那個窩棚乾燥得多。」
「現在還好。」我也把腳下清理出來,扶著拐杖忍著腿上的傷痛坐在一塊略微烤乾的石頭上,脫掉了濕漉漉的鞋子把它們放在火堆旁,然後伸直左腿讓它舒服一些,順便還查看了一下傷口——看起來傷勢似乎沒再加重,這讓我鬆了口氣。
張嵐好像有點累了,她把下巴枕在膝蓋上盯著跳動的火苗,就那麼愣愣地坐在那裡。
我們誰也沒說話,就這樣沉默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朦朧中教堂外似乎有些零零星星的濺落聲傳來。
我抬起頭透過房頂的漏洞看了看天空,那原本被晨曦染成橘色的天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陰雲遮蔽。
下雨了。
幾分鐘後雨越來越大,豪雨夾雜在隱隱的雷聲中撲瀉而下。密集而嘈雜的雨點聲幾乎是以一種爆發的方式在瞬間轟鳴而至,聽聲音就能感覺到這場雨的速度和力量。而順著房頂漏洞流下來的雨水看起來根本不像是漏進來的,倒像是有人拖著消防龍頭往這裡灌水。
「你是怎麼知道天氣會變糟的?」我收回目光看向火堆另一頭的張嵐。
「月暈。」
「什麼?」
「月暈。」她略帶不耐煩地重複了一遍後抬起頭看著我,「月亮周圍的那一大圈光輝叫月暈,那意味著第二天的天氣會變糟。」
「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看書。」她的目光重新回到跳動的火苗上,看樣子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好吧,不管怎麼說,你知道的知識算是夠多的了,在我認識的人當中。」
「其實你也看過那些書,只是你隨便看看而已……」她突然停住話頭疑惑地看著我。
「怎麼?」
「噓!」張嵐怔怔地看著門外。
我轉過頭也看向禮拜廳門外——視野所見之處只有茫茫大雨。
「什麼都沒有啊?你想起什麼來了?」
張嵐的表情很緊張:「來了。」
我也緊張了起來,再次轉過頭盯著門外仔細地看,同時拔出了匕首。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似乎過了好久,我終於看到了。
一個朦朧的人影從雨中慢慢地走近,看起來那身影像是個……
「好像是女的?」我快速回頭看了看張嵐,她沒理我,而是表情異常嚴肅地看著外面。
門外雨中的那個身影越來越近了。這時我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在這種程度的雨中那個人為什麼是慢慢走過來的?
是李曉亮?
人影快到門口的時候,我看清了——的確是個女人。隨著那個影子越來越清晰,我看清了她的長髮、她被雨水徹底澆濕的衣服,以及她的樣子——那是一張令我驚恐萬分的臉。
張昭輝。
與此同時張昭輝也看到了我們。
她先是不敢相信似的看了我一眼,然後留意到了我手裡的長匕首,怔了一下後掉頭就跑。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張嵐已經猛地躥起身追了過去,同時扔給我一句話:「你不是說她死了嗎?」接著便消失在門外。
當我回過神來急急忙忙穿上鞋趕到門口的時候,門外已經什麼也看不到了,只有滂沱大雨。
我愣愣地站在教堂門口,不知所措。
這是幻覺嗎?可張昭輝的確死了,我親眼看到她的屍體掛在那裡!而且她的背包還是我拿走的,包裡的東西還是我親手整理出來的,那些化妝品,那些零食……可是,剛剛出現的那個人又是誰?為什麼會這樣?這個島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難道這真的是一場噩夢嗎?難道我還沒有醒來?
不,這不可能!
那這裡到底他媽的出了什麼事!!
突然間,一股憤怒的情緒難以抑制地湧了上來,我發了瘋一樣對著門外的暴雨怒吼起來!
「渾蛋!!渾蛋!!!」
我受夠了!這幾天來就像是生活在噩夢中,先是莫名其妙地來到這裡,然後被捲入一場狗屎般的殺戮中,接著又陷入難以擺脫的噩夢、令人發狂的景象中,連我的未婚妻都用一種質疑的態度對我,可是,就是他媽的沒一個人能徹底跟我說明這到底是怎麼了,只是說為了一本鬼才信的破書?!就為了那個?而現在,一個死了的女人又復活了,並且出現在我眼前,到底發生了他媽的什麼鬼事情?真的是場夢嗎?去他媽的!我要親自去證實這些都不是什麼活見鬼的噩夢!無論怎樣我都要去證實一下,因為我不想再被這種混亂不堪的事情一再困擾!因為,我他媽恨透了這種混亂了!
我急躁地架起拐杖一瘸一拐衝出教堂,向著巢的方向走去。
豪雨以狂暴的姿態沖刷著廢棄漁村中的每一片磚瓦、每一處斷壁殘垣,並且徹底而完全地把我從頭到腳澆透,同時,也真正喚醒了我內心深處一直被壓抑著的那一面,我很清楚是什麼——那是夢中一直徘徊在心底的野獸。
我撒手扔了拐杖,站在雨中,仰起頭張開雙臂狂暴地對著天空咆哮著,拚命用吼聲來發洩出我這些年一直被壓制的憤懣,發洩出我一直都在忍耐著的怨恨,發洩出能發洩的一切!
當野獸般的咆哮過後,我彎腰扶著膝蓋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看著雨水順著頭髮和臉頰兩側滴落到地面上,我領悟到了一個詞:覺醒。
「蠢貨,一定要到絕境才能明白嗎?」心裡的那個聲音在嘲笑我。
是的,但並不算晚。
因為雨,林地變得很滑,每一步落下時幾乎都會不受控制地滑向一側。但是同時雨水也被濃密的枝葉擋住了不少,所以樹林中雨顯得小了很多,能見度也好了很多。我一瘸一拐地向著巢的方向走去,因為我要確定自己真的從張昭輝那掛在樹上的屍體旁拿到了背包,還是那僅僅又是另一個夢。畢竟,這幾天來瘋狂與混亂幾乎完全侵占了我的全部生活——我需要整理出一個頭緒,我需要一個冷靜的開始。
左腿又開始鑽心地痛了,想必是雨水沖刷掉了那些草藥吧?我停下腳步,靠在一棵樹上小心地一層層揭掉裹在傷口處的破布,仔細看了一下那個該死的貫穿傷:大腿外側的皮肉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樣子向外翻出,沒有一絲血色,呈現出淡淡的灰白色,能看到傷口深處有血水緩緩湧出……他媽的,這糟透了。我咬著牙把「繃帶」翻了個面重新包紮後,又撕下了左腿的下半截褲腿包裹在最外面,並且用了更大力量把它紮緊……目前情況來看,能做的就只是這樣了。
做完這一切我仰起頭,靠在樹幹上喘息了一陣,正打算繼續前行的時候,從樹林深處傳來了某種聲音。
有人跑動的聲音。
是我的幻聽,還是真實的?我屏住呼吸靜靜地傾聽著。
過了一會,我確定了,是有人在跑動。聲音離我越來越近。
張昭輝,還是追趕她的張嵐?
