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沉的黑暗。
睡眠與清醒之間的完美阻隔。她發龍的溫度越來越高,雙頰發紅,腿部疼痛,胃部也翻攪個不停。
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也不知道何時會結束,她也不知道自己躺在那是好幾個小時?還是好幾個星期了?在那個呑噬她的巨獸腹腔中,時間是不存在的:它膨脹又收縮,彷彿一個正在緩慢消化食物的胃。沒有用,時間在這裡無法發揮任何作用。因為有個最重要的問題,她找不到答案。
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對她來說,剝奪了時間感,是最可怕的懲罰,比她左臂的痛還難受,那股身體的痛有時會蔓延到她的頸部,甚至壓迫到她的太陽穴,讓她覺得自己生病了。現在,有件事她很清楚。
這是懲罰。
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麼罪,必須接受這種懲罰。
也許是因為我不乖惹爸媽生氣,我常常亂發脾氣,我都不肯在餐桌上喝牛奶,然後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倒掉。我吵著叫爸爸媽媽給我買貓,還答應大家一定會永遠照顧牠,可是我養了胡迪尼之後,我又吵著要狗,他們好生氣,告訴我不可以把貓丟掉,可我想讓爸爸媽媽知道胡迪尼根本不喜歡我。或者,是因為我學校成績太爛了,今年上學期的成績單有一半是滿江紅,尤其是地理和美術,我得要好好加油,還是因為我和表姊在體育館屋頂上偷抽菸?但是我又沒有抽,不,還是因為我從賣場裡偷走了瓢蟲髮夾?我發誓我也只做過那一次。還有我很固執,尤其媽媽總是強迫我該穿什麼衣服的時候,她不知道我已經不是小女孩了,我不喜歡她幫我買的衣服,因為我們喜歡的又不一樣……
當她清醒的時候,她一直想要找到某種解釋,找出自己遭遇的合理動機,這樣她才不會去胡思亂想那些愚蠢至極的事情。但每每當她終於找到原因,它就會像紙屋一樣崩塌,因為她的痛苦遠遠超過了自己的罪惡感。
不過,某些時候她也會變得很憤怒,因為她的爸爸媽媽都還不來救她。
他們在等什麼?他們忘記了自己還有個女兒嗎?
接著,她馬上會覺得好後悔,她開始在心裡呼喊他們,希望自己有心電感應的能力,這是她最後能做的事情了。
也有些時候,她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對,我死了,他們把我埋在這裡,我動不了,因為我躺在棺材裡,我得永遠待在這了……
但是身體的苦痛卻提醒著她,她還活著,那種痛苦既是懲罰,也是種解放,它讓她不再沉睡,也把她帶回到現實裡,就跟現在一樣。
一股熱熱的液體進入了她的右臂,她感覺得到,好舒服,聞起來好像是藥的味道。有人正在照顧她,她不知道是不是該開心,因為那意味著兩件事,第一,她並不孤單;第二,她不知道這個人是好是壞。
她學會了等待,她知道時間終將證明一切。比方說,她現在知道,疲倦不止的感受以及會突然入睡,都不是她自己可以控制的,是藥物鈍化了她的知覺。
只有那個東西出現的時候,藥物才會發揮作用。
那東西會坐在她旁邊,耐心十足地拿湯匙餵她。藥的味道很甜,也根本不用嚼嚥。然後,他會給她水喝,那東西從來不會碰她,也沒有跟她說過任何一句話。她很想要開口,但是她的雙唇卻根本沒辦法讓她說話,喉嚨也沒有辦法發出聲音。有時候,她覺得那個東西在她周邊移動,也有的時候,她覺得那東西就在附近,靜靜地看著她。
