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他們會把她帶回家。

  他們雖然沒有把這個承諾說出口,但他們已經準備要把這小女孩的屍體帶回去。

  他們會為她伸張正義。

  在柏曼自殺之後,想要完成這個許諾是更加困難,但無論如何,他們都還是會好好努力。

  所以,那一具屍體也已經在法醫研究所裡了。

  張法醫已經先準備好從天花板懸吊而下的顯微鏡,與金屬解剖台成九十度方向,接著他打開錄音機。

  他一開始先取出手術刀,接著循著一條非常筆直的線,迅速劃開塑膠袋,他放下解剖器具,以手指小心翼翼地拉起他所切出的兩片袋蓋。

  ◆

  房間裡的唯一光線,來自於手術台上方大燈的眩光,而四周全是黑暗的裂隙,戈蘭和米拉站在地獄的邊界,小組的其他成員都不覺得自己得要參加這個儀式。

  法醫和這兩位客人都穿上防護隔離衣,戴上手套以及口罩,以免相關跡證遭到污染。

  大體與塑膠袋已經緊密貼合在一起,張法醫使用食鹽水、緩緩地塗在袋緣,讓兩者能夠順利分離開來。一次只能一點點,需要極大的耐心。

  馬上就要出現了……米拉很快就看到綠色的燈芯絨裙子、白色上衣,以及羊毛背心,接著她又看到外套的法蘭絨布。

  正當張法醫持續進行之際,新的細節也一一浮現。他現在要處理的是胸部的部分,也就是喪失左臂的地方。外套的那個部分其實並沒有沾染什麼血跡,只不過就是切除左肩的痕跡,而那裡還留著突出來的殘肢。

  「兇手在殺人的時候,她身上並不是穿著這些,這些都是事後才給屍體套上的衣服。」法醫說道。

  「事後」這個字詞消失在解剖室的回聲當中,墜入了包圍著他們的黑暗隙縫當中,彷彿像一顆小石頭在深不見底的水塘面上、漂彈之後消失。

  張法醫接著處理右臂,從露出的部分可以看出腕部有個手鐲,上面應該還有個鑰匙狀的垂飾。

  接下來到了脖子的部分。法醫在這裡稍作暫停,用小毛巾擦拭了一下前額,米拉現在才注意到這位病理學專家一直都在冒汗。他要處理的是整個解剖當中最複雜的部分,取下黏附在面部的塑膠袋的時候,臉上的表皮很可能也會被一起拔除。

  米拉以前也曾經看過其他的驗屍過程,但那些法醫對於準備相驗的大體、通常不會如此小心翼翼,他們把屍體切開之後就草草縫合。不過,此時她卻察覺到張法醫的祈願,他希望這對父母能夠在最後一次、好好看看自己的寶貝女兒,所以他才會如此謹慎。她對這位法醫的尊敬之意,不禁油然而生。

  最後,經過漫長無盡的等待之後,法醫終於將小女孩臉部的黑色塑膠袋完全清除乾淨,米拉馬上就認出來了。

  黛比‧高登,十二歲,第一位失蹤的小女孩。

  她的雙眼瞪得大大的,嘴巴也還是張開的狀態,彷彿她急著想要說些什麼話。

  她還戴著一個白荷花髮夾,他梳過她的頭髮,真是太奇怪了。米拉馬上想到,對一具屍體展現憐憫之情、遠比對一個活生生的孩子容易多了!但是,隨後她有了新的推論,他之所以如此呵護著她,還有其他的原因。

  他要讓我們看到一個漂漂亮亮的她。

  她的直覺讓她冒起一股怒氣,但是她也知道,此時此刻的這種情緒不應該是屬於她的,應該是別人的才對。她很快就得過去那裡,面對那深沉陰暗的感受,告知那一對已經崩潰的父母,他們的生命,真的已經結束了。

  張法醫和戈蘭彼此交換眼神,他們的對手究竟是哪一種類型的兇嫌?對小孩的興趣是基於生物性原因?抑或是刻意挑選目標?換言之,這個小女孩有沒有遭受性侵?答案馬上揭曉。

  解剖室裡的每一個人都陷入天人交戰,他們一方面希望小女孩能夠逃過這最後的磨難,但一方面又希望結果不是這樣。因為小女孩如果曾經被性侵,兇手留下生物性特徵的機會也將因而大增,他們也更容易能夠找到兇手。