會是誰?
我藉著滴落到臉上的雨水擦了把臉,靜靜地貼緊樹幹,重新拔出匕首攥在手裡。
我不會逃走的,不管那是什麼。
突然間,一個身影從枝葉繁茂的樹林中斜著躥了出來,一頭鑽進我面前的樹叢,隨之消失在其中。
雖然很快——就短短幾秒鐘的時間,但我看清了,是楊帆,不過看動作他好像受傷了。
我不動聲色地保持著原有的姿勢在等第二個人。
果然,緊跟著又一個身影從同樣的角度跑了過去,也消失在同樣的位置。
是黃海。
很好!這正是我所期待的,因為復仇的火焰此時正在心裡熊熊燃燒。
我繞開他們所穿越的樹叢,安靜而快速地跟了上去,沒有一絲猶豫。
樹枝、寬大的葉片、蔓藤,還有長長的雜草,紛紛被推向兩側,我輕鬆自如地在林間穿行著,並且有意和前方不遠處的黃海保持著一定距離——每當來自前方的聲音離近了一些的時候,我則刻意放慢速度,等到距離拉開後再趕上去,這一切都是憑藉著聽力去做的。也許這樣並不正確,但除此之外我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因為我活到現在,在這一刻之前,都沒有過任何追蹤的經驗,只是憑藉著本能去快速學習著該如何去獵殺。
是的,獵殺。
這個詞在腦海中的出現令我興奮異常,那種快感甚至讓我忘記了自己腿上的傷痛。
決定別人的生死——這感覺很好,非常好!
正當我沉浸在追逐的喜悅中時,突然,前方離我最近的那個奔跑聲消失了。
嗯?難道……我來不及多想,一個急剎停住腳步,並且半蹲在原地靜靜地傾聽著。
楊帆的聲音越來越遠,最後慢慢被雨水擊打在樹木上的聲音所淹沒——我的周圍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了任何聲音。
我不由得握緊手中的長匕首。
一分鐘過去了。
兩分鐘過去了。
空氣中凝聚出一股不祥的氣氛。
左側!
我猛轉過身,看到了隱藏在寬葉中的那雙眼睛。
那是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它曾出現在我的噩夢裡。
幾秒鐘後,一張陰鬱的面孔漸漸從昏暗中浮現了出來,並且依舊帶著他那虛偽的笑容。
「真想不到!你,居然在跟蹤我,而且……」黃海慢慢從樹影中踱了出來,我看到他手裡輕鬆自如地掂著一把長匕首,樣子和我拿著的這把一模一樣。
「你想不到的多了。」我反唇相譏。
最初黃海的臉上露出嘲諷的表情,不過當看到我手中的長匕首時,他不敢相信似的側了一下頭,微微皺著眉說:「看樣子,是你幹掉馬小田的?真難以置信。」
我冷冷地看著他並沒回答。
「難道你是想趁我不注意殺掉我?真的嗎,周啟陽?」
我腦子飛快地盤算了一下後說道:「你想知道你那個好外甥是怎麼死的嗎?我可以告訴你。」
黃海先是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然後仰頭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真想不到,你居然這麼厲害!看錯你了!我看錯你了!那個不成器的東西死在你的手上也就沒什麼稀奇的了。周啟陽,你厲害!」
「他不斷地重複你的名字,是想給你壓力。」內心深處的那個聲音在提醒著我,而我點了點頭,盯著黃海的眼睛:「你也會是同樣的下場。」
黃海收住笑容從鼻子裡哼了一下:「這可難說了,看樣子,你獲勝得不夠完美。」說著他用刀尖遠遠地指了指我腿上包裹著的布條。
「殺你足夠了。我知道你的手段,我也知道是你殺了陳平。而且陳平的武器也在我手裡。馬小田就是被那個殺死的。」
「哦?有意思,那……你怎麼殺死馬小田的?」
這句話是在試探嗎?還是他真的想知道?不過看起來這個傢伙如果不是感情不外露,那麼就是真的不在乎馬小田的死活。而且,此時此刻,他的眼神裡露出殺機——也就是說,他始終都在尋找著出擊的機會。不過到目前為止都沒動手就代表著他有所顧忌,而不是像原來那樣肆無忌憚。
「我改變主意了,沒必要告訴你了,因為你馬上就能體會到你的外甥是怎麼死的。」
「你確定自己能做到?」
「對。」
「周啟陽,放棄吧,你不可能打得過我。」
「你試試……」我的話還沒說完,黃海突然衝了上來,動作迅速而輕盈,根本不像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能擁有的敏捷。但我還是識破了他的詭計:在他衝過來的同時側了一下身體,並且快速地把匕首從右手轉換到左手。
老狐狸!
我快速跳向一邊,並且向身體右側揮動了一下武器——提防因動作不夠快而被劃傷。
隨著輕微的刀刃碰撞聲,我的手臂感受到了來自刀柄的震動。
果然!而且更重要的是:我躲開了!
黃海撲空後並沒急著發動第二次攻擊,而是快速跳到離我有一段距離的地方,表情也隨之恢復到進攻前的樣子:輕蔑、鎮定。
「好身手,殺你看來有點麻煩啊。」他咧著嘴撓了撓頭。
我沒吭聲,而是用眼神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仇恨。
「周啟陽,我們聯合吧?正好我失去了幫手,你很適合,我們聯手一定能幹掉其他人的,怎麼樣?我們分享那本書吧?」
「騙人的把戲收起來吧。」我冷冷地看著他,「在明天天亮之前,把我們全殺了你才能成為神選者,聯合一類的鬼話,現在活著的人都不會信的。而且……」我故意停頓了一下,「而且時機一到你肯定會殺了你那個蒙在鼓裡的外甥。」
「嘿嘿……沒錯……那麼……」他的表情似乎是在猶豫,「好吧,這樣好了,反正我現在殺不了你,你走吧,等到其他人都完蛋的時候,就是你我對決的時候。」說著他用手中的長匕首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動也沒動。
「怕我追殺你?好吧,那我先走,怎麼樣?」說著他真的慢慢往後退了幾步,動作緩慢地側過身,但眼睛依然盯著我。
這是什麼意思?難道……
黃海慢慢地向遠處退了一步,接著又退了一步,接下來徹底背對著我,走向樹林深處。
他真的放棄現在的機會?或者說,我令他感到頭痛了?還是他在搞什麼鬼?
