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新堂的計劃是初五離開,因為正在做的新型號任務重,所以要提前回去幾天。不光是這樣,孟新堂還坦白地說,這次會直接去基地,不在北京了。也就是說,兩個人會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見不到面。
沈識檐勾了勾嘴角:「那可有的想了。」
好像很輕松地,兩個人就敲定了即將到來的離別。沈識檐開始真的沒有什麽感覺,他也不是個談起戀愛來黏黏膩膩的人,只是到了臨走的那天,他看著孟新堂往行李箱中裝了正在穿的冬裝,又裝了春裝、夏裝,才對這次離別的時間有了客觀的感知。第一次,他意識到怕是真的會有那麽一陣子,覺得孤單。
「大概要去多久?」
孟新堂停住動作,擡起了頭。
「順利的話,半年、一年?」 他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但是不會超過15個月。我接手的是之前那位前輩的項目,因為之前有些特殊情況,所以我立了軍令狀。上面給我的這個階段的期限就是15個月,這段時間出不來成果的話,也就失敗了。」
沈識檐打了個楞,懷裏的兩件衣服遲遲沒有被裝進行李箱。孟新堂見狀,起身,從他手裏把衣服接了過來。
因為孟新堂的工作性質問題,沈識檐從來不會去問他工作上的事,孟新堂也不會提及,所以沈識檐並不知道孟新堂已經重新回歸了之前的項目,而且聽他的意思,這次他成了領頭人。沈識檐不知道該說什麽,因為他想象不到,在這種情況下接手這樣一個項目,會頂著怎樣的壓力。他忽然記起很久之前他們喝酒,孟新堂曾淡淡地說,該做的事兒必須要做完。
「那個啊……」沈識檐皺著眉頭想了想,「失敗了怎麽辦?」
「失敗了啊,」孟新堂笑了一聲,「失敗了就換一種方案,繼續做,如果上頭還給批的話。我們都覺得這個目標是可實現的,只是要尋找到正確的方案,可能會花一段時間罷了。之前前輩的方案其實有希望,但又不得不換掉。新方案前期的準備工作我們也已經做了很多,總之努把力,希望能做成吧。」
「萬一做不成呢?」
其實沈識檐是想問,萬一做不成,會不會給孟新堂帶來什麽不好的影響,或者麻煩,可沒想到孟新堂卻在闔上行李箱的同時,嘆了一聲氣。
「做不成啊……那說明,這不是我能力範疇之內的事情。」孟新堂依然是淡淡地笑著,他站起身,抻平了上衣的下擺,走到沈識檐身邊,「那我便管不了了。說得矯情一點,灑了我這一捧血,自有後來人接收。我做不成,總有人能做成,我就當個鋪墊好了。」
說完,不待沈識檐從這句話中回過神,他就已經被緊緊抱住。孟新堂把臉埋在他的脖子處,放輕了聲音說:「放心,我會努力工作,盡快回來。好好照顧自己,我擔心你太累。」
沈識檐回抱住他:「這好像是我該擔心的。」
孟新堂笑了,拿剛出了胡茬的下巴蹭了蹭他的脖子,癢得沈識檐不住地躲。
孟新堂離開後的第二天晚上,沈識檐正坐在書桌前做著今天的剪報,手機提示音響了一聲,收到了一張圖片。來自孟新堂,是與天空連成一色的戈壁灘。
沈識檐看到那照片上的天空時,立馬想到了一句「黑雲壓城城欲摧」。不知是因為陰了天還是本就如此,照片上的天空顯得格外低,烏雲格外厚,很直接地,給人一種壯烈深沈的感覺。沈識檐從沒去過這樣的環境,也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色。他攥著手機,不知道怎麽,就有一種保家衛國的自豪感,可明明人家孟新堂做的事,跟他沒半點關系。
沈識檐被自己的想法逗得一樂,跑到花房給孟新堂拍了張剛開的仙客來過去。