  性侵案件有非常嚴格的作業程序,張法醫自然也沒有違反的必要,相驗即將展開。

  通常會先從大體衣著上是否有記號或是身分證明開始,接著搜尋衣服上是否有可疑的污痕,或者有無留下任何的衣類纖維或是毛髮。到了這個階段,病理學家才會開始進行指縫異物刮取,其中包括了利用某種牙籤、收集受害者指甲裡可能留下的兇手皮屑──只要受害者曾經大力抵抗──或是,足以辨識出殺害地點的泥土或是各種纖維。

  但是,結果是沒有。這整個屍體,除了被切除的左臂之外,幾乎可說是完美無缺,她的衣服也相當乾淨。

  看起來好像是有人先好好把她整理過後、再把她放入袋中。

  第三個階段是最具侵入性的部分,而且還包含了婦科手觸檢查。

  經過幾分鐘之後,張法醫面向戈蘭和米拉,平靜說道:「他根本沒有碰她。」

  米拉點點頭,在她離開解剖室之前,她彎身靠近黛比的屍體,從她的手腕上取下掛著小鑰匙的手環,這個東西,透露了這個小女孩並沒有被強暴,很可能是她可以給高登夫婦的唯一禮物。

  當她開口向張法醫和戈蘭告別之後,她馬上就想把那套防護隔離衣給脫下來,因為她在那一刻覺得好污穢。當她經過更衣室的時候,她在那巨大的瓷盆之前停下腳步,她打開熱水,放下雙手,開始用力搓揉。

  她還在拚命地搓洗,看著前方鏡中裡的自己。當她走進更衣室的時候,想到穿著綠裙藍上衣、還戴著髮夾的小黛比。米拉還想像著她靠著自己的獨臂、坐在牆邊的長椅上,小女孩看著米拉,雙腳搖晃著。她嘴巴張得大大的,然後又合了起來,好像想要和米拉說話,但是一個字都沒有說。米拉也想要問她結拜姊妹的事情,那個他們只知道是第六號的女孩。

  她從自己的幻象裡醒了過來。

  熱水繼續從水龍頭裡汩汩流出,大漩渦狀的蒸氣緩緩升起,幾乎覆蓋住鏡面的全部範圍。

  米拉在那個時候,才驚覺自己的痛。

  她往下看,本能地把手從滾燙的熱水中抽出來,手背的肌膚已經紅腫,而手指也出現水泡,米拉立刻用毛巾擦拭,然後開始在急救箱裡找繃帶。

  沒有誰一定得要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

  ◆

  當她睜開自己的雙眼,她想起來的第一件事情是手上的燙傷。她馬上就關起了門閂,對於這個包圍著她的房間,突然有了感覺。前方鑲有鏡子的大衣櫥,它左邊有小櫃子,還有裝了下方百葉窗的窗戶、可以透進些許的藍色光線。米拉之前是和衣而眠,因為這間噁心的汽車旅館房間裡的床單和毯子髒污不堪。

  她為什麼會醒來?可能是因為有人在敲門,或者也可能是她在做夢而已。

  門口又響起了敲門聲,她起身走過去,把門打開了約略幾公分。

  「哪位?」當她看到波里斯的臉時,還是問了這個沒有意義的問題。

  「我過來接妳,一個小時之後,他們就要開始搜索柏曼的房子,其他人都在那裡等我們……所以我想了想,就帶早餐過來了。」他搖了搖鼻子下方的一個紙袋,裡面裝的很像是可頌麵包和咖啡。

  米拉迅速瞄了一下自己的模樣,現在這樣不算是可以見人,不過也許這反而是件好事:這可能讓她同事的荷爾蒙發揮不了作用,所以,她還是請波里斯進到房間裡來。

  波里斯走了幾步之後,進到房間四處張望著,當米拉走到放臉盆的角落、潑洗自己的臉時,波里斯顯得很困惑,這個舉動對米拉來說有更重要的意義,可以讓她掩藏自己貼了繃帶的雙手。

  「這地方比我印象裡還要糟糕,」他聞著房間裡的氣味,「而且味道都一樣。」

  「我想是殺蟲劑吧。」

  「在我剛加入這個小組,還沒有找到自己公寓的時候,我住在這裡幾乎快一個月……你知道這裡的每一把鑰匙都可以打開所有的房間?經常有住房客人白住不付錢就跑了,所以旅館老闆已經懶得一直頻頻換鎖,到了半夜的時候,妳還是用大衣櫥抵著門比較好。」