我猜不透。
此時,黃海回頭笑了笑,快步轉過一叢棕櫚樹後消失在我的視野中。
幾分鐘後,周圍又安靜了下來,除了雨打在樹葉上的聲音之外,再無半點動靜。
就是這樣?我有點不敢相信。
不過豎起耳朵仔細地聽了聽後,我確定沒有任何人為的聲音了。也就是這時,全身緊繃的肌肉舒緩了下來,腿上的傷口又在痛了。
我長長地鬆了口氣,稍微分辨了一下環境後遲疑著重新向著巢的方向走去。
但是,事情沒那麼簡單。
沒走幾步我就發現在不遠的側面有動靜。
我知道了,那隻陰險的老狐狸根本就沒放棄,而是打算迂迴偷襲。在明白後的一瞬間,我全身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同時目光快速巡視著周圍林間的每一處陰影,企圖找到那雙貪婪的眼睛。
什麼都看不到。
他在暗處,我太大意了!
現在該怎麼辦?
「傻瓜,這種情況沒得選擇,跑!立刻跑!」
我一秒鐘都沒耽誤,拔腿就跑。
與此同時,身後傳來了追趕的聲音,我知道自己沒猜錯,那隻老狐狸的確打算偷襲我。而且他還刻意同我拉開一些距離,以提防我突然停下腳步而讓他出現在我視野中。
太大意了!真是太大意了!我低估了那個老東西的「狩獵」經驗。
腿上傳來陣陣疼痛,並且越來越強烈。傷口非常痛,可我顧不上了,發了瘋似的在林間狂奔著,因為我必須甩開那個老謀深算的追殺者。但無論我加快腳步還是有意放慢,那個追蹤聲始終和我保持著一個特定的距離:不遠不近,不快不慢。這簡直能把人逼瘋!
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擺脫?
這時視野突然變得開闊了一些,我發覺自己身處在一小塊空地上。
這地方很熟悉。
這是哪裡?
巢!這是巢下方的那小塊空地!我到了!
但是我依舊沒能擺脫黃海!
現在,怎麼辦?
借助慣性又跑了幾步之後,我瞥見了張嵐教我爬上樹的那根橫杈。
有辦法了!
我邊把匕首收回到腰間邊跑向樹杈的下方。
只需縱身一躍,抓住樹杈盪上去就可以了,很簡單的一個動作我就可以消失在黃海的視野中。而當他衝到空地時我已不見蹤影,就是這樣,很簡單。
就要到了,頭頂的前方就是那根樹杈了!我忍住腿部的疼痛,一個跨步躍起,雙手牢牢地抓住了它!
幾秒鐘,只需要幾秒鐘的時間!我甚至都能想像到自己蹲在更高的樹杈上,隱身於枝葉間俯視著那隻狡猾的老狐狸在樹下莫名其妙地閒逛著。
我來不及調整呼吸,心中默默地唸著:「引體向上,收腹,伸直雙腿,重心轉移,很簡單,只需很簡單的一個動作。」
但是糟糕,我沒能盪上去。
來不及了!
匆忙中我被迫蹬了一下樹幹,終於翻身上了樹杈,接著又爬上了更高的另一根樹杈,緊貼著樹幹屏住了呼吸,靜靜地看著下面的空地。
空地上沒人,而追趕聲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了。
黃海並沒有從我跑過來的位置出現。
他去哪裡了?
過了一小會,一個人影躡手躡腳地從空地的另一側探出了半個身子,不過他並沒再往前走,而是像一尊雕塑般凝固在原地。
他一定是在仔細地聽著任何可疑的動靜,他失去目標了。
他在找我。
我站在樹杈上一動不敢動,心裡祈禱著這個經驗豐富的獵殺者會疏忽大意。
黃海慢慢地鑽出樹叢,這下我能看清他了,此時他正帶著費解的表情站在空地中央四下打量,同時還像個野獸那樣抽動鼻子四處嗅著。過了一會又俯下身子仔細看著地上的痕跡——但是濕漉漉的草葉掩蓋住了一切痕跡,我猜他什麼也沒能看出來。
一分鐘後他重新直起身巡視著周圍,嘴裡還嘀咕了一句什麼,然後轉身慢慢踱向樹叢。
我那震耳欲聾的心跳聲也逐漸開始平緩下來。
突然,他轉過身盯著我腳下的這棵樹看了一陣,露出得意的笑容。
真該死!在上樹的時候我蹬了一下樹幹,想必是此時他看到了樹皮上那清晰的刮痕。
我想他找到我了。
黃海沒向上看,也並沒走到樹下,而是帶著嘲諷的口氣說道:「小傢伙,動作不夠俐落啊。」
我緊張地一手扶著樹乾穩住身體,另一隻手從腰間抽出匕首。
「周啟陽,你以為你拿到了馬小田的那把匕首就能幹掉我?你是天真呢,還是幼稚呢?」說著他眯著眼抬起頭順著樹幹找到了我所在的位置。「在你死之前還是告訴你吧:我曾經當過兵,野戰軍。所以你這點小把戲是逃不過我的眼睛的。雖然你比我年輕,不過假如你打算憑藉這個優勢跟我拼體力的話,恐怕你會失望的。我可以向你保證,別看我現在已經這把年紀了,但我仍然能夠輕鬆地跑上個一千公尺後,再毫不費力地把一根線穿過針眼,你可以嗎?更別提耐力了。所以,下來吧,我保證痛快殺了你,怎麼樣?」
他所說的這些既給我施加壓力也是現實,這個渾蛋!
