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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隻手臂,五個名字。

  由於發生了這起離奇事件,整個挖掘大隊離開了森林裡的現場,加入了圍在公路旁邊待命的警方特勤小組。雖然點心和剛煮好的咖啡擺放得井然有序,但的確和現場狀況格格不入,而在那個寒冷的二月凌晨,卻居然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想碰那些食物。

  史坦從口袋裡拿出了一盒薄荷錠,他搖了搖之後,才把幾顆薄荷錠送進他的嘴巴,而不是直接倒進去,他說,薄荷錠有助於思考,「這怎麼可能呢?」他一直在問自己,倒不是真的在詢問別人的意見。

  「幹……」波里斯喃喃唸著,還一邊搖頭,但是他的音量太小,根本沒有人聽到他在說什麼。

  戈蘭發現到羅莎正仔細看著值勤公務車裡的一處污跡。他懂,因為她的女兒跟這些受害者一樣年紀。這是當你發現未成年受害案件時、第一個想到的事情,你有自己的小孩,你會捫心自問,要是這種事情發生在……但這個句子你沒辦法再接下去了,因為光只是想到這種事,都是難以令人承受的椎心之痛。

  首席檢察官羅契開口了,「他要讓我們每次都只能找到一小塊屍體。」

  「所以那就是我們的工作囉?收集屍塊?」波里斯的語氣裡有點不快,他是有行動力的男人,他可不想讓自己的角色淪為掘墓者而已,他要找到的是犯案者,其他人也有一致想法,火速點頭表示贊同。

  羅契向他們保證,「當務之急一定是逮捕歸案,但是,令人肝腸寸斷的尋屍過程,也是難免的事。」

  「佈局細膩縝密。」

  每個人都看著戈蘭,思忖著他的話。

  「拉布拉多犬聞到手臂的氣味,開始掘洞;這也是『計畫』的一部分,我們這位兇嫌早就盯上了這兩個帶狗的小男孩,他知道他們會帶牠進森林,所以他才會在那裡佈置小墓園。想法很簡單,他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接著要準備給大家看。」

  「你是說,我們抓不到這傢伙嗎?」波里斯不可置信,而且一臉惱怒。

  「你比我還清楚事情究竟是什麼狀況……」

  「但是他真的還會繼續犯案嗎?所以他還會殺人……」這次不肯放棄的是羅莎,「目前他逍遙法外,所以還會再動手了。」

  她希望有人可以反駁她,但是戈蘭並沒有回應,而且,這些慘絕人寰的命案讓他聯想到的是兇手再次犯案的冷酷期待,雖然他心裡是這麼想,但他無法將這種殘忍思維轉譯為人類所能忍受的語彙。因為──他們大家都知道──如果他持續犯案,才可能有機會將他逮捕。

  首席檢察官羅契繼續開口說道:「如果我們找到這些小女孩的屍體,起碼可以給家屬辦喪禮,讓他們可以好好下葬哀悼。」

  羅契就跟以往一樣,以盡量圓滑的態度來處理,這是他未來對媒體發言時的一場預演,利用軟化新聞來增強個人的正面形象。先花時間悼念哀痛,然後是調查與發現罪魁禍首。

  但戈蘭知道這樣的操作不會有什麼效果,記者看到所有的枝微末節都會前仆後繼而來,急著要把整起事件剝光直至見骨為止,而且還會拿最下流的細節加油添醋。最重要的是,警方自那一刻起就會被攻擊得體無完膚。他們的每一個手勢、每一個字詞,都馬上出現承諾與鄭重保證的價值。羅契自以為可以讓這些拿筆吃飯的人無法近身,只要每次餵一點他們想聽的東西就可以了,戈蘭讓這個首席檢察官繼續沉醉在不堪一擊的主導美夢裡。