  米拉透過臉盆上方的鏡子看著他,「多謝忠告。」

  「不不,我說認真的,要是妳想找個好一點的地方住,我可以幫妳。」

  米拉用揶揄的表情看著他,「警官大人,你不會剛好是請我去住你家吧?」

  波里斯覺得很不好意思,很快就退縮回去,「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四處打聽,看看有沒有女同事的公寓可以分個地方給妳,就這樣而已。」

  「希望我不要在這裡待太久,久到要找公寓。」她一邊聳肩一邊說道。把臉擦乾淨之後,她看到他帶過來的紙袋,幾乎是立刻從他的手上搶下來,然後盤腿坐在床上逐一檢查裡面的食物。

  咖啡和可頌麵包,正好是她想要的東西。

  波里斯對於她突如其來的動作毫無防備,但注意到她的手上有著繃帶,他什麼都沒有說,反而只是害羞問道:「很餓?」

  她嘴裡塞滿了東西回他,「我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要不是你今天早上過來,我想我連走出這道門的力氣都沒有。」

  米拉知道自己不應該說出那樣的話,聽起來太像是給他的一種鼓勵。但是她也找不出其他的方式表示感謝,而且,她也真的是餓壞了,波里斯對著她微笑,笑容裡盡是驕傲。

  「妳都還習慣嗎?」他開口問道。

  「我很能隨遇而安的,所以沒問題。」

  她心想,除了你的同事莎拉‧羅莎很討厭我之外,一切都沒問題。

  「妳馬上就觀察到結拜姊妹這件事,我個人覺得妳很厲害……」

  「運氣啦。我剛好想到自己青少年時期的經驗,你十二歲的時候一定也做過蠢事吧對不對?」

  她注意到這位同事露出了困窘的模樣,很努力想要擠出答案卻沒有辦法,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在開玩笑,波里斯。」

  「哦,我知道。」他臉紅了。

  米拉呑下最後一口,舔著自己的手指,馬上又拿出袋裡的第二個可頌麵包,其實那應該是波里斯的早餐,但是看到她餓壞的一張臉,他實在沒有勇氣說出任何一個字。

  「波里斯,我問你……為什麼你們要叫他亞伯特?」

  「這故事可有意思了,」他一邊開口說道,一邊小心翼翼地移到她的旁邊,「五年前我們遇到非常奇怪的案件,有個連續殺人犯專門綈架婦女,強暴她們之後,把她們給勒死,而我們找到的屍體都沒有右腳。」

  「都是右腳?」

  「沒錯。大家都沒有頭緒,因為這個傢伙的手法準確俐落,完全沒有留下絲毫線索,他就只是切除受害者的右腳,而且他完全是隨機犯案……所以當我們已經發現到第五具屍體的時候,卻還是沒有辦法讓他停手,就在這個時候,卡維拉博士有一個想法……」

  米拉在這個時候也剛好解決完第二個可頌麵包,開始準備喝咖啡,「什麼樣的想法?」

  「他請我們去找所有和腳有關的過往案件資料,就算是犯行再怎麼輕微,都不可以放過。」

  米拉的表情看來十分迷惑。

  接著她把三包糖放進聚苯乙烯的杯子裡,波里斯看到之後,露出了嫌惡的表情,他本來想對此發表一點意見,但是卻選擇繼續把故事說下去:「這一開始對我來說也是很不可思議,但我們開始搜查之後,確實出現了一點曙光,之前在那附近有個竊賊,專門偷鞋店外擺設的女鞋,妳知道,店家為了怕被偷,每種款式尺寸都只放一隻鞋子,而且通常是放右腳的鞋子,讓客人可以更方便試穿。」

  米拉停住不動,手裡的咖啡凝在半空中,她思忖了一會兒,那種辦案直覺所帶來的獨創快感,讓她神情愉悅,「所以你們守在鞋店,抓到了小偷……」

  「亞伯特‧芬利,三十八歲的工程師,已婚,有兩名幼子,在鄉間有間小房子,還有台度假用的露營車。」

  「一個普通人。」

  「他家車庫裡放了個冰箱,我們在冰箱裡找到用保鮮膜仔細裹好的五隻女性右腳,他喜歡讓她們穿上他偷來的鞋子,他有某種戀足癖。」

  「右腳,左臂,所以就有了亞伯特!」

  「沒錯!」波里斯一邊說話,一邊把他的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表示讚許。米拉突然逃開,從床上跳起來,這位年輕的警官很受傷。

  「抱歉。」米拉說道。

  「沒關係。」

  才不是這樣,米拉不相信他的話,但是她想要假裝事情就是這樣了。她背對他,再次走向臉盆的方向,「我馬上就好,然後我們可以準備出發了。」

  波里斯起身走向門口,「好,我在外頭等妳。」

  米拉看著他離開房間,接著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問著自己,天啊,什麼時候才會結束?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可以讓別人碰我?