我咬著牙回敬他:「你可以上來試試看,我會砍斷你的每一根手指。」
他笑著搖了搖頭:「你知道我不會上去的,除非你打算向上爬我才會上去。還是下來吧,你不會痛苦的,只是一瞬間,我確定那很快。你也知道,你在樹上撐不了多久。」
我沒吭聲,但他說得沒錯。
「別再猶豫了,就算你打算扛著不下來,只要我找一些石頭照樣能讓你掉下來。」
「你不會得逞的。」
黃海放肆地笑了起來:「你真有意思,但是你還是沒明白,這個遊戲我肯定是勝利者。真的,我一定會是勝利者。」
「還沒到結局。」
「是否是結局不重要,你要明白,你的結局已經到了。你為什麼不認命呢?這個世上不是人人都可以有成就的,這個世上就是有絕大多數人作為陪襯而活著的,為了給那些成功者做陪襯,為了給那些勝利者跑龍套。我知道你也許會覺得那很可悲,並且不甘心,可是事實就是這樣,真的就是這樣。」
「你在野戰軍當兵的時候學的是動嘴嗎?」現在的情況對我很不利,我的大腦在高速運轉著,思考著怎麼才能改變這個現狀。
「你啊……」黃海搖了搖頭,故作姿態地嘆息了一聲,「我們不要像個小孩子一樣鬥嘴了,讓我告訴你吧。小周,你不傻,想必你一定注意到了,這個世上很多人碌碌無為,他們既不具備過人的天賦,也沒有能力去反抗自己的命運,他們就是那樣平淡無奇地生活著,甚至當機會送到眼前的時候都會用質疑的態度去看。他們平庸、自甘墮落,沒有進取的意識,滿足於吃喝、娛樂,同時還被那些鋪天蓋地的廣告騙得團團轉,努力去掙那一點可憐的薪水,然後買來一堆自己並不需要的東西,再借助那些花裡胡哨的東西來證明自己……但是你能從他們的眼神看出來,他們無比空虛、無比落寞,而且自甘墮落。當機會來到他們面前的時候,他們甚至還會因質疑而爭論不休,而沒有努力去抓住機會。這些人,就像遊戲裡設定好的角色一樣,一丁點自我的價值都沒有。你可以毫不費力地就把他們劃成一類人,或者乾脆直接劃為背景、道具,因為他們存在的目的就是陪襯,他們活著的意義就在於此,那就是他們的價值。你想想看就會發現,我沒說錯,你應該也很清楚我沒說錯。因為你看到了。羅瞻是那樣的人,陳平是那樣的人,馬小田……」他停頓了一下,漫不經心地玩弄著手中的那把匕首。「……也是那樣的人。」
「你當然不是,你是個冷血的渾蛋。」
「別再徒勞地掙扎了,我知道你打算激怒我,但是我沒笨到要爬上去的地步……我不清楚你是怎麼知道馬小田是我外甥的,不過他是我的外甥並不代表他就不是那種平庸的人。我想,你不知道吧?我從心眼兒裡看不起他……沒錯,你說得對,我冷血。但是我絕不會是、也絕不可能成為他那樣的人。我不會像他一樣四處去找女人,我不會像他一樣因為賭博贏了點小錢兒就沾沾自喜,我不會像他一樣瘋狂地為了那些自己並不需要的東西去奔波。我不會!你要知道,周啟陽,我已經活得夠久的了,我清楚什麼是真正有價值的東西。」說到這裡黃海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在很小的時候,我就會反省,就會分析,就會規劃我的人生。但是,我發現很多事情超出了我的控制,我無法掌握它們,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知道了什麼叫作無能為力。我不願當一個配角,可是我的確無能為力……不過,當我知道那本書的存在後就明白了,那就是我所需要的。你知道什麼才是人生中最有意義、最有價值的嗎?」他停止玩弄手中的匕首,重新抬起頭看著我。「掌握自己的命運才是最有意義的。除此之外,什麼都不重要。所以,我要完成這個心願,我要殺掉一切阻擋在我面前的人,包括你,包括這裡所有的人,就像我當初殺掉那個神選者一樣……哦,對了,我想起來了,從你所知道的來看,很可能陳平臨死前曾經告訴了你一些事情,但是我認為他並沒完全告訴你實情。你一定不知道,在登島前,陳平和我一起殺了那個神選者。」
他的這句話讓我吃了一驚。
「算了,我和陳平之間的淵源太多了,沒必要都告訴你,反正你要死了,如果死後有靈魂,你去問他吧。」說著他開始用目光四下尋找著什麼。
最初我並沒搞明白他打算幹什麼,不過很快我就知道了——黃海從草叢裡撿起了一塊拳頭大的石頭在手中掂著。
「給你一分鐘,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吧:一頭栽下來,還是自己下來讓我快速地送你上路。」
雖然我並不相信他能用那塊石頭把我砸下來,但我還是希望能有另一個選擇:「黃海,你後退幾步,我這就下去,我們堂堂正正地打一場,如果你贏了我……」
「不。」他不耐煩地打斷我,把匕首別在身後,掂了掂手裡的石頭瞄準了我所在的位置,「我要用最省力的方法幹掉你,周啟陽。你也許不是個布景或者陪襯,但是你最多也只是配角而已。」話音未落,他就一揮手,那塊石頭夾雜著風聲對準我的頭部呼嘯而來。
與此同時,從旁邊灌木叢中閃出一個人影撲向黃海。
那是誰?張嵐?不過還沒等我看清身影是誰,黃海投向我的那塊石頭準確無誤地砸在我的胸口。
驚訝過後一陣劇痛傳來,緊接著是暈眩感……我不由得放開了緊握著匕首的手,捂住了胸口,另一手則用力撐住樹幹,使自己保持著平衡。
恍惚間,樹下傳來了打鬥的聲音。
那是誰?張嵐來救我了嗎?
我拚命忍著疼痛,克制住因窒息造成的眼前陣陣發黑,蹲下身摸索著找到腳下的樹杈,抓牢。
當艱難地把重心移下去後,我慢慢放鬆手臂好讓身體垂到樹幹下。
成功了,我成功地垂吊在剛剛自己踩著的那根樹杈上了。現在是下一步!下一步只要用腳夠到離地面最低的那根樹杈就可以了!
這時我已經全身發軟,並且被嚴重的虛脫感籠罩,冷汗不停地順著額頭混著雨水滴落下來。
終於,我扛不住了,手無力地鬆開了樹杈。
我掉了下去。
那一瞬間,身體幾乎感覺不到重力的存在,彷彿漂浮在水中。
掉下去了嗎?為什麼時間這麼久?
後背撞擊地面所造成的劇痛打斷了我的疑惑,原本漆黑一片的視野現在又出現了許多閃爍的光點。
「你也許不是個布景或者陪襯,但是你最多也只是配角而已。」
「我知道了什麼叫作無能為力,我不願當一個配角,可是我的確無能為力。」
「他們就像遊戲裡設定好的角色一樣,一丁點自我的價值都沒有。」
「他們買來一堆自己並不需要的東西,借助那些花裡胡哨的東西來證明自己。」
「這個世上絕大多數人就是作為陪襯而活著的。」
「你的結局已經到了,你為什麼不認命呢?」
「你還是沒明白,這個遊戲我肯定是勝利者。真的,我一定會是勝利者。」
「這個遊戲我肯定是勝利者。」
「一定會是勝利者。」
這些話很熟悉,是誰說的來著?
