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兩人忙活完,飯菜都端上了桌,星星已經映亮了各家的燈。
沈識簷拿出來兩小瓶酒,用小青瓶裝著,瓶嘴塞著掛著繩的木塞。木塞剛一拔出來,酒香就已經飄了滿屋。
孟新堂湊過去聞了聞,很驚喜。
「老顧釀的酒這麼香?」
酒斟到杯子裡時,由虧及盈,發出的聲響是會變調的。沈識簷並未看著酒杯,而是在倒酒的同時,邊說著話邊看向了孟新堂。
「別小瞧老顧,他是我見過的最懂酒的老頭兒。還會唱戲,還會紮風箏,特別有才。」說罷像是自說自話一般,搖著腦袋小聲嘟囔,「就是有時候忒擰了點兒。」
他手腕一起,斷了酒瓶與酒杯的連線。
孟新堂看了眼桌上的那酒杯,不盈不虧,酒面與杯邊存著剛剛好的親近距離。
「第一次和你喝酒,」坐在對面的沈識簷端著杯子,輕向前一送,笑吟吟地說,「先嚐嚐?」
隔著兩層眼鏡片和一張酒桌,孟新堂還是能將他的眼睛看得深刻而清晰。
他舉杯與他相碰,說:「我的榮幸,多謝款待。」
沈識簷手裡的酒晃了晃,被笑帶得。他發現自己特別喜歡孟新堂跟他拿腔作勢,第一次見面也是,他同他握手,他說,我的榮幸。
「笑什麼?」
沈識簷咂了口酒:「笑你,太會說話。」
「我會說話?」這種話孟新堂真的是第一次聽說,他略一沈吟,放下酒杯,「好像從沒有人這樣說過。」
孟新堂拿起了筷子,伸到半空中的時候似有片刻遲疑,隨後,筷子頭轉了個方向,落在了那盤綠油油的西蘭花上。
「我說了啊,第一次見面我就覺得,這人的話說得真好聽。」沈識簷立馬說。他看孟新堂吃了西蘭花,便問:「怎麼樣?好吃嗎?」
孟新堂不知道是這會兒是該評價這西蘭花還是水裏的那點鹽,但心裡的第一個念頭,是不管說哪樣,總歸都是要誇的。
「好吃,鹹淡適宜,火候正好。」
對面的沈識簷聽完就拄著腦袋笑,要不是孟新堂下筷之前的表情有點難言,他說不定就信了這順嘴的誇獎。
換個邊兒,沈識簷嚐了兩口孟新堂做的魚和蝦仁,竟然比他想的還好吃。
「雖然知道你會做飯,但是沒想到你做得這麼好。」他又夾了個蝦仁放到嘴裡,唇齒間都盈一股很特別的香味兒,「哎這也太好吃了。 」
孟新堂聽到這才算放心了下來,也夾一口嚐了嘗。做菜的時候聽到沈識簷說他吃得清淡,所以做這兩樣的時候,他擱的作料比平時都要少一些,臨時發揮,不知道會不會合沈識簷的口味。
「這一點一點的紅色的是什麼?」沈識簷夾著一小塊魚問。
「我切了一小點番茄碎丁進去當輔料,怕你吃著口太厚。」
沈識簷完全沒辦法去思考出放什麼東西會帶來什麼調味,人對於未知的領域總是充滿敬畏與欽佩,這麼一聽,更覺得孟新堂了不起。
「你是喜歡研究這些還是怎麼的?你正常上班的時候,應該也很忙吧?」
就算是為了做給妹妹吃不得不學,這也早就超過「做著吃」的程度了。
孟新堂點了點頭,笑著看著他說:「我沒什麼別的愛好,生活比較枯燥,所以沒事的時候,就自己琢磨倆菜。你喜歡的話,以後有空我可以常來跟你拼桌。」
