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人類是世界上唯一會哭也會笑的物種。

  米拉知道自己的這個特點,但另一方面,她卻不知道人類會分泌三種淚水,基本型淚水,可以持續滋潤人類的眼球,異物入侵眼睛時則會產生反射型淚水,還有心理型淚水,與痛苦或情感有關。這三種淚水都含有不同的化學成分,含有高濃度的錳以及某種荷爾蒙、激乳素。

  在自然現象的世界當中,每一件事都可以被換算成某種公式。但是,因為痛苦而流出的淚水,為什麼在生理學上會與其他類型的淚水有所不同,我們卻無法提出解釋。

  米拉的淚水裡沒有激乳素。

  這是她無法言說的祕密。

  她其實不太會面對痛苦,又或者應該這麼說,去理解別人、進而不會覺得在人群中感到孤單的必要同理心,對米拉來說很難。

  她一直是這樣的嗎?或者是有什麼事件,有什麼人奪走了她的這個能力?

  在她父親過世的時候,她第一次發現了這件事,那年她十四歲。是她發現了爸爸的屍體,某個下午,在起居室裡的沙發上,已經毫無生命跡象。他看起來好像是睡著了,當大家問她為什麼不立刻找人幫忙、卻只是坐在他旁邊快一個小時的時候,她都是給別人這樣的故事版本。其實,米拉當場馬上就知道,做什麼都來不及了。但是,更讓她自己吃驚的是,當她目睹死亡的時候,情感上居然無法感受到任何波動。她的父親──她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教導了她所有的事情,是她的典範──從此再也不在人世,但是她也沒有因此而痛苦心碎。

  喪禮上她哭了,但卻不是因為她深植在靈魂深處、無處可逃的悲傷,而只是盡一個女兒的本分,她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擠出了那些帶著鹹味的淚滴。

  「有個障礙,」她說,「讓我梗住哭不出來,那是因為壓力,我現在深受打擊,別人一定也是這樣。」她什麼都試過了,甚至不斷回憶過往折磨自己,至少可以產生罪惡感,但還是沒有。

  她完全無法解釋自己的狀況,接著她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完全沉默不語。她媽媽也是,幾經嘗試之後,終於從綿長無盡的個人悲痛中走了出來。

  整個世界都以為米拉深受打擊,崩潰了,但是她待在自己的房間裡,想知道的卻是她為什麼一心只想要趕快回到自己的正常生活裡,同時也把那個男人從此深埋心底。

  隨著時間過去,事態並沒有改變。喪親之痛從來不曾發生在她的身上。還有其他的場合可以讓她學習哀悼,祖母、同學、其他親戚,狀況亦然。米拉沒有任何的感受,只是很希望死亡之事可以盡快結束。

  她可以告訴誰呢?大家會把她當成一個冷血的惡魔,根本不配當個人。只有她的母親在臨終之前,發現了米拉臉上突然出現了短暫的冷漠表情,她的母親彷彿突然感到一陣寒意,馬上把手從女兒的手裡抽了出來。

  哀悼家人的場合一個接著一個結束,她開始假裝模仿從所未有的詭異感受,也變得更加容易了。到了需要與人接觸的年紀時,她遇到了問題,尤其是在異性關係上。「如果我沒有辦法對某個男孩產生同理心,根本沒有辦法和他發展關係。」她不斷重複告訴自己,米拉之所以能夠開始解釋自己的狀況,是因為她在字典裡找到「同理心」的定義:「將情感投身到某人身上,進而對他產生認同。」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她開始看心理醫生。有些醫生並沒有給她任何答案,有些則告訴她療程既漫長又困難,他們要花許多心力才能找出她的「情感根源」,研究她的情緒流動究竟是在哪裡被阻斷。

  他們都一致同意:必須要移除那個障礙。

  他們分析她已經有好幾年的時間,但是完全沒有結果。她經常換醫生,而且如果她沒有遇到這個醫生,她本來還會一直換下去。這是米拉遇過最憤世嫉俗的醫生,而且要不是他把話講得這麼坦白,她也不會這麼感謝他:「才沒有悲傷這種事,它就跟其他的人類情緒一樣,根本不存在。那只是一種化學反應,愛情也只是腦內啡的問題而已,只要讓我注射一管必托生麻醉劑,我就可以讓你所有的情感需求都消失不見,人類充其量也不過是血肉之軀做成的機器罷了。」

