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我們正在找尋一個名叫羅納德‧迪米斯的人,」羅契在一堆鎂光燈與麥克風之間,向底下擠成一團的記者宣佈了這個消息,「他的年紀大約三十六歲,棕髮,棕眼,淡膚色。」

  他拿出了一張照片,那是依照他和同事們擺出的姿勢、所模擬出來的成人小羅圖像,閃光燈已經停歇了,他還是高舉著照片不放。

  「我們認為此人與失蹤小女孩綁架案有關。在過去三十年當中,任何認識他、知道他下落,或是與他連絡過的人,都麻煩要立刻連絡警方,謝謝。」

  當最後一個字說完的時候,記者們紛紛提出問題與要求。「羅契先生……檢座……我有問題……」

  羅契完全沒有理會他們,逕自從後門離開。

  這個舉動勢在必行,大家的確應該要提高警戒。

  波里斯和米拉發現錄音帶的祕密之後,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陷入了沸騰當中,現在的態勢已經非常明朗。

  洛福神父利用比利的錄音機、錄下了小羅的告解內容。然後他將錄音機與比利一起下葬,彷彿有人埋下了種子,知道它遲早會開花結果,他也希望將來真相能夠救贖每一個人。其中包括了在純真歲月犯下可怕罪行的那個人、他的受害人,以及那個將此一災難埋葬於六呎之下的那個人。

  「……不管怎麼樣,這是我們和上帝之間的祕密。」

  戈蘭開口說道:「亞伯特怎麼會知道這件事?只有洛福神父和小羅知道這個祕密,所以,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小羅和亞伯特是同一個人。」

  關於亞歷山大‧柏曼的判斷結果,可能也應該要從這個脈絡來進行研讀。這位犯罪學專家已經不記得究竟是誰提到過,這個連續殺人犯專挑戀童癖,很可能是因為自己在童年有過受創經驗。提出來的人可能是莎拉‧羅莎,但是史坦立刻提出了駁斥,戈蘭當時也同意他的看法。如今他得要承認自己當初真的錯了。

  「戀童癖偏好下手的對象是孤兒或是街童,因為沒有人會保護他們。」

  對於自己沒有早點想到這件事,戈蘭覺得很惱火,而且,打從一開始,拼圖裡的所有塊片早已一一呈現在他面前,但是亞伯特只是老謀深算的這個想法,卻讓他陷在裡頭、走不出來。

  「連續殺人犯的所作所為,都是要向我們說故事:關於他們自己的內在衝突。」這是他自己一直告訴學生的話。

  為什麼他卻會被一個完全不同的假設所誤導?

  「因為我的傲慢,所以被他所愚弄了,我只看到他想要挑戰我們,而且我一直希望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比我更厲害的對手。」

  這位犯罪學專家在電視上看完了羅契的記者會之後,再一次把小組成員召集到了孤兒院的洗衣間裡,也就是安妮卡屍體被發現的地方。他想到這裡是最適合重啟調查的地方。在他快速承認認錯之後,他們對於自己究竟還是不是一個團隊、或者只算是卡維拉博士的白老鼠,已經疑慮盡消了。

  他們已經移走了第二具小女孩的屍體,大理石盆裡的淚水也已經排光,現場所剩下的只是探照燈以及發電機的嗡嗡聲響,這些工具也會很快就被搬走。

  戈蘭又請提摩西神父過來,他上氣不接下氣,顯然驚魂未定。雖然這裡已經沒有任何東西會讓人回想起犯罪現場,但是他還是非常不自在。

  「還是沒有洛福神父的消息,」這位年輕神父開口道,「我想他真的是──」

  「洛福神父一定早就死了,」戈蘭突然打斷他的話,「不然,在羅契出面之後,我們應該會有他的消息才是。」

  提摩西神父看起來很驚恐,「那我還可以幫什麼忙?」

  戈蘭停了一會兒,斟酌著他的用詞。接著,他面向大家說道:「我知道,這對各位來說,可能有點不尋常……但是我希望大家一起禱告。」

  羅莎完全無法掩飾自己的吃驚表情,波里斯也不例外,他馬上和羅莎交換了眼色。米拉則是很迷惑,虔誠的史坦倒是反應沒有那麼強烈,他第一個開口同意戈蘭的提議。他站到中央,伸出雙臂,要讓其他人手牽手圍成圓圈。米拉第二個響應,羅莎不情願地跟在她後頭照做,波里斯最不以為然,但是他沒有辦法拒絕卡維拉博士的要求。提摩西神父點點頭,最後終於露出了安心的表情,隨即也加入了他們。戈蘭不知道要如何禱告,也許也沒有任何的禱詞適合這種場合。但是他們還是以悲傷的聲調進行禱告。