  ◆

  前往柏曼家中的路途上,他們幾乎沒有什麼交談。其實,當她一上車的時候,發現到他早就打開收音機,她馬上了解到這是在宣示某種意圖,告訴她這將是一趟什麼樣的旅程。波里斯受傷了,在這個小組裡,她很可能又多了一個敵人。

  他們花了一個時到達。亞歷山大‧柏曼住在某個靜謐的住宅區裡,小小的別墅旁有群樹環繞。

  他們已經對前方的街道進行封鎖,線外聚集了看熱鬧的人、鄰居,還有記者。米拉看著他們,心裡想著紙包不住火了。他們在路上已經聽到電台播出找到小黛比屍體的新聞,而且,柏曼的名字也隨之曝光。

  媒體如此興奮難耐的理由其實很簡單,殘臂墓園的事件已經成為警方的公關災難,但是他們現在終於為這個惡夢找到一個名字。

  米拉也在其他地方見識過這種場面,媒體緊緊抓住新聞不放,接著柏曼生活中的所有面向都會慘遭蹂躪、而且無一倖免。他選擇自殺,就等於是承認犯行,基於這個理由,媒體將會堅持自己的版本,他們會把他塑造成惡魔的角色,毫無反駁的餘地,他們的口徑一致,迫使大家要全盤接受。他們會無情地把他撕成碎片,就像是大家以為他對小女孩的所作所為一樣,但是,大家卻看不到這種類似行為的諷刺性,他們會從這整起事件中抽出大量血汁,只是為了要讓頭條新聞嗆辣有味、更加可口誘人,完全沒有絲毫的尊重與公平對待。就算有人大無畏地點出這個問題,他們也會在「媒體自由」這個方便好用的概念之下、找到藉口去隱藏自身的變態色慾。

  米拉和波里斯穿過那一小群人,進入了執法警官所圍起的封鎖區域,而且很快地走過車道、到了房子的前門處,一路上當然無法避開相機的刺目閃光。就在那個時候,米拉發現戈蘭正在窗戶的另一邊看著她,她心裡有種怪異的罪惡感,因為他看著她和波里斯一起走進來,但她馬上就覺得自己很蠢,居然會出現這種想法。

  戈蘭轉身關心屋內的動靜,不久之後,米拉也進到屋內。

  史坦和莎拉‧羅莎在其他員警的協助之下,已經到達現場好一會兒了,兩個人忙進忙出,就好像是工蟻一樣,翻找全部的東西,他們小心翼翼地搜查家具和牆面,只要有助於解開謎團的東西,他們都不會放過。

  米拉依然沒有辦法參加搜查的工作,而且,莎拉‧羅莎臉上立刻露出嚴峻的表情,明白告訴她只有旁觀的份。所以她也只是站著東看西看,把手放在口袋裡面,也不需要為自己纏滿繃帶的雙手解釋些什麼。

  那些照片,吸引了她的目光。

  以典雅胡桃木和銀製相框所裱製的數十幅照片,精美地陳列在餐桌與五斗櫃上,顯現出柏曼夫婦所擁有的幸福時光,但到了現在,這樣的生活似乎已經遙不可及。米拉注意到他們兩個人經常四處旅遊,有許多在世界各地的遊玩照片。但是,越是最近的照片,他們的臉孔也益發顯得蒼老,臉上的表情似乎也黯淡許多。這些照片裡藏了故事,米拉很確定,但是她卻說不上來究竟是什麼。當她走進這間房子的時候,便產生一種詭異的感受,那樣的感覺現在更加清晰可辨。

