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拉下了火車,她神情機警,雙眼因為整夜沒有闔眼而異常腫脹。她走過火車站的屋頂下方,這棟建築物裡有雄偉的十九世紀主廳,另外還加上龐大的購物中心,一切乾淨明亮又井然有序。但是,幾分鐘之後,米拉馬上察覺出隱身在這裡的所有黑暗角落,那是她會去找尋失蹤小孩、買賣和窩藏人口的地方。
但她此時出現,卻不是因為這些原因。
兩名同事正在鐵路警察的辦公室裡等她。其中一個是年約四十歲的壯碩女子,有著橄欖的膚色和超大的臀部,她身上的牛仔褲顯得太緊了一點。另外一個男的大約三十八歲,又高又壯,她不禁聯想到自己家鄉裡的那些年輕小夥子,中學的時候,米拉還跟其中幾個約會過,她還記得,當初他們試探她的身體時有多麼笨拙。
那男人對她展露微笑,但是他的同事卻只是挑眉瞪著她,米拉走過去,準備迎接這彼此介紹的儀式。莎拉‧羅莎只是喃喃唸出自己的名字與職銜,不過,這個男人卻伸出自己的手,朗聲說道:「嗨,我是特警克勞斯‧波里斯。」接著他想要幫忙提她的帆布袋:「請讓我來。」
「謝謝,不用,我自己來就行了。」米拉回答。
但是他還是很堅持,「沒關係。」
他的語調,再加上他對她微笑的堅決態度,等於告訴了米拉一件事,波里斯特警一定多少喜歡向女人獻慇勲,證明他自己可以向可及範圍內的所有女性施展魅力,當他一看見她靠近,立刻就決定出手一試,她再清楚不過。
波里斯建議出發前先喝杯咖啡,但是莎拉‧羅莎卻瞪了他一眼。
他提出抗議:「怎麼了?我說錯什麼了嗎?」
「我們時間不多,你還記得吧?」那女人毫不留情地反嗆回去。
「我們的同事遠道而來,我只是想──」
米拉不想惹毛莎拉‧羅莎,因為她似乎並不怎麼喜歡米拉要和他們一起共事。
他們走到停車場取車,波里斯坐在駕駛座上,羅莎坐在他的旁邊,米拉帶著自己的帆布袋一起進了後座,他們隨即進入車陣當中,駛向河岸邊的道路。
對於必須要護駕新同事,莎拉‧羅莎似乎感到很不開心,但是波里斯卻一點也不介意。
「我們要去哪裡?」米拉怯生生地問道。
波里斯透過後照鏡看著她,「到總部去,首席檢察官羅契得先跟妳談一談,他會給妳指示。」
米拉強調,「我之前從來沒有處理過連續殺人犯的相關案件。」
「抓人的又不是妳,」羅莎尖酸回她,「那是我們要管的事情,妳的任務就只是找到第六個小孩的名字,希望妳有先好好讀過檔案資料了……」
米拉其實沒有注意到她同事的驕傲聲調,她花了一整夜看信封裡的資料,那些被埋起來的手臂的照片、受害者年紀以及死亡順序等零碎的法醫資料。
「森林裡出了什麼事?」她問道。
「有史以來的最大案!」波里斯一邊回答,雙手還跟著舞動,離開了方向盤好一會兒,興奮地就像個小男孩。「從來沒有看過那種景象,如果妳問我,我告訴妳,這是他媽的轟動大頭條,所以羅契才緊張得皮皮剉。」
波里斯的粗話讓莎拉‧羅莎很不高興,米拉也是。其實,她之前從來沒有見過這位首席檢察官,但是她已經知道他的手下對他並沒有太高的評價。當然,波里斯比較直接,但是他如果敢在羅莎面前肆無忌憚,那就表示她雖然不想齓出口、但卻也同意他的說法。米拉心想,事情不妙了。她決定要自己去評斷羅契這個人、以及他的辦案方法,而不是隨著她接下來可能會聽到的其他評語而跟著搖擺不定。
羅莎重複著同一個問題,只有米拉注意到羅莎是在跟她說話。
「那些血是妳的嗎?」
莎拉‧羅莎轉頭面向米拉的座位,指著下方,米拉看著自己的大腿,她的褲子上有著血污;傷疤又裂開了,她用手蓋著,慌張地開口解釋。
「我慢跑的時候摔倒了。」
「趕快包紮好,妳的血千萬不要污染了我們的採樣。」
這一番責難讓米拉突然覺得很尷尬,不只是因為波里斯透過鏡子望著她。她希望羅莎能夠就此收口,但是她的訓話還沒有結束。
「有一次,某個負責性侵案現場的菜鳥,居然在受害者的廁所裡尿尿,我們花了六個月的時間去追查這條鬼影,我們以為這個殺人犯忘了沖馬桶。」