  羅契說:「我覺得得要在媒體幫他取名之前,給這傢伙一個名字……」

  戈蘭也同意,但是他的理由和這位首席檢察官並不相同,所有提供警方辦案成果的犯罪學家,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卡維拉博士也不例外。他判斷罪犯特徵的首要方法,就是讓一個稀淡又充滿不確定性的輪廓、轉化成一個更具有人性的形象。因為,面對這樣兇殘又無跡可尋的惡魔,我們總是忘記這個該被譴責的對象,其實跟受害者一樣,也是個人,他通常也有正常的生活,有工作甚至還有家庭。為了要支持他自己的論點,卡維拉博士幾乎每次都會告訴他的大學學生,連續殺人犯被逮捕的時候,他的鄰居和家人都會震驚不已。

  「我們把他們叫做『殺人魔』,因為我們覺得他距離我們很遙遠,也因為我們希望他們『有所不同』,」戈蘭在課堂上這麼說,「其實他們各方面都跟我們相同,但是,一個跟我們一樣的人,卻具有幹下這些事情的能耐,我們很難去接受這種說法。此外,我們會這麼想的原因之一,也是為了要同時寬恕自己的天性。人類學家稱其為『罪犯非人化』,這通常也是辨識連續殺人犯最困難之處,因為只要是人都有弱點,都有可能被逮捕,他們也沒那麼可怖。」

  也正因為如此,戈蘭總是在講堂牆上貼出一張小孩的黑白照片,那是個肥嘟嘟又無助的小寶寶。他的學生天天看到這照片,都開始喜歡起這孩子,等到約莫是學期中的時候,就會有學生鼓起勇氣問他那個人是誰,他反而會考學生,讓他們好好猜一猜,答案五花八門又天馬行空,當答案揭曉的時候,學生的反應總是讓他覺得很有趣,那個小孩是阿道夫‧希特勒。

  經過一次世界大戰之後,納粹運動的領導人成為集體想像的一隻巨獸,經過數年的時間,這些國家在與未來願景絕緣的爭鬥當中、以勝利的姿態出現,這也正是無人知曉這位納粹元首幼時照片的原因,一個惡魔也曾是個孩子?他除了憎恨之外,怎麼可能還有其他的感受?又或者,他跟後來成為納粹受害者的那些同一時代的人,居然曾經過著相似的生活?

  「對許多人來說,把希特勒人性化,也就等於在某方面去進行『解釋』,」戈蘭在班上這麼告訴他的學生,「但是社會堅持罪大惡極的邪魔是不能被解釋的,沒有辦法去理解的,如果你想要這麼做,也就意味著你希望找到某些理由。」

  在特勤小組的公務車裡頭,波里斯提出了建議,依照某個舊案,這個殘臂墓園的發起人應該要被叫作「亞伯特」,大家以微笑表示支持,就這麼定下來了。

  從那一刻開始,小組成員就會以那個名字來指稱這個殺人犯,而且亞伯特的面孔也會隨著時間而漸漸浮現,鼻子、兩隻眼睛、他自己的生活面貌。每一個人都會在他身上灌注自己的想像,而不是只把他當成一個稍縱即逝的影子。

  「亞伯特,嗯?」在會議進入尾聲的時候,羅契還在評估這個名字的媒體價值,他在唇間來回咀嚼品味,想要找出這名字的特色,似乎是可行的了。

  但是,還是有其他事情讓這位首席檢察官坐立難安,他告訴戈蘭:

  「我老實跟你說,我同意波里斯的說法,他媽的!我可不會讓我的人馬去撿屍塊,還讓那個瘋子把我們逼得像一堆白癡!」

  戈蘭知道羅契提到「他的」人馬時,其實說的是他自己,他是那種害怕一無所獲的人,而且,要是他們無法順利逮捕兇嫌、而招來國家級警力效率不彰的批評時,他也會很擔心。

  現在的問題是第六號手臂。

  「我目前不會把這個第六位受害者的消息散布出去。」

  戈蘭覺得很不安,「但我們要怎麼知道她的身分?」

  「我什麼都想到了,不要擔心……」

  ◆

  在米拉‧瓦茲奎茲的警察生涯中,已經營救出了八十九位的失蹤人口,她不但獲得了三枚勳章,而且溢美之聲不斷,她被大家當成是此一領域的專家,就連其他的警察單位也會經常請她提供協助。