孟新堂走的這段日子,其實時間過得說快也快,說慢也慢。沈識檐該上班的時候就掏空身體和精力般地上班,該休息了便躺在床上賴一整天。在春天和初夏的時候他還能跟孟新堂打個電話,聊個天,而到了盛夏之後,孟新堂那邊進入了全面的封閉管控,很長的時間裏,他們都沒能取得任何聯系。有時候沈識檐憋得慌了,仍會給孟新堂發幾條消息過去,倒沒有什麽絮叨的話語,只是發了院子裏新開的梔子花、茉莉花,還有去水邊時拍到的小蝌蚪視頻。
這一年的中秋,沈識檐有些後知後覺,他只記著到了秋天,卻沒在意到底過到了哪天。直到許言午拎著一堆吃的喝的給他送過來,他看到那一匣子他愛吃的月餅,才發現竟然已經是又是中秋了。
也是,院裏的花都已經又快開了一個遍,屋裏的琴譜也早已不知道彈了多少回合。
他和許言午都不會做飯,只好跑去下館子,許言午給他買了個生日蛋糕,像模像樣地祝他生日快樂。等吃完飯回來,圓圓的月亮已經掛在了天上。胡同裏開了幾枝桂花,隔著老遠就能聞到香味,沈識檐擡頭看了一眼,覺得今天這景真的是應了一句花好月圓。
快走到門前,突然被人叫了一聲,沈識檐擡了擡眼鏡,看清了蹲在門口的人。
「新初?你怎麽來了?」
孟新初跳下台階,三步並兩步跨到他面前,舉了一個小袋子到他眼前:「生日快樂啊男神,我這不奉命來送東西嗎,等你半天了,微信也不回。」
沈識檐頓覺抱歉,大中秋的,讓人家姑娘一個人在這坐了一晚上。
「抱歉啊,手機沒電了。」
「沒事沒事,這是小姨子應該做的。」孟新初嬉皮笑臉地把袋子塞到他手裏,「喏,我哥托人帶回來的生日禮物,包裝盒是我幫他買的,你……看看麽?」
孟新初最後的語氣有些奇怪,沈識檐挑了挑眼梢,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他掏出裏面的小盒子,拿在手裏端詳了半晌,才挑開絲帶。剛要掀開蓋子,卻被孟新初一把摁住。
「哎,」孟新初的神情變得有些嚴肅,「你可千萬別嫌棄我哥。」
沈識檐好笑地擡頭:「怎麽會。」
盒子裏躺著一個小小的玻璃瓶,瓶頸纏著一條牛皮帶子,瓶身還貼著一面五星紅旗。
「你說說,你過生日,他就送一罐沙子!他是不是搞研究搞傻了?」
一罐沙子。沈識檐琢磨了很久,不太確定自己心中的猜想是否正確,但卻已經開始期待。
晚上,兩個人時隔很久再通了電話。
「禮物收到了?」
「嗯。」
「還差一幅字,之後我補上。」
沈識檐靠著書桌站著,把小瓶子舉到燈下,晃了晃,看沙礫合著燈光亂撞飛舞。
「這沙子……有什麽深刻寓意?」
「你打開聞一下,看聞到什麽了沒。」
「什麽味道?」
沈識檐依言打開,將小瓶子湊到鼻子下,好像是有一點點特殊的味道。
「第一次試打成功的硝煙味。」孟新堂在電話那頭說。
沈識檐一下子站直了身子:「成功了?」
「嗯,目前算是。」孟新堂的笑意掩都掩不住,「其實這個禮物,還有一層意思……」
連沈識檐自己都沒意識到,在孟新堂說這句的時候,他的手已經在不住地摩挲那個小瓶子,然後越收越緊,指節泛白,像是一個在等待著老師宣布分數的小學生。
「什麽?」
「很快,我就會回來了。」
放了電話,沈識檐在安靜的夜色中第一次這樣和自己的思念短兵相接,且棄甲曳兵,獨留一地月光。
孟新堂回來的時節,秋風掃了一地落葉。
沈識檐休假一天,昏昏沈沈地睡了一下午,醒來之後便摸了根煙,披了件毛衣外套到了院子裏。他打了一壺水,一邊不緊不慢地吸著煙,一邊給那兩排已經沒什麽花朵的花澆水。
突然覺得這樣的傍晚有些過於安靜蕭瑟,沈識檐便拎出了那台收音機,調到了一個音樂頻道。
澆完水,他懶洋洋地蹲在在台階上,聽著地上的落葉被風吹得沙沙地響,打著圈,倉皇地逃到墻角。不知不覺中,晚霞已經露了面。沈識檐半瞇著眼睛擡起頭,直勾勾地看著天邊大坨的艷麗光亮。好一會兒過去,破天荒地,他點了第二支煙。
是在他剛吸了一口的時候,院門忽地被打開。「吱呀」的聲響撥得他眼皮一顫,他從天邊挪開眼,將目光投至大門。光亮的轉換使得他的眼前不甚清明,只覺得明暗交錯間,好像是看到了那個剛剛還在想著的人。
