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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五號


  朵朵白雲在天空裡交錯,將湛藍的天色映襯得更加鮮明。一旦雲朵匯集,將會一直遮蔽住陽光,但目前它們沒有動靜,只帶來了習習涼風。

  這個季節極其漫長。冬天暫且讓位,夏天毫不客氣,天候依然溫暖不已。

  米拉打開了兩側的車窗,享受微風吹拂著她的頭髮。她把頭髮留長了,這是最近唯一發生的小小改變,另外一件事是她身上的衣服,米拉已經放棄了牛仔褲,現在穿的是一件花朵圖案的裙子。

  駕駛座旁邊放了個紮著大紅蝴蝶結的禮物盒。她沒多想就挑中了這個東西,因為她對於自己現在一切行為的直覺,都很有信心。

  她發現了孕育生命這件事真是難以預測。

  她喜歡事物有了全新的方向,但是她現在的問題是情緒反覆無常。有時候她會發現自己在談話過程中、或是工作的時候停下來,淚水突然就奪眶而出,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某種詭異又愉悅的渴望,總是在她的心頭盤旋不去。

  有好長一段時間,她都不知道自己這些經常湧現的激動情緒,究竟是從何而來。

  現在她知道答案了,不過,她還不想要知道寶寶的性別。

  「是個女孩。」

  米拉現在盡量避免不要去想到那句話,甚至想要忘記整個事件,她現在有了不同的生活優先順序。難以招架的飢餓感突然出現得太過頻繁,讓她的身材回復了一些女人味,再來是頻尿,最後是肚子裡的胎動,已經有好一段時間了。

  感謝這一切,她正在學習如何只望向未來。

  不過,她的思緒偶爾會飄回到那些事件的記憶當中,這也在所難免。

  囚號RK-357/9犯人已於三月的某個星期二出獄,依然沒有人知道他的姓名。

  但是米拉的計謀算是成功了。

  克列普成功萃取了他上皮組織細胞的DNA,並且送進了所有的資料庫,也與其他懸案中無法辨識的生物性資料進行比對。

  一無所獲。

  也許我們還沒有參透他的全盤計畫。米拉自言自語,這個預感讓她憂心忡忡。

  當這位無名氏先生重獲自由的時候,警方在一開始曾經持續監控。他住在由社服部門所提供的房子裡,而且,很諷刺,他找到了在大型百貨公司裡的清潔工工作,他也沒有透露出其他的個人資訊。資深警官不想再多付加班費,自願性質的監控也只持續了兩三個禮拜,最後,他們終於棄守。

  米拉也曾經監視他,但是這個負擔也越來越沉重,她發現自己懷孕之後,監視的頻率也越來越低。

  五月中的某一天,他整個人不見了。

  他沒有留下任何線索,大家也猜不透他可能會去哪裡,起初米拉很生氣,但後來她卻發現自己鬆了一口氣,好詭異的感受。

  這位以尋找失蹤人口下落為主要職責的女警,居然希望那男人可以消失不見。

  右方的路標顯示右轉後即為住宅區的方向,米拉轉了進去。

  這個地方很雅緻宜人:行道樹留下同樣的樹影,彷彿不想驚擾到任何人一樣。小巧房舍戶戶相連,房屋前方都有塊地,景觀完全一致。

  史坦先前已經為米拉在紙上畫出方向,如今走到路的盡頭,前方卻出現了交叉口。她減緩車行速度,開始四處張望。

  「史坦,媽的,你在哪啊?」她對著手機嚷嚷。

  史坦還來不及開口,米拉已經看到他站在遠處,一手拿著手機貼耳,另外一手則朝她大力猛揮。

  她依照他的指示停車,走了出來。

  「感覺如何?」

  「除了想吐、雙腳水腫,還有一直想跑廁所之外……好得不得了。」

  他把手搭在米拉的肩上,「來吧,大家都在後院裡。」

  現在的這個史坦不穿西裝、不打領帶,反而穿著藍色的褲子和敞胸的花襯衫,真是讓人很不習慣,要是沒有他那永不離手的薄荷錠,根本很難認得出是他。

  米拉由他引路,到了後院,前特警的太太正在鋪桌,一看到米拉,就立刻跑過去擁抱打招呼。

  「瑪麗,妳氣色不錯。」

  「這當然──因為我整天都待在家!」史坦笑得開懷。

  米拉拍了拍她先生的後背,「閉嘴,趕快去煮菜!」

  史坦過去烤肉區,準備要烤香腸和玉米,波里斯也在此時進來,手裡拿著喝了一半的啤酒瓶。他先給米拉一個大大的擁抱,隨後以他的強壯手臂將她舉到了半空中,「妳變胖了吧!」

  「你居然敢這麼說!」

  「妳過來花了多久時間?」

  「怎麼在擔心我?」

  「不是,我只是很餓。」

  大家都笑了。波里斯變胖了,因為泰倫斯‧莫斯卡給他升官,讓他最近開始過起坐辦公桌的生活。當這個案子正式結束之後,羅契立刻遞出了辭呈,但他還是安排了一場引退的步驟,其中還包括了接受服務勳章和褒揚信的典禮,目前大家傳言他正考慮要進入政壇。

