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島響聽完夏木佑子剛才說的話之後,開始覺得焦躁不安。他不知道夏木佑子到底想說什麼。說到底,他就是不喜歡她的外貌。明明還算是個美女,卻因為個子又瘦又小的關係,給人一種尖酸刻薄的感覺。要靠打扮弄出華麗的樣子應該很簡單,可是她不僅沒化妝,還穿著廉價的上衣和褲子,連打扮得這麼隨便的男人都很少見了。和她待在一起,佐島響就莫名地覺得她是在侮辱身為男人的自己。
她高高在上地端著學者架子,以及不把自己當女人的態度,都讓他無法忍受。
大她十歲的妻子沙智子,還比她有魅力,漂亮多了。
歸納一下她剛才說的話,不過都是在自誇自己是個無可挑剔的職業婦女罷了。夏木佑子隻說了自己是個多麼卓越的研究學者;她的孩子們多麼獨立、優秀,這樣子而已。
等等。夏木佑子。我該不會在那裡聽過這個名字吧?——佐島響突然這麼想道。然後,他莫名地打了個寒顫。不,不可能。他不可能認識這個名叫夏木佑子的女人。
「那你為什麼會來這裡啊?你說的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記憶啊?你不是為了說著些話,才特地叫我坐在這裡的吧?那麻煩你就說重點。」
「我說過了,我現在正在回想啊。我莫名其妙被那個研究生女醫師討厭,然後……」
「那家夥是了不起的教授的女兒,所以你應該已經跟她和好了吧?」
「不是因為她是了不起的教授的女兒。我是擔心她,想讓事情有所轉圜。」
真的有人能真心為莫名其妙地討厭自己的人感到憂慮嗎?夏木佑子這個女人還真是不瞭解自己。明明思考模式就是女人特有的感性思考,還自誇自己是個冷靜的人。
「然後呢?你跟她和好了嗎?」船出鏡子帶著興緻勃勃的表情問道,那張臉簡直就跟聽信八卦節目的膚淺主婦一樣。佐島的書迷也全都是這副德行,所以他很瞭解這種人。他們完全跟鉛字扯不上關係,滿腦子隻有電視節目,是很容易受影響的人種。
「不,在我打算跟她言歸於好的時候,記憶就斷掉了。」
「這樣的話,就是那個女人把你抓到這裡來的囉?」
「怎麼可能?!我想她沒有這麼勇敢。」
「如果是那個女醫師幹的,那我們算什麼啊?我們跟那個瘋女人完全沒關係吧?她叫什麼名字?」
「秋葉安由美。」
「我不認識。」
「我也沒聽過,而且我根本不認識什麼女醫師。說具體一點,你的記憶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中斷的?」
「我不是說了,就在我滿腦子想著要和她言歸於好的時候啊。」
「那個時候你在哪裡?」
「這點我就是想不起來。應該是在研究室。搞不好已經回家了也說不定。這部分的記憶很模糊。」
「你是什麼時候決定要跟她和好的?」
「我想不起來。我想應該是在固定基美拉造成騒動、又過一個星期之後。」
「你說的固定固定,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啊?」
「讓體內的細胞凝固。利用某種液體讓細胞凝固之後,再用顯微鏡觀察。」
「真恐怖,你竟然讓活生生的雞凝固。是在它還活著的時候,讓它的身體逐漸變硬死去吧?真是令人毛骨悚然。你會被人憎恨也是理所當然的。」鏡子抖著身子說道。雖然嘴上這麼說,她的臉上還是透出了欣賞恐怖電影一般的興奮神色。
「你什麼都不懂吧?雖說是雞,也隻不過是實驗動物。所以……」
佐島厭煩地打斷了佑子的話:「我知道啦。你想說的就是為了對科學進步提供貢獻,你隻是做了理所當然的事嘛。別再說這種冠冕堂皇的論調了。那個女人憎恨你,這是事實。」
「雖說是憎恨,也是她單方面……」一提到這件事,夏木佑子便要開始辯解個沒完。
