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鏡子關上庭院的水龍頭,澆花用的水桶裡裝滿了水。這幾天漸漸暖和起來了,在庭院澆花讓她覺得很開心。單單隻是這樣,就能讓鏡子心情雀躍了。
她突然回想起小時候一個住在附近的同學的家。和鏡子住的兩房六疊的公寓不同,同學家的房子有一個好大的庭院。她曾經在那個同學辦生日會的時候,去過那裡一次。一進入那個家之後,鏡子就覺得自己彷彿來到另一個世界一樣。裡面全是鍍著金邊的盤子、有枯草花紋的茶杯等等自己從未見過的高級物品。現在回想起來,那些東西大概全是舶來品吧。
「你看,這是鮮花地毯喔。」她自傲地指著自己家的庭院說道。
直到今天,鏡子都還清楚記得那個庭院。真的就像她說的一樣,開滿了色彩繽紛的花朵,彷彿在庭院裡鋪了絨毛地毯一樣。「鮮花地毯」,多麼棒的詞彙啊。
從那個孩子家回去的那一天,她覺得自己家裡的東西全都好窮酸,讓她覺得很悲情。心情簡直就跟魔法解開、穿回破爛衣服的灰姑娘一樣——隻不過是不會有王子來迎接的灰姑娘。所以,她隻能穿著破爛的衣服,體會這種無藥可救的情緒。
那個家的記憶永遠都留在鏡子的心中。因此,當鏡子和現在的丈夫結婚、住進這間房子裡的時候,她便下定決心要儘可能精心重現那個家的模樣。首先,她一整年埋首於栽種花——就像那個家一樣。成功實現了這個夢想的時候,她真的覺得很高興,實實在在地體驗到「夢想一定會實現」這句話。西洋菊和熏衣草的絨毛地毯沐浴在日光和微風中,搖曳生姿。
以澆花用的水桶澆水時,熏衣草散發出好聞的清香,就像是在回報鏡子一般。這樣一邊澆花、一邊用肌膚去感受花的呼吸,總會讓鏡子獲得活力。和小孩與動物不一樣,植物是被動的,隻會展現出美麗的一面,不會抱怨、也不會為鏡子帶來麻煩,所以她才會那麼喜歡花。對花做出了多少的照顧,花也會給帶給她同等的回報。它們絕對不會背叛自己,隻會不斷地長高、生出葉子、長出花苞。而且,它們一定會綻放。像小孩子那樣不照著自己的理想長大的東西,她在今後的人生中都已經不再需要了。她受夠了。
討厭努力做事的鏡子,喜歡這種簡簡單單就能擁有成就感的作業。她用花剪剪下五枝熏衣草的花,回到家裡。並將花插進花瓶裡,放在廚房的餐桌正中央。接下來就來喝一杯紅茶吧。就在她將茶壺從架子上拿下來的時候,兒子浩一突然從診所回來了。他二話不說,直接將明信片遞到鏡子面前,鏡子反射性的全身僵硬。要是平常的話,他總是在鏡子不知道的時候把明信片放在桌上的,今天卻如挑釁一般,直接把明信片遞給她。難得享受了一個神清氣爽的早上的她,心情卻瞬間被打落谷底。
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身陷泥淖之中,伸出去接過明信片的手在顫抖。每隔半年,明信片就會寄來。每每到了這個時刻,她都覺得自己的心臟縮小了。由於不是寄到這個家,而是直接寄到診所去,所以婆婆全都看過了。這應該是個心情爽朗的早上啊——沒錯,明信片就是會在這樣的日子寄來。是故意的嗎?真是討厭的孩子。
鏡子同時對著遞出明信片的浩一,以及寫了這種明信片的女兒喃喃自語。
媽媽,你好嗎?