波里斯因為這段歷史,開始哈哈大笑,但是米拉卻想要轉換話題。「你們為什麼要找我來?只要看看過去一個月的失蹤人口紀錄,不就能知道那女孩是誰嗎?」
「這就不用問我們了……」羅莎的語氣裡帶著惱怒。
米拉心想,骯髒的工作,她被找過來的理由顯然再清楚不過了,羅契想要把這個工作交給小組之外的人,最好跟他沒什麼關係的人,如果這第六具屍體仍然追查不出姓名,還有其他的代罪羔羊。
黛比、安妮卡、薩賓娜、梅莉莎、卡洛琳娜。
「其他五個女孩的家人呢?」米拉問道。
「他們也會到總部去,準備做DNA比對。」
米拉現在想到那些可憐的父母們,他們被迫要接受DNA樂透測試,才能確定他們的親生子女被殘忍地殺害、肢解,他們的生活很快就會產生變化。
。「關於這個惡魔呢?還知道些什麼?」她開口發問,希望可以讓自己不要再想到那些父母。
「我們不會把他叫做惡魔,」波里斯說道,「這樣會造成去人格化。」他一邊說話,還一邊和羅莎交換了意味深長的眼神,「卡維拉博士不喜歡這樣。」
「卡維拉博士?」米拉也跟著重複。
「妳也會見到他。」
米拉越來越焦慮,她對於此案所知有限,比起其他同事,她顯然居於下風,而這些人大有機會可以好好嘲弄她一番。不過,她這次還是保持沉默,並沒有為自己提出任何辯護。
但是羅莎卻沒有想要讓她清靜下來的意思,而且毫不留情繼續施壓:「我說親愛的,妳要是搞不清楚,也不要覺得太意外。我相信妳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很稱職,但是這次不一樣,因為處理連續殺人犯有不同的法則,受害者的情況也是如此。他們什麼都沒有做,但是卻必須承受一切。在絕大多數的時候,他們唯一犯下的罪,也只不過就是在不當的時間點、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又或者是在離家的時候,穿上了一件特殊顏色的衣服、比別人看起來更特殊。或者,在我們的這起案件中,他們所犯的罪,不過就剛好是個小女孩、白種人,而且年紀是在九到十三歲之間……妳不要誤會了,但我想妳不懂這些事情,我沒有針對妳個人的意思。」
是啊,當然啦,我想也是。米拉心想,從她們見面的那一刻開始,羅莎所做的一切都是針對她個人而來。
「我會盡快好好學習。」米拉回道。
羅莎回頭看著她,臉色嚴峻:「妳有小孩嗎?」
米拉愣了一會兒,「沒有。為什麼要問這個?這跟辦案有關係嗎?」
「因為當妳找到第六個女孩的父母時,妳必須要告訴他們,『為什麼』他們的漂亮女兒會被如此對待,但是,妳對他們一無所知,妳不知道他們為了拉拔和栽培女兒所做出的犧牲,女兒發高燒時的失眠夜晚,為她唸書、確保她的未來所攢下的錢,陪她玩耍或是做功課的時間。」羅莎的語氣越來越憤怒,「妳也絕對不知道有三名受害者塗了同一種亮光指甲油,或者其中一個女孩的手肘上有舊傷疲,因為她在五歲騎車時曾經摔傷,又或者,妳不知道她們每一個都稚嫩可愛,純真歲月的夢想和期待卻永遠被褻瀆了!妳不會知道這些事情,因為妳從來沒有當過母親!」
「『荷莉』。」米拉回答得很唐突。
「什麼?」莎拉‧羅莎看著她,一臉不解。
「那個指甲油的品牌叫做『荷莉』。亮亮的那種,有珊瑚色點。那是一個月之前、某本青少女雜誌隨刊附贈的免費商品,所以才會有三個女孩都塗了這種指甲油;因為它很受歡迎。還有,其中一名受害者戴著魅力手鐲。」
「我們倒是沒找到什麼手鐲。」波里斯說道,他開始有興趣了。
米拉從檔案中抽出了一張照片,「第二號受害者,安妮卡,她靠近腕部的皮膚比較蒼白,也就是說她曾經戴過些什麼東西,可能是殺人犯已經把它取下,也有可能是在她被綁架或是掙扎的時候弄掉了。她們全部都慣用右手,只有一個例外:因為她的食指側邊有墨漬,她是左撇子。」
