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在搜尋引擎裡最常輸入的字詞,就是性,其次是上帝。每當戈蘭想起這件事,他就不禁懷疑為什麼有人會想在茫茫網海裡到處找上帝。第三個字詞,其實是由兩個字所組成:小甜甜,布蘭妮,並列第三的是死亡。
性、上帝、死亡和小甜甜布蘭妮。
戈蘭第一次把他太太的名字輸入到搜尋引擎,也不過是三個月前的事情而已,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要這麼做,純粹是出於直覺。他不確定自己是否可以在網路上找到她,其實,目前也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這應該算是可以找到她的最後一個地方了,他怎麼會對她知道的這麼少?而就從那一刻起,某些事物開始讓他徹底崩潰。
他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追蹤她的下落。
其實,他也不知道她現在人在什麼地方,說真的,他一點也不在意。他真正想知道的是她是否幸福快樂。因為那正是讓他之所以憤怒的原因:她離開了他和湯米,然後在別的地方快活,怎麼有人可以只為了歡愉私慾、卻這樣深深傷害別人?顯然他們做得出來。她不但真的這麼做了,更糟糕的是她也不打算回來好好修補,她曾經選擇共度一生的男人,如今身上滿是傷口與淚水,她卻不肯為他療傷。當你看著前方、直直前進,總有些時刻,你聽到了某種聲響──可能是一陣哭泣──然後你稍微轉頭,想知道一切是否安然無恙,又或者那些被我們拋下的人、以及我們自己,是否發生了什麼變化?每一個人都有過那樣的時刻,但是她為什麼沒有?因為她根本不想一試?死寂的夜裡,連一通不出聲的電話也沒有,更不要說沒有隻字片語的空白卡片了。戈蘭多次站在湯米學校的外頭,希望可以當場發現她正偷偷地看著兒子的動靜,但是什麼都沒有,她甚至沒有回來看看他是否安然無恙,對於這個曾經要與他共度一生的人,戈蘭不禁充滿了疑惑。
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和薇若妮卡‧柏曼如此不同?
這個女人一直被矇騙,她的先生已經習慣她去築起那美好假象,好讓她可以照護著他的一切資產:他的名字、房子、財富、所有的一切。因為,他所追求的東西,終究還是在別的地方。但是柏曼太太和戈蘭並不一樣,她發現到那呑噬自己美好生活的地獄,也嗅聞到它的腐敗氣味,但是她什麼都沒有說出口,她雖然沒有參與,但也加入了這一場騙局,她是沉默氛圍裡的共犯、也是這場表演當中的伴侶,無論如何,好歹都還算是一位妻子。
從另一方面看來,戈蘭卻從來沒想到自己的妻子會拋棄他。沒有線索,沒有徵兆,也沒有惡化的跡象可以讓人事後恍然大悟、而且說道:「對!事態這麼明顯,我像個白癡居然沒有注意到。」如果他可以早點知道自己是個無法讓人忍受的老公,該有多好,這樣他就可以把問題歸咎在自己身上、他的疏忽,以及漫不經心。他多麼希望可以找出自己的原因:至少他以前應該是有一些吧。但是沒有,只有沉默,以及不確定感。他讓其他人看到了整起事件的最殘酷版本:她離家出走,結束一切,因為戈蘭知道,大家想看的就是他所提供的故事,有人想看到的是這個可憐的先生,還有人想看到的是,這個男人一定是做了什麼事情而把她逼走。而他自己也立刻在這些角色裡找到了認同,甚至還可以任意轉換不同的角色,因為各種苦痛其實都沒什麼不一樣。