  現場應該要有個東西才是。

  警察來來去去,其間出現了另外一名旁觀者,米拉認出了她是照片中的女人:薇若妮卡‧柏曼,也就是嫌犯的太太。米拉馬上就發現這個女人生性驕傲,當這些陌生人突然闖入,未經她的允許、褻瀆著這些物件與回憶的私密性之際,她卻保持著一種優雅而疏離的態度。她雖然很順從,但是態度上卻不是那麼認命,她已經答應要和首席檢察官羅契好好合作,她信心十足,她先生和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指控毫無瓜葛。

  米拉還在端詳著她,但當她轉身的時候,發現了另外一個讓她吃驚不已的景象。

  在一整面的牆上,掛滿了蝴蝶標本。

  這些標本都以玻璃裱框,罕見的和美麗的品種都有,還有的是外來種,其名稱都記載在青銅板上來源地標註的旁邊,而最美麗的標本是來自於非洲和日本。

  「它們之所以如此美麗,是因為它們死了。」

  開口說話的是戈蘭。他穿著黑色上衣和毛料長褲,襯衫領口有一部分卡在套頭毛衣頸領的位置,他走過來,站在她背後,想以更好的角度觀看這面蝴蝶之牆。

  「當我們看著這種東西的時候,我們會忘記最重要、也是再清楚不過的事實……這些蝴蝶再也無法飛舞。」

  「的確很不尋常,」米拉同意這種說法,「但它卻如此誘人……」

  「對某些人來說,這正是死亡所產生的效果,也是連續殺人犯之所以存在的原因。」

  戈蘭輕輕打了個手勢,這個動作可以把所有的小組成員立刻召集過來。顯見他們就算是全神貫注在自己的工作,也還是會注意著戈蘭的動靜,等待他的指令或是動作。

  米拉非常確定他們極其信賴他的辦案直覺,戈蘭是他們的領導人。其實這一點非常奇怪,因為他根本不是警官,而且,至少就她所認識的「條子」來說,他們一直都難以信任民間專家。這個小組應該要自稱為「卡維拉小組」,而不是「羅契小組」,才算是更加名符其實,尤其羅契一如往常根本不在現場,只有等到可將柏曼定罪的鐵證出現,他才會登場。

  史坦、波里斯,還有羅莎都依循慣例,站在這位犯罪學專家的旁邊。米拉和他們保持著一步之遙:她怕自己被排拒在外,所以乾脆先把自己孤立起來。

  戈蘭的音量放得很低,而且馬上就找到了自己接下來的理想音量,可能是因為他不想要驚擾到薇若妮卡‧柏曼。

  「好,我們找到了什麼?」

  史坦是第一個開口回答的人,他搖搖頭,「這間房子裡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證明柏曼和第六號小女孩有關。」

  「他太太似乎對於一切都毫不知情,我問了她幾個問題,但我不覺得她在撒謊。」波里斯也補充道。

  「我們的手下也帶著嗅屍犬搜查花園,」輪到羅莎發言,「但到目前為止,一無所獲。」

  「我們必須要還原柏曼在過去六個星期當中的一切行動。」戈蘭開口說道,每個人也都同意他的說法,但是他們也都知道,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史坦,還有其他發現嗎?」

  「他的銀行帳戶裡沒有異常異動。去年他所支付的最大一筆帳單,是為妻子所準備的人工授精療程,這倒是讓他花了不少錢。」

  米拉仔細聽著史坦的話,也就了解到自己在進入屋內之前、以及後來細看照片的時候,真正的感受是什麼,她當初以為只是那東西沒有現身,但她錯了。

  那個東西不只是缺席而已。

  她注意到這間房子裡沒有小孩,裡面有著昂貴但卻毫無人味的家具,這是一間為了註定孤單的兩個人所打造的房子,這也正是史坦警官提到人工授精療程的時候,似乎出現了矛盾之處的原因,因為在這樣的空間裡,你甚至無法感受到有人正期待天賜子女的百般焦慮。

  史坦也迅速描述柏曼個人生活的梗概,作為觀察結論。「他不吸毒,也沒有酗酒,不抽菸。他有健身房的會員卡,也有錄影帶出租店的會員卡,但是他只會租和昆蟲有關的紀錄片。他會到當地的路德派教堂,每兩個月一次會去安養院當志工。」