是黃海。
黃海是誰?他為什麼要說這些話?
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對了,發生了一些事情!
一股新鮮的空氣衝進我的肺裡,肺泡貪婪地吞噬著那些氧氣,並且慢慢加速著把那些氧氣通過血管輸送到身體的各個部位。
渾身的每一寸皮膚、每一塊肌肉、每一塊骨頭同時把割裂般、撕碎般、折斷般的劇痛傳遞給大腦。
我猛然清醒了過來。
在拚命壓制住暈厥後,我掙扎著坐起身,努力在黑暗中搜尋著。
眼前只有一些零碎的小光點。
那些零零碎碎的光點逐漸變大,慢慢融合成了一些光斑,然後再次變大,融合成更大塊的明亮區域。
大腦越來越清醒了,我仔細分辨著眼前的那些大塊明亮區域到底是什麼。
漸漸地,視線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完整,那些大塊明亮區域慢慢融合成了破碎的畫面。
「想殺我?沒那麼容易!」耳邊傳來的那個咬著牙發出的聲音,似乎有點縹緲。
我努力分辨著聲音的來源。
又過了一會,所有的破碎畫面終於構成了完整的視野。
我看清了:在不遠處,黃海正在把某個人抵在一棵樹的樹幹上,而手中的長匕首一點一點地逼近對方的喉嚨。
那突然出現的身影是楊帆,他緊緊抓著黃海的手腕拚命地向外推著,但是力量明顯不如黃海。
「還差一點!」黃海獰笑著用力推著匕首,那鋒利的刀刃幾乎就要碰到楊帆脖子上的皮膚了。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四下尋找著我的那把匕首。
它掉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找不到!
這時一塊拳頭大的灰色東西進入了我的視野。
那是……石頭?是的,黃海就是用它把我砸下來的!
我撿起那塊石頭,把它牢牢地抓在手裡,跌跌撞撞地走向黃海的身後。
還有兩公尺。
還有一公尺。
黃海聽到了身後的動靜,側過頭來。
糟糕!來不及了!我用盡全身力氣把石頭對準他的頭砸了下去!
黃海匆忙地歪了一下頭,石頭重重地砸在他的脖子上。
砸偏了!
楊帆聲嘶力竭地吼叫著,拚命扳開了黃海的手腕,並且用力把刀鋒折向黃海的胸前。
我晃了晃頭,努力使自己清醒一點,然後再次奮力舉起石頭砸向黃海。
他艱難地扭動著身體企圖掙脫楊帆的撕扯,但是並沒成功,不過卻躲開了我第二次砸向他的石頭!
「你這個渾蛋!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楊帆突然咆哮著把黃海抵到了樹幹上,用盡全身力氣把刀尖一寸一寸地推向黃海的胸口。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那鋒利的金屬尖端消失在黃海的襯衫上,整個刀身緊跟著緩慢而堅定地扎進了黃海的胸膛。
刃口刮擦著肋骨邊緣的聲音隱隱傳來,黃海帶著詫異的表情低頭看了看刀鋒,又抬頭看了看我,最後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楊帆。
此時楊帆一言不發,悶聲不響地緊扣住黃海握住長匕首的手繼續用力把整個刀身向裡面推著。
似乎過了很漫長的一段時間,彷彿有幾個世紀那麼久,那金屬刮擦肋骨的刺耳聲音沒有了,我看到刀身安靜而緩慢地深入黃海的身體。隨著刀插入得更深,我似乎能看到它輕鬆地割開心肌,穿過心室……接下來鑽過肩胛骨下方的縫隙,從裡面撕裂背部的皮膚……最終穿透了黃海的身體,並且牢牢地把他釘在樹上,像是一個昆蟲標本。
黃海和楊帆都鬆開了手,那把長匕首的刃口部分完全插進了黃海的身體,只留下一個刀柄在外面。
「怎麼可能……」黃海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自己胸前的刀柄,他無力地向外拔了一下,長匕首紋絲不動。
「該死……」當這兩個字說完後,他的身體逐漸變得鬆弛了。過了一會,他的頭也軟軟地垂下不再動彈,而嘴角淌出的鮮血一滴一滴地落在衣服上、刀柄上,以及潮濕的地面上。
我愣愣地看著被釘在樹上的黃海的屍體,目瞪口待。這時楊帆踉蹌著向後退了一步撞到了我的身上。
他先是驚恐地看了我一眼,然後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同一句話:
「不是我殺的。」
「不是我殺的。」
「不是我殺的。」
秘密
足足用去了半個多小時的時間,在盡了最大努力之後,火焰掙扎著在濃煙中上上下下地跳動著,並且逐漸一點點變大。我已經找不到更多乾燥的東西了,禮拜廳內凡是能燃燒的東西——無論是木頭還是雜草,都已經被我收集起來並且扔進了火堆。而後面院子裡的那堆腐朽的木頭都能擠出水來,根本不能燃燒,所以根本沒辦法指望它們能帶來火焰。但假如我打算熄滅火焰的話,想必那些濕海綿般的東西倒是用得上。
我和楊帆則哆哆嗦嗦地蹲在篝火的上風處,躲開濃煙的同時還儘量靠近火堆,把身體蜷成一團並緊緊抱著膝蓋,企圖阻止體溫的流逝。但這幾乎沒什麼用,因為我們兩個從頭到腳都濕透了,就像是兩隻剛從河裡撈上來的狗,帶著近乎乞求的目光看向主人似的盯著火焰,等待著它變旺,以便能賜給我們更多的熱量。
在全身顫抖個不停的同時,那持續的昏沉讓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有些燙,應該是在發燒。更糟的是身體幾乎沒有不痛的地方,並且很明顯地還在加劇……現在的我,每一秒都彷彿是在酷刑中煎熬。我猜搞不好自己真的會死在這裡,而楊帆的狀態看起來也很不好,甚至比我更糟,他那本來就瘦弱的身體此時已經像是捲成一團的皺紙一樣,暗淡、脆弱。
我們兩個似乎都掙扎在某種狀態的邊緣。
隨著火苗稍微變大了一些,衣服中的水分隨之變為一絲絲的霧氣蒸騰了起來。這時楊帆終於開口打破了這毫無生機的、灰燼一般的沉默。
「我們把黃海殺了。」
我們?我不明白為什麼他要這麼說,在我看來是他殺了黃海,而不是什麼我們。
停頓了一下後他又補充了一句:「要是沒有你,我今天肯定死定了。」
「沒什麼,你不出現我也完了。」
「不,我指的是他追我的時候,有一陣我聽到了身後有兩個人,我以為是馬小田……」
「馬小田死了。」我想都沒想就打斷他。
「哦……」楊帆絲毫沒有表示出驚訝,只是簡單地回應了一聲。我看了他一眼,發現他好像心思不在這裡,而是在想別的什麼。
「張昭輝……沒死,或者……復活了。」
「哦……」楊帆依舊還是那麼敷衍了一句,並沒吃驚——這反而讓我很吃驚。
「你……不覺得驚訝嗎?」
「不,一點也不。」
「為什麼?」
「我覺得這是我在做夢,而不是真的。」看來不止我一個人有這種感覺。
楊帆抬起頭,我看到他滿眼都是驚魂未定的恐懼:「羅瞻也復活了,我看到他了。」
一陣寒意隱隱地從心底浮了出來,我驚恐萬分地看著楊帆,結結巴巴地問:「你、你說什麼?」
「我看到羅瞻了,在樹林裡,當時他就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看著我,身體還是他死時的那個樣子,腰間的那個還在……呃……一個血淋淋的大洞。」
我張口結舌地看了楊帆好一陣,確定他的表情不是在撒謊後問道:「你在什麼地方看到的?什麼時候?」
「天剛亮的時候,在樹林裡。他……他就站在離我十來公尺的地方……」
「然後呢?」
「我跑了。」
「你確定沒看錯?你沒仔細地去看一下真的是他嗎?」
楊帆直勾勾地盯著我:「沒看錯,雖然那是一張死人的臉,但是我沒看錯,也不需要確認,就是羅瞻……的屍體。」
此時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覺得頭髮根都豎起來了,並且渾身感到徹骨的寒冷。
「你說,死人怎麼可能復活呢?所以這是一場夢,不是真的……」
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如果死人真的都復活了,為什麼張昭輝不是吊死時的那個樣子?