波里斯覺得她很厲害,而羅莎則是說不出話來,米拉成了一條滔滔不絕的長河。「還有最後一件事情:第六號,我們還不知道姓名的那一位,她認識第一個失蹤的女孩,黛比。」
「妳到底是怎麼知道的?」羅莎問道。
米拉從檔案夾中抽出了一張又一張的手臂照片,「她們兩個在食指尖都有個小紅點,她們是歃血為盟的結拜姊妹。」
◆
這個全國警政的行為科學部門,處理的都是重案。羅契擔任最高長官,已經有八年的時間,辦案風格與方法也不斷求新求變。他也為諸如像是卡維拉博士之類的民間專家、打開了協同辦案的大門。大家都一致公認,以卡維拉的著作和研究看來,他是最具有創新性的當代犯罪學專家。
在這個調查小組當中,史坦探員是負責情報的警官,他年紀最長,同時也最資深。他的職務內容包括了收集日後得以建擋的資料,並且追蹤與其他案件的關連性,他可說是這個團隊裡的「記憶體」。
莎拉‧羅莎是負責後勤的警官,同時也是電腦專家。她花許多時間去研究最新科技,而且也曾經受過策劃警方行動的特訓。
最後是波里斯,負責訊問的警官。以最適切的方式訊問相關人士、並且讓嫌犯俯首認罪,正是他的職責所在。要達成目標的各種技巧,他都非常在行,而且,他通常都能夠順利完成任務。
羅契負責下令,但其實他算不上是團隊領導者:真正導引調查方向的是卡維拉博士的直覺力。這位首席檢察官什麼都不是,充其量就是個政客,而且他通常是以自己的仕途來做出各種決定。他喜歡在大庭廣眾下現身,而且只要是調查結果順利,他一定會積極搶功。不過,要是無法破案,他會把責任切割給整個團隊,也就是他所稱呼的「羅契小組」。這種行事方式很難讓人喜歡他,而且經常招來下屬的鄙視。
許多部門的總部都在這棟位於市中心的建築物裡,現在,大家都聚集在六樓的會議室裡頭。
米拉坐在後排,她已經先進了盥洗室,再次處理好腿部的傷口,用兩層膏藥把它緊緊蓋住。接著,她又換上了另外一條長得一模一樣的牛仔褲。
她環顧四周之後,把自己的袋子放在地上。她很快就認出那個瘦長的男人正是首席檢察官羅契。他正眉飛色舞地和一個姿態低調的男人談話,那男人有種令人好奇的氛圍,一種灰暗的光。米拉很確定,只要到了會議室外頭的真實世界當中,這個男人就會像鬼魅一樣消失無蹤。但是,他在這裡出現,卻別具意義,他一定就是波里斯和羅莎在車子裡提到的卡維拉博士。
這個男人身上有某種特質,讓你會立刻忘記了他皺巴巴的衣服和一頭亂髮。
因為他的雙眼,又大,又有穿透力。
就在他繼續跟羅契說話的時候,他的雙眼移向了米拉,以極為挑釁的方式迎向她的目光。她很彆扭地避開了,過了一會兒之後,他繼續如此,並且挑了個距離她不遠的位置坐了下來。自此之後,他就完全對她置之不理,幾分鐘之後,會議也正式開始。
羅契走上講台,講話的時候還帶著肅穆的手勢,好像是在跟一大群聽眾發表談話,但是現在全場觀眾也不過就只有五個人。
「我剛才聽取了科學鑑識報告:亞伯特沒有留下任何的線索,他很清楚自己的犯行,在那小小的手臂墓園裡,他沒有留下任何的蛛絲馬跡,也沒有指紋。只留下六個等待我們尋獲的小女孩,六具屍體……還有其中一人的姓名。」
檢察官接著請戈蘭發言,但是戈蘭並沒有隨著他登上講台,他只是留在原地,交疊著雙臂,還把他的腳伸出前排的椅子下方。
「亞伯特從一開始就知道事情要怎麼進行,甚至連最小的細節也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他主控了整場的表演,而六這個數字,剛好是連續殺人事件公式裡的一個整數。」
「六六六,禽獸的數字。」米拉不加思索地打斷了他的話,大家都回頭看著她,臉上出現了責難的表情。
「不要用這種陳腔濫調來看事情。」戈蘭開口了,米拉好想鑽到地洞裡去。「當我們提到某個整數的時候,其實是表示這個行為人已經完成了一次、甚至是多次的完整系列犯案。」