  「好一個聖人。」波里斯的話充滿了譏諷。

  戈蘭轉向薇若妮卡‧柏曼,注意她是否聽到了最後的評語。接著他又看著羅莎,「還有沒有其他的發現?」

  「我已經檢查過他家裡和辦公室的硬碟,而且也復原了所有的刪除檔案,但毫無特殊之處,都只有工作、工作、工作,這個男的是個工作狂。」

  米拉注意到戈蘭突然分神,但他很快就回神過來,繼續專心和羅莎談話,「他的網路使用習慣呢?」

  「我打電話給他的網路伺服器廠商,他們給了我他在過去半年中的瀏覽網頁清單,但也是什麼都沒有……他似乎對於自然、旅遊,以及動物主題的網站特別有興趣。他也會在網路上買古董,還有,在拍賣網站上大部分買的都是收藏型的蝴蝶標本。」當羅莎結束了自己的報告之後,戈蘭再度雙手交疊,逐一凝望著自己的同事,他也看了米拉一會兒,她終於覺得自己也是裡面的一員。

  「好,大家有什麼想法?」

  「我覺得自己被閃瞎了,」波里斯突然開口說話,而且還用一隻手擋住自己的眼睛,誇張地強調這個字眼,「他實在太『乾淨』了。」其他人也跟著點頭稱是。

  米拉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什麼,但是她也不打算開口發問。戈蘭的一隻手輕滑過前額,又揉了揉自己疲倦的雙眼,他的臉上又再度出現了分心的表情……有個想法把他帶到了別的地方,大約持續了一兩秒鐘左右,也就是說,這位犯罪學專家正在把某些東西進行歸檔、留待未來參考之用。「嫌犯的首要動機是什麼?」

  「每一個人都有祕密。」認真的波里斯提出了解答。

  「確是如此。」戈蘭繼續說道,「我們大家都有弱點,一生中至少會出現一次,我們每一個人也都有祕密,或大或小,但就是難以承認……我們還是來看看這個男人:好丈夫、虔誠信徒、優秀員工的典範,」他一邊說道,還一邊用手指頭計數著每一個字詞,「他是個慈善家、熱愛健康體魄、他只租紀錄片,他沒有任何的缺點,他還收集蝴蝶……你相信世界上有這樣的人嗎?」

  不,沒有辦法。這一次的回答理所當然。

  「所以,為什麼這樣的一個男人,會把小女孩的屍體放在他車子的行李廂裡頭?」

  史坦插話:「他準備要毀屍滅跡。」

  戈蘭同意他的說法:「他對我們大家下咒,這一切的完美,只是為了讓我們無法注意其他的地方……此時此刻,我們還忽略了哪些地方?」

  「我們現在該做什麼?」羅莎問道。

  「一切從頭開始,在各位已經偵查過的範圍當中,就可以找到答案。再次逐一清查,要去除所有覆蓋其上的美麗糖衣,千萬不要被美好生活的眩光所欺瞞:那種耀眼亮光之所以存在,是為了要讓我們分神、擾亂我們的思考,所以你們要……」

  戈蘭又開始神遊了,他的注意力在別的地方。這一次大家都注意到了,他的腦袋裡終於有些東西開始成形、而且繼續發展下去。

  這位犯罪學專家開始環顧四周,米拉也緊緊跟隨著他的目光,在虛空世界裡,他的雙眼並非全然迷惘無措,她注意到他正在看某一個東西……

  小小的LED閃燈斷斷續續地在發亮,自成一種顯眼的韻律,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戈蘭大聲問道:「有誰聽過了電話答錄機裡的留言嗎?」

  整個空間瞬間凝結,他們看著這台電話,它的紅眼正向每一個人眨眼,因為那個發著亮光的疏失,大家的罪惡感也油然而生。戈蘭完全沒有理會他們,逕自走過去,按下了啟動那台小型數位錄音機的開關。

  一會兒之後,一個死人的聲音幽幽回魂。

  這是亞歷山大‧柏曼最後一次回家。

  「呃……是我……呃……我時間不多……但是我要告訴妳,我很抱歉……這一切都真的很抱歉……我應該早就告訴妳的……可是我沒有……原諒我好嗎……都是我的錯……」

  這一段話結束了,整個空間陷入死寂。每一個人都無可避免地望向薇若妮卡‧柏曼,她無動於衷,彷如雕像。

  戈蘭‧卡維拉是唯一有所動作的人,他走向她,緊抓著她的肩膀,把她交給一位女警、並且把她帶到另外的房間。

  輪到史坦和大家說話,「好,女士先生們,看起來我們已經有自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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