楊帆雖然在盯著我,但很明顯他並沒留意到我疑惑的表情,而是完全被嚇傻了:「你知道嗎,我甚至有時候覺得我不是自己。」
「你確定……那不是你的錯覺嗎?」
「是嗎?會是錯覺嗎?怎麼會有那麼逼真的錯覺呢?」說著楊帆把手伸到火焰中,抓住一根正在燃燒的木棍舉在眼前盯了幾秒鐘,然後猛然醒過來似的扔了木棍,張開手掌痴痴地看著。我目瞪口待地看著他做的這一切,根本沒想到去阻止。
「嘶!好痛啊!難道這不是夢嗎?」他轉過臉來看著我,眼中滿是淚水。
很明顯,他崩潰了。
「我……」我本來打算說點什麼去安慰他,但是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因為我自己何嘗不是在崩潰的邊緣呢?幾天前,我還是一個坐在辦公間埋頭工作的小職員,然而一通電話後,我的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接下來我所經歷的遠比噩夢還要恐怖,比驚悚小說還要離奇,比恐怖電影還要詭異。我已經被迫做了太多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是,我卻沒有選擇,只能這麼做。
因為我來不及選擇。
「我真的希望這是在做夢,那樣我就能解脫出來了。這兩天一切都亂了,甚至很多事情都沒有連貫性的記憶。我知道人之所以能確定上一秒的自己還是自己,是因為連續性的記憶,可我的記憶已經混亂了。夜裡被凍醒的時候,我想了好一陣都沒能想起來自己在什麼地方,周圍環境的那種陌生感都快讓人發瘋了!我甚至懷疑是睡著的時候有人偷偷把我運到這裡,而不是我自己來的。當時我背靠在樹上,感覺四周都是鬼怪和野獸,它們在黑暗中用惡毒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我,並且很可能會隨時把我抓走……」說到這裡楊帆已經泣不成聲了,他的全身顫抖個不停,就彷彿是赤身裸體被扔到了雪山上似的。
我看著這個孩子把臉埋在膝蓋縫隙中抽泣不停,卻無能為力。
他哭了好一陣後才抬起臉,抽泣著斷斷續續地告訴我他為什麼要來這裡。
「我來這個島是想找到傳說中的那本書,如果那是真的,我希望能得到它糾正我的一個錯誤。」
「什麼錯誤?」也許說些別的會讓他稍微好一些,我這麼認為。
「我曾經殺過人。」
「你說什麼?」看著眼前這個文弱的男孩,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聽覺是不是出了問題。
「一年前,我把我的女友殺了。」
我保持著沉默靜靜地看著他。
「她是我的國中同學。原來我們一直都很好,但是在大學入學考的四天前她來找我,跟我說分手,當時我根本沒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就反覆問她是怎麼了。她不說,只是冷冰冰地對我說我們不適合,然後就走了。結果幾天後的大學入學考我考砸了,所有的考試全都亂了,雖然試卷擺在面前,可眼前都是她冷冷的表情和她跟我說分手時的那個眼神,至於考卷上面到底寫了什麼根本就看不清……我平時成績很好的,但是大學入學考的時候,我交上去的幾乎是白卷……」楊帆停止了哭泣,把手插到亂糟糟的頭髮中看著火堆發了好一會呆才繼續下去。「後來還沒等發榜我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父母和親戚們都安慰我,說我是壓力太大了。但是你知道嗎,我的那些同學都笑話我,而且最可恨的是平時成績不如我的人都得意揚揚地發簡訊告訴我自己上了什麼大學……躲都躲不開,只要一開手機就是那些。我恨他們,但是我更恨我的女友,要不是她,要不是她在大學入學考前跟我說分手,我不會考得那麼糟糕的。甚至我懷疑是某個平時成績不如我的人成心勾引了她,然後指使她故意在大學入學考前跟我說那些的……」
「我覺得你想多了……」
「不!我沒想多!因為我曾經好幾次打電話問她現在和誰在一起,她一直支支吾吾地不肯說,所以我覺得那一定是個我熟悉的人,所以她才不敢說,我覺得我的推測肯定沒錯!但是……但是我的確沒想過殺她,甚至沒想過傷害她。我只是想知道她背後的指使者到底是誰,我要殺也是殺那個人。」
「可是……你剛才說……」我暗暗嘆了口氣,知道他對這件事的偏執已經到了失去理智的程度了。
「後來我藉口拿回自己的東西就約了她出來,那是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小花園。見到她之後我一直都在追問到底是誰指使的,但是她卻又改口說沒交男朋友,只是覺得彼此不適合……後來我們就吵起來了,我想我當時一定是氣急了,揪住她領子對著她吼,想逼問到底是誰,可是……當我鬆開手的時候,她已經沒有呼吸了……」此時楊帆用一種迫切的眼神看著我,「我真的沒想殺她,甚至我還一直為她做人工呼吸,我想救活她!可她就這麼死了……」
「這一年來你一直都在逃亡嗎?」
「不是。」
「那……」
「我當時雖然很害怕,但還是比較冷靜的,我故意拿走了她身上的所有財物,還做出翻得很亂的樣子,把現場偽裝成搶劫意外。」
我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氣,因為這個男孩遠遠比我想的更為複雜。
「第二天她的屍體就被發現了,警察還找過我。不過我的狀態一直很不好,是我父母陪著我被他們問話的。雖然當時我被嚇壞了,但我藉口大學入學考失敗情緒低落基本什麼都沒回答,所以警察也就沒懷疑我為什麼會那麼魂不守舍。」
「這樣的話你不就沒事了嗎?」