那麼她呢?她偽裝了多久?誰知道醞釀這個想法直至成熟花了多久時間?誰知道這個計畫之所以豐實,來自多少不可告人的美夢?還有,當她每個晚上睡在他旁邊時,枕下又藏了多少念頭?每天惺惺作態為人妻、為人母,卻編織著那樣的慾念,一直到那些幻想成為了一種計畫、方案,一種密謀。誰知道她何時確定或是知道自己的美夢能夠成真?蟲蛹的身體裡藏匿著完全變態的祕密,她同時也懷抱著祕密、與他和湯米一起生活,靜悄悄地準備未來的改變。
她現在人在哪裡?在另一個平行的宇宙,裡面也有戈蘭日日所見的浮世男女,也有要打掃的房屋、要照顧的丈夫和小孩,一模一樣的無趣世界,但是卻將他和湯米完全拋諸在後,她的人生有新的色彩、新的朋友、新的面孔,以及新的名字。她在這個世界裡要尋找什麼?戈蘭心想,基本上,我們大家都在平行宇宙裡找尋答案,就像是運用網路遍尋性、上帝、死亡和小甜甜布蘭妮的那些人一樣。
從另一方面看來,亞歷山大‧柏曼卻是在網路上找尋小孩。
一瞬間,謎底揭曉。在柏曼的電腦上打開「普莉西亞蝴蝶」網站、從而確認了管理整個系統的國際伺服器,一切真相大白。
那是一個戀童癖網站,許多國家都有分站。
米拉是對的;「她」的音樂教師也是那個網站的會員。
網路犯罪的特勤小組找到了近百名的訂閱者,第一階段的逮捕行動已經完成,幾個小時之後,其他人也會一一落網。這一群訂閱者雖然為數不多,但卻經過精挑細選,全部都是完全不會令人起疑的有錢專業人士,因而也樂意付出大把鈔票來維持自己的匿名性。
亞歷山大‧柏曼,正是其中一個。
戈蘭在回家的路上,再次想到了那位被親友認為行事溫和、臉上總是掛著微笑、高尚正直的柏曼,好個完美無瑕的面具。誰知道他為什麼想到柏曼的時候、卻聯想起自己的妻子?又或者他早有了答案,但是卻不想承認?無論如何,只要一開始想起這些事情,他就會把這些思緒放在一邊,轉而把全部心力放在湯米身上。所以他早就在電話裡面答應孩子會早早回家。兒子知道消息之後興奮異常,問他可不可以訂披薩吃,戈蘭滿口答應,他知道這小小的讓步足以讓兒子一直很開心。小孩子總是可以從周遭所發生的事情當中、找到某種滿足感。
所以,戈蘭訂了有青椒的披薩,還為湯米多加了雙份的莫札瑞拉起司。他們一起打電話訂披薩,因為這份工作是一種兩人共享的儀式,湯米負責撥電話號碼,戈蘭開口點餐,然後他們會拿出特別專門吃披薩的大盤子,湯米喝的是果汁,戈蘭則會犒賞自己一瓶啤酒。把東西拿上桌之前,他們會把玻璃杯先放進冰箱裡,好讓杯壁結出霧霜,冰涼的程度配上飮料,剛剛好。
但是戈蘭卻還是心神不寧,他的腦海裡依然想著那個完美的組織。特殊網路犯罪小組的警官找到了一筆資料庫,內含三千多筆小孩的姓名,而且還有他們的地址以及照片。這個網路使用的是假網址,吸引無辜的小孩自投羅網……那就像是戈蘭和湯米在晚餐後收看的衛星頻道節目一樣。當他的兒子緊緊依偎著他,全神貫注地看著兩個叢林夥伴的時候,戈蘭一直望著他。
他心想,我要好好保護他。
但是,這種想法卻在他的心裡產生了深沉的恐懼感,一種陰鬱的死結,他怕自己做得不夠,或者,本來就不可能足夠,因為就算他和湯米努力維持一切,但單親家庭還是不夠的。如果柏曼空白電腦螢幕的另外一端,出現的不是那個不知名的孩子,而是湯米呢?他有辦法注意到有人想要侵入他兒子的心靈以及生活嗎?
當湯米在做回家功課的時候,戈蘭也在書房裡繼續埋首研讀資料,還不到七點鐘,所以他開始再次翻閱柏曼的檔案,試圖找出對於其他可能有利偵查的蛛絲馬跡。
首先是地下室的皮製搖椅,克列普發現上面完全沒有指紋。
每個地方都有,但獨獨那裡沒有……原因何在?
他認為那一定也是事出有因。不過,一當他想要釐清某個概念的時候,他的心思就會飄散到別的地方,他兒子所處的危險環境。
戈蘭自己是個犯罪學專家,他知道惡行的成因,但是他卻總是像個學者一樣,從遠處進行觀察。他從來不曾想過,這同一個惡人也可能會把自己消瘦的手指、伸到他的面前,不過,現在這個想法卻盤旋不去。
什麼時候你變成了「惡魔」?