沈識檐發怔的工夫,孟新堂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他沒帶行李,穿了一件黑色的大衣,沈識檐擡頭望著突然從天邊到了眼前的人,有點遲鈍地,說了句老套又珍貴的話。
「呀,回來了啊。」
孟新堂笑著蹲下來,擡起手,掖了掖他披在身上的毛衣。毛衣紮得脖子有點癢,真實又溫暖。
「又穿這麽少跑出來,這種東西不扛風,還是要穿正經的外套。」
沈識檐沒動,就在那笑著看著孟新堂,從鼻子裏發出一聲漫不經心的「嗯」。
他的目光落到孟新堂的肩膀上,那裏有些塵土的痕跡,或許是落葉曾落到他的肩頭,又隨著他的行走而離開。
沈識檐忽然就有了畫面感,孟新堂穿著這身黑色大衣,穿過戈壁沙漠,穿過車流人潮,也穿過了一排排低矮的房屋院落。最後,他推開了這扇門,來見他。
他笑著將手伸到他的肩頭,輕輕兩下,替他撣去了那處塵色。
「抽煙呢?」孟新堂問完,就看到一旁已經有一個煙蒂,他有些驚訝地看向沈識檐,「第二支了?」
沈識檐又笑著「嗯」了一聲,他擡起手,將指尖夾著的煙遞到孟新堂唇邊。
「來,嘗嘗相思的滋味。」
孟新堂笑得出聲,說:「那我恐怕早就爛熟於心了。」
孟新堂曾聽人家說,小別勝新婚。但此時覺得,別後的感情好像已經醞釀得比新婚還要熱烈。他就著沈識檐的手吸了一口煙,煙味進入身體的一瞬,像是一下子回顧了那幾乎橫跨了四季的思念。
廣播已經換了一首歌曲,電台今天該是走了懷舊的主題,才會在這樣的傍晚,放了這樣的一首歌曲。沈識檐在聽到前奏時就側了頭,楞了幾秒,忽然看著那台收音機笑了出來,問孟新堂知不知道這首歌。
孟新堂搖頭:「很熟悉,但我不知道具體的歌名。」
「《七裏香》,是一種很香的花,白色的,很漂亮。」
說完,沈識檐便有些出神地聽著前奏,聽著唱起。
2004年,19歲的沈識檐第一次聽到這首歌,覺得它寫得很好。通篇不過愛戀與思念,卻是愛到眼中一切都可愛,仿似只用那一個愛情,一顆跳動雀躍的心,便繪了一整個爛漫人間。而整首歌中,其實沈識檐最喜歡的,是那段間奏。
他忽然拉著孟新堂的胳膊站起來,那支煙還沒抽完,他夾著煙取下了眼鏡,掀起衣服的下擺蹭了蹭。
「我第一次聽這首歌時,就覺得其中的一段間奏很驚艷,直到現在我都很喜歡。」沈識檐重新戴上眼鏡,金色的鏡框架在他微紅的耳朵上,很動人。他推了推眼鏡問:「你知道為什麽嗎?」
孟新堂輕笑著搖頭,靜靜地等待著沈識檐來揭曉。
「因為我覺得那裏很適合跳舞,和愛的人。」
歌曲已經到了第二段副歌部分。
「可是我沒有藝術細胞,從來沒跳過舞。」
「沒關系,」沈識檐朝他伸出一只手,做出了一個邀請的姿勢,「你只需要借我一只手。」
風鈴聲響起,沈識檐領著孟新堂走下台階,走過鋪滿秋色的院子,停在晚霞映照的院中央。
即使孟新堂曾偶然間聽過這首歌,也不會對它的間奏有任何印象。所以當提琴聲驟然揚起,沈識檐執著他的手轉開時,他像是突然天旋地轉,好像觸目所及的一切光亮,都在那一剎那湧到了沈識檐的身上。他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旋起的毛衣角、上面翹起的一層茸毛,還有他指縫中的那一點星亮。
你從風塵蕭瑟中走來,我在秋意正深處等你。
【後記】
孟新堂回來後的第二天,沈識檐記起昨天忘了做剪報,打算補上。彼時孟新堂正在院子裏幫他做新的花架,他站在窗口看了半天,才哼著調子,翻開了那第二本厚厚的剪報本。可翻到書簽處,沈識檐卻發現那一頁已經不是空白,有了日期,有了……
一枝莖,兩朵花,三行字。
看得出畫畫的人並不擅工筆,線條斷斷續續,有描摹的痕跡。但沈識檐很輕易地就辨認出了那兩朵挨在一起的長形五瓣花,是可以在七八裏外聞到花香的那個。
「想買束花給你
可路口的花店沒開
我又實在想念」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