米拉微微皺了眉頭,戈蘭以為她聽不懂,又繼續詳加解釋:「如果有兇嫌以類似手法殺害了三個人,我們就會稱其為連續殺人犯。」
「兩具屍體只能算是多次殺人犯。」波里斯跟著補充。
「所以六個受害人算是兩個系列。」
「算是某種慣例嗎?」米拉問道。
「不是。它的意思是如果你殺到第三個,從此就不會罷休。」羅莎開腔,為這個討論做出了小結。
「人性天生的抑制力開始鬆懈,罪惡感也逐漸消失,到了這個階段,你是以無意識的方式在殺人。」戈蘭總結,而且轉而面向其他人。「但是為什麼我們對於第六號屍體一無所知?」
羅契在此時插嘴,「我們現在有了新發現,剛剛我才從我們優秀的同事口中得知一條很重要的線索,她發現這具無名屍和我們的一號受害人黛比‧高登之間有關連。」羅契講話的模樣,彷彿米拉的想法其實都歸功於他自己,「瓦茲奎茲警官,可否請您向我們說明您依據偵辦直覺所發現的結果?」
米拉發現自己又再度身處在大家的焦點之中。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筆記,想要在開口說話之前、先好好整理自己的思緒,就在這個時候,羅契也向她點頭示意,請她起身。
米拉站了起來。「黛比‧高登和第六號受害人彼此認識。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假設,但是這可以解釋為什麼她們兩個人在食指上都出現了一模一樣的記號……」
「到底是什麼?」戈蘭很好奇。
「嗯,用針刺破指尖之後,然後彼此碰觸、讓血液互相交融的一種儀式:兄弟或姊妹結拜的青少年版本,通常這麼做是為了要讓友誼更富有神聖性。」
米拉曾經和自己的好友葛拉西亞玩過這個;但她們使用的是生鏽的鐵釘,因為對她們來說,用針刺破手指實在太像小女生了。記憶迅速湧回她的心中,葛拉西亞一直是她的好玩伴,兩個人都知道彼此的祕密,甚至還曾經交過同一個男朋友,不過那男孩什麼都不知道,她們讓他誤以為自己是三人遊戲中最聰明的那一個,他可以和這兩個女孩約會,但是卻不會讓她們察覺有什麼異狀。後來葛拉西亞怎麼樣了?她已經好多年沒有聽到這女孩的消息,雖然她們曾經立下友誼永存的誓約,但是她們很早就失去聯繫,再也沒有機會看到彼此,怎麼會這麼容易就把她給忘了?
「如果狀況相符,那麼第六號受害者應該和黛比同齡。」她做出了結論。
波里斯說道:「根據巴爾氏體的測試結果,第六隻手臂符合此一推論:受害著的年齡為十二歲。」他等不及要看到米拉給他肯定的眼光。
「黛比‧高登念的是管理嚴格的住宿學校,所以她的拜把姊妹不可能是同學,因為並沒有其他學生失蹤。」
「所以一定是在學校外頭認識了她。」波里斯繼續插話。
米拉點點頭,「黛比念這間寄宿學校有八個月的時間,她離家這麼遠一定很是寂寞,我想她和其他女同學的關係也有問題,所以,我推測她應該是在其他的環境當中認識了拜把姊妹。」
羅契開口,「我要妳繼續調查下去,到學校裡去檢查一下那女孩的房間:裡面可能會有些線索。」
「要是狀況許可,我也想和黛比的父母聊一聊。」
「當然,覺得該做的就放手去做。」
就在此時,有人敲門,三聲輕敲,打斷了首席檢察官,之後馬上就出現一個穿著白襯衫的矮小男人,雖然沒有人開口請他進來,他卻兀自走進會議室。他有一頭短硬如刺的頭髮,還有著難得一見的杏眼。
「啊,張先生。」羅契開口表示歡迎。
他是負責這個案件的法醫,米拉幾乎立刻就發現到他其實並不算是真正的東方人,他的名字是里奧納多‧佛羅斯,但是大家都一直喊他張先生。
這矮個子的男人站在羅契身邊,馬上打開手中的檔案,其實他早就已經對於內容瞭若指掌、成竹在胸,也沒有必要把它逐一唸出,但是,把這些文件拿在手上,可能會為他帶來安全感。
「在座的各位,雖然我知道對某些人來說,了解某些細節會有困難,但還是請大家仔細聽好張博士所發現的成果。」首席檢察官說道。
理解有困難的那個人,指的就是米拉,她自己心裡有數。