基本上,他禁止大家使用這個字詞,但此時又回到了他的腦海最深處,因為他希望知道事情是如何發生的,釐清全局之前,得要先跨越界線。
柏曼隸屬於一個完美的組織,它有著緊密的層級與位階體系。這位業務代表還是個大學生的時候,早已加入,在那個時候,網路還不算是什麼獵場,需要花許多工夫才能避人耳目,這也是他們之所以建議後續的入會者、必須要為自己建立健全典範生活模式的原因,如此一來,才能掩藏住他們的天性和慾望。融入,消失;是整套策略的兩組關鍵字。
早從大學時代,柏曼已經對於接下來的步驟瞭若指掌。首先,他要找到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同學。薇若妮卡,對男生來說,當然也包括他自己,一個稱不上漂亮的女孩──假裝對她產生興趣。他讓她誤以為他早已深愛她多年,只是怯藏心中而已。正如他所預料的一樣,她很快就答應嫁給他。第一年的婚姻生活就如其他的夫妻一般,起落交織,他經常出差,但其實他是趁出差之便,與其他的同好相會、或者是呵護培育著自己的小獵物。
隨著網路時代來臨,事情也變得更加容易,戀童癖馬上開始運用這偉大的工具,網路除了可以讓他們以匿名的方式進行活動之外,更能夠撒下天羅地網、玩弄著他們的受害者。
但是,亞歷山大‧柏曼的完美偽裝計畫畢竟功虧一簣,因為薇若妮卡無法為他添得一兒半女。他漏了這一塊,如果連這樣的細節都注意到的話,任何人都不會對他起疑心:因為,身為人父,絕對不會對其他人的小孩感興趣。
這位犯罪學專家呑下了如鯁在喉的怒氣,檔案在這幾個小時之內也越變越厚,他闔上資料夾,再也不想碰它。其實他只想上床,讓睡意好好放鬆自己。
除了柏曼之外,還有誰可能是亞伯特?雖然他們還沒找到柏曼與殘臂墓園、以及六名失蹤小女孩之間的關連,也還沒有發現其他的屍體,但除了柏曼之外,再也沒有人比他更適合穿上兇嫌的外衣。
不過,戈蘭越想越多,更加覺得他不是兇手。
在八點鐘的時候,羅契就要在爆滿的記者會上,正式宣佈已經抓到罪犯。戈蘭知道,在他找到柏曼的祕密之前,現在極盡折磨著他的這個想法將馬上會在他的腦海裡嗡嗡作響,它徘徊不去,模糊難辨,整個下午都盤據在他腦海裡的某個角落,然而它在陰暗之處藏匿,卻依然振動不止,他還是看到了它,繼續存在著,直到現在,戈蘭終於能夠待在自己安靜的房間裡,全神貫注好好思考。
你認為柏曼無罪?
哦,我當然覺得他有罪:這個男人是戀童癖,但是他並沒有殺害第六名小女孩,他與此事毫無關連……
為什麼你可以這麼肯定?
如果亞歷山大‧柏曼真的是亞伯特的話,我們在他的後車廂應該會找到最後一個小女孩──也就是第六號──而不是第一個的黛比,她的屍體理應之前就開始腐爛了……
就在他搞清楚這個推論的時候,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錶:距離八點鐘的記者會,只剩下幾分鐘。
他必須要出手阻止羅契。
當柏曼案件的發展已經開始在新聞圈傳開之時,這位首席檢察官馬上召來了主要媒體,官方說法是他不希望記者掌握的是二手消息,而且可能還是被惡意過濾過的祕密消息來源。其實,他擔心的是整起事件會被慢慢導引到其他各種不同的方向,讓他無法大出風頭。
對於要如何操作類似這樣的事件,羅契深諳此道,讓媒體等候的時間要拿捏得恰如其分,何況,讓他們坐立難安,羅契也可以從中得到某種樂趣。所以,他總是會延遲個五分鐘,再正式開始記者會,也要讓大家知道他身為整個小組的領導人,總是能掌握事況的最新發展。
這位檢察官喜歡在自己的辦公室裡、聽著隔壁記者室的竊竊私語:那彷彿是種可以餵養自尊的能量,他會在那個時候,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雙腳擱在從先前首席檢察官那裡所接收的桌子上。羅契擔任他的副座已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心想,也未免太久了一點,對於八年前的鬥爭交火,他一點都不後悔。
多線電話的顯示燈一直不斷亮起,但是他並沒有打算要接電話:他反而希望能夠提升緊張不安的氣氛。
有人敲門。
「請進。」羅契說道。
當米拉一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她發現這位首席檢察官臉上有一抹自滿的微笑,她實在不知道為什麼他要見她。
「瓦茲奎茲警官,對於妳在這次偵查中所提供的寶貴協助,我想好好表達我個人的謝意。」
