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師彷彿猜透了我的心思,說,修行就意味磨難,承受地住才能夠繼續。宗純,我等你很久了,因為,你才是我的希望。
謙翁法師微笑著說,他的笑容讓我突然分外懷念起蜷川,懷念他跪在地上,無比真誠告訴我,殿下,您就是我們未來的希望。
蜷川離開的時候曾答應我,他會經常來看我,我並沒有刻意地去等待,只是內心中有時候會很渴望,希望可以見到他,並且,從他口中得到有關父王、母親,以及玉江的消息。
但是,在之後的幾年中,我再也沒有見到蜷川。很多次,當自己站在竹林間,當我離開竹林返回寺院的時候,我都會自然地轉身眺望,妄圖在竹葉的空隙發現蜷川緩慢但卻穩健的身影,但每次都沒有,除了葉子的緩慢搖擺,空無一人。
在一天夜裡,我夢見自己的父王母親被足利將軍關在一間潮濕黑暗的監牢裡,他們的身體布滿血跡,疲憊地縮坐在監牢的一角。一個殺氣騰騰的武士,站在他們的面前,武士的手中拿著一把長長的皮鞭,我看到皮鞭在空中如毒蛇般扭動……
從那天開始,這個殘酷的夢境總會在同樣的夜晚,出現在同樣的時刻,每次,我都會突然從夢中掙扎著起來,然後放聲哭泣,蜷川,你在哪裡?為什麼你不來看我,不斷地顫抖,喃喃自語。
這樣的夢境反覆糾纏,直至蜷川再來看我的時刻停止。
蜷川來看我,儘管這個等待太過漫長,但他的出現依然讓我覺得驚喜與感動。
又是一年寒冷的冬季,如往常的一天,我站在西金寺外的竹林間,太陽懸掛在大雪紛飛的天空,陽光絢麗,白色的飛雪使竹林顯得更加翠綠並充滿希望,當我轉身回寺裡的時候,我聽見從自己身後傳來熟悉但感遙遠的呼喊。
殿下……
轉過頭,我看到了站立在大雪之中的蜷川,他黑色的披風隨風飄揚,還有那把墨綠色的刀,發出陣陣溫和的光芒。我驚喜地轉過身,以為自己只是身處夢境,可是蜷川臉上燦爛的笑容,讓自己在冰涼的雪天感到絲絲暖意。
殿下,蜷川走到我的面前,跪在地上,請原諒我的來遲。
幾年未見,蜷川顯得更加英俊挺拔,方正的臉上透出一股成熟,只是眉間的冷峻孤傲沒有改變,還有那一臉的堅定。
我扶起蜷川,問他,你還好吧。
蜷川點點頭,眼淚從他眼中輕輕滑落。
我沒有詢問蜷川過去幾年為何不來見我的原因,我想他既沒有來就必定有自己的理由,我只是繼續憂傷地問蜷川,有沒有關於我父王與母親的消息。
蜷川愧疚地搖搖頭,但很快安慰我,天皇陛下依然住在深宮,請別擔心他的安危,而夫人應該還在偏僻的村落,我想,應該沒有人會傷害到她們。
難道足利將軍也不會嗎?我焦急地問蜷川,顫抖的聲音讓我忘記了平日裡修行的冷靜,過分地牽掛使自己緊張而焦慮,所有這些卻都是佛法所忌諱的。謙翁法師羸弱的身軀,促使我在西金寺數年的修行中無端地思考起生老病死的問題,死神的影子也越來越清晰地映射到腦海,自己卻沒有做好如何去淡然面對的準備。
蜷川開始陷入長久的沉默,沒有誰會料想到幾年後我們重逢的一天,會在短暫的談話之後,陷入恐懼的沉默之中。雪花繼續飄零,我看到金色陽光下的蜷川,寬闊的額頭,濃黑的眉發全部變白,一瞬間,彷彿他也已經垂近暮年。
蜷川的臉色肅穆,我難過地向蜷川提起那個反覆糾纏,令自己無法安然入睡的有關父王母親的夢境,在講述的過程中我完全不像一個已經身遁空門的人,傷心哭泣地如同與父母離散的孩子。
殿下,請別過於傷心,不論出現何種情況,您才是我們未來真正的王,蜷川突然跪倒在地,請相信,我會用自己的生命去保護您。殿下……
周圍平地颳過一股旋風,吹動蜷川黑色的披風,落雪在風的激盪下急速迴旋上升,我突然發現生命不過只是一邊歡樂,一邊悲傷,交替循環。逐漸安靜下來,我對蜷川說,謝謝你。蜷川聽到我的感謝,在他的心目中,我是以未來王的身份感謝他,激動地淚流滿面。
彷彿記起了什麼,蜷川回頭指向遠處,對我說,殿下,我為您帶來一個人!
抬起頭,我看到在自己視線的盡頭,有片凸現在翠綠竹海之中艷麗的裙角上下飛揚,一個年輕女子的身影隱約閃現,清純秀麗的面孔開始逐漸清晰,我看到了在她臉上溫暖如花的笑容,和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睛。
強烈的暖意瀰漫全身,然後緩慢地疏散開來,我發覺,這個冬天並不太冷。
為什麼你會來?
——
因為,殿下,我要陪您……
為什麼你也叫我殿下?我是宗純,謙翁法師的弟子,請叫我,宗純。
不,殿下,在我心中,您就是我們未來的王,在您身上,有我一生的希望!
為什麼?
因為,只有您能夠憑藉佛的法力來拯救您的子民,因為,我們需要您的幫助。
我與雅子並肩站在西金寺外的竹林裡,蜷川已回京都,為我打探父王與母親的確切消息。眼前的雅子,與幾年前第一次見她時一樣,彷彿時光在她的臉上並沒有留下多少經過的痕跡,她依舊美麗而純真,只是懷中少了那把五弦琴,和曾經恐懼哀求的目光。
這幾年,你都在做什麼?
找尋您,我的殿下。
為什麼要找尋我,我回頭望著雅子,她鎮定地將自己的眼神迎向我,讓我有了第一次與她交談時的侷促不安。
雅子卻嫣然一笑,笑容燦爛地勝過夏季天邊懸掛的彩虹,有些驚詫於她的過分美麗的笑容,我發呆地望著她,雅子的臉上出現陽光般的紅暈。不覺為自己的舉動感到難堪,佛門中人,應該忌諱女子,而我……
甘願選擇來到西金寺,經受貧寒與謙翁法師的嚴厲教誨,就是為了真心追求佛法的奧妙,而不是如同很多有著顯赫身份的人,只是為了得到一張修行圓滿的紙質證明,然後,假借佛的幌子,欺騙善良的人民,在佛的背後去過荒淫揮霍的生活。
我對雅子說,你還是回去吧,京都的繁華喧鬧才是真正屬於你自己的世界,而我既不是什麼未來的王,也無心去做。我永遠只屬於這裡,在寂寞中去體會,接受佛祖的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