張先生從襯衫口袋裡取出眼鏡,將它戴上,清了清喉嚨之後開始說話,「殘骸雖然已經遭到土埋,但是保存狀況卻非常良好。」
這也證明了從佈置手臂墓園開始、一直到被發現,已經過了好長的一段時間,所以這位病理學家解釋得非常詳細。但是,當張先生最後要說明這六個小女孩是怎麼被殺害的時候,他卻單刀直入。
「他切下這些小孩的手臂,造成她們死亡。」
損傷是他們自己的語彙,而且他們也用這個字詞來進行溝通,米拉非常清楚。當這名法醫翻到了檔案裡的手臂放大照頁面時,她立刻就注意到切痕附近的紅色斑暈、以及骨頭的斷裂處。血液滲漏到組織裡的狀況為何,是判斷損傷是否為致命傷的第一個指標。如果血液從破損的血管中慢慢流出,那就表示心泵機制不曾發生作用,血液不會殘留在周遭的組織。但就另外一方面來看,如果兇手是在受害者還活著的狀況下,發動這樣的攻擊,那麼心臟將會把血液推向受傷的組織,奮力讓它結疤。在這些小女孩的案例之中,這一套人體求生機制一直到手臂不見之後、才完全停止。
張先生繼續說道:「損傷出現在上臂二頭肌的一半處,骨頭沒有碎裂,切口很乾淨,兇手使用的一定是裁板鋸:我們目前還沒有發現傷口邊緣有任何金屬的銼屑。從這些受害人血管及肌腱的整齊切口看來,我會把它叫做外科手術型技法,因為流血過多,而導致死亡。」接著他又補充:「這種死法,真是慘不忍睹。」
一聽到這樣的詞彙,米拉忍不住垂下了雙眼,表示尊重之意,不過她很快就發現當場也只有她自己一個人這麼做。
張先生繼續說下去:「我其實會這麼講:他根本就是直接殺了這些小女孩──除非有必要,不然他是沒有興趣讓她們多活一分一秒,而且他下手也毫不遲疑,所有受害人被殺害的手法都完全相同,但是有一個除外……」
他的話語懸在空中,他的聽眾馬上就要聽到如冰雨一般的話語襲身。
「什麼意思?」戈蘭開口問道。
張法醫推了推落在鼻尖的眼鏡,望著這位犯罪學專家。「因為其中一位受害人的狀況更淒慘。」
會議室裡出現了一陣肅然的沉默。
「根據毒物檢測結果,死者血液與組織中有雞尾酒式藥物的殘留反應,在這個案例中有:類似心達寧的抗心律不整藥物、ACE抑制劑和作為某種阻斷劑的愛平諾……」
戈蘭‧卡維拉已經明瞭了一切,他說:「他讓她的心跳變慢,同時也降低了她的血壓。」
「為什麼?」史坦發問,他根本搞不懂。
張法醫的唇間露出了類似苦笑的扭曲表情,「他之所以要減緩流血速度,是因為想要她一點一滴地慢慢死去……他想要好好欣賞這場死亡秀。」
羅契問道:「是哪一個小孩?」不過,顯然大家心中都早就有了答案。
「第六號受害者。」
這一次米拉不必是什麼連續殺人犯專家,也很清楚知道發生了什麼狀況,法醫明確指出兇手已經改變了殺人手法,也就是說,他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已經越來越有自信,他正在玩一種新遊戲,而且自得其樂。
「他之所以會改變手法,是因為他對結果很滿意,他越來越厲害。」戈蘭做出了結論,「就我們目前發現的事證看來,他樂在其中。」
米拉的身體突然出現奇怪的感覺,每次當她處理失蹤人口案件、馬上就要找到解答的時候,頸底就會產生一陣讓人警覺的酥癢感,這實在很難解釋,只要這種感覺出現,她的心底就會浮現出意外的真相。這種感知持續的時間通常會比較久,但是這次在她能夠確切掌握之前,就已經消失了,張法醫開口說了幾句話,她的這種感覺也立刻無影無蹤。
「還有一件事……」法醫轉向米拉說話,雖然他還不認識她,但她是這間會議室裡唯一的陌生人,而且他一定也早就知道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失蹤小女孩的父母們就在隔壁房間。」
◆
交通警察辦公室位於群山之間,亞歷山大‧柏曼從窗戶看了出去,整個停車場一覽無遺。他的車子就停在那裡的第五排,但是從這個地方望出去,卻似乎是在很遙遠的地方。