  她終於放下了心中的包袱,雖然不是盡如人意,但也算釋懷了。她無計可施:她的身體進入了「防禦」模式,就好像是某些電子儀器突然遇到強力電流的時候、必須要保護自身電路一樣。那個醫生也告訴她,有些人在某些時候會感覺到極度悲傷,遠遠超過了人類在一生中所能承受的程度,在那樣的狀況下,就算能活下去,也會變得逐漸麻木無感。

  米拉不知道自己的無感是否算是運氣好,但也因為這項特質而成就了今日的她,尋找失蹤小孩下落的警官。能夠治癒別人的痛苦,也算是對她無法感同身受的某種補償,對她的詛咒,卻突然變成了某種天賦。

  她救了那些孩子,她讓他們平安返家,他們深深感謝她。有些孩子很討她的喜歡,他們也會找她,問她自己所發生的事。

  「要不是妳想到了我……」他們都會這麼問她。

  她當然不會說出真正的答案,在她找尋每一個小孩的時候,她都會一視同仁地「想到」那個孩子,對於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她感到很憤怒──就像是第六號小孩一樣──但她絕對不會有任何「憐憫」之心。

  她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但她也不禁自問:

  她能夠去愛一個人嗎?

  米拉找不到解答,所以她很久之前就開始放空心靈,她不會有愛人、丈夫或是男友,或是小孩,就連寵物也一樣。這是她的祕密,她一無所有,不可能有任何損失,也沒有任何人可以拿走她的東西,這也是她深入那些失蹤人口精神狀態的唯一方法。

  她可以為自己營造出同樣的空虛感,就像是他們所在的環境一樣。

  一直到有一天,她從某個戀童癖手中救出了一個小男孩,他本來只是想綁架他、褻玩一整個週末就好,三天之後,他就會放走小男孩。在他的變態想法中,他自己只不過是「借用他」而已,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對於這個小男孩的家庭與其一生、造成了什麼樣的衝擊,他堅持沒有傷害他,也成了為他自己辯護的藉口。

  其他的一切呢?綁架所帶來的驚嚇,他又要怎麼說?監禁呢?還有暴力?

  為他的犯行找理由,雖然可能會很牽強,但其實一點都不難。他自己也是這麼認為,因為他沒有辦法想像受害者的感受。最後米拉發現:她跟這個男人一模一樣。

  也就是從那天開始,米拉下定決心,自己的靈魂不需要因為別人的基本行事原則而自我剝削,雖然她的身上找不到同情心,但至少可以假裝流露憐憫之情。

  米拉在團隊小組與卡維拉博士面前撒了謊。其實,她非常清楚連續殺人犯的特點,或者,至少也知道他們行為模式當中的某個面向。

  虐待狂。

  連續殺人犯的行為底層,幾乎總是有著虐待狂成分的印記。受害者是被折磨利用的「物件」,他們可以讓他產生優越感。

  連續殺人犯向受害者施虐,以便從中得到愉悅感。

  通常這類兇手沒有辦法和別人建立成熟的整體關係,在他們的眼中,人已經被降格為物件,他與外界的唯一溝通方式,就是暴力。

  米拉自言自語著,我不希望同樣的事情再度發生在我身上。她一想到自己和這些兇手居然有著共通之處,都無法產生憐憫之心,不禁對自己充滿了憎惡。

  當安妮卡的屍體被發現、她和羅莎從提摩西神父的住所離開之時,米拉已經向自己提出承諾,這個小女孩的遭遇,永遠不會在她的記憶裡被抹消。所以,就在當天任務進入尾聲,其他人準備回去工作室,進行總結並整理偵查報告的時候,她請了幾個小時的假。