「本來我是以為沒事了,還偷偷把從她身上拿來的東西都燒了。但是這一年來我根本沒心思複習,因為幾乎每晚我都會夢到她,每一次她都會嘲笑我考試失敗,在她身後站了一個人和她一起嘲笑我,但是我始終看不清、也分辨不出來那個人到底是誰……而且,這一年來警察也開始逐漸懷疑我了。聽一些同學說過,警察向他們問起我的情況,還打聽那晚我到底在哪裡……所以我覺得,事情不對……」
「然後你就從家裡逃出來了?」
「不,這個不是主要原因,而是因為我知道了《黑暗默示錄》的存在。」
「你也是夢到的吧?」
「對,因為夢到了。」
「夢到什麼?」
「我曾經連續幾天夢到一個人遞給我一本書,但是每次書都會掉到地上,我總是接不住。後來我就憑藉記憶查到了那本叫《黑暗默示錄》的書。再後來,我告訴父母今年先不考,明年再考,並且騙他們說去北京找同學散散心……就這樣,我到這裡來了。可我沒想到,這裡會是這種情況。而且,也沒想到我又殺人了……」說完楊帆凝視著被燒傷的手掌陷入了沉思。
我看著他,試探性地問:「你是打算,復活你的女友?用那本書?」
楊帆認真地想了想:「我也不是很清楚,沒有更多的時間搜集資料,我只是想先找到再說。」
「那就是說,你相信那本書真的存在?假如不存在,這只是個惡作劇怎麼辦?」
「你見到了死人復活對吧?我也見到了。就算原來我不怎麼信,現在我信了……」
「可是……」我再次打斷他想要說點什麼,猛然間,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雖然來到這個島的所有人都被捲入一場瘋狂的殺戮,但是迄今為止誰也沒真的見到過《黑暗默示錄》。退一步說,即便那個傳說是真的,當最後的那個人幸運地活下來後,沒有書還是一樣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個瘋狂的殺人犯而已。那樣的話,該怎麼辦?還有,也是最重要的,我知道有一件事搞錯了:不該殺死馬小田或者黃海。因為這兩個人一開始就那麼肆無忌憚地殺人,那肯定就是說他們掌握了些什麼——這也許就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很可能他們已經得到《黑暗默示錄》了。我這麼認為絕不是胡亂猜測,因為根據陳平所說的,以及那兩個殺人瘋子的迫切程度上來看,神選夜極有可能的確應該就是在今晚。這樣的話也就是說,那本《黑暗默示錄》一定就在島上的某個地方,並且黃海他們找到了——很可能最初就是他們藏在這裡的,然後放出風去吸引別人來這裡,之後再開始殺人,以達成自己的願望。因為假設黃海得逞成為了最後的倖存者,那麼他肯定知道自己也許會沒有足夠時間再跑到這個島之外的地方去拿那本書,另外,陳平也說過神選夜每七年才有一次,如果錯過了今夜,那麼下一次神選夜將要等到七年後。所以,他應該帶著那本書,或者說那本書的確就在島上。
但是會在哪裡呢?這就是現在面臨的問題:黃海和馬小田的背包在什麼地方?雖然那本書被隨身帶著的可能性不大,但是還是有必要找到他們的背包……等等,不對,馬小田被排除了。因為黃海曾表示過看不起馬小田——這麼說的話,黃海不可能把那本書交給他,應該是留在自己手裡的……也許黃海不會隨身帶著那本書,但還是有必要找到黃海的背包,否則從其他地方根本無從找起。
不過新的問題又出來了:我沒看到黃海隨身背著背包,他把包藏在什麼地方了?
「怎麼?」楊帆留意到我在發愣。
「啊……沒什麼,只是走神了。」我隨便敷衍了一句。
「哦……」他點了點頭,再度失魂落魄地看著火堆。
「你是怎麼知道《黑暗默示錄》在這裡的?」這是我第二次向別人打聽關於消息來源的事,第一次是問的張嵐。
「你知道什麼是黑魔法嗎?」楊帆把燒傷的那隻手伸到雨滴漏下來的地方,讓水滴落到傷口上,以減緩疼痛。
「黑色的魔法?」
「不是,其實是指邪惡的魔法。在網路上有許多這種小型組織。我知道在你看來這很可笑,可是當我發覺警察留意到我的時候,我就不由自主地開始找這些相關的東西看……我沒瘋,但是我總認為有讓她復活的辦法……或者能讓我逃脫的辦法,於是就開始留意那些。最早我就是從那些研究黑魔法的人那裡知道的《黑暗默示錄》。」
聽到這些我暗自嘆了口氣。
人們在面對某種現實而深感無力的時候,就開始熱衷於各種宗教或者超出人力範圍的東西。比如夫妻關係不好,那麼某一方就有極大的可能性更熱衷於宗教,藉此來得到某種安慰。或者做過什麼虧心事就認為拜拜佛、燒上幾炷清香,要不乾脆吃齋就能洗清自己所犯下的罪惡。但實際上,那只是一種典型的自我心理慰藉而已,說白了就是讓自己心理壓力不那麼大,讓自己好受一些。這種形式的信仰,與其說是信仰,倒不如說是自我寬恕。在我看來,那種自我寬恕本身就是一種罪——企圖逃避自己來自心理上的罪責。想到這裡我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最開始我也沒信,但是有次隨便搜索了一下,居然找到不少關於那本書的傳說和資料,不過能找到的都很零碎,沒有什麼價值,除了那一條……嘶……痛!」他咧著嘴把手縮回來,凝視著傷口,眼裡是一種迷惑不解的狀態,彷彿他搞不明白手掌中的燒傷是怎麼回事。
「哪一條?」說著我解下腿上綁著的一塊早已破破爛爛的布遞給他——我已經盡最大努力在幫他了,因為現在我身上只有那塊作為繃帶的布稍微幹一些。
「那是很短的一段話,大概是說九十八年前的一次神選之夜發生的事,看起來像是小說的某個片段,但是後面說了一串數字還有計算方法。用那個計算方法能知道下一次《黑暗默示錄》將會出現在什麼地方。最開始的時候我並沒多想,但是,幾天後我就開始一直做那個夢——前面我跟你說過的——然後,我用那個計算方法算出了前十四次書分別出現的地點。接著出於好奇我查證過了,發現是吻合的。雖然網路上說的那些神乎其神,但是地點的確是我算出來的地點。」