  「我們最近目睹了一些悲慘事件。在此發生的事,無可言說,我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但我一直衷心希望如此,我知道惡魔的確存在,因為邪道可以大肆張揚,善行卻只能眼見為真,但這對於需要確切證據的我們而言,並不足夠……」戈蘭稍作停頓,「要是真有上帝,我想問他一個問題……為什麼比利‧摩爾一定要死?羅納德‧迪米斯對他的恨意從何而來?他這些年遇到了些什麼事?他怎麼學會了殺人方法?為什麼要選擇邪道?還有,他為什麼不讓這一切的恐懼劃下休止符?」

  這一連串問題,懸盪在他們四周的靜寂氛圍中。

  「神父,你隨時可以開始了……」過了一會兒之後,一向表現完美的史坦開口了。

  提摩西神父繼續接手這場小型的集會,他緊握雙手,開始吟唱聖歌。他的聲音自信悠揚,在整個空間裡迴盪、盤旋不去。米拉閉上雙眼,因著他的話語而感動不已。它們都是拉丁文,但就算對全聾的人來說,其意義也極為簡單明瞭。在反覆吟唱聲中,提摩西神父讓混亂歸於平靜,滌淨了被惡魔染指的所有事物。

  ◆

  這封信是直接寄給了警政單位的行為科學部門。若不是裡面的筆跡和羅納德‧迪米斯小時候的作業本有某些相似之處,早就會被歸為變態說謊者的惡作劇。

  這封信是用極為普通的原子筆、寫在練習本的紙頁上,寄件者根本不擔心在上頭留下指紋。

  顯然亞伯特已沒有必要耍花樣。

  ◇◇

  我要告訴那些追捕我的人,比利是個混蛋,是混‧蛋!我殺他是對的,他會傷害我們,因為他會有家庭收留他,我們沒有,他對我做的事情更是可惡,沒‧有‧人來救我,沒‧有‧人。我一直站在你的眼前,你看不到我,然後他來了,他了解我,他教導我,是你希望我變成這種模樣,你以前都看不到我,現在你看到了嗎?這樣的結果對你來說更可怕,我變成今天這樣都是你的錯。我就是這個樣子,沒‧有‧人可以阻止這一切,沒‧有‧人。

  羅納德

  ◆

  戈蘭把這封信影印下來,以便進一步研究。他整個晚上都會和湯米待在家裡,他真的需要好好陪兒子一個晚上,他已經好久沒有看到他了。

  他走進公寓裡,馬上聽到他過來的聲音。

  「爸爸,都還好嗎?」

  戈蘭一把抓住他,給兒子一個大大的擁抱。

  「沒什麼不好,你呢?」

  「我很好。」

  這句話具有神奇的魔力,當初他們兩個都被拋棄的時候,他的兒子學會講這句話。那彷彿是說戈蘭沒什麼好擔心的,因為他「很好」,他不會想念媽媽,他們兩個都學會了不要想念這個女人。

  不過,最多也不過這樣了。那個人已經被封存在這些簡單的字句裡,如今一片和諧,好,我們要記得沒有她的日子有多痛,但是現在我們可以自己過生活。

  這就是所發生的一切。

  戈蘭帶回來一個袋子,湯米急忙打開。

  「哇!是中國菜!」

  「我猜你也不想一直吃魯娜的菜。」

  湯米扮出噁心的鬼臉,「不喜歡她的肉丸,她放好多薄荷在裡面,吃起來好像牙膏。」

  戈蘭大笑:這小孩形容得真傳神。「好,你趕快去洗手。」

  湯米趕忙進去浴室,回來之後他開始備餐。戈蘭早已把許多廚具都拿下來、放到了小孩可以搆到的櫥櫃裡:希望可以讓他覺得自己是全新家庭組合裡的一分子。一起做家事,也就意味著他們要照顧彼此,所以父子兩人都不可以放棄,也沒有悲傷的權利。

  湯米拿了盤子,在上面排放了炸餛飩和糖醋醬,他爸爸則把廣東炒飯倒進兩個碗裡,他們也會用筷子吃飯,不過,戈蘭準備的甜點不是傳統的炸冰淇淋,而是香草巧克力捲。

  他們一邊用餐,一邊聊著今天的生活點滴。湯米提到了暑假的露營計畫,戈蘭也問他學狀況,很得意自己的兒子居然在體操項目可以拿下高分。

  「我幾乎所有的運動項目都不行。」

  「那你最厲害的是什麼?」

  「下棋。」

  「下棋不算啦!」

  「什麼意思?奧林匹克也有下棋比賽,可以不算嗎?」

  湯米不是很服氣,但是他知道自己的父親從來不會說謊。其實,對他來說,了解到這一點是很辛苦的事。他第一次向戈蘭問起媽媽的事,戈蘭就一次道出所有的事情,完全沒有拐彎抹角。提到某人是否夠誠實的時候,湯米總是會說:「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他爸爸也會馬上表示同意,這種做法倒不是出於報復或是懲罰他的媽媽,但是謊言──甚至更糟糕的是,只有一半的真話──會讓這個小男孩更加焦慮,這很可能得逼著他自己去面對天大的謊言:母親離家的謊言,以及父親居然沒有勇氣告訴他真相。