  這件事情她已經做過好幾次了,她跑去藥局,買了消毒水、貼布、脫脂棉、一捲消毒繃帶、幾根針,以及手術縫線。

  還有一把剃刀。

  她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回到了汽車旅館的房間裡。米拉還沒有退房,而且還一直付房錢,就是為了心裡惦記的這件事。她拉起了窗簾,只留下兩張床邊的一盞燈,她坐下來,把小紙袋裡的東西都倒到了床上。

  她割開了自己的牛仔褲。

  她在自己的手心倒入一些消毒水,開始搓揉,接著又把一撮脫脂棉以消毒水浸濕、輕塗著右腿的內側皮膚。更上面一點的地方是已經痊癒的傷口,那是她之前笨手笨腳的傑作。不過,這次她不會再搞砸了,一定會好好處理妥當。她用嘴唇撕開了剃刀的包裝紙,然後緊緊抓在指間。她閉起了雙眼,把手往下移,她數到三,以刀撫觸著大腿內側的肌膚,她感覺到刀鋒正滑進了肉裡,順勢切開了一個溫熱的洞。

  當疼痛爆發開來,她也發出了無聲的嚎鳴,劇痛從傷口傳遍全身,在頭部達到了頂點,瞬間滌淨了死亡的影像。

  「安妮卡,獻給妳。」米拉在心裡默唸。

  最後,她終於大哭了出來。

  ◆

  淚滴裡的微笑。

  那是犯罪現場裡的象徵圖像。第二號小孩裸體陳屍在洗衣間裡,而此一象徵圖像的重要性絕對無可輕忽。

  「也許他想要在淚池裡淨化屍體。」羅契問道。

  不過,一如往常,這種簡單的解釋方法並沒有辦法說服戈蘭‧卡維拉。到目前為止,亞伯特的犯案手法極為細膩,不可能出現這種窠臼,他認為自己超越了史上所有的連續殺人犯。

  米拉從汽車旅館回到工作室時,已經是九點鐘,她的雙眼紅腫,右腿微跛,當她一進去,立刻可以感受到裡面的疲憊氣氛。她馬上到客房躺下來休息,行軍床沒有整理,衣服也沒有脫就入睡了。大約在十一點鐘的時候,戈蘭在走廊講手機的聲音把她吵醒,她動也不動,假裝還睡著。她猜電話那頭的人並不是他太太,可能是護士或保姆,他還叫她「魯娜太太」。戈蘭問她湯米的事──原來那是他小孩的名字──有沒有吃飯和寫功課,有沒有鬧脾氣,當魯娜太太回報近況的時候,戈蘭嘟噥了好幾次。最後他答應明天會回去一趟看湯米、至少會待好幾個小時,這段談話也隨之結束。

  米拉弓背背對著門口,一動也不動。但是當戈蘭又開始說話的時候,她覺得他似乎站在客房的門口看著她,她可以看到他的影子投射在自己前方的牆面上。如果她回過頭去,會發生什麼事?他們兩人的眼神將在黑暗中交會,也許一開始會有其他的尷尬,然後,沉默的對話。這真的是米拉內心所渴求的嗎?這個男人有奇特的吸引力,但是真正的魅力是什麼,她也說不上來。最後她轉過頭去,但是戈蘭早就已經不在那裡了。

  ◆

  米拉……米拉……

  波里斯的聲音彷如喃喃低語一般,滑入她的夢境裡,那個充滿著黑色樹影與無盡長路的夢。米拉睜開眼睛,看到他正在她的行軍床旁邊,他沒有碰觸她,只是輕喊她的名字喚她起床,不過他的臉上帶著微笑。

  「現在幾點鐘?我是不是睡太久了?」

  「不,現在才早上六點……我要準備出去,卡維拉想叫我去找以前孤兒院的院童談一談,不知道妳想不想一起來……」

  波里斯臉上的尷尬神情告訴了米拉,這絕非他自己的意思。

  「好,我馬上過去。」

  這位年輕人點了點頭,他不需要多費口舌勸她同行,他非常感激。

  大約十五分鐘之後,他們在房子外頭的停車場會合。波里斯已經發動好車子的引擎,人也在外頭等著,他靠在車邊,嘴裡叼著菸。他穿著一件長度幾乎及膝的破舊風衣,而米拉還是平常那件皮衣。當她整裝出發的時候,並沒有料到這樣的打扮會讓人覺得這麼冷。太陽躲在建築物後面,露出的陽光已經讓街角的髒雪看起來有了暖意,但是這個狀況也不會持續太久,因為天氣預報顯示下午又會出現暴風雪。