「那太好了啊。」沈識簷正低頭夾著菜,回答的時候,腦袋沒來得及擡起來,是像個小老頭一樣挑著眼睛,讓目光越過眼鏡框上緣溜過去的。
看在孟新堂眼中,生動又可愛。
「你的眼鏡多少度?」孟新堂突然問。
「啊?」沈識簷楞了一下才回答。他擡起左手,指了指左邊的眼鏡片:「左眼50度。」又挪了挪手,指了指右邊:「右邊平光。」
這回輪到孟新堂「啊」了,他哭笑不得地問:「50度為什麼要戴眼鏡?」
他兩隻眼睛都400多度,左眼還有50度的散光,戴了這麼多年的眼鏡,實在覺得很不方便。
對面坐著的人一推鏡架,說:「好看啊。」
孟新堂啞然。嗯,這是沈識簷。
「來,」他索性舉起酒杯,「敬你的好看。」
兩個人邊吃著邊說著,不知不覺,酒已經下去了大半。沈識簷晃了晃剩下的那半瓶酒,又給兩個人的杯子各斟了一些。
「所以你要去上班了嗎?」
「嗯,回去。」
孟新堂沈默了一會兒,終於嘆了口氣,開始說今天的「正事。」
「今天下午回去以後,我給沿小打了個電話。她就跟我說了四個字,我知道了。」因為喝了不少酒,孟新堂的眼睛多少有些紅。他用力睜了下眼睛,這動作在沈識簷看來,很無奈。
「然後她就告訴我,不想在這裡待著了,申請了跟型號進場,」孟新堂接著解釋,「就是到靶場去,靶場都在類似於戈壁灘、沙漠一樣的地方。」
條件應該很艱苦,沈識簷大概能想像。他註視著孟新堂,孟新堂也看著他。看著看著,孟新堂突然笑了一聲,像苦笑,也像是淡淡的自嘲。
「其實我挺怕,這件事讓沿小失望。」他問沈識簷,「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沒有立場,讓我回去工作我就回去。」
「不會。」
沈識簷的回答沒有很快,但很堅定。
不知為什麼,他在說出這兩個字以後,想到了他已經很久沒有主動憶起的一幕。
「媽媽不是怕你成為英雄……」
那時他的母親已經在病床上躺了很久了,她拉著他的手,問他能不能換個職業。
沈識簷眨了眨眼,忽覺得有些乏力,擡手將眼鏡取了下來,鏡腿疊好,放在了一邊。
「但是……我其實有點想知道,你的想法。」沈識簷斟酌了措辭,繼續說道,「你說怕沿小失望,你呢,你不會失望嗎?又或者說,這件事不會對你產生什麼影響嗎?」
他很少去探究別人的想法,但是今天在婚禮的會場,他看到孟新堂手機上的短信時,很想知道這個男人在想什麼。毋庸置疑,孟新堂是一個成熟、穩重的人,不僅這樣,在沈識簷看來,他還是一個很堅定,活得很明白的人。沈識簷很想知道,這樣的一個人,在和領導起衝突、在回覆領導說「我明白」的時候,都在想什麼。
「失望嗎?」
沈識簷聽到孟新堂的喃喃自語,又看到他帶著些酒意的眼睛,以及同樣帶著酒意的自己。
「生來平庸,難免失望無力。」
生來平庸。
四個字,恰好完全符合沈識簷對於生命的第一部分認知。
「那為什麼還要回去?」
其實後面的問題,可問可不問,不問的話,是知己間的留白。可沈識簷問了,因為他也被問過這樣的問題——為什麼一定還要做醫生?