這番精心佈局的辭令,其實目的只是要把她弄走。如果米拉聽不懂的話,可能會反而覺得不好意思。「長官,我覺得自己沒什麼貢獻。」
羅契拿起了一把拆信刀,開始用刀尖清理起自己的指甲,接著他漫不經心地繼續說道:「不不,真的幫了很大的忙。」
「我們還不知道第六號女孩的身分。」
「一定會水落石出,其他事情也都是這樣。」
「長官,我懇請您讓我完成任務,至少再給我個幾天,我一定可以查出個結果……」
羅契扔下拆信刀,擱在桌上的雙腳也放下來,他臉上堆著最燦爛的微笑,走向了米拉,並且抬起了她仍然包紮著繃帶的右手,大力握手,完全沒有注意到這個舉動會讓她疼痛難耐。「我已經和你的長官談過了,莫理胡警佐跟我保證,妳協助此案有功,可以得到獎章。」
接著他把她送到了門口。
「一路平安,警官,偶爾還是要想念我們一下。」
米拉點點頭,因為這個時候也不需要再多說什麼了。幾秒鐘之後,她自己已經站在外頭,看著他關上了辦公室的門。
她想要找戈蘭‧卡維拉談談這件事,因為她很確定戈蘭一定不知道她突然被解職,但是,他已經回家了。幾個小時之前她聽到他在講電話,答應要回去吃晚餐。根據他講話時所使,用的語氣,電話那頭的人應該不超過八、九歲,他們兩個人要訂披薩。
米拉了解到戈蘭有個兒子,也許他的生活裡還有個女人,這對父子所準備的愉悅之夜,她也會共同參與,一股嫉妒的痛楚油然而生,米拉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她在門口交出了自己的徽章,拿到了一個信封,裡面放著送她回家的火車票。在這個時候,不會有人送她到火車站,米拉得要自己叫計程車到汽車旅館、拿回自己的行李,她希望長官可以讓她核銷這筆車費。
不過,當米拉站在街頭,她發現自己其實也不趕時間,她環顧四周,大口呼吸著空氣,突然讓她一陣清醒,心情平和。這整座城市彷彿浸淫在一個冰冷飄忽的異常氣泡裡,天氣馬上就要變了,稀薄的空氣裡有著暴風雪來臨前的預兆,如若不然,萬物將會維持現在的面貌,靜凝不移。
米拉拿出了信封裡的車票,距離搭車的時間還有三個小時。但是,她現在想的是別的事情,她還有事情得要完成,這段時間夠嗎?除了馬上動身之外,也沒有其他的方法可以知道答案,而且,她要是還存有這樣的疑問,也沒有辦法安心離開這裡。
三個小時,勢必如此。
◆
她花錢租了一台車,開了約一個小時左右之後,迎向她的是映襯在天空之下、輪廓鮮明的山頂,有著斜式屋頂的木屋,從煙囪竄出的灰煙、有著樹脂的氣味。庭院裡堆著木材,窗戶裡透出了舒適的赭黃色燈光。
她沿著一一五號公路前進,從第二十五號出口開了出去。她正準備前往黛比‧高登所就讀的寄宿學校,她想要看看這小女孩的房間。雖然現在對於首席檢察官羅契而言,她其實已經毫無利用價值,但是她很有信心,一定可以找到某些線索,找到第六號小女孩的下落,以及她的姓名。那是一種表示憐憫的小小舉措,大家還不知道除了那五名小女孩之外、還有別人,沒有人有機會可以好好哀悼這第六名受害者,米拉也知道,要是沒有名字,他們也無計可施。這個小女孩會變成墓碑上的空白印記,一串死者名單末尾的沉默停頓,她也只不過是冰冷的死亡人數統計表上、添記的新數字,但米拉絕對不可能坐視這一切。
其實,她之所以不遠千里而來,是因為還有另一個盤旋不去的想法,她頸背的搔癢感。
九點剛過,這位女警已經到達了目的地。這間寄宿學校,位於山丘上一點二公里處的美麗村莊,此時的街道空無一人,學校興建的位置在村莊外頭,四周被一個漂亮的公園所圍繞,還有馬術學校、網球場,以及籃網球場。
米拉沿路開過去,最後把車停在學頭。過了一會兒之後,她找到學校的辦公室,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看看黛比的房間,但希望不要造成任何人的麻煩。助理徵詢過長官的意見之後,表示沒有問題。幸運的是,黛比的媽媽在和米拉聊過之後,就在她前往學校的路上,已經先打過電話告知校方。助理給了她一張「訪客」的通行證,告訴她要怎麼到黛比的房間。
米拉一直往前走,到了走廊盡頭、出現學生房間的那一側才止步。找到黛比的房間並不難,因為同學在她的門口貼滿了彩色的緞帶和留言,上面寫著思念永不止息,絕對不會忘了她,這一句更是無法免俗,「妳會永存在我們的心中。」
她又想到了黛比,那個打電話回家、懇求家人讓她回家的小女孩,有著那個年紀的孤絕感,害羞又敏銳,很可能就是在那樣的地方、因為同學的關係而痛苦不堪。所以米拉看到這些字條時覺得很不舒服,來不及的虛偽情感告白。她心想,當她還在這裡,或是有人在妳們面前把她帶走的時候,妳們大有機會可以注意到她的,不是嗎?