  「你會教我下棋吧?」

  「當然。」

  許下這個慎重的承諾之後,他照料湯米上床睡覺。接著,他又開始繼續埋首苦讀研究資料,他拿出羅納德的信反覆閱讀。自從他第一次看到這封信,裡面有個段落一直讓他印象很深刻。然後他來了,他了解我,他教導我。

  「他」這個字詞故意用大寫字母標示出來,戈蘭以前曾經聽過這種怪異的人稱方式,就是在羅納德對洛福神父的告解錄音帶裡。

  他只找我一個人。

  這個例子顯然是人格解離,負面的我總是跟主動的那個我切割開來,而且變成了大寫的「他」。

  「是『我』,但是『他』告訴我這麼做,都是『他的』錯,讓我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在這一段話裡面,每個人都成了「沒有人」,那幾個字也一樣是大寫。

  小羅希望有人救他,但是每個人都忘了他的存在,而且也忘記了一件事,最終他也不過是個孩子。

  ◆

  米拉出外找東西果腹,她隨意想找些商店和餐廳卻一無所獲,因為它們全部因為天候而早早關門。最後在雜貨店裡找到了一些速食湯,米拉記得在工作室裡有微波爐,她應該可以利用它拿來加熱,但是她現在才想到,應該要先確定那台機器還能不能用。

  傍晚的酷寒讓米拉的肌肉整個痲痹,已經無法走路,最後她終於回到了公寓裡,她希望自己有帶運動服和運動鞋:她一整天都沒有什麼機會運動,關節四周的乳酸不斷累積,讓她的手腳越來越不靈活。

  當她準備要上樓梯的時候,她看到莎拉‧羅莎站在人行道外頭,正和某個男人吵得不可開交。他想要安撫她,但是卻苦無對策。米拉心想,那一定是她的先生,她好同情這男人。米拉趕快進去裡頭,以免這個鳥身女獸看到她,而且又多了一個討厭她的理由。

  她在樓梯間遇到了波里斯和史坦,他們正準備下樓。

  「你們打算去哪裡?」

  「我們要去總部看看尋人的最新進度。」波里斯回道,順便把一根菸放進了嘴裡。「要不要一起來?」

  「不,謝了。」

  波里斯看到了她手裡的湯。「那,慢用。」

  米拉繼續爬樓梯,聽到他在向那位比較年長的同事訓起話來,「你應該要繼續抽菸才對。不要再吃這些東西了……」

  米拉聽到了史坦的薄荷錠盒子發出的聲響,臉上泛起了微笑。

  她現在一個人在工作室裡。戈蘭這個晚上回家去陪兒子了,她略感失望,她已經很習慣這裡有他,而且也覺得他的辦案方法頗值得玩味,不過,那場禱文除外,要是她媽媽還在世,看到她參加了那場儀式,鐵定是不可置信。

  微波爐還可以用,湯也還可以,也或許是她太餓了,所以讓食物更添美味。米拉準備了碗和湯匙,坐在客房裡,開開心心地享受這些許的獨處時光。

  她雙腿交疊,坐在行軍床上頭,左大腿的傷口有點抽緊,但是感覺好多了,她心想,一切都會漸入佳境。在喝湯的空檔,她把迪米斯信件的影本拿了出來,打算邊吃邊研究。羅納德顯然選了一個非常怪異的時點再次現身,米拉也不敢問起戈蘭這件事,因為她覺得他也無法提供什麼建議,但是,這個想法卻困擾了她一整個下午。

  那封信同時也提供給媒體公布,相當罕見。顯然卡維拉決定要好好玩弄一下這個連續殺人犯的自尊心,這樣做彷彿是在告訴他,「看到了嗎?我們在注意你!」其實卡維拉只是想要轉移對於被囚小女孩的注意力。

  「他忍耐著不殺她,可以維持多久時間?我不知道。」幾個小時前,卡維拉這麼告訴大家。

  米拉盡量不要去想這件事,再次把注意力轉移到信件上頭。羅納德的信件格式讓她覺得很不舒服,她一直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但是卻說不上來,紙頁裡的文字,有種一句到底的風格,讓她無法完全掌握它的意涵。

  我要告訴那些追捕我的人:

  ──比利是個混蛋,是混‧蛋!我殺他是對的,他會傷害我們,因為他會有家庭收留他,我們沒有。

  ──他對我做的事情更是可惡!沒‧有‧人來救我!沒‧有‧人。

  ──我一直站在你的眼前,你看不到我。

  ──然後他來了,他了解我,他教導我。

  ──是你希望我變成這種模樣,你以前都看不到我,現在你看到了嗎?這樣的結果對你來說更可怕,我變成今天這樣都是你的錯。

  ──沒‧有‧人可以阻止這一切,沒‧有‧人。

  ──羅納德

  米拉反覆推敲這些話語,一次一句。那是一種囈語,充滿了憎惡與怨懟,他是針對大家而來,無人倖免。在這個兇嫌的心裡,比利是某種重要又令人著迷的象徵,某種他永遠無法擁有的事物。

  快樂。

  比利雖然曾經目睹父母自殺的慘狀,但他總是很開心,雖然他是乙級孤兒,但是他很可能會被人收養,他雖然無法回報大家,但是每一個人都好愛他。

  米拉越是反覆咀嚼字句,她越覺得字裡行間出現的不是告解或是挑戰,而是答案。似乎是有人正在質疑羅納德,他等不及要打破長久以來的噤聲不語,讓自己從洛福神父逼守的祕密中解放出來。

  但是這些問題呢?是誰丟出的疑問?

  米拉又想到了戈蘭在禱文中所說的話,善行無法張揚,而邪魔歪道卻是歷歷在目,證據。羅納德一直認為自己殺了孤兒院的同學,是受人肯定的必要舉措,對他來說,比利象徵的是惡魔,而且誰能夠證明羅納德就不曾為善?他的邏輯完美無瑕,因為當比利‧摩爾長大成人的時候,也有可能會變成一個大壞蛋,誰又能提出保證?

  米拉小時候上主日學的時候,心裡經常有一個疑問,而且,到現在依然盤據不去。

  如果上帝是好人,為什麼要讓小孩子死掉?

  如果你曾經想過這個問題,福音書裡充滿的愛與正義的理想,的確與它互相矛盾。

  不過,早夭的厄運,可能是上帝為了特別保留給罪大惡極的小孩,也許祂留下的孩子以後會變成殺人犯,甚至是連續殺人犯,不管如何,這樣的行為都是有問題的。要是有人殺死襁褓中的阿道夫‧希特勒、或是傑佛瑞‧達默③與查爾斯‧曼森④之流的連續殺人犯,這是善舉?還是惡行?殺死他們的兇嫌也應該要被處罰或是被譴責,絕對不能被當成人類救星一樣被表揚!

  ③外號「密爾瓦基怪物」的青少年同性戀殺人食人魔。

  ④六〇年代後期在加州組成一個「曼森家族」殺人集團,最駭人的案件是一九六九年殘殺著名導演羅曼‧波蘭斯基八個月身孕的妻子。

  她的結論是,善惡經常混淆不清,有時候善行也會淪為工具,反之亦然。

  突然之間,頸底那股熟悉的搔癢感又來了,彷彿有人從她背後暗處現身。接著,她又再次回想了一次自己最後想到的事情,就在那個瞬間,她已經知道了羅納德在信中所回答的是哪些問題。

  它們都在戈蘭的禱文裡。

  雖然米拉只聽過一次,但她現在卻努力要一一想起。她在筆記本裡寫了好幾次,次序弄錯只好從頭再來,終於,它們又再次回到了她的眼前。

  她將其一一與信裡的字句進行比對,將這段冗長的對話重新排列組合。

  我要告訴那些追捕我的人。

  這些話是針對他們警方而來,那位犯罪學專家早已在靜默之中、一一拋出了問題……

  ──為什麼比利‧摩爾一定要死?

  比利是個混蛋,是混‧蛋!我殺他是對的,他會傷害我們,因為他會有家庭收留他,我們沒有。

  ──羅納德‧迪米斯對他的恨意從何而來?

  他對我做的事情更是可惡,沒‧有‧人來救我,沒‧有‧人。

  ──他這些年遇到了些什麼事?

  我一直站在你的眼前,你看不到我。

  ──他怎麼學會了殺人方法?

  然後他來了,他了解我,他教導我。

  ──為什麼他要選擇邪道?

  是你希望我變成這種模樣,你以前都看不到我,現在你看到了嗎?這樣的結果對你來說更可怕,我變成今天這樣都是你的錯。

  ──還有,他為什麼不讓這一切的恐懼劃下休止符?

  我就是這個樣子,沒‧有‧人可以阻止這一切,沒‧有‧人。

  此時米拉已經不知道要如何看待這個結果,也許她想要找的答案,就在信件的末尾。

  羅納德

  她現在要馬上去證實自己的假設推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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