此時太陽已高掛在天空裡,讓汽車的鈑金顯得閃閃發亮。經過了昨晚的風暴之後,他已經無法想像還有這樣的白晝,這樣的一天彷如晚春,幾乎有種炎熱的感覺。微風從開啟的窗戶中吹拂進來,帶來平和的氣息,他產生一種詭異的滿足感。
清晨,他被路檢攔下的時候,他不生氣,也沒有陷入恐慌。他只是坐在自己的車子裡,兩腿之間的濕氣令人不安。
警察就站在警車旁邊,他從駕駛座上看得很清楚,其中一位正拿著信封、裡面是他的文件,那警察仔細瀏覽之後,向另外一名員警口述資料、透過無線電傳輸出去。
他心想,他們馬上就會走過來,命令我打開後車廂。
警察請他停車,態度非常客氣,他問了他開霧燈的事,而且對他在這種惡劣天候之中、被迫要開這麼久的車,流露同情之意。
「你不是這裡的人。」警察唸出了車牌號碼。
「對,不是本地人。」亞歷山大回答,「我從別的地方過來的。」
對話就此結束,他一度想要和盤托出,但是他卻改變心意,時機還沒到。接著那名警官走向同事,亞歷山大‧柏曼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但是他一直緊抓著方向盤的手,終於能夠在此時放鬆,手部的血液又開始流動,恢復了正常血色。
同時他也又想起了他的那些蝴蝶。如此脆弱,對於他們所施展的咒語一無所悉,當他為了她們而讓時間暫停下來,讓她們了解自身魔力的祕密之時,其他人卻只是在虛擲她們的美麗,他在呵護著這種美感,她們究竟為什麼要對他提出控訴?
當他看到警察回到他的窗前,這些想法立刻消失無蹤,而且暫時放鬆的緊張感又再度出現。他想,他們搞得太久了。警察走過來的時候,一手放在與腰帶同高的臀部位置,柏曼知道這個姿勢代表的意思是什麼。當警察最後走過來的時候,所說的話卻出乎他意料之外。
「麻煩你跟我們到總部一趟,柏曼先生,你的文件裡找不到行照。」
他心想,好奇怪,我確定自己放在那裡的。但就在那個時候,他一切都明瞭了:那個男人在他失去意識的時候,把它拿走了……所以他的車子被查扣之後,他們就把他關在這裡,他也就在這間小小的等候室裡,享受這微風帶來的額外暖意。他們並不知道,這個人根本不擔心行政裁罰的要脅,他們躲在自己的辦公室裡,在毫無所悉的狀況下,對於他覺得早已不重要的事情、做出最後決定。這樣一個男人,早已失去一切,還有什麼能夠動搖他重要事項的優先排序?當下他認為最要緊的事,就是希望微風的拂弄永遠不要停歇。
值此同時,他的雙眼仍然緊盯著停車場,還有警察來來去去的動靜。他的車子還在那邊,看得一清二楚,車子裡的祕密還鎖在後車廂裡,沒有任何人注意到異象。
他思索著自己的絕異處境,也同時發現一小群警察正喝完晨間咖啡、走了回來,三男兩女,都穿著制服。其中一個人似乎在說著什麼故事,一邊走路還一邊搖晃著雙臂,當他說完之後,引來其他人一陣大笑。亞歷山大連一個字都沒有聽到,但是笑聲具有感染性,他發現自己也在微笑,但,他笑不了多久。這一群警察正靠近他的車子,裡面最高的一個突然停下腳步,其他人則繼續前進,他發現了異樣。
亞歷山大立刻注意到他臉上所出現的表情。
他心想,氣味,他一定是聞到了那股氣味。
該名員警並沒有告知其他同事,卻開始四處巡望,他嗅聞著空氣,想要找出那股曾經讓他出現短暫警覺感的微弱痕跡。當他再度發現到的時候,他轉向自己身旁的那一台車,他走了幾步,然後整個人僵在那個被鎖住的後車廂之前、動也不動。
亞歷山大‧柏曼,目睹了這整個場景,他鬆了一口氣,他充滿了感謝。感謝帶引他來到這裡的偶發事件,感謝那股微風恩准了他的祈求,而他終究不需要是打開那該死的後車廂的人,他更是充滿了感激。
微風的挑逗逐漸歇手。亞歷山大從窗戶旁的座位站起身,拿起了口袋裡的電話。
該打電話的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