米拉聽到走廊盡頭傳來了尖叫笑鬧聲,她順著早已熄滅的悼念殘燭前行,進入了庇護黛比的房間。
她把門關上之後,馬上就隔絕了所有的聲響、陷入沉寂。她把手伸出去,打開一盞燈光,房間很小,有扇窗戶可以直接遠眺公園,牆邊有張小小的書桌,上頭的書櫃裡全都是書,黛比熱愛閱讀。右手邊是浴室,門是關著的,米拉決定最後再一探究竟。床上有好幾個玩偶,它們冰冷又無能的眼睛仔細盯著這位女警,讓她覺得自己像是入侵者。房間裡到處貼滿了黛比居家活動、老同學、女生朋友以及小狗史汀的海報與照片,她把這些東西全帶來了,才能讓她鼓起勇氣、走進這間與世隔絕的寄宿學校。
米拉發現,黛比要是能夠長大成人,未來很可能是個大美女。等到她的同學發現這一點的時候也太遲了,她們會心生遺憾,無法早點看到隱身在醜小鴉裡的天鵝。不過,此時此刻,她最好還是先忘了這件事。
她讓自己的思緒回到了目睹驗屍現場的那一剎那,張法醫去除了黏附在她臉上的塑膠袋,純白百合的髮夾出現在她的髮際。兇手梳理過她的頭髮,米拉也記得自己當時心裡在想些什麼,他之所以要好好打扮她,就是為了他們。
但是,不不不,她的美麗是為了亞歷山大‧柏曼。
她注意到牆面有個地方,出現了異常的空白,她走過去,發現那裡有好幾個地方的灰泥都已經剝落,似乎那裡以前貼了些東西,但現在全都不見了。有其他人窺視並碰觸了黛比的世界,她的東西與記憶。也許是她的媽媽取下了這些照片;她之後會再做確認。
當米拉的腦袋裡還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卻被一陣聲響嚇到了,那聲音來自外頭,但並非從走廊而來,而是浴室門的後方。
她出於本能,立刻將手放到了腰帶的位置找槍。她拔槍之後將其舉高,走到了浴室的門口。又有聲音了,這次更清楚,沒錯,裡面有人。那個人沒有注意到米拉也在那裡,那個人就跟她一樣,以為現在是進入黛比房間的最佳時機,無人打擾,還可以拿走一些東西……是不是什麼線索呢?她的心臟抨怦亂跳,她不打算進去,只要靜靜等待就好。
突然之間,門打開了。米拉的手指頭已經在手槍的保險栓上頭,幸好,她沒有進一步動作。那個小女孩張開了雙臂,充滿恐懼,手裡抓著的東西也摔落地面。
「妳是誰?」
那女孩結結巴巴說道:「我、我是黛比的朋友。」
她說謊,米拉清楚得很。她把槍放回去,看著女孩掉在地上的東西。一瓶香水、幾罐洗髮精,還有一頂寬邊紅帽。
「我來拿我借給她的東西,」但這聽起來比較像是藉口,「之前也有其他人過來……」
米拉認出那頂紅帽也曾經出現在牆上的某張照片裡,黛比戴過那頂帽子。她也知道自己目睹的是一場劫奪、很可能已經有數天之久,這正是黛比某些同學的傑作。要是有人從牆上取走了照片,也並不意外。
「好,」她的態度十分乾脆,「現在給我離開這裡。」
那小女孩遲疑了一會兒,接著撿起了掉落的東西、跑出房外。米拉任由她去了,黛比也會喜歡她這麼做的,這些東西對她媽媽來說完全沒有用處,這位母親會在餘生不斷自責,為什麼當初要把女兒送到這裡來。與其他的父母相比,高登太太算是「幸運」了──要是在這樣的刑案中、有什麼運氣可言的話──她至少還有女兒的屍體可以宣洩哀痛。
◆
米拉開始翻找文件和書籍,她想要找到一個名字,而且一定得要找到,當然,如果有黛比日記的話,就更容易入手。她相信這女孩一定有什麼東西可以傾訴自己的低潮,而且,就跟所有十二歲的女孩一樣,一定是放在某個祕密之處,但是,那個地方距離她的內心世界並不會太遠,一個只要有需要、就可以盡快取放的地方。我們在什麼時候最需要找到最親密的撫慰?當然是夜晚。米拉在床邊彎下身,在地毯底下四處摸索,終於找到了東西。