  帕布羅和艾莉莎被同時救出來的那一場清晨行動,成了轟動一時的成功救援,但米拉卻是沉默以對,因為她其實很懊惱,她想要坦承自己犯下的所有錯誤,當時在沒有增援的狀況下,卻貿然進入那間棕褐色的房子,輕忽了周遭環境以及可能暗藏的陷阱,還讓嫌犯拿走了她的槍,甚至被他拿著槍抵住了頸背,讓她自己和人質雙雙陷入危險,而且到了最後,也無法阻止音樂老師自戕。

  但是長官對於這些事隻字未提,在記者會上拍攝例行性照片的時候,他們反而一直大力誇讚她的各種長處,似乎可以流芳百世。

  米拉從來不會出現在這些照片裡頭,官方說法是為了將來的其他調查案件,她更想要讓自己可以隱姓埋名,但真相其實是她討厭人家拍她的照片,她甚至沒有辦法忍受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影像,原因倒不是因為她長得醜,其實她很漂亮。但是她現在三十二歲,接踵而來的訓練,早已消抹了她所有的女性特質,一切的曲線、溫柔的蛛絲馬跡都看不到了,身為女性,彷彿是一種必須被消滅的罪惡,雖然她經常身著男裝,但是她卻一點也不男性化,性認同的意涵對她來說根本不重要,而且這正是她所需要的形象。她的服飾毫無特色,稱不上太緊的牛仔褲、破舊的球鞋、加上皮外套,那些雖然也算是衣服,但功能也僅止於此,就是保暖和蔽體罷了,她不會花時間去挑衣服,買下來就已經足夠,許多件都長得一模一樣,她一點也不在意,這就是她所需要的風格。

  無形之中,更顯得無形。

  也許,這也是她可以和管區男警官共用更衣室的原因。

  米拉思索著整天的行程,她瞪著打開的置物櫃,整整十分鐘。她是得做些事情,但是她此時的心緒卻飄到別的地方,大腿上的刺傷痛楚把她喚了回來,傷口又再次裂開;她想要用衛生紙和膠帶止血,但是沒有用。傷口四周的皮瓣太短,她沒有辦法用針線好好處理,也許這次她真的得要去找醫生,但是她不想去醫院,太多問題了,所以她決定要使用更緊一點的繃帶,希望可以先止血,然後再試試新的針法。但是她得先塗上抗生素,以免造成感染,有個線民偶爾會告訴她火車站最近出現了哪些流浪漢,從這個人身上可以拿到假處方。

  車站。

  好奇怪,米拉心想。對於這個世界的其他人而言,那只是一個你會經過的地方,但是對某些人來說,卻是終站,他們在此停留,而且從此再也不會離開。車站有點像是步入地獄之前的地甲失落的靈魂在此集結,希望有人過來、把他們帶走。

  每天平均會有二十個到二十五個人失蹤,米拉非常清楚這個統計數字,突然之間,這些人毫無預警憑空消失,連個行李箱也不帶,彷彿溶化得無影無蹤。

  米拉也知道,他們絕大多數都是社會適應不良,靠著吸毒和詐騙過活,總會留下犯罪紀錄的污點,老是在監獄進進出出。但是也有些人──奇怪的少數族群──在他們人生的某些時點、下定決心要永遠消失。就像是去超級市場買東西的媽媽,卻再也不曾回家,又或者是坐上火車的兒子或弟弟,卻從來不曾到達他們的目的地。

  米拉心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線,一條引領我們回家,找到親愛的人和最牽掛的事物的路線。通常這條道路都一模一樣;我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學習摸索,而我們大家終其一生都會緊緊追隨。但是,有時候這條路斷了,有時候卻會在別的地方開始,或者,在經過一連串的蜿蜒曲折之後,它又回到原來的斷裂之處,再不然,就是一直懸垂在那裡了。