「但是,你做了讓她憎恨的事,這是事實吧?」佐島毫不留情地攻擊她。
「嗯,唔,對啊。」
「還有其他人恨你嗎?」
「我完全想不到。」
「這樣子的話,你會來這裡,或許就和那個女醫師有關。」
「你剛才不是才說沒有關係的嗎?」船出鏡子不服氣地說。
「嗯,我是說了。不過是跟我們沒關係。可是搞不好跟這個女人有關係喔。在和那個女醫師發生衝突之後,你就失去記憶、被帶到這裡來了吧?」佐島對著佑子說道。
「這樣的話,就代表我們是因為不同的理由被帶來這裡的囉?」
佐島嘆了一口氣。話題又完美地回到原點了。從剛才開始,他們就一直重複說著同樣的話。隻以夏木佑子的話為基準來追究自己被帶來這裡的理由,根本沒有意義。和另外兩個人毫無交集。不,就算沒有交集,三個人會聚集在此地或許還是有其原因。
「會不會是有那種隻要收了錢,就替委託人綁架別人的地下工作者啊?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拜託對方綁架我們的委託人都不一樣,三個人之間沒有交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了。」
「可是,為什麼我們三個人會聚集在這裡呢?」
「隻不過是把同一天綁架的人集合在這裡而已。」
「我們真那麼礙事的話,直接殺死我們不就得了?這樣子還比較快。為什麼要用綁架的呢?」「要讓我們害怕啊!」
「會不會是在等委託人籌錢啊?」
「就你剛才所言,對方應該相當恨你哦。會碰到這種事情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是嗎?真是有理說不清。」夏木佑子的自尊心彷彿大受傷害一般,闆起了臉。
「她或許是如此,但絕對不會有人恨我。不可能會有人買兇綁架我的。」鏡子說。
「但安由美也不是那種會委託誰做這種事的人啊。說穿了,她其實是一個很衝動的人,沒什麼計畫性可言。」
「在網絡上可能有這種接受委託的地下組織。會不會是她碰巧發現這種網站,然後衝動地委託對方呢?」
「這太不實際了。最重要的是,安由美根本不會用計算機。她是個機械白痴。」
「她是醫師欸!這是必備技能吧?」
「嗯,在現在這個時代還不會用計算機,就太落伍了。我先生已經超過六十歲了,可是還是會用計算機喔。」船出鏡子也驚訝地說。
「不用計算機也能進行研究。對了,你呢?有什麼被人綁架的理由嗎?」佑子對著佐島說道。
「我是想到了一個原因——一定是對我的天賦感到驚訝的競爭對手幹的好事。對方的目的就是讓我的精神遭受打擊,好讓我無法繼續寫下去。因為隻要我一不在,對方就會得到好處。」
大概是那個家夥。今年,佐島和另外一名作家被列為某個獎項的有力候選人。據說那名作家嫉妒佐島的年輕和才氣,便到處出言中傷他。
「光是嫉妒別人的天賦,就會做出綁架這種事情嗎?這也不太實際了。隻是要打擊你的精神的話,方法多得很。」
「等一下。就像我剛才說過的一樣,就算我被綁架了,也不會有人得到好處的。我的丈夫、兒子一定都很擔心我。」
「你兒子幾歲?」
「三十二歲。」
「哇,你竟然有一個這麼大的兒子啊?」
「他是我丈夫的拖油瓶啦,但是我都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一般寵愛。而且,我不在的話,我丈夫可是連領帶放在哪裡都不知道呢,他一定會很傷腦筋的。」
「你這樣不就跟個幫傭一樣了嗎?就算你是女人,也不能這樣任人利用。」
「我隻有這個優點啊。所以也沒辦法。我的人生就是要奉獻在丈夫、兒子身上。就算不像你這樣勉強自己和男人競爭,跑去做什麼研究,我還是可以得到女人的幸福啊。我啊,很感謝老天爺讓我認識我丈夫喔。每天晚上,我都會雙手合十,向老天爺說謝謝呢。」