  「妳應該要多穿一點的,怎麼會不知道呢?」波里斯開口說道,打量著她的衣服,十分焦慮,「每年的這個時候,這裡快冷死了。」

  車裡溫暖舒適,儀表板上放了塑膠杯和紙袋。

  「熱呼呼的可頌麵包和咖啡?」

  「都是給妳的!」他回答,他當然記得她那個早上有多餓。

  這次的款待是為了示好,米拉默默接受沒有多說話。她嘴裡塞滿了食物,開口問道「我們究竟是要去哪裡?」

  「要去找一些以前住在孤兒院的人,聽聽他們的說法。戈蘭現在也認為,洗衣間裡看到屍體,絕對不只是給我們看的驚悚表演而已。」

  「也許他在召喚著過去的某個東西。」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也是很久以前的歷史了。早在二十八年前左右,類似這樣的地方都已經關閉,因為那時候修改了法律,全面廢除孤兒院。」

  波里斯的語調裡有些傷感,他馬上解釋道:「我待過那樣的地方,妳大概不知道吧?我那時候十歲,我從小就不知道爸爸是誰,媽媽也沒有辦法一個人撫養我,所以我就被送過去了一段時間。」

  米拉聽到他說出這樣私密的事情,整個人愣住不知該說些什麼好,波里斯也猜到了。

  「什麼都不用說,我沒事。其實,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告訴妳。」

  「真抱歉,但我不太擅長與人溝通,很多人以為我很冷酷。」

  「我可不這麼覺得。」

  波里斯注視著前方的路,由於柏油路上依然有著積冰,所以車行速度逐漸減緩。路上行人個個走得急促匆忙。空氣中泛著陣陣白煙。

  「史坦準備要追查十二名院童下落,天知道他人現在在哪裡。我們只要負責他們的一半就好,剩下的由他和羅莎去搞定。」

  「只有十二個院童?」

  「在這個地區而已。我不知道博士心裡究竟在想什麼,不過既然他覺得我們可以找到蛛絲馬跡……」

  那個早上他們拜訪了四名以前住在那裡的院童,他們都已經超過二十八歲,多數都有著類似的犯罪紀錄。孤兒院、感化院、監獄、有條件假釋、再度入獄、保釋。其中只有一個人打算洗手不幹,這一切都要歸功於他的教會:他成為當地新教徒社區裡的其中一名牧師,另外兩個遊手好閒,還有一個因為販毒而居家監禁中。但是,米拉和波里斯都注意到同一件事,不論是他們當中的哪一個人,一提到孤兒院的過往歲月時,總是突然出現不安的情緒。這些人都知道牢籠的模樣,而且是真正的牢籠,他們永遠不會忘記待過那樣的地方。

  「你注意到他們的臉了嗎?」在拜訪完第四位前院童之後,米拉開口問她的同事。「你覺得那裡是不是有出過什麼事?」

  「那裡跟其他孤兒院一樣,相信我。但是我想這可能和個人的童年經驗有關。當你長大成人,痛苦經驗會逐漸褪淡,就算是最慘痛的也一樣。不過,如果在當時的那個年紀,記憶已經深深烙在你的身上,就會揮之不去。」