又是一陣新的劇痛,痛苦不堪的尖叫聲,從她的囚房牆面上反彈回來,她又恢復了意識。
黑暗之中,遠處出現了一道小小的光,突然跑出來的小紅點,讓她的目光集中在那上頭。那是什麼?她想要看得更清楚一點,但卻沒有辦法。她覺得手裡好像有什麼東西,之前不曾出現過的東西,摸起來粗粗的,不規則狀,好像有鱗片,好噁心,好硬,一定是死掉的小動物,它摸起來硬硬的,因為是用塑膠材質做的。那個東西被膠帶固定在她的手心裡,那些東西不是鱗片,是按鍵。
那是遙控器。
現在她都懂了。只要把手腕抬起來一點點,再把那個物體對準小紅點,隨便按個按鍵就可以了。接下來的噪音告訴她這錯不了,首先是一段空白,接下來錄影帶快速倒轉,那是錄影機運轉時的熟悉聲響,值此同時,螢幕在她面前亮起。
第一次有光線照亮了這個房間。
她的周邊是硬岩所蓋築的高牆,她躺在一個像是病床的地方,上面除了有把手之外,床頭床尾也都是金屬材質。旁邊有個點滴架,點滴插針注入了她的右臂,而左邊則是用非常緊實的榻帶、緊緊包藏在整個身體裡,動也動不了。桌上放了好幾罐嬰兒食品,還有許多的藥品,不過,電視後方仍然是深不可測的黑暗世界。
錄影帶終於停止迴帶,突然就停住不動,隨後又開始運轉,但是這次的速度比較慢。音軌的沙沙聲告訴她電影要開始了,一會兒之後,有些歡樂又尖銳的音樂響起──電影音樂有些失真,接著螢幕上出現了模糊的色彩,有個穿著粗布衣裳和牛仔帽的小人出現了,還有一隻長腿馬,那個小人一直想騎馬,但是卻上不了馬身。他一直拚命嘗試,但是結果卻都一樣:他摔倒在地上,那隻馬哈哈大笑,這個橋段大概進行了約十分鐘左右。接著卡通就結束了,沒有片尾字幕,但是錄影帶卻繼續靜靜運轉,等到它結束的時候,又自動迴帶,重新開始。永遠是那個小人,永遠是那匹他上不去的馬,而她雖然知道那隻驕傲的馬會做出什麼樣的事,她也還是一直看著那個小人。
她心中有了希望。
那是她唯一剩下的東西,希望,一種不會被恐懼全然征服的能力。也許給她看這個卡通的人,原本是想讓她放棄希望,但是那小人雖然一直摔倒,但始終不肯放棄,她的痛苦也賜予了她勇氣。
在睡意再度襲來之前,她每次都在心裡這麼告訴他:加油,一定要騎上馬鞍!
◇◇
■■■地區
地方檢察官傑比‧馬丁
十二月十一日
此致 典獄長阿方索‧柏連格
煩轉
■■監獄
第四十五號監區
❖
主旨:回覆十一月二十三日「密件」報告
❖
柏連格先生您好:
謹此向您回覆,先前您要求針對貴所某囚犯進行深入調查,該犯目前身分僅有囚號RK-357/9。很遺憾,我們必須告知您,迄今為止,此犯身分仍然無進一步結果。
您曾經陳述收容人RK-357/9可能曾經犯下重罪,並且盡可能掩蓋事實真相,我也深表同意。目前我們僅有DNA檢驗一途,得以確認假設是否為真。
不過,誠如您所知,我們無法強迫收容人RK-357/9接受檢驗,事實上,因為該收容人被判刑之原因(拒絕提供普方身分證明),此舉將很可能嚴重侵犯其基本權利。
如若有「實質」或「確切」證摅說明收容人RK-357/9曾為某重案之主嫌,或是「嚴正理由視其為危害社會之人」,則又另當別論,然目前仍不適用此等狀況。
依此觀之,取得該犯DNA之唯一方法,即為從生物來源直接取得,且僅能就其平日例行活動、不經意喪失或自動遺留之狀況下取得。
考量收容人RK-357/9之衛生癖好,本所授權主管單位在未告知突檢的狀況下,為取得所稱之生物性資料,允許駐警進入其囚房。
希望此一權宜之計,足以完成貴方之原定目標。
順頌時褀
副檢察官 馬修‧塞瑞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