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那天傍晚,孟新堂給沈識簷去了個電話,想問問他的肩膀是不是完全恢復了。電話接通的時候,夕陽剛好落滿窗。
  
  沈識簷那裡聽著很吵,有不止一個人的說話聲。孟新堂將手機貼近了一些,問:「你在幹什麼?」
  
  「陪老顧挑花,哦,就是第一次見面時那個唱戲的老頭兒。」
  
  話剛說完,孟新堂就聽見他嚷了一聲。
  
  「哎,別搬別搬,老顧你放下!我說了多少次了這花忒嬌貴,連我都伺候不好,到時候花沒養好再把你折騰壞了。」
  
  沈識簷的聲音裡難得的有一絲不常見的氣急敗壞,有點著急,還有點無可奈何。孟新堂隱約聽見有人回了幾聲,接著,沈識簷向他說了句「稍等」,又衝那人說道:「你現在怎麼有這麼多理呢?」
  
  孟新堂索性靠牆站著,將那邊一聲一聲的爭辯當解悶的段子聽。又嚷嚷了好一陣,電話那頭才終於算是暫時安靜了下來。
  
  「這個老顧眼饞我那院子裡的花,非要養,我說送他兩盆他又不要,來挑花還淨撿著貴的、難養的挑,」為這件小事,沈識簷卻向他抱怨了兩句,末了還嘟囔著說,「老小孩。」
  
  孟新堂笑了出來,寬慰道:「老人都這樣,其實也挺好玩的。」
  
  沈識簷發出一聲「嗯」,算作認同。孟新堂想了想又問:「你院子裏花很多嗎?」
  
  「很多,」沈識簷這回笑說,「我有滿滿一院的四季。」
  
  一句話,顫動了孟新堂的眼睫。
  
  他將目光投向窗外,去糾纏盛夏的晚霞。
  
  「有空的話,可以來我這兒看花。」
  
  孟新堂笑了一聲,說「好」。
  
  「不過我這花比外面的都美,而且輕易不給別人看,」沈識簷語中帶著調笑,「你要來的話,得帶點什麼,當作賞花錢。」
  
  孟新堂一挑眉:「賞花錢?」
  
  「嗯,好好琢磨琢磨帶什麼吧。」
  
  孟新堂聽了,低低地笑出了聲音:「好,我會好好想。」
  
  他擡起手,輕叩了兩下面前的玻璃窗,正正敲在了緋紅的那片雲霞上。
  
  「肩膀已經完全好了嗎?」
  
  「早就沒事了,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
  
  沈識簷說得輕鬆,孟新堂心想,或許他已經覺得自己囉唆又婆媽。可心中關切,很難忍住。
  
  「醫院沒有再出亂子吧?」
  
  「沒有,一切都很好。」
  
  兩人隨意又聊了一會兒,掛斷電話的時候,孟新堂的手機都已經升了幾度的溫。他擺弄著手機又在窗邊站了片刻,收到了兩條訊息。
  
  打開微信,是沈識簷發來的兩張圖片,照了滿院的花。
  
  孟新堂帶著驚艷來回翻看著那兩張照片,不敢相信這是沈識簷的院子。方才聽他說起,他還以為那「一院的四季」只是沈識簷口中一個浪漫的比喻,如今窺見了,識到了,才知道這說法毫不誇張。
  
  一院子的光和花,仿彿盛下了整個夏天。
  
  他沈思半晌,回了一條消息。
  
  「我想我需要一樣足夠珍貴的東西來支付賞花費,給我些時間。」
  
  沈識簷的回應平靜悠長——「靜候佳音。」
  
  孟新堂放下電話剛要做飯,客廳的門就被打開了。他開始還以為是孟新初來了,再一晃眼,才看到是自己的母親。
  
  「媽?」孟新堂有些驚訝,「您怎麼突然回來了?」
  
  喬蔚50多歲,不顯老,也從不做與年齡不符的打扮,永遠是一絲不茍的襯衫職業裝,鬢角整齊地梳到耳後,乾淨簡單,還帶著威嚴。她站在門口微笑著應了一聲,孟新堂連忙上前去,接過她手中的袋子。
  