  每當米拉和波里斯向他們提起洗衣間屍體的事情時──當然,他們謹守法律規範──所有的受訪者都只是搖搖頭,那幅可怖的象徵性畫面對他們來說,完全沒有任何意義。

  接近中午時分,他們到了一家咖啡館,囫圇呑下幾個鮪魚三明治和兩三杯卡布奇諾。

  天空陰沉沉,氣象播報員沒有說錯:很快就又要開始下雪了。

  他們要趕在天氣還沒有完全轉壞、而讓他們回不去之前,繼續去找其他兩名院童,他們決定從住得最遠的那一位開始。

  「他的名字叫做費德赫,住處大約離這裡三十公里遠。」

  波里斯心情很好,米拉很想趁此機會多問問他戈蘭的事。這個男人撩起了她的好奇心:要說他沒有私生活,沒有伴侶,沒有小孩,似乎不太可能,而他的太太,更是個謎團,尤其前一晚米拉還聽到了電話內容。這個女人在哪裡?為什麼她沒有在家裡照顧湯米?還是「魯娜太太」已經取代了她的位置?波里斯也許可以一一為她解答,但是,米拉一直不知道要如何切入這個話題,最後她還是放棄了。

  當他們到達費德赫的住處時,已經接近下午兩點鐘。他們本來想事先打電話表示要到訪,但傳來的卻是電話公司的語音,這支電話已經停用。

  「看起來我們這位朋友過得不是很好。」波里斯說道。

  看到他的住所,更加證明了這一點。這間房子──如果可以被叫做房子的話──位於某個堆放著橡膠的工地中間,周邊都是車體殘骸。有隻紅毛狗對著他們狂叫,表示歡迎之意,牠彷彿與周遭其他東西一樣,也正在慢慢鏽蝕中。不久之後,有個年約四十歲的男人出現在門口,雖然天氣寒冷,他只穿了一間髒兮兮的T恤和牛仔褲。

  「請問是費德赫先生嗎?」

  「是……你哪位?」

  波里斯只是揚起手,給他看到了手中的證件:「談一談好嗎?」

  費德赫似乎不是很樂意接待這兩位訪客,但他還是示意讓他們進來。

  這個男人有個大肚腩,手指早已被尼古丁燻得發黃,整個家如其人,又髒又亂。他把冷茶倒入了不搭嘎的玻璃杯裡,點菸,坐在吱嘎作聲的折疊椅上,沙發則留給了他們兩個。

  「能找到我算是你們運氣好,通常這時候我在工作……」

  「今天怎麼了?」米拉問道。

  那男人望向窗外:「下雪了,沒有人這時候要找苦力,而且接下來好多天也一樣,損失可大了。」

  米拉和波里斯把茶杯握在手中,但沒有人喝,費德赫似乎沒有敵意。

  「你怎麼不打算換工作?」米拉大膽開口問道,假裝對他的工作有興趣,先建立聊天的話題。

  費德赫悶哼兩聲。「有啊!妳怎麼以為我沒有!但那些工作也有夠爛,跟我的老婆沒兩樣。那賤貨想過好日子,他媽的每天唸我是個廢物,現在她也不過是個小服務生,跟兩個跟她一樣的賤貨一起住公寓,我看過,這一切都是她教會的安排,他們告訴她,就算是像她這樣一個一無是處的人,天堂裡也給她留了個位置,妳覺得這算什麼?」

  米拉記得沿路上所經過的這種新教會不下十幾個,它們全部都裝了霓虹燈招牌,上面有教區名稱以及宣教的標語。不過幾年的時間,這種教會如雨後春筍一般在這個地區出現,歡迎各種改宗的教徒,像是被大型工廠解雇的員工、單親媽媽,以及對傳統信仰感到失望的人們。這些宗派雖然看起來各有殊異,但是他們在某些方面卻一模一樣:無條件支持造物主論、恐懼同性戀、反墮胎、堅持人人有權持有槍枝、完全支持死刑。

  米拉心想,如果告訴他這些教會裡的某位牧師也是以前的院友,不知道他會作何反應,但她應該是沒有機會知道答案。

  「你們到這裡來的時候,我以為你們跟他們一樣,也是要來傳教的。上個月那賤貨也找了兩個人來,想叫我入教!」他大笑,露出了兩排蛀蝕的爛牙。

  米拉想要轉移他的婚姻話題,隨口問道:「費德赫先生,從事現在的勞力工作之前,你還做過什麼工作?」

  「說出來妳也不會相信……」他面帶微笑,望著四周一片髒亂,「我蓋過小小的洗衣間。」

  兩位警官盡量忍住不要交換眼色,以免讓費德赫察覺這句話有多麼引人側目。米拉不禁發現波里斯把手輕移到臀部附近,露出了他的槍套與槍。她記得他們進來這個地方的時候,手機完全沒有訊號。他們對這個男人幾乎是一無所知,得要小心為上。