  不過,有時候,它卻在黑暗中消失不見。

  她也知道這些消失的人有一半以上會回去,娓娓將故事道來,但也有些人無話可說,恢復和之前一樣的生活,其他人就更不幸了;他們所剩下的只是一具靜默的軀殼,再來,他們就成了那些再也沒有下落的人。

  在這些人當中,總會出現個孩子。

  有些父母會用盡一生的時間、想要搞清楚究竟怎麼了,他們是哪裡做錯,究竟是什麼樣的疏忽造成了這齣沉默的悲劇,他們的小朋友發生了什麼事,是誰把他們的孩子帶走,究竟是什麼原因。也有父母會苦問蒼天,到底他們是犯了什麼罪,而必須受到這種懲罰。那些在餘生尋覓解答而折磨著自己的人,又或是那些渴求追索問題的人,都會這麼說:「至少讓我知道人是死是活。」有些人最後真的是希望如此,因為他們只求能放聲泣淚,他們的唯一希望,並不是放棄,而是不再有所期待,因為,懷抱希望,等於是一種凌遲。

  不過米拉並不相信「解放真相」這種事,當她第一次找到失蹤人口的時候,她就完全明白這,個道理,把帕布羅和艾莉莎送回家之後的那個下午,她又再次出現了相同的感受。

  小男孩的社區裡有著喜極而泣的淚水,歡慶的汽車喇叭聲,還有車隊遊街。

  但是艾莉莎就不是如此;時間的確過得太久了。

  米拉把艾莉莎救出來之後,把她帶到了社工照顧的醫療機構,他們給她食物和乾淨的衣服,米拉心想,基於某些原因,那些衣服總是會大個一兩號,也許是因為在那些被遺忘的歲月當中,他們這些人註定是身形枯槁,而且都剛好是在即將要完全消失在這個世界之前被找到。

  艾莉莎從頭到尾都不發一語,她任由他們照顧,為她所準備的一切也默默接受。就算是米拉告訴她要帶她回家的時候,她也是什麼都沒說。

  米拉望著自己的置物櫃,這位年輕女警官忍不住想到艾莉莎‧葛梅思父母在門口看到女兒被帶回來的表情。他們毫無心理準備,甚至還有一點點尷尬。也許他們以為她會帶回來的是一個十歲的孩子,而不是這個已經長大成人、早已和他們毫無共通之處的女孩。

  艾莉莎本來是一個聰明又極為早慧的小女孩,她很早就學會說話,她第一個說出的單字是「梅」,也就是她泰迪熊的名字。不過,她的媽媽也記得她說出口的最後一個字:「明天」;因為她在準備去朋友家夜宿的時候,在門廊跟她說的就是「明天見」,但是,那個明天到來的時間也太長了,而女孩的昨天也是個漫漫長日,完全沒有任何結束的徵兆。

  在艾莉莎父母的心目中,她一直是個十歲的女孩,房間裡塞滿洋娃娃,火爐旁邊還有一堆聖誕節禮物。在他們的記憶中,這副景象就如同照片一般永存不凋,彷彿被下了禁錮的魔咒。

  而雖然艾莉莎已經回來了,但是他們還在等待那個走失的小女孩,仍然無法解除內心的焦慮。

  在含淚的擁抱、可想而知的情感潰堤之後,葛梅思太太帶他們進去屋內,送上了茶和餅乾。她對待女兒的方式,就像是大家在招待客人一樣,也許她心裡偷偷想著的是,女兒會在拜訪結束之後離開,讓她和她的丈夫可以找回令人自在的被剝削感。

  米拉經常把悲傷做出這樣的比喻,它就像是你想要丟棄的老舊櫃子,但終究是讓它留在原來的地方,經過了一陣子之後,它散發出在房間揮散不去的氣味,隨著時間流逝,你也習慣了,最後,那種氣味也變成你自己的一部分。

  艾莉莎回來了,她的父母當然想要拋卻所有的悲傷,而且將這些年來加諸在他們身上的憐憫悉數返還,他們再也沒有悲傷的理由,從此之後,開始有個陌生人在家裡走動的窒悶感受,如果想要對其他人訴說,需要多大的勇氣?