  「新初今天不過來嗎?」
  
  「這她沒說,不過你回來的話,她一定會過來。」
  
  「那你給她打個電話吧,下週就是婚禮了,該商量的事情我們今天晚上商量一下。」說完,喬蔚便走進衛生間去洗手。
  
  孟新堂重新拎起電話晃悠了兩步,在喬蔚出來的時候還沒將電話撥出去。
  
  喬蔚喝了口水,回身問:「不打嗎?」
  
  「還是您打吧,」孟新堂輕嘆一聲氣,「您給她打的話,她會更高興一些。」
  
  很明顯地,喬蔚的手停頓了一下,之後她放下了水杯,從包裡翻出了手機。
  
  做飯的時候孟新堂一直在想,整個準備婚禮的過程中都沒有爸爸媽媽的幫忙,甚至沒有過問,新初會不會覺得有些委屈,有些難過。
  
  自少年時起,對他們兄妹而言,父母似乎只是兩個常年在外工作,有時幾個月都聯繫不上的長輩。
  
  「新初說馬上就來,」喬蔚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了廚房裡,「我買了蝦,待會兒你弄得差不多了,我給她做個油悶大蝦。」
  
  等孟新堂開始給他最後一個菜收鍋,喬蔚站在一旁開始挑蝦線。
  
  「聽說你和老鐘嗆聲了?」喬蔚低著頭,不經意般詢問。
  
  「嗯,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孟新堂說這話的時候,有點像沈識簷的語氣,淡淡的,漫不經心。
  
  喬蔚倒是沒有要教訓或是追責的意思,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說:「這麼衝動,不計後果,不太像你。」
  
  孟新堂低頭扒拉著鍋裡的菜,反問:「事情到底查得怎麼樣了?」
  
  「還能怎麼樣,」喬蔚的語氣見怪不怪,又接著叮囑道,「差不多了就回去上班,不要意氣用事。你要知道,這件事,讓整整兩個隊伍幾年的研究付之東流,你相信他是一回事,要做出保險的處理,是另一回事。不要30多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一頭熱。」
  
  總結來說就是,情歸情,理歸理,互不扯頭。
  
  孟新堂將菜倒在盤子裡,關了抽煙機。沒了嗡嗡的聲響,他的聲音顯得更加清晰。
  
  「能理解,但不會認同。」他看向喬蔚的目光,固執又堅定,「讓我回去我自然會回去,那次也確實是衝動了,不會有下次,您放心。」
  
  孟新初回來得很快,進門的時候大汗淋漓的,站在門口鞋都沒換就喊了一聲「媽媽」。喬蔚和孟新堂都迎了出來,孟新初張著雙臂就撲到了喬蔚的身上。
  
  「媽媽你怎麼回來了?」
  
  「有空了就回來了,」喬蔚笑著用手背給她抹了抹腦門上的汗,「你這麼著急幹什麼,看這滿頭的汗,快去拿紙擦擦,開著空調呢,別著涼。」
  
  「我想你嘛,」孟新初大大咧咧地抽了兩張紙拍在腦門上,小尾巴似的跟在喬蔚的後面,「媽媽,我今天去最後試穿了婚紗,我覺得我選的這套超美的,來來來,給你看給你看。」
  
  說著,她拿出手機湊在喬蔚面前,給喬蔚一張一張看著照片。
  
  「嗯,是不錯,尤其是後面的設計,還真別緻。」
  
  「是吧是吧,」孟新初一聽,興奮了,「還是我媽媽懂欣賞,當初我給我哥看,他還說後背有點醜。」
  
  「這怎麼會醜,別聽他的。」
  
  因為孟新初,廚房裡立刻變得熱鬧了不少,油煙氣混著歡聲笑語,好像描出了「家」的樣子。
  
  吃飯前,喬蔚到孟新堂的酒櫃裡挑了瓶酒。喬蔚是女強人,連挑的酒都是高度數的烈酒。她拿出兩個小杯子,朝孟新堂揚了揚手:「來一杯?」
  
  「好啊。」孟新堂應道。
  
  誰知孟新初也跟著湊熱鬧,舉著手嚷:「我也要我也要。」
  
  「你哪兒會喝?」喬蔚笑道。
  
  「我要喝,要結婚了我高興,結婚那天我還打算小酌幾杯呢。」
  
  喬蔚無奈,只得順著她的意,又拿了一個杯子。等孟新初他們兩個出去了,她盯著手上的酒看了一會兒,還是將它放下,換了瓶度數低一點的。
  
  孟新初已經不記得上次吃喬蔚做的菜是什麼時候了,一盤大蝦,被她自己吃去了一半還多。喬蔚不時詢問著婚禮的有關事項,孟新初細緻周到地答著,問一句答三句,還附贈相關問題即時講解。在幾人吃得半飽的時候,喬蔚才對孟新初說:「前些天你爸爸和我聯繫,說實在脫不開身,可能沒有辦法參加你的婚禮了。」
  