我還是老樣子。媽媽好像很幸福呢。我很為媽媽感到高興。
我也活著。但是,我快沒東西吃了,快要餓死了。請彙一些錢給我。
賬號××××〇〇〇〇〇××銀行。
草草寫下的字跡。二十一年前也一樣,女兒留下了這種髒兮兮的信之後,就消失了蹤影。她回到家看到那封信的時候,深受不知名的不安和罪惡感苛責。為什麼女兒會留下這種信而消失沒了蹤跡呢?她甚至不覺得女兒做得到這一點。不過,她害怕去深思這件事,所以都儘可能地不去想。日子久了,「幸好女兒不見了」這種心情就漸漸戰勝了她的不安。女兒很任性,隻要心情不好,鏡子就管不動她。總而言之,她就是個難帶的孩子。自從那次之後,鏡子就完全不知道女兒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了。
她現在應該已經超過三十歲了,可是卻還為金錢所苦,字也依舊很醜。鏡子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自己有一個這樣子的女兒。所以當夫家的人知道這件事情時,她羞恥得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和丈夫結婚的時候,她曾經對丈夫表明自己有一個女兒。隻不過她沒說女兒是離家出走,反而騙丈夫說是前夫把女兒帶走的,因此她也沒去請警方幫忙找人。
第一張明信片寄到的時候,在婆婆的逼問之下,鏡子才哭著說出真相。
「把錢彙給她。」丈夫一臉嚴肅地說了這麼一句話。然後,鏡子便轉身背對出言譏諷自己的婆婆,逃也似的離開房間。
從此之後,婆婆看著鏡子的目光就充滿了輕蔑。本來婆婆就反對自己的兒子和低學曆的鏡子結婚。浩一的母親應該要是個更有學養的人才對——這句話彷彿婆婆的口頭禪一樣,一天到晚對鏡子說個沒完。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婆婆總是會提起這件事。
明信片是從鏡子和船出結婚五年的時候開始寄來的。那正好是鏡子好不容易讓浩一考進名門高中、獲得一家人認同的時候。五年來,鏡子為了讓夫家的人承認自己這個媳婦,頻繁地和夫家的人往來、討婆婆歡心。就在她覺得自己好不容易成為這個家族的一份子時,明信片就寄來了,簡直就像是算好了時間似的。鏡子的辛苦全因為那張明信片付諸東流。婆婆從此之後便不改冷淡的態度,開始明目張膽地排擠鏡子,並且禁止鏡子進出丈夫的老家。
搞不好女兒是為了貶低自己,才故意做出這種事情的。孩提時代的女兒雖然和幸福無緣,卻還是一臉天真無邪、模樣可愛。長大成人之後,她可能在世人的冷淡對待下變成了個性扭曲的人。一想到這可能是女兒的報複,鏡子就覺得很可怕。如果隻是寄寄明信片還好,可是鏡子完全無法預測她接下來還會做出什麼事。女兒會不會突然跑到這個家來呢?——這個想法讓她擔心得全身顫抖了好一陣子。不過寄了十六年的明信片,女兒的騷擾行為也沒有加重的跡象。
鏡子曾經收過一張上面寫了「我結婚了」的明信片,那是八年前的事。明信片上面寫著對方的名字叫山本。鏡子彙了十萬圓禮金給她。
那個時候,鏡子無法相信那個孩子真的結婚了,還跑到戶政事務所調拿戶籍謄本,確認女兒嫁人、改姓山本、住在右京區的時候,鏡子高興得不得了。某個人接受那個孩子的命運了,對方是誰都不重要。女兒是個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包袱,有人替鏡子背起這個包袱,讓她安心得流下眼淚,自己終於獲得解放了。
然而幾個月之後,一張寫著丈夫自殺身亡、自己為生活經費所苦的明信片寄來了。真像是福分淡薄的女兒的宿命。打從出生開始,女兒就長了一張和幸福無緣的臉,她的眼睛細長,還算得上是個美女,不過她的額頭狹窄,眼睛異常的閃亮,臉上卻沒什麼表情。生著這種臉的人是絕對不會幸福的。所以鏡子在知道女兒離家出走的時候、結婚的時候,她都以為這麼一來,自己就可以獲得幸福了。鏡子覺得隻要那個孩子在自己身邊,就會把同樣的悲慘命運帶給自己,讓自己萬劫不複。那張通知自殺事件的明信片寄來的時候,鏡子失望的程度就跟當初得知女兒結婚時歡欣的程度一樣,甚至讓她臥病在床好一段時間。
過了半年左右,明信片寄來了,上面隻寫了要鏡子彙五萬圓給她,完全沒有其他的要求。不過在那個時候,被命運遺棄的感覺又回來了。沒錯,在來這個家之前,鏡子深刻體驗過的那種被世人輕蔑的悲慘經驗,又再度甦醒了。浩一坐在椅子上抽菸,冒出來的煙飄到了鏡子才剛插好的熏衣草旁邊。她突然發現浩一看著自己,嚇了她一跳。浩一斜視著鏡子的視線充滿了好奇心,他的眼睛裡閃爍著鏡子從未看過的光芒。