  客套了一個小時之後,米拉開口道別,而且她覺得自己彷彿發現到艾莉莎媽媽的臉正在求救,這個女人無聲喊叫著,「我該做些什麼?」一想到這種陌生的現實狀況,她嚇壞了。

  米拉也有自己必須好好面對的真相:找到艾莉莎‧葛梅思純粹是運氣好,要不是因為綁架她的人想要壯大這個「家族」、抓了帕布利托,不然也不會有人知道發生了這件事,而艾莉莎很可能會繼續待在那個她專屬的孤獨空間,對監禁她的人產生癡迷,一開始只是當個女兒,再來會是個忠心不二的新娘。

  米拉關起置物櫃,心裡想的是同一件事,忘了,把它都忘了,她對自己說,那才是唯一的解藥。

  整個管區空無一人,她想要回家了,她會先沖個澡,開一瓶波特酒,在火爐鐵架上烤栗子,然後,她會坐下來,望著起居室窗戶外頭的樹。也許,要是夠幸運的話,她可以提早在沙發上入睡。

  但正當她要準備以一個尋常的寂寞夜晚、犒賞自己的時候,她的同事卻出現在更衣室。

  莫理胡警佐要找她。

  ◆

  在那個二月的傍晚,明亮濕氣籠罩著街道。戈蘭下了計程車,他自己不開車,連駕照都沒有;他總是請別人帶他去自己的目的地。他並不是沒嘗試過開車,而且技術也相當好,但是習慣放任自己在開車時、進入深度思考狀態的人,其實最好還是不要開車,所以,最後戈蘭還是放棄了。

  付錢給司機之後,他走到人行道上,第二件事就是從外套裡拿出今天的第三根香菸。他點了菸之後,又抽出了兩根、馬上丟掉。這是他之前養成的習慣,只要想戒菸的時候,他就會這麼做,這是一種妥協,欺瞞自己其實並不需要尼古丁。

  他站在街上,看到了自己從商店櫥窗中所反射出來的影像,他停下腳步,端詳了自己好一會兒,不修邊幅的鬍鬚,形塑出他日漸疲憊的臉龐,還有他的眼鏡和雜亂的頭髮,他知道自己沒花什麼精神打理自己,但是,眼前這個人之所以會變成這樣,是因為他早就已經棄守了自己。

  大家都說,戈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部分,是他那令人不解的漫長沉默。

  還有他的雙眼,又大,又有穿透力。

  現在幾乎是晚餐時間,他緩步爬上階梯,走進了自己的公寓,專注聆聽。幾秒鐘過了之後,正當他開始習慣全新的寂靜,他聽到熟悉又溫暖的聲響,那是湯米,他正在自己的房間玩耍。戈蘭走近過去,但是只在門口觀看,兒子正在忙,他不敢打斷。

  湯米今年九歲,有頭棕色的頭髮,他喜歡紅色、籃球,還有冰淇淋,就連冬天也不會放過吃冰。他有個最好的朋友,叫做巴斯欽,他會和好友一起在學校的花園裡玩起充滿想像力的「非洲狩獵之旅」,他們兩個都是童軍,夏天的時候會相偕去露營,最近他們倒是沒有什麼新鮮的話題。

  湯米酷似他媽媽,但是他有一個部分完全遺傳自爸爸。

  一雙又大、又有穿透力的雙眼。

  當他發現戈蘭出現的時候,他轉頭向爸爸微笑說道:「你回來晚了。」

  「我知道,抱歉,」戈蘭的語氣戰戰兢兢,「魯娜太太離開很久了嗎?」

  「她半小時之前去接她的兒子了。」

  戈蘭很不高興:魯娜太太當他們的保姆已經有好幾年,她早就知道他不喜歡留湯米一個人在家,這種小小的不便,有時卻會讓生活裡的事物難以順利進行,戈蘭發現要靠自己解決一切,確實有其困難;因為那個掌握神奇力量的人,在她臨走之前忘記留下魔咒之書。