有著銀製小兔的錫盒,被小小的扣鎖封住了。
米拉把盒子放在床上,四處張望,想找到藏鑰匙的地方。她突然想到驗屍時黛比右手腕鐲子上的吊飾,上頭有個小小的鎖匙。
她已經把那鎖匙給了黛比的媽媽,現在也沒有時間把它拿回來了,所以米拉決定要硬把它打開。她拿出原子筆當成槓桿、撬開扣鎖上的圓環,接著她打開了盒蓋,裡面有薰香瓶、乾燥花,以及香木,還有個染血的安全圖釘,一定是在歡血為盟的姊妹結拜儀式中的用品,繡花手帕,被咬掉耳朵的橡膠熊,生日蠟燭,這是青少年回憶的藏寶庫。
但是卻沒有日記。
米拉自言自語,真奇怪,從盒子的大小、以及裡頭東西乏善可陳的狀況看來,應該是還有其他東西才是,何況,黛比也覺得有必要用扣鎖好好保護它。又或者,其實根本沒有什麼日記。
一無所獲讓她好生失望,米拉看了看自己的手錶:趕不上火車了。她也可以繼續待在那裡,尋找黛比密友的可能線索。其實,就在她找尋這女孩遺物之前,那股悸動感又再次浮現,出現了好幾次、但她依然無法掌握的那股感覺。
頸背的搔癢感。
如果沒有先搞清楚這感覺究竟是什麼,她無法離開那個地方。但是她需要某人或是某個東西幫忙,讓她稍縱即逝的思緒找到一個方向。雖然時間已晚,米拉還是做出了一個困難但必要的決定。
她打了戈蘭‧卡維拉的電話號碼。
「卡維拉博士,我是米拉……」
犯罪學專家顯然相當吃驚,沉默了好幾秒鐘。
「需要我幫什麼忙嗎?米拉?」
他聽起來是不是生氣了?沒有,那只是她自己的感覺而已。米拉開始告訴他自己現在本來應該在火車上了,但是她現在卻在黛比‧高登寄宿學校的房間裡面。她想要告訴戈蘭整個故事,而他只是靜靜聆聽,不發一語。
戈蘭此時正看著櫥櫃,手裡拿著一杯滾燙冒煙的咖啡,但是米拉當然不可能知道這些。這位犯罪學專家還沒有入睡,因為他先前連絡羅契,希望阻止他這場在媒體前的自殺性行為,但是他沒有成功。
「我們可能對亞歷山大‧柏曼的案子太操之過急了。」
米拉注意到卡維拉的聲音很微弱,彷彿是奮力從肺腑深處吐納出的話語。
「我也是這麼想,」她說道,「你怎麼發現的?」
「因為他後車廂放的是黛比的屍體,為什麼不是最後一個小孩?」
米拉想起了史坦對此一詭異情節的解釋:「也許柏曼藏匿屍體的時候犯了錯,某些步驟出錯,讓他露出馬腳,所以只好把她移到更安全的藏匿處。」
戈蘭聽著,覺得很疑惑,電話的另外一頭正計算著他停頓的時間。
「怎麼了?我說錯話了嗎?」
「沒有,但是妳說這一段話的時候,自己也不是很確定。」
米拉想了一會兒,「你說得沒錯。」她也認了。
「我們漏了某些東西,又或者,有某一件事和其他的一切都不相符。」
米拉知道一個好警察仰賴的是感知力,官方報告裡絕對不會提到這種東西:它們所認定的重要部分叫做「事實」。但既然戈蘭自己切入了這個話題,米拉就直言說出了自己出現過兩次的激動感受,「第一次是在法醫報告的時候,它好像是個有問題的音符,但是我沒辦法抓住它,幾乎是立刻就消失不見。」
在她頸背的搔癢感。
她聽到戈蘭在屋裡移動椅子的聲音,所以她也坐了下來,接著他開始說話:「我們來假設看看,如果先把柏曼排除……」
「沒問題。」
「試想有個人在背後操控全局,這樣說好了,這個人出現在某處,把缺了手臂的小女孩放進了柏曼的後車廂……」
「柏曼當然會這麼說,因為他可以洗刷自己的嫌疑。」米拉說道。
「我可不這麼認為,」戈蘭的回答很堅定,「柏曼是戀童癖,他什麼都洗刷不了,他知道自己完蛋了,他之所以自殺,是因為知道自己無路可退,同時也是想要掩護自己所屬的組織。」