「有多少次神選夜的實際地點和你算出來的是吻合的?」
「每一次。」
我愣了一下,充滿疑惑地問道:「你還記得都是哪裡嗎?」
「沒全記住,只是記住了最近幾次的,因為都是經緯度,我後來查到地名的有紐西蘭靠近南極圈的某個點;美國伊利諾州的一個小鎮子;英國威爾斯的一片樹林;七年前,也就是上一次,是在雲南墨江附近……」
「這次是這裡?」
「對,用那個方法算出來的經緯度就在這裡。」
「有什麼規律嗎?」
「沒有。」
我故意東拉西扯了幾句後,又問了一遍他剛剛告訴我的前幾次地點,楊帆不假思索重複了一遍。由此我判斷出他沒撒謊。
「等一下,既然是這樣,那麼你所找到的資料中有沒有說《黑暗默示錄》會怎麼出現?你剛才提到了出現。」
「不知道,我能找到的資料都沒提書是怎麼出現的,只是說必會顯現。而且陳平說過的那些我一個字也沒找到——關於第四次十字軍東征的部分。」
楊帆臉上所透露出來的一些東西讓我感到不安,因為看起來他已經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於那本書了,即便如此,我還是懷疑《黑暗默示錄》存在的真實性。
不是我生性多疑,而是迄今為止,我還未見過哪個傳說被實現或者被人找到過。這就像那些聲稱揭秘古代某個遺蹟所包含的秘密的著作一樣。那些作品無一例外地聲稱有某種神秘的東西影響了某個種族或者文明。但是那些文明為什麼就銷聲匿跡了呢?為什麼留下的蛛絲馬跡都是破碎且具隱喻性質的呢?為什麼就沒有一個是清晰明朗的呢?那些先進的文明也好,那些宇宙的規律也好,似乎對於阻止文明的滅亡完全派不上用場,書中所描述的神秘種族和文化,依舊不能阻擋住自我的毀滅或者徹底失傳,只留下了一些灰暗的建築豎在某個地方,等著被賦予神奇的解釋。不是這樣嗎?好像是這樣吧?既然是這樣,難道不值得去懷疑書中所描述的那種東西的真實性嗎?而關於來到這裡的人所告訴我的一切,和那些偽揭秘書有什麼區別?不都是同樣性質的嗎?一些傳說、一些古怪的計算方式、一些神奇的歷史或者將來,但是唯一缺的就是神奇的現在。沒有,一次都沒有。所以,我有理由不相信,我有理由懷疑,我有理由認為他們都瘋了,包括我的未婚妻,也包括眼前這個偏執的孩子——一個年輕的殺人犯。
經過幾個小時前在雨中的「覺醒」之後,我清醒了許多,也看清了問題所在:現在面臨的並不是掌控自己命運的問題,而是如何離開這裡的問題。黃海和馬小田已經死了,所以就目前來說,安全方面沒什麼好擔心的了。至於《黑暗默示錄》,那東西現在在我看來,它離我非常非常遙遠,所以我要離開這裡。不過離開之前假如可能的話,我想先搞清楚張昭輝死而復生的問題。我猜,那不是什麼神秘的靈異事件,而是另有原因,一些目前我所不知道的原因。也許是個陰謀。關於楊帆說看到了復活的羅瞻……我認為那是幻覺,因為楊帆瘋了。
「那,假如拿不到那本書怎麼辦?」我很想知道他現在是否還有一點理智。
楊帆帶著責怪的表情看了看我說:「我知道你不怎麼相信這一切,對吧?」
我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那,你來這裡做什麼?」
「你也知道,我不是自願來這裡的,我是被迫的。」
「那是藉口吧?」
「你為什麼這麼說?」
「還用我說嗎?難道不是嗎?」
「真的不是。」
「你在撒謊!」楊帆此時的眼神已經變得不對勁了。
「你……是不是也殺了人?你也想……」
「沒有,我覺得你該冷靜一下了。」我不耐煩地打斷他,因為我不想再聽他那瘋言瘋語。
「你一定是有某種目的的!」他說得斬釘截鐵,「我知道你最初並不是很信這些,從你的眼神中我就能看出來,而且你開始的時候很害怕這裡的每個人。不過你自己說過,你見到了張昭輝復活,我認為從那時候起你就開始相信了,你相信《黑暗默示錄》是真的,而且你認為自己已經是神選者了。所以你現在很鎮定,絲毫沒有任何不安和慌亂,因為這一切都開始按照你設想的在發展,所以你也就打定主意要成為最後的生存者。你可以否認,但是我想說:有重要的一點可以證明我沒說錯。」
我突然覺得眼前這個瘋狂的男孩很討厭。
「說說看,你怎麼證明。」
「馬小田是你殺的吧?」
「不是……好吧,是又怎麼樣?是他先打算殺了我的。」我懶得向他詳細解釋夜裡發生的那些事,所以乾脆承認了下來。
「黃海死的時候,手裡除了那把長匕首外,還有別的武器嗎?」
「沒有,那又怎麼樣?」我對他質問的態度越來越感到厭惡。
楊帆冷冷地看著我說:「那支能射箭的東西,弓或者弩,你藏到哪裡去了?」
「弩?我沒看到。」說實話,要不是楊帆提醒,我已經忘了這回事了。的確,那支弩哪裡去了?黃海和馬小田都沒拿著——那不是《黑暗默示錄》,而是武器,他們應該隨身攜帶著才對,但是我沒看到。
「你,打算殺了我對不對?」他眼神裡透出一種強烈的敵意。
「我沒那麼想過。」
「你再說沒想過?如果真的沒想過,就把弩交出來!」
我正要把昨晚的一切都說出來的時候,禮拜廳大門的方向有個人影出現了,楊帆也注意到了。
是張嵐嗎?
我們同時轉過頭去看。
門外站著的是披頭散髮的張昭輝。
楊帆和我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救我。」張昭輝用虛弱而顫抖的聲音說了這句話後就癱倒在地上。
這是怎麼回事?
楊帆暫時忘記了我們之間的芥蒂,驚魂未定地望向我:「她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