「這是媽媽的女兒寄來的吧?」
鏡子大吃一驚。這是浩一第一次問她這種問題,明信片的事應該是家人在無言之中默認不能去觸碰的問題,然而浩一現在卻打破了那個全家人默認的約定。
「呃,嗯,對啊。」鏡子視線低垂地回答。
「她缺錢嗎?」
「好像是這樣。」
「她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啊?」
「我不知道她在哪裡。」自己的過去就要曝光了。一思及此,鏡子就覺得無法忍受。看穿了鏡子的不安的浩一,看起來似乎很享受這樣的感覺,視線一直盯著鏡子不放。
「你不去找她嗎?」
「我找過了,可是找不到啊。」
「這真的是她本人嗎?」
「我不知道。」
「會不會是什麼人的惡作劇啊?」
「我就說我不知道嘛。」淚水湧了上來。鏡子用面紙擦擦鼻子。
「如果這是真的,那她還真可憐呢。」
鏡子不知道浩一的目的是什麼,隻好回看他看著自己的眼眸。那並不是同情女兒的眼神,而是在懷疑這張明信片的真假。不過,為什麼到了現在他才對這件事情起了興趣呢?明明之前都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不,與其說是裝,還不如說他真的對此事毫無興趣。浩一臉上總是帶著「隨便怎麼樣都好」的表情。
說自己找過女兒,是鏡子騙人的。她也懷疑過這會不會是某種詐財手法。
她想過要委託私家偵探去找女兒在哪裡,不過還是因為恐懼而作罷。如果這是真的,鏡子害怕自己會和女兒重逢。她不知道自己看到了為了三餐傷神、衣著襤褸的女兒之後,該跟女兒說什麼才是。如果女兒對她說了「救救我」的話,她又該怎麼辦呢?鏡子怎麼可能救女兒?她不想讓丈夫和兒子看到這個連信都不會好好寫的女兒,這個女兒已經讓鏡子丟臉丟到家了。她受夠了。這個女兒隻會讓自己在這個家的地位越來越低而已。她曾經覺得自己的優渥生活,是建立在犧牲女兒之上的。她還曾經夢見女兒被壓在自己坐著的榻榻米下面,痛苦地喘氣,害她尖叫著驚醒過來。仔細想想,現在的生活全是鏡子自己贏來的,不需要在意別人怎麼想。
今天中午,她原本要去花藝教室,但還是改變了計畫,直接前往銀行。不彙錢的話,女兒就會不斷地寄相同內容的明信片來。鏡子也曾經計算每隔半年明信片寄來的時間,提前彙錢給女兒,不過明信片還是照樣寄了過來。因此,她根本無從防起。倘若能忍受隻有在明信片寄來的時候才體會得到的屈辱,現在的生活就可以維持下去。心情低落最多也就是持續三天而已。除此之外,鏡子的日常生活就是被陽光普照的庭院裡綻放的花朵包圍、在廚房裡做串珠手工藝、一個星期去兩次花藝教室和茶藝教室,並在回家的途中和同年紀的主婦一起吃中餐。
目前最讓鏡子熱中的,就是韓劇。男主角的笑顔爽朗,光是看著就讓她神魂顛倒了。吃中餐的時候,鏡子一開始和朋友談論起這個話題,就停不下來。希望這種優雅的生活能夠永遠持續下去。她才不想重溫那種灰姑娘和南瓜一起回到破爛生活的心境。
她不想失去現在人們常說的「勝者」的人生。
02
浩一一口氣跑上了位於河原町通後面的複合式大樓樓梯,然後伸手抓住了寫著市川偵探事務所的玻璃門門把。說不定終於抓到那個女人了。他是在昨天透過手機得知「要找的人的所在地已經找到了」這個消息的。他沒想到竟然這麼快就找到了。
從三個星期前開始,他突然非常想知道寫了那張明信片的主人是何許人物。其契機就是自己邂逅那個女人。那一天,浩一吃過早餐,一如往常地提早前往診所,結果在掛著「船出醫院」招牌的入口處偶遇一個女人。女人站在信箱的正前方,身穿打褶的黑色長袖上衣,以及長及腳踩的白底灰花長裙。她的站姿優美,不過靈巧的輪廓上有著深邃雙眼皮的臉蛋,更是引人注目。看到突然出現的浩一,女人臉上露出了些許狼狽的表情,然後她像是覺得不說些什麼不行一般,迅速地開口:「請問這家醫院有開安眠藥嗎?」
「我們會依患者的狀況開藥。您有預約嗎?」
「沒有。」
「那可能要等很久喔。」
「喔,是嗎?那我先預約之後再過來。」這麼說完之後,女人遂轉身離去。
後來想想,自己明明沒穿白袍,對方為什麼一看就知道自己是醫生呢?這點讓浩一想不透。她該不會是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浩一是誰了吧?