他很想聽一聽,想聽孟新堂會怎麼說。
他等著聽,孟新堂卻扣著酒杯看著他,不說話。
「你可以選擇不回答我這個問題。」沈識簷在與他對視了幾秒之後說。說完,自己喝了一大口酒。
如果這問題讓孟新堂覺得為難,他會選擇不聽。
孟新堂笑了一下,搖頭:「我只是在想要怎樣向你表達,因為我有兩個原因,一個很正面,一個不太正面。」他眼中掛著笑問:「你想先聽哪一個?」
「正面的。」沈識簷答。
「不能讓前人的心血白費。」孟新堂很快說,「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一個新型號、新功能的飛行器,要經過多久的研發過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等等,都有可能也都發生過。很多人一輩子都在研究一樣東西,有的弄出來了,有的沒弄出來,說得殘忍一點,弄出來的,光榮,弄不出來的,或許在他們自己看來,就是一生的碌碌無為。」孟新堂停了一會兒,眉間有稍許的變化,「沿小的爺爺就是後者。沿小正在做的,是她的爺爺到死都在念著的東西。」
沈識簷聽得有些呆,半趴在桌子上直直地看著孟新堂。他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了一個頭髮花白的老頭,看不清臉,但戴著花鏡,顫抖著雙手,眼角隱著淚。好像在他身邊還站著一個小女孩,短短的頭髮,抱著一個小熊書包。
人與人之間的擦肩實在奇妙。很多年前的那個重癥病房在他的腦海裡褪了色,或哭泣或旁觀的旁人也褪了色,只剩了那個臨終的老人、大哭的小女孩,和門外的他。
「所以,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不管誰離開了,該做的事兒必須要做完。」
孟新堂又沖他晃了晃酒杯,他暈暈乎乎地舉起來,跟他碰了一下。之後他卻沒有將酒杯遞到唇邊,而是又撂到了桌面上。這回整個人完全趴了下去。
孟新堂在這時忽然意識到,沈識簷的酒量大概並不好。
「你……」孟新堂也沒喝那口酒,他微微朝前傾了傾身子,看著沈識簷一眨一眨的眼睛問,「是不是喝多了?」
沈識簷蹭著胳膊搖頭:「沒有。」
明明臉都有點兒紅。
「你接著說……另一個原因呢?」
孟新堂也不知道今天他說的這些,沈識簷明天還會不會記得。不過不記得了正好,他想,沈識簷應該是肆意的,浪漫的,理想化的,不該跟這些所謂「現實」「讓人無力」的東西混在一起。
「因為我別無選擇。」孟新堂伸手端過沈識簷的酒杯,將裡面的酒盡數倒在了自己的酒杯裡。
沈識簷反應有點慢,等孟新堂把他的酒杯又撂到了一邊,才「嗯」了一聲,兩臂一張,下巴抵著桌子,擰著眉毛看著孟新堂說:「你偷我酒了。」
孟新堂實在忍不住笑,也不跟這個「雅酒鬼」糾纏,自顧自接著剛才的話說。這些話他沒說過,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這件事,說不上是誰的錯,你說做出處理決定的領導不對嗎?還是說國安局、特警不對?都不是。一定要歸錯,錯誤的源頭是國際競爭,是搬不到明面上的陰謀詭計。就像我剛才說的,生來平庸,而且一個人只有這一生。每個人都是處在一個大環境下,沒有什麼人真的能以一己之力去力挽狂瀾。就算是失望,也得背著,盡力好好地往下走。總不能覺得看到了一點世界的複雜,就憤世嫉俗。」
說完,孟新堂又將腦袋湊近了一些,笑著問:「還聽得懂嗎?」
沈識簷看著他點了點頭,結果因為下巴擱在了桌子上,點頭的過程並不順暢,他就好像很奇怪似的,瞇著眼睛朝下看,看是什麼在擋著他。
燈光把沈識簷的頭髮照得都很亮,額前的碎發已經搭上眼眉,陰影投在迷濛的眼睛上。那雙眼睛閃得越來越慢,最後,終於合成了很溫柔的一條線。
孟新堂怔了怔,好一會兒,像被什麼東西牽著,沒什麼意識地就擡起了手。
離他黑黑的頭髮越來越近。
一直沒動靜的沈識簷忽然睜開眼,也擡起了頭。
「你說的,我全部認同,」沈識簷好像忽然清醒了似的,直起了身子,還揉了揉有點酸的脖子,「真的,全部認同。而且我真的挺佩服你的。」
孟新堂有一點突然的慌亂,很快,他假裝鎮定地收回了手,又重新將胳膊拄在桌子上。
「哎,」沈識簷用手掌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有點兒暈。」
沈識簷愛喝酒,但他喝酒有個很奇怪的地方。別人是要麽不醉要麽一醉到底,他不是,他跟他爸一樣,有時候一喝酒突然就上頭,立馬就暈乎,不過這陣暈來得快去得也快。倒也不是回回都這樣,偏偏今天讓孟新堂趕上了。
「那不喝了。」孟新堂端起杯子來,想把自己杯裡這點乾了。
最後杯中酒的這說頭,到哪個酒桌上都一樣。沈識簷也跟著端杯子,一看自己的那隻杯子放得離自己那麼遠,還楞了一下。等他拿起杯子,才覺得不對勁。
空的?
「哎?」
孟新堂沒忍住,一點也不收斂地笑得渾身都顫。也不知道是剛才的沈識簷更醉一些,還是現在這個更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