  當時的孟新初已經喝了兩小杯酒,臉頰微紅,連眼角也紅了一點。她呆楞片刻,眨了眨眼睛:「不、不是說能來的嗎?」
  
  「好像是有需要技術調試的部分,臨時管控,」不說話時,喬蔚的唇緊緊一直抿在一起,在對上孟新初的眼睛時,才又有了一絲鬆動,「他說會給你打電話。」
  
  坐在一旁聽著的孟新堂不知要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在看向孟新初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心頭都抽疼了一下。有心疼,有失望,可回過頭來,卻又好像是習慣了一般的平靜。他看著盤子映出的吊燈,突然覺得那一點光亮有些晃眼。
  
  孟新堂看得出孟新初的強裝開心,喬蔚當然也看得出,她壓下孟新初還要倒酒的手,對孟新堂使了個眼色。孟新堂起身,輕聲對孟新初說要抱她去休息。
  
  孟新初早就已經喝醉,這會兒卻死死地拉著喬蔚不撒手,她喃喃地說了句什麼,含糊不清。喬蔚湊近了一些,側耳去聽。
  
  「媽媽會去嗎?」
  
  自己的女兒說著這樣的話,沒有哪個母親會不心疼。喬蔚一直都在忙工作,自知對兒子和女兒的照顧少之又少,所以面對這樣的孟新初,她不僅心疼,而且愧疚。她伸出手,摸了摸孟新初的臉:「你結婚,我當然要去的,你爸爸也特別想回來。」
  
  不知道孟新初到底聽見沒聽見,反正在這句話之後,她放開了喬蔚的手。
  
  孟新堂將她抱到臥室裡,開了空調,又給仔細地給她蓋好了小薄被。孟新初躺下的時候並不安穩,神誌不清地一直在胡亂說著什麼,他拍著她的後背哄了一會兒,床上的人才睡了過去。等他再出來時,看到喬蔚還在坐在桌邊,握著酒杯出神。
  
  孟新堂拿起筷子的聲音驚擾了喬蔚,她回過神,看見他之後問:「睡了?」
  
  「嗯。」
  
  孟新堂夾了口菜放到嘴裡,嚥下去以後,聽見喬蔚說:「有個事情還沒告訴你,我評上總師了。」
  
  一聲碰撞的聲響,是筷子尖劃過了青花的瓷碗。
  
  孟新堂舉起了酒杯,真摯地看著喬蔚說道:「恭喜。」
  
  做到這一步不容易,他很清楚喬蔚的努力和辛苦。
  
  喬蔚笑了笑,與他碰了杯。喬蔚喝酒從來都是一飲而盡,一杯酒從不二口,孟新堂看著她揚起的脖子,才真的明白了自己這個母親,到底有多要強。
  
  「我始終覺得,一個人有多大的能力,就該擔多大的責任,所以我一直想要去做很多事情,去承擔,去實現。」喬蔚轉著手中的酒杯,緩緩地說,「年輕的時候,我就是事事都要做到最好,後來和你爸爸結婚了,變成了我們兩個在各自的研究領域去當那個最好的。越是鑽研,我就越發現一個人能力的有限。哪怕你已經學習了很多,掌握了很多,到了你和別人交流的時候,你還是會發現,你所了解的,只是這個專業的冰山一角。可越是這樣,我就越想去學習更多。」
  
  孟新堂沈默地聽著,帶著幾分的感同身受。
  
  「我自問在工作中做得還不錯,可是有一些責任,我沒能擔起來。」喬蔚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放下酒杯的時候,視線始終垂著,「對你,對新初,我沒盡到一個做母親的責任,我相信,你們的爸爸也是這樣想的。」
  
  孟新堂完全能理解他們的心情,因為或許,這就是他將要面臨的境地。他坐到喬蔚的身邊,攬住了她的肩膀。
  
  「媽,沒有人可以真的做到面面俱到,在這種事情上做出的選擇,也從不存在對錯之分。」
  
  只是你選擇了理想,就要割捨些溫情,這也是理想之偉大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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