  「費德赫先生,你曾經坐過牢嗎?」

  「都是輕罪,絕對不會讓好人在半夜被嚇醒。」

  波里斯的心裡顯然特別注意到此一訊息,他眼光直視著費德赫,讓費德赫覺得渾身不自在。

  「兩位,到底需要我幫什麼忙?」他開口說話了,完全沒有掩飾不悅的情緒。

  「就我們所知,你的童年和大部分的青少年時期,都待在教會神職人員所興辦的機構。」

  費德赫面露疑色看著波里斯:他就和其他人一樣,不知道這些條子想要誘導他說出什麼。

  「一生中最好的時光。」他在騙人。

  波里斯說出了他們為何前來的理由,費德赫提前知道了還沒有公佈的消息,似乎覺得很開心。

  「如果我告訴報社這件事,可以拿到一大筆錢是吧?」這是他唯一的反應。

  波里斯看著他,「你試試看,我一定逮捕你。」

  費德赫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警官又順勢傾身向前,這是一種偵訊的技巧,米拉也知道。一般人在說話的時候,除非有特別的情感或是親密關係,不然,一定會謹守著某條看不見的界線。但是,現在這個狀況下,偵訊者節節進逼對方,就是要侵入他的私人空間,讓他覺得渾身不舒服。

  「費德赫先生,我知道你覺得招待這兩個條子很好玩,你很可能在他們的茶裡吐了口水,他們兩個坐著像白癡一樣、拿著水杯卻不敢喝,光看他們的臉就夠好笑了。」

  費德赫一句話都沒有說,米拉看著波里斯:她不知道在這個狀況下,這個舉動是否妥當,不過他們很快就會知道答案。波里斯靜靜把茶放到了桌上,繼續緊緊注視著那男人的雙眼。

  「現在我們想知道你在孤兒院的生活……」

  費德赫目光低垂,聲音如同低語一般:「我幾乎等於是在那裡出生的,從來不知道我父母是誰,我媽媽才剛把我生下來,我就被帶到那裡去了。洛福神父幫我取了名字,他說這也是他某個朋友的名字,他年紀輕輕時就死於戰爭。這個瘋狂神父可能以為這名字給別人帶來了厄運,給我就會帶來好運!」

  外頭的狗又開始狂吠,費德赫突然中斷下來,回吼過去,「閉嘴!寇奇!」然後他又轉向自己的客人。「以前我有更多的狗,這地方以前是垃圾場,當我買下來的時候,他們跟我保證這裡的排水問題已經整理好了,但是偶爾還是會出現垃圾、大便,各式各樣的髒東西都有,特別是在下雨天的時候。這些狗吃了這些髒東西,肚子腫了起來,過幾天之後就嗝屁。寇奇是我唯一剩下的狗,不過我想牠遲早也會這樣掛了。」

  費德赫開始繞圈子,他不想回到那個形塑他命運的地方。他提起了死狗,等於想和警官打商量饒了他,但是他們並不放手。

  米拉開口發問的時候,盡力表現出真誠的樣子:「費德赫先生,想請你幫個忙。」

  「沒問題,說吧。」

  「我想請問的是,『淚滴裡的微笑』這樣的景象,你會想到什麼?」

  「這是不是像心理學家搞的東西?對吧?一種自由聯想?」

  「可以這麼說。」米拉同意。

  費德赫開始思索答案,他陷入悲傷,開始看著天花板,一手搔著下巴。也許他想要表現出熱心幫忙的模樣,也或許他了解到他們沒辦法以「記憶力不佳」的理由將他起訴,或許他也只是在愚弄他們。但是最後他開口說話了:「比利‧摩爾。」