船出鏡子說話方式實在是讓聽的人覺得很煩。她雖然裝出一副善良主婦的樣子,可是說起話來卻假得要命,毫無感情。佐島覺得這個女人好像在隱瞞什麼。想到這裡之後,佐島發覺分析這些家夥的心理狀態根本沒什麼幫助。最令他覺得可恨的,就是自己待在這裡浪費時間。
自己來這裡多久了呢?他看看手錶,沒想到指針竟然停了。
「我的手錶停了。你有沒有戴手錶?」佐島問佑子。
「我沒戴。」
「我也沒戴。」鏡子也說。
「怎麼會這樣?這麼一來,我們不僅不知道這是哪裡,連時間也不知道了。」
不安超越了煩躁湧上心頭。自己已經待在這裡幾個小時了?和精神的躁慮相反,佐島幾乎沒什麼疲勞感覺。會不會其實隻過了一、兩個小時呢?對了,他想上廁所。他記起自己想在去電視台之前上個廁所。
「廁所呢?」
「廁所?」船出鏡子好像現在才注意到這件事。
「這間房間裡面沒有廁所。」
三個人面面相覷。鏡子突然露出了快哭出來的表情。「我們要在什麼地方小解才好呢?」
佐島環顧四周,不過房間裡連個紙箱都沒有;也沒有什麼瓶子、空罐,有的就隻是三張椅子和一個櫃子。由於沒有屏風,他們隻能在另外兩個人面前小解。佐島的腦海中浮現了自己連看都不想看的光景,讓他更加不爽了。要是對方是年輕的女人就算了,這兩個女人一個超過三十五歲,另外一個則是不管怎麼看都有五十好幾了。佐島回想起年齡將近是自己倍數的那個妻子的臉,急急忙忙地將她從腦海中趕出去。他已經受夠老女人了。
「我暫時還不需要。」夏木佑子將雙手交抱胸前,這麼說道。
「我會尿到那扇破掉的彩繪玻璃窗另一邊去的。」
「哎呀,你怎麼這樣!太隨便了!」船出鏡子驚訝地大叫。
「你要罵人也隻能趁現在了。這哪是什麼裝模作樣的時候啊?」這麼說完之後,佐島站了起來,然而不可思議的是,他發現自己並不想上廁所。尿意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
「在離開這裡之前,我絕對會忍耐的。」
三個人全都雙手抱胸,陷入片刻的沉默。
「接下來輪到你了。」
「我?什麼東西啊?」
「因為光靠我說的話,沒辦法找到任何線索,所以接下來就換你說了。」
佐島皺起眉頭。他才不想讓這個跟食人魚一樣的女人批判自己的人生。可是如果沉默的話,她搞不好會變本加厲地煩他。他覺得跟這兩個家夥坦誠相見的自己很可恨。
「怎麼會這樣,我根本無處可逃嘛!」自己平常完全忽視的沒用家夥們,現在竟然大到可以壓扁自己,這讓佐島感到驚異。
那麼,自己該從什麼地方說起呢?他不能出糗——尤其是妻子沙智子的事,他絕對要小心避開。佐島一邊謹慎地在頭腦中整理自己的事,一邊開口說道:「我在三年前得到某個文學獎的佳作,從此踏入文壇。那是在我二十二歲的時候。」
「那你現在才二十五歲囉?真是年輕啊。年紀輕輕就這麼有才氣,而且還長得很英俊呢。」
「但是你隻得了佳作吧?」夏木佑子用諷刺的口吻說道。真是個討厭的女人。雖然裝成善良主婦的船出說話方式也很令人厭煩,但是她比夏木佑子好多了。
可是……確實是如此。在沒什麼了不起的文學比賽得了佳作,根本就沒辦法成為職業作家。可是,佐島無論如何都想當一名職業作家。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早已下定決心要不擇手段了。他在國中的時候考進一所有名的升學中學,可是那時候墮落了,最後考上三流大學也沒唸完。