  他得要找魯娜太太好好談一談,也許態度會有些強硬,他要告訴她,晚上得要等到他回家之後才能離開。湯米知道他在想些什麼,臉色暗沉了下來。所以戈蘭想要趕快轉移他的注意力,開口問道,「你餓了嗎?」

  「我吃了蘋果和一些餅乾,也喝了一杯水。」

  戈蘭搖頭,笑了,「那不能算晚餐。」

  「那是我的點心啦,可是我現在想要吃別的了……」

  「義大利麵好嗎?」

  湯米拍手表示同意,戈蘭拍了一下他的頭。

  他們一起煮麵,然後擺好餐桌;兩個人各司其職,而且做起事來也不需要開口詢問對方,他的兒子學得很快,讓戈蘭引以為傲。

  最後的幾個月對他們來說,並不好受。

  他們逐步化解了生活的各項難題,戈蘭試著修補所有的碎片,而且以井然有序的方式,彌補他不在的時間。規律的三餐,精確的作息時間,培養出來的各種習慣。就這一點看來,一切都和以前一樣,沒有絲毫改變,他也向湯米再三保證確是如此。

  他們一起學著要如何與空虛一起過日子,但是如果父子其中一人想要討論這件事情,他們也會好好聊一聊。

  他們唯一絕口不再提起的是她的名字,因為,在他們的字典裡,那個名字已經道別離開了,他們會運用其他的方法、其他的表現方式稱呼她。真的很奇怪,這個要為自己的連續殺人犯取名的男人,居然再也沒有辦法喊出曾經是妻子的人的名字,而且還坐視自己的兒子「去人格化」自己的媽媽。當戈蘭每個晚上為孩子講故事的時候,這個女人很可能成了童話故事裡的某個角色。

  湯米是唯一能讓戈蘭還願意停泊世界的錨。若非如此,戈蘭只消一會兒的時間,立刻就會墜入日復一日在探索的深淵之中。

  晚餐之後,戈蘭躲進了自己的書房,湯米也跟進去。這是另外一個儀式,戈蘭坐在自己吱嘎作響的老舊椅子裡,兒子則把肚子貼在地毯上,重新開始他充滿想像力的對話內容。

  戈蘭正在研究自己的藏書,犯罪學、罪犯人類學,以及法醫學等類的書籍,美觀地展列在書架上,每一本都有錦緞書脊和金色書扣,其他的就比較低調,裝訂方式也比較樸素。這些書籍裡藏有答案,但是困難之處在於找到問題,這也正是他一直告訴學生的事情。這些書裡充斥著令人作嘔的照片,全部都是受傷的人體,有被虐打的、殉教的、燒傷的,還有被肢解的全部都殘忍地被封凍在這些閃亮的書頁裡,另外,還加註了精準的標題。人命,已被貶為一種冷冰冰學科。

  所以,不久之前,戈蘭還不准湯米碰自己的藏書,他擔心兒子會受到好奇心所左右,只要一打開其中一本書,他就會發現生命原來是如此暴烈。不過;有一次湯米卻不守規矩,他發現兒子說謊,他那時候就跟現在一樣、正迅速翻著爸爸的書。戈蘭還記得兒子對著一個年輕女孩的照片依戀不捨,她在冬天被人從河裡打撈起來,全身赤裸,皮膚發紫,雙眼呆滯。

  但是湯米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戈蘭盤腿坐在他後頭,不但沒有對他大吼大叫,反而開口問道: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湯米靜靜思索了很久之後,才開口回答,他認真地一一列出他觀察到的所有事物。消瘦的雙手,已經結霜的頭髮,空洞無神的雙眼,到了最後,他開始想像這名女子是以什麼工作維生,還有她的朋友,以及她住在哪裡。後來戈蘭才意識到湯米注意到照片裡的一切,但獨獨漏了一件事:死亡。