  「我真是白癡,居然把禮盒留在車上!」米拉突然想起來,「拜託你去幫我拿一下好嗎?」

  「當然,馬上過去。」

  等到波里斯離開,她終於有機會可以好好看看其他的人。

  櫻桃樹下,是坐著輪椅的珊卓拉,她沒有辦法走路。她出院一個月後才出現這個狀況,醫生說,這是因為受到驚嚇造成了神經阻斷,現在她正在接受一套精心設計的復健療程。

  失去左臂的地方,如今也已經裝上義肢。

  站在女孩旁邊的是她的父親,麥可。米拉之前去看珊卓拉的時候,曾經與他見過面,她喜歡這個人。雖然他已經和妻子分開,但還是以無盡的感情與付出、照顧自己的女兒。莎拉‧羅莎和他們在一起,她變得很不一樣,坐牢不但讓她瘦了許多,而且頭髮花白得好快。她的刑期很重:七年,加上素行不良勒退,她的退休金也沒了。今天她可以出來,是因為特別假,不遠處站著的是一同與她前來、負責看管的警官桃樂絲,她也向米拉點頭打招呼。

  莎拉‧羅莎起身走向米拉,她盡量擠出微笑。

  「都好嗎?懷孕還順利吧?」

  「最可怕的就是衣服了:我的尺寸一直在變,賺的錢還不夠讓我馬上可以換衣櫃,恐怕總有一天我得要穿著浴袍出門!」

  「聽我說,這種時候要開心一點,因為最糟糕的日子還沒到。在珊卓拉出生的前三年,根本沒機會讓我們闔眼睡覺,對吧?麥可?」他也附和點點頭。

  大家已經見面過好幾次,但是都沒有人問米拉腹中小孩的爸爸是誰,如果他們知道她懷的是戈蘭的小孩,天知道他們會有什麼反應。

  那位犯罪學專家依然處於昏迷狀態。

  米拉只去看過他一次。她從玻璃外頭看著他,但幾秒鐘之後,她就想要離開。

  在他縱身躍下沒入虛空之前,他向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他之所以殺了自己的太太和小孩,是因為他愛他們。以愛來合理化自己的罪行,是他們不容別人置喙的邏輯,但米拉不能接受。

  還有一次,戈蘭曾經這麼說過:我們自以為掌握一切,但其實卻一無所知……

  她以為他說的是自己的太太,她也記得這些話語甚為稀鬆平常,與他的聰明才智並不相稱。她後來才發現自己也深陷他所說的這種狀況,而且,她本來應該要比別人更了解他,畢竟她曾經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因為,那也是我所出身的黑暗之地,而且,某些時刻,我也必須要回去那個世界。

  戈蘭自己也經常造訪同樣的黑暗之地,但是,某一天,當他再度出現的時候,一定有某些東西緊緊跟隨,那些從來不肯放他離開的東西。

  波里斯已經帶禮物回來了。

  「怎麼這麼久?」

  「我沒辦法關上妳老爺車的車門,妳應該要買新車了。」

  米拉從他手中接過禮物,交給了珊卓拉。

  「嗨!生日快樂!」

  米拉彎腰親她,小女孩每次看到她都很高興。

  「媽媽和爸爸送了我一台iPod。」

  她把新禮物拿出來,米拉說道:「好棒啊,現在我們要灌一些真正的搖滾樂。」

  麥可不同意:「我覺得莫札特比較好。」

  「我最喜歡酷玩樂團(Coldplay)。」珊卓拉回嘴。

  他們一起拆開了米拉的禮物,一件絲絨外套,有各式各樣的流蘇和鉚釘。

  「哇!」壽星小女孩認出了知名設計師的標籤,不禁大叫。

  「妳這個『哇』,是說妳喜歡嗎?」

  珊卓拉笑著點頭,一直看著這件外套、不曾移開目光。

  「開動了!」史坦喊大家來吃東西。

  他們圍坐在露台樹蔭下的桌子,米拉注意到史坦夫婦就像年輕情侶一樣,互動熱切又愛戀撫摸著彼此,她心裡有些微微的妒意。而莎拉‧羅莎和麥可為了女兒的關係、也稱職演出了好父母的角色,但是他也非常擔心莎拉的狀況。波里斯一直在講笑話,每個人都暢懷大笑,就連桃樂絲警官也因為滿嘴食物而差點噎到,真是個開心又無憂無慮的一天。珊卓拉可能也暫時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她收到了一大堆禮物,在巧克力椰子蛋糕上吹熄了十三根蠟燭。