米拉想起來那位音樂教師也是以自殺作結。
「所以我們要怎麼辦?」
「回到我們一開始建檔的亞伯特,那個毫無特徵與人格特質的傢伙。」
米拉第一次真正覺得對這個案件有了參與感。團隊合作對她來說是種陌生的經驗,而她也擔心和卡維拉一起共事,她認識他的時間並不算長,但是卻已經了解到可以信任他。
「我們假設這些小女孩的綁架案、以及殘臂墓園事件,都有其原因,聽起來也許很荒謬,但確實存在。如果我們想要提出解釋,就必須了解我們這個兇嫌,知道得越多,了解得也會更清楚,懂嗎?」
「是……但我的角色究竟是什麼?」她問道。
戈蘭的聲音低沉,但是卻充滿了活力。「他是個掠食者,對吧?所以告訴我,他怎麼找獵物……」
米拉打開了隨身的筆記本。在電話的另一頭,他聽到了她在翻閱紙頁的聲響,她開始唸出自己寫下的受害者筆記:「黛比,十二歲,她的同學還記得看到她下課的時候離開,但到了宿舍晚點名的時候才發現她不在。」
戈蘭深啜了一口咖啡之後說道:「現在告訴我第二個……」
「安妮卡,十歲,起初大家以為她在森林裡失蹤……三號是薩賓娜,她是年紀最小的一個:九歲。事發時間是週六傍晚,她和自己的爸爸媽媽到遊樂場去。」
「就在她父母的面前,嫌犯把她硬生生從旋轉木馬區上拉走。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全國陷入了警戒,我們的工作小組被召集進來,同時,也出現了第四起小女孩失蹤案。」
「梅莉莎,年紀最大的受害人:十三歲。她的父母下達了晚上不准出門的禁令,但是生日那天她卻不聽話,要跟朋友去保齡球館慶生。」
「她所有的朋友都到了,只有梅莉莎自己沒有現身。」這位犯罪學專家記得很清楚。
「卡洛琳娜是從自己的床上被帶走,也就是說他潛進了住家裡……再來是第六號受害人。」
「等等,現在先鎖定其他人。」
戈蘭覺得和這位女警格外合得來,他已經很久都不曾出現這種感覺了。
「米拉,現在請妳告訴我:亞柏特的犯案手法。」
「一開始他綁架的是不住在家裡、群性不高的小女孩,所以沒有人會發現異狀,他有充分的時間可以……」
「可以做什麼?」
「做個實驗:他想要確定自己能夠得逞,而且時間掌控權在他的手上,他可以從容棄屍,然後自己消失得無影無蹤。」
「到了安妮卡的時候,他已經更泰然自若,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決定要在森林裡下手綁架,以免被人看到……他對薩賓娜呢?」
「他是在眾人面前把她帶走;事發地點在遊樂場。」
「為什麼?」戈蘭插口問道。
「原因和之後的受害者,一樣,梅莉莎被綁架時,大家已經陷入警戒狀態,又或者像是卡洛琳娜,在自家被帶走。」
「動機為何?」
「他覺得自己很厲害,變得更有信心。」
「很好,」戈蘭說道,「繼續下去……現在告訴我結拜姊妹的事,從頭開始說起。」
「那是很小的時候才會做的事,用安全圖釘把食指戳個小洞,然後在兩個人的指尖碰在一起的同時,也會一起唱著某首兒歌。」
「為什麼亞伯特要挑她?」戈蘭提出了問題,「這太不合情理了,當局已經進入警戒狀態,大家都已經在找尋黛比的消息,而他居然回去綁架她的朋友!為什麼要冒這種風險?為什麼?」
米拉知道這位犯罪學專家已經知道了些什麼,所以就算她其實才是那個正滔滔不絕的人,他也還是扮演著導引談話的角色,「我想是因為挑戰……」