目送著女人離去的背影時,浩一不經意地看了信箱一眼,結果就發現明信片寄來了。昨天傍晚,他才將信箱裡面的信件全拿出來的。這樣子的話,就表示這張明信片是今天早上送到的了。郵差會這麼早送信來嗎?他拿出明信片,發現是母親的女兒寄來的。這種明信片已經寄了將近十六年了。那是浩一剛考上高中,好不容易看清楚未來道路的時候。
因為風濕痛而陰沉、滿口怨言的奶奶,在知道錄取通知寄到的時候,曾經對著媽媽說:「浩一真是個頭腦聰明的孩子啊,因為他的基因好嘛。不過啊,鏡子,這次也多虧了你哦。」那是奶奶第一次讚美母親,同時也是最後一次。自從明信片開始寄來之後,奶奶對母親的態度再度冷淡下來。平常奶奶一開口,就是說母親的壞話,罵她是個沒有學養的女人。不過等到明信片開始寄來之後,她就變成說母親是個滿口謊言的低等女人。
奶奶每次看到明信片寄來,就會開始大罵大鬧,讓浩一非常受不了。所以他便養成了頻繁檢查信箱的習慣,隻要一看到明信片,他就會拿去給母親。
他並不是站在母親那一邊的。一開始的時候,他覺得寄這種明信片來的人一定是流浪漢。不過有一段時間,他也受到了奶奶的影響,很看不起母親。一心隻想討父親喜歡的母親,真是愚蠢得可笑。不管碰到什麼事情,她都會立刻變得情緒化,所以浩一也不想跟她說話。她一天到晚隻會看電視連續劇,跟浩一根本沒什麼共通的話題。但是,浩一更討厭奶奶的攻擊性。那彷彿要斬掉鬼首似的咒罵著母親的模樣,實在太醜陋了,他一點兒也不想要看到這種光景。
每次當浩一把明信片放在家裡的廚房,母親都會不住地顫抖,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不過浩一根本不覺得同情。如果這些明信片上寫的都是事實,該令人同情的應該是這個女兒才對。浩一覺得寫這些明信片的,是一個住在髒髒的房子、沒什麼正當工作,像個流浪漢一般的女人。這個女人大概連辦理生活補助的手續都不知道吧。
可是,他完全猜錯了。浩一懷疑這些明信片和剛才在診所前面見到的女人有某種關係。郵差大緻上都是早上十一點以後送信的。現在才早上九點,郵差不可能那麼早來送信。會不會是那個女人將明信片投進信箱的呢?這樣子的話,就可以想到兩種可能性。郵差不小心將明信片掉在某個地方了,然後這個女人撿到明信片,好心送了過來。另外一個可能是:這些明信片就是這個女人寫的。如果明信片是她撿到的,那這張明信片就會是原訂昨天傍晚投遞的那張。浩一看了明信片上的郵戳。上面蓋著右京區的郵戳,不過日期卻是昨天。蓋上當天的郵戳,就代表信件會在當天送到才對吧?事情果然不太對勁。這種印章應該很容易僞造吧?
浩一沒有立刻將明信片拿給母親,反而先帶進自己的房間裡。他躺在床上,想像了各式各樣的情況。母親的女兒會不會就是那個女人呢?如果真是如此的話,從她身上穿的衣服推測,她過的生活應該也在平均水平之上。那麼,她又為什麼要寫這種明信片呢?