  三點剛過,他們也吃完了中餐。一陣微風吹了過來,讓他們想要躺在草地上小憩。女人家在整理桌子,但是米拉大腹便便,所以史坦太太讓她在旁邊休息,她也趁此機會和珊卓拉一起坐在櫻桃樹下,米拉花了些許力氣才坐到地上,陪在珊卓拉的輪椅旁邊。

  「這地方好漂亮,」小女孩說道,她看著自己的媽媽拿著髒盤子走過去,臉上露出了微笑,「我希望今天永遠不要結束,可以成為永恆,我好想我媽媽……」

  珊卓拉使用的時態出現了一點問題,顯現出她的渴望還是停留在自己之前被綁架的那一段時間,而不是因為媽媽準備要回去坐牢。

  米拉很清楚,這些瑣碎的細節,都證明這小女孩想要好好整理過往的記憶,她必須要釐清自己的所有情緒,而且,雖然這些事情都過去了,恐怕還會留在她的心裡好些年之後、才能真正克服。

  首先,先讓我們找出自己所需要的語彙,我親愛的小女孩,我們擁有這世界的時時刻刻。

  米拉對珊卓拉充滿了憐惜,再過一個小時,莎拉‧羅莎就得要回到獄所裡,每一次的分離,都會讓這對母女悲傷難抑。

  「我想要告訴妳一個大祕密,」米拉想要分散小女孩的注意力,「但是我只跟妳說……我要告訴妳寶寶的爸爸是誰。」

  珊卓拉給了她一個調皮大膽的笑容,「大家都知道啊。」

  米拉一開始驚訝得說不出話,但隨即兩人立刻都放聲大笑。

  波里斯站在遠方看著她們兩個,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狀況,隨即跟史坦嘆道:「這些女人家啊。」

  等到她們終於回復過來,米拉已經覺得好多了。她又一次低估了愛她的人,所以才有這些庸人自擾的問題,其實,生活可以無比簡單。

  「他在等一個人……」珊卓拉的表情很嚴肅,米拉知道她說的人是文森‧克萊瑞索。

  「我知道。」她的回答簡單明瞭。

  「他會過來,跟我們在一起。」

  「那個人在監牢裡,但我們不知道他的真實身分,我們還為他取了個名字,叫做亞伯特,妳知道嗎?」

  「不是,文森不是這麼叫他的……」

  暖風吹來,櫻桃樹的葉子沙沙作響,但卻沒有辦法阻擋米拉背脊突然流過的一陣寒顫。她慢慢面向珊卓拉,注視著她的大眼睛,這小女孩完全不知道自己剛才說了什麼。

  「不不……」她態度很鎮定,又重複了一次,「文森叫他法蘭基。」

  在那個完美的午後,陽光耀眼,鳥兒在枝頭歌唱,空氣中充滿了花粉與花香,草坪上的一片翠綠極其可人,米拉發現自己與珊卓拉有這麼多相像之處的那一刻,她永遠無法忘記,而這些共通點就這麼出現在她的面前。

  他總是挑選女孩,不是男孩。

  史提夫也喜歡女孩。

  他挑的是家庭。

  珊卓拉跟她一樣,也都是獨生女。

  他砍下了每一個小女孩的左臂。

  當年史提夫帶她下樓梯的時候,她也摔斷了自己的左臂。

  頭兩個受害人是歃血為盟的結拜姊妹。

  珊卓拉和黛比,就像當年的她和葛拉西亞一樣。

  「連續殺人犯的所作所為,都只是為了要告訴我們一個故事。」戈蘭曾經這麼說過。

  但是,這個故事卻是她自己的故事。

  種種細節都讓她回到了過往,迫使她必須正視這可怖的事實。

  你最後一個學生失敗了:文森‧克拉瑞索無法完成你的計畫,因為第六號小女孩依然活著……這個結果表示你也失敗了。

  這絕非偶然,而且那才是法蘭基的真正終曲。

  這次是針對她而來。

  她心頭一震,把她拉回到現實裡來。米拉低頭看著自己渾圓的肚子,她盡量不要去想,那可能也是法蘭基計畫的一部分。

  她心想,上帝沉默不語,邪魔輕聲低語。

  事實上,那個完美午後的陽光依然閃耀不已,樹梢鳥兒的歌聲也不曾疲累,空氣裡還是瀰漫著花粉與花香,草坪上的翠綠仍然誘人。

  在她的周邊,以及每一個角落,這整個世界都透露著同一個訊息。

  一切如常。

  所有的一切。

  就連法蘭基也是。他會再回來,而且再度消失在那廣大無際的暗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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