米拉所說出的最後一個字,開啟了戈蘭腦袋裡某扇關起的門,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入了廚房。
「繼續……」
「他想要展示某些東西,比方說,他是最狡猾的人之類的。」
「最重要的是,他非常自我中心,是一個有著自戀人格失調問題的男人……我們現在來談談第六號受害人。」
「我們對她一無所知。」
「不管怎樣,都還是說說看,就從我們已經掌握的東西開始……」
米拉放下了筆記本,現在她也只好被迫即興演出了。「好,我看看……因為她和黛比是好朋友,所以年紀相仿,應該是十二歲左右。巴爾氏體測試②也已經證實了這一點。」
②正常女性的細胞核內有一深色小點,稱為「巴爾氏體」,男性則無。
「好……再來呢?」
「根據驗屍結果,她的死法和別人很不一樣。」
「意思是什麼?給我點提示……」
她想要從筆記本裡找答案。「他砍下了她的手臂,這一點與其他受害者相同,但是她的血液與組織裡卻出現了雞尾酒式多重藥物反應。」
戈蘭請她重複張法醫的藥檢清單,類似心達寧的抗心律不整藥物、ACES制劑和作為某種阻斷劑的愛平諾。
他不是很相信這個結論。
「其實我對這個結果不是很確定。」米拉說道。戈蘭‧卡維拉愣了好一會兒,他懷疑這個女人有讀心術。
「張法醫在會議中表示,亞伯特此舉是為了要減緩她的心跳,降低她的血壓,」米拉指出,「張法醫也提出補充,他的目的是為了要減緩失血的速度,讓她不會死得那麼快。」
減緩失血的速度,讓她不會死得那麼快。
「好,很好、現在告訴我她父母的事……」
「什麼父母?」米拉問道,希望可以弄清楚戈蘭的問題。
「我才不管妳他媽的筆記本裡有沒有寫這個東西!我要知道的是妳的想法!媽的!」
他怎麼知道筆記本?米拉陷入疑惑,反應有些顫抖,「其他做DNA比對測試的受害者父母都已經出現,但是第六號小女孩的父母卻還沒有現身。由於他們還沒有向警方通報失蹤人口,所以我們也不知道他們的身分。」
「為什麼不報案?也許他們還不知道?」
「不可能。」
減緩失血的速度。
「也許她根本就沒有父母!也許她只有孤零零一個人!可能全世界就是他媽的沒有人在乎她!」戈蘭已經動怒了。
「不,她有家人,就跟其他人一樣。記得嗎?獨生女,媽媽的年紀已經超過了四十歲,夫妻兩人決定只生一個。他不會改變這一點,因為這些父爆才是他真正的受害者:他們很可能再也沒機會生小孩了,他挑選下手的是整個家庭,而不是針對這些小女孩。」
「好,」戈蘭的語氣很滿意,「還有呢?」
米拉思索了一會兒。「他想要挑戰我們。他喜歡提出挑戰,就像是那個可憐的結拜姊妹一樣,真是個難解的謎……他在測試我們。」
讓她不會死得那麼快。
「如果她也有父母,而且也知道女兒失蹤的話,為什麼不報案?」戈蘭的目光在廚房地板上四處游移,但卻繼續對她施壓,他知道他們已經很接近某個東西了,解答可能近在眼前。
「因為他們很害怕。」
米拉的話語照亮了整個房間裡的黑暗角落,此時她的頸背處又蠢蠢欲動,一陣搔癢感……
「怕什麼?」
他們需要以語言的形式呈現出這個概念,讓他們可以牢牢抓住,確保它不會消失無蹤。
「她的父母怕亞伯特會傷害她……」
「如果她已經死掉的話,何必呢?」
減緩失血的速度,讓她不會死得那麼快。
◆
戈蘭突然停住,屈身跪下來,米拉則站起身。
「他不是要讓她慢慢死去……他是在止血。」
他們同時找到了答案。
「哦,天啊……」米拉喃喃說道。
「對……她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