  「他是誰?你的朋友嗎?」

  「哦,那個小孩超棒的!他到院裡的時候是七歲,整個人總是很快樂,笑嘻嘻的。他馬上就變成大家的開心果……那時候他們準備要關閉孤兒院:只剩下我們十六個人。」

  「整間孤兒院只有你們這些人?」

  「連神父也走了,唯一留下來的是洛福神父……我是裡面年紀最大的一個,十五歲左右……比利的故事真讓人心酸:他的父母親上吊,而且是他發現屍體的,他沒有大叫或是找人幫忙,反而是自己爬上一張椅子,抱住他們,解開繩子,把他們從天花板上放下來。」

  「這種體驗會變成跟隨一生的印記。」

  「比利可沒有。他總是很開心,遇到最壞的狀況也能應付自如,對他來說,一切都是遊戲,我們從來沒這樣想過,這個地方對我們來說就是監獄,但是有了比利,你就不會這麼想了。他有種活力,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有兩件事他很著迷,一個是他媽的溜冰鞋,他喜歡在空蕩蕩的走廊上溜來溜去,還有足球。但是他不喜歡踢足球,他喜歡站在邊線,發表像是廣播電台一樣的評論……『我是比利‧摩爾……現在正在墨西哥市的阿茲特克球場,為您做世界盃總決賽的現場轉播……』他過生日的時候,我們大家捐了點錢,買給他一台錄音機,他真的很神:他可以花好幾個小時的時間錄這些東西,而且還一直重聽!」

  費德赫正滔滔不絕,現在的內容有些離題了,米拉想把話題拉回來。「可以談一談孤兒院最後幾個月的狀況嗎?」

  「我跟妳說過,他們要關院,所以我們這些小孩只有兩個選擇:如果沒有被收養,就是要去其他的機構,像是照護之家之類的地方。但是我們是屬於乙級的孤兒,沒有人會想收養我們,但是比利的狀況卻大不相同,大家要排隊領養他!每個人馬上就會愛上他,都想要這個孩子!」

  「最後呢?比利找到了好家庭嗎?」

  「小姐,比利死了。」

  他的語調裡充滿了失望之情,聽起來彷彿是他自己遭逢的厄運一樣。也許就某種狀況來說,也確是如此,這個小男孩對於其他的院童來說,代表了某種救贖,他理應是最後可以成功逃脫的那個人。

  「發生了什麼事?」波里斯問道。

  「腦膜炎。」

  那男人抽了抽鼻子,眼裡泛著光,轉而面向窗戶,他不希望這兩個陌生人看到他脆弱的模樣。米拉知道,只要他們一離開這個地方,關於比利的種種回憶將彷如屋裡的老靈魂一般、在費德赫的身旁飄蕩不去。但這個人的淚水卻贏得了他們的信任:米拉看到波里斯的手已經從槍套上移開,費德赫是不會傷害人的。

  「只有比利得了腦膜炎,但是為了怕引發傳染,他們立刻淨空那個地方……運氣不錯,是吧?」他勉力擠出微笑,「他們要讓我們逃過一劫,真的這麼幹,那個鬼地方提前六個月就關閉了。」

  當他們準備要離開的時候,波里斯又追問了一個問題,「有沒有再看到其他的院友?」

  「沒有,不過幾年前我遇過洛福神父。」

  「他現在退休了。」

  「我倒是希望他早點掛了。」

  「為什麼?」米拉問道,她想到的是最壞的狀況。「他做過什麼傷害你的事情嗎?」

  「沒有。但如果你在那種地方度過童年,那段記憶只會讓你深惡痛絕。」

  波里斯也深表認同,他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費德赫並沒有送他們到門口,他只是靠在桌邊,拿起了波里斯動也沒動的冷茶,他把玻璃杯放到了嘴邊,一口氣喝光光。