大學休學的理由,是因為週遭的人都是笨蛋。和那種人桌子並桌子地坐在一起,讓他覺得自己的程度都被拉低了,所以他就跟那些人說再見。可是,之後的自己還是會被這個社會當作三流的人看待。一出社會,他就必須和比那些家夥還糟糕的人站在同樣的起跑點。他發覺,如果世界上隻有壓榨別人跟被別人壓榨這兩邊,那自己一定是在被別人壓榨那邊的底層位置,這讓他感到愕然。他絕對沒辦法忍受這種事情。像自己這麼有才華的人,是不應該遭受那樣子的對待的。所以他決定不找工作,死都要繼續寫下去。從孩提時代開始,他的國文就一直很棒,是他最拿手的科目,也拿過幾次作文比賽的獎項。總而言之,他一定要寫出具有衝擊性的東西。他絞盡腦汁搜尋靈感。
讓他費盡苦心寫出來的作品,就是《扭曲的靈魂》。那是一部標題聳動、寫了一百五十張稿紙的作品,描寫純真無邪的少女和圍繞在那名少女身邊的不良少年們的故事。他把這篇小說當成一部巨著,可是報名參加的大文學比賽卻全都落選。他慢慢地降低文學比賽的階層,最後終於在「富士文學獎」這個地方性的比賽中獲得佳作。然而,這個比賽並不是出版社主辦的,所以他當然也不可能因為得了這個比賽的佳作而踏進眾人矚目的文壇。
「來年,我就跟某個作家結婚了。」
「誰?」
「新井沙智子。」
「哇,她是個有名的作家耶。你怎麼會認識她啊?」
「她是那個比賽的評審委員。她覺得我的作品應該得到大獎,不過另外兩名評審委員反對,覺得沒什麼水平,而且讀完之後感覺不太好,所以我隻得到佳作。」
「但是那個人……現在還活著嗎?」
「不,她死了。死於一年前的一場火災。」
「一年前?沒想到竟然是最近的事啊,我還以為是更早以前呢。我記得自己以前曾經在八卦節目看過這則新聞……」船出鏡子呆呆地思考著。佐島總覺得這個女人有點狀況外。
「家屬有事先吩咐過電視台,請他們不要報導。喪禮也是低調舉辦,隻有親朋好友參加。因為這是她所希望的。」
「新井沙智子……我好像有聽過,不過還是不知道是誰。不是最近的新人嗎?」
「咦,你不知道嗎?她是個大作家喔。她寫的小說經常改編成電視連續劇,非常浪漫,一開始看就會深陷其中喔。」
「我不看電視連續劇啦。播放連續劇的時間我都不在家裡,而且浪漫的戀愛故事實在太愚蠢了,我看不下去。」
「改編成連續劇的效果都不怎麼樣,沙智子經常罵編劇很爛。」
「換言之,你是靠著老婆成為作家的嘛?」夏木佑子說。
「你可別誤會,這樣我會很頭痛的。我本來就很有才華。」
「可是我從來沒聽過那個文學比賽欸。如果沒有你老婆的力量,你應該沒辦法出人頭地吧?」
這個女人也未免太沒神經了。明明隻會一個勁地為自已辯解,可是碰到別人的事,就可以心平氣和地用辛辣的字句攻擊人。
佐島咬牙切齒。但是令他心有不甘的是:大部分的人都用著和這個女人一樣的目光看他。
「嗯,確實是如此。要讓人賞識自己的才華,就必須要有知名度,這點我承認。」佐島改變了態度這麼說道。
「你利用了你老婆啊。男人竟然利用女人,真是可恥。」
真是個囉唆煩人的女人。當他這麼想的時候,又覺得對「可恥」這個字反應過度的自己很令人生氣。那是他媽媽的口頭禪,所以聽到的時候他會產生一種類似過敏的反應。打架打輸的時候、國中墮落的時候、考試落榜的時候、不工作在家遊手好閒的時候,媽媽一定會不屑地吐出這句:「真是可恥的孩子。」
讀著他得到佳作的作品時,媽媽還是說:「真是個可恥的孩子。」從來沒有讚美過他。
「你不是一直在說什麼男女平等嗎?如果男女平等,男人接受女人的幫忙又有什麼關係?老是覺得男人就應該做牛做馬,那才是反向的歧視。」
「那是因為女人太辛苦了。」
「我就說這是反向歧視啊,真是個冥頑不靈的女人。算了,在這裡跟你爭論這種事情也沒什麼建樹。」
這就是他不願意說自己的事的原因。正是因為聽的人會做出這種扭曲的解讀,才讓他受不了。佐島將夏木佑子的臉,跟那個一找到佐島小說的缺點,就會像是要砍掉惡鬼的脖子一般大肆批評的B級評論家重疊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