  小孩看不到死亡,因為他們的生命只持續一天,從早上起床開始,到上床就寢為止。

  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戈蘭了解到無論他多麼努力,也沒有辦法讓他的兒子遠離邪惡世界。就好像在多年之前,他也沒有辦法挽救兒子的媽媽對他的所作所為。

  ◆

  莫理胡警佐跟米拉的其他上司很不一樣,他對於榮勳這種事情不屑一顧,或者,對於自己的照片出現在報紙上也毫無興趣,所以米拉本來已經準備要進去挨罵了。

  莫理胡的態度和心情陰晴不定,難以捉摸,他的情緒最多維持不超過幾秒鐘,所以他可能在某一時刻生氣或大發雷霆,但是之後馬上就轉為笑臉,人好得不得了。而且,為了不要浪費時間,他會同時做出各種手勢,比方說,如果他得要安慰你,他會把一隻手放在你的肩膀上,但同時又一路送你到門口,又或者,他會一邊講電話,同時用話筒搔抓著太陽穴。

  但,這一次他卻不疾不徐。

  他讓米拉站在他的書桌旁邊,並沒有請她坐下來。然後他注視著她,把雙腳從桌底下伸出來,雙手交握。

  「妳知不知道今天出了什麼事……」

  她早有心理準備他會這麼說,「我知道,我犯了錯──」

  「妳救了三個人。」

  這番話讓她愣了好久。

  「三個?」

  莫理胡把身體靠在椅背,眼光朝下,看著桌前的一張紙。

  「他們在音樂老師的房子裡找到了筆記,顯然他正準備要對另外一個下手……」

  警官交給米拉一張從日記裡影印出來的紙張,在月份和日期的下方,有一個名字。

  「普莉西亞?」她問道。

  「是普莉西亞。」莫理胡也跟著再次重複。

  「她是誰?」

  「某個幸運的小女孩。」

  他說的就是這麼多了,因為他知道的也只有這些。沒有姓氏、地址,也沒有照片。什麼都沒有,只有那個名字,普莉西亞。

  「所以妳就不要再自責了,」米拉還來不及回答,莫理胡卻繼續說話,又補上一記,「我看到妳今天在記者會上的樣子,看起來妳好像是個局外人。」

  「本來就無關。」

  「我的天啊,瓦茲奎茲!妳知道自己救出來的人應該要多感激你嗎?就更不用說他們的家人了!」

  你沒有看到艾莉莎‧葛梅思媽媽的臉,米拉想說卻說不出口,她卻只是點點頭,莫理胡看著她,搖頭。

  「自從妳到了這裡之後,我從來沒有聽過任何抱怨妳的話。」

  「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如果妳自己都搞不清楚,問題就大條了,小女孩……所以我決定要讓妳享受幾天和特勤小組工作的日子。」

  米拉不想,「為什麼?我自己有任務在身,而且那也是我唯一有興趣的工作,我已經習慣這樣處理事情,我這樣還得要配合某人調整自己的工作方法,我要怎麼解釋──」

  「準備走了,去打包。」莫理胡打斷她的話,完全不理會她的連聲抱怨。

  「為什麼這麼急?」

  「今天傍晚就要出發。」

  「這是不是一種懲罰?」

  「那不是懲罰,也不是休假;他們需要專家的意見,而妳真的很搶手。」

  米拉的臉上開始凝聚嚴肅的表情。

  「是什麼樣的事情?」

  「五起孩童綁架案。」

  米拉聽到了新聞報導,「為什麼是我?」她開口問道。

  「因為看起來還有第六起,但是他們還不知道那是誰……」

  她還想要知道是不是有其他的理由,但是莫理胡顯然決定要結束談話。粗魯的態度又再度上身,他舉起檔案夾,指向門邊。

  「妳的車票也在這裡頭。」

  米拉拿起那一疊文件,走向門邊,當她離開房間的時候,腦海裡不斷重複著那個名字,普莉西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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