  然後他又再次看著這兩位警官,態度倨傲:「慢走。」

  ◆

  這是一張老舊的團體照──孤兒院關閉前的院童合照──拍攝地點是在洛福神父的辦公室。

  十六名院童圍著老神父一起拍照,但只有一個小孩對著鏡頭微笑。

  淚滴裡的微笑。

  他有著明亮的雙眼,亂蓬蓬的頭髮,掉了顆門牙,綠色套頭毛衣上有塊清晰可見的油亮斑漬,看起來好像是塊光榮的徽章。

  比利‧摩爾永遠安息在這張照片裡,同時也長眠於孤兒院教堂旁邊的小型墓園裡,裡面不只葬了他一個人,但是他的墓卻是裡面最精緻的一個,墓上有個石雕天使、展開雙翼守護著他。

  卡維拉在聽取過米拉和波里斯的報告之後,請史坦去把有關比利死因的所有文件都找出來。這位警官秉持一向的工作熱忱,完成了交辦事項,當他們逐一審視各項文件時,馬上發現了某個十分令人起疑的巧合之處。

  「類似像腦膜炎這樣具有傳染性的疾病,理應要通知衛生當局,但是接獲洛福神父報告的醫生,卻與開立死亡證明的醫生是同一人,兩份文件的日期還是同一天。」

  戈蘭想要好好釐清整個狀況:「最近的醫院也在二十哩之外,醫生可能為了省麻煩而沒有親自確認。」

  「他相信神父的話,」波里斯補充道,「因為他們通常不會說謊……」

  「倒也未必如此。」米拉心想。

  卡維拉的決定很果斷:「我們開棺驗屍。」

  ◆

  一顆顆小而堅實的白雪開始飄落,彷彿是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積雪。天色馬上就要轉暗,他們得要盡快展開行動。

  張法醫的掘墓人員正在趕工,還動用了一台小山貓、挖掘冰凍的硬土。小組成員靜靜等待,不發一語。

  首席檢察官羅契已經獲悉事件的最新發展,而且盡量小心不要走漏風聲,否則媒體馬上就會見獵心喜。費德赫也可能沒有多加注意、就對媒體胡亂說出自己的臆測,此外,羅契也一直這麼認為:「媒體不知道的事情,就會瞎編一通。」

  所以,在有人想要填補空白的官方說法、而開始胡說八道之前,他們一定要加快腳步,否則很難否認這一切。

  一陣悶響。山貓終於挖到東西。

  張法醫的人馬爬進洞裡,開始徒手挖掘。棺盒上有塊延緩腐爛速度的塑膠布,工作人員剪開它之後,露出了白色小棺的棺蓋。

  「全爛了。」這位法醫迅速瞄了一眼之後說道,「如果把它掀開,得要冒著一切全毀的風險,而且這場雪也會破壞現場。」張法醫向戈蘭進一步補充,他正等著戈蘭做出最後決定。

  「好……打開。」

  沒有人料想得到這位犯罪學專家想要在現場驗屍。張法醫的人馬以桿架支撐,拉起了大塊防水布,它宛如一把巨傘,保護這整個現場。

  法醫穿上了雨衣,背後戴著燈,在石雕天使的注目之下,鑽進了墓洞裡。他的前方有位技師拿著氫氧焰,切融棺木的鋅焊區域,他們隨後開始移開棺蓋。

  你怎麼能這樣叫醒一個死了十八年的孩子?米拉心想,比利‧摩爾可能需要的是儀式或是祝禱,但是卻沒有人有意願或時間可以幫忙。

  張法醫一開棺,馬上出現了比利的屍骸,上面還有第一次領聖餐禮的制服殘塊,棺材的某個角落放了雙生鏽的溜冰鞋,還有一台老舊的錄音機。

  米拉記得費德赫所說的故事:有兩件事他很著迷,一個是他媽的溜冰鞋,他喜歡在空蕩蕩的走廊溜來溜去,還有足球。但是他不喜歡踢足球,他喜歡站在邊線,發表像是廣播電台一樣的評論。

  那是比利僅有的財產。

  張法醫以手術刀慢慢去除了西裝布料的各個部分,他的姿勢雖然古怪,但是動作卻迅速精實,他仔細檢查了殘骸的狀態,然後轉向小組的成員說道:「他有多處骨折。我不能百分之百確定是怎麼發生的……但我認為這孩子的死因絕非是因為腦膜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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