浩一試著做了各種方向的推理,最後還是得到一個結論:她是因為被母親拋棄,所以才寫這種明信片騷擾母親的。他覺得這是最符合邏輯的答案了。然而仔細一想,這也很奇怪,為什麼母親會嚇成那樣呢?如果那個女人是她女兒的話,看起來似乎具有高於一般水平的學養,不太像是會寫出這種明信片的人。他並不是因為對方是美女才這麼斷定的。
女人的感覺很穩重,散發著知性的氣質,和明信片上的字跡、內容實在兜不起來。如果母親有一個這樣的女兒,應該一看到明信片,就會知道那是別人寫的。說到底,母親的女兒竟然那麼知性,令浩一感到相當意外。當然,也有可能是遺傳上出了什麼問題,不過她的臉還真是跟母親不怎麼像哩。看見一收到明信片就慌慌張張地跑去銀行彙款的母親,浩一便覺得她的女兒在明信片上寫出那種內容,似乎也沒什麼好不可思議的。那麼,那個女人就是母親女兒的朋友囉?她或許是為了母親的女兒,特地來觀察情況的也說不定——順便來投遞明信片。可是這也不對,浩一很難相信一個這樣的女人會是寫出那種明信片的人的朋友。
這三天,他都一直在思考這件事。父親完全不插手去管母親的事,就算明信片寄來了,他也會裝作沒看到。他們三個人之間達成了一個秘密的約定,就是不能去觸碰那個問題。今天早上將明信片交給母親的時候,浩一忍不住問了母親一堆問題。母親陷入驚慌狀態,甚至還哭了出來。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她都會馬上哭出來;利用哭泣混淆視聽,這是她從追究真相之中逃脫的手段。
看見父親不願處理奶奶和母親之間的紛爭,浩一除了感到父親的懦弱,同時也覺得無計可施的父親很悲哀——因為他自己也是用這種方法去面對問題的。不過,這次他卻起了想要徹底追查明信片事件的強烈好奇心。於是,他便下定決心去一趟偵探事務所。
打開門,走進市川偵探事務所,自稱為所長的市川三造從書桌旁站了起來。他是一個有著泥巴般的膚色、氣色很差、年紀超過五十五歲的男人。微笑時露出的猥瑣表情,總讓浩一感受到一種人生過得不怎麼樣的人特有的荒蕪。雖然自稱是所長,不過這間三坪大的事務所也隻有他一個人。桌上的文件和報紙堆積如山,幾乎沒有打掃過的事務所角落積滿了塵埃。
前幾天,他一踏進這間事務所就立刻後悔了。由於事務所在電話簿上刊登了還算像話的宣傳廣告,浩一便被其吸引而打了電話。既然在電話中約好了要見面,他也沒理由退縮,於是便莫可奈何地委託對方幫忙調查母親的女兒的事。他交給對方的信息有三條。明信片上寫的彙款銀行賬號、她曾和一個名叫山本的人結婚,不過這個山本過世了,另外還有母親的本名和戶籍地址。
他還順便告訴對方,來診所的女人可能就是母親的女兒,並告知了她的樣貌。一開始,所長一臉嚴肅地告訴浩一,光靠這些信息,他無法確定能不能找到。沒想到三個星期之後,他就打電話來通知浩一找到人了。他坐在接待用的沙發上,和市川隔著桌子面對面坐著。
「我要先聲明:我不確定她是不是令堂的女兒。」
「什麼意思?」
「我找到站在診所前面那名女子的住處了。根據各式各樣的情況來判斷,這一點應該不會錯。我發現令堂的女兒住的地方,和那名女子的住處是一樣的。」
市川將一張偷拍到的女人相片放在桌上。嗯,她就是之前那個女人。雖然影像有點模糊,但是錯不了。小巧的臉蛋、支撐著臉蛋的纖細脖子、斜斜下垂的肩膀、直挺的背脊,她美麗的站姿讓人聯想到即將振翅飛起的鶴。
「對,就是這個人。住址一樣嗎?這樣就夠了。那她到底住在哪裡?」浩一興奮起來。那個女人果然和母親的女兒有什麼關係。
「令堂的女兒現在的名字是山本明子,住在右京區宇多野之町×〇番地。」
「你是怎麼找到的?」
「我在彙款銀行附近埋伏了一陣子,找到符合你形容的樣貌的人之後,我就跟蹤對方。她住在很豪華的房子裡喔,外面的名牌寫著仁科千里。我還以為我跟錯了,不過信箱上面貼了一張寫著『山本』的小小名片。」
「那母親的女兒山本明子,就跟名叫仁科千里的人住在一起囉?」
「根據我向附近鄰居打聽來的情報,好像沒有人跟仁科千里住在一起。」
「去銀行的女性,就是仁科千里沒錯吧?」
「沒有錯。附近鄰居形容的仁科千里的模樣,確實和去銀行的那個人相符合,畢竟那麼漂亮的女人是不怎麼常見的嘛。於是,我就去右京區公所調查住民票①,發現那間房子是登記在山本明子名下的,而且沒有找到仁科千里的住民票。那搞不好是假名也說不定。」
「那位仁科小姐到底是在做什麼的呢?」
「那是個謎。我在那裡監視了兩天,發現她從白天就開始到處閒晃,但又不是去上班。由於她幾乎沒和鄰居往來,所以附近的人也都不知道她靠什麼維生。『她長得那麼漂亮,應該是誰的情婦』這樣的謠言甚囂塵上。可是說真的,好像也沒有什麼男人進出她家。她可能本來就是個資產家,要不然就是領了已故丈夫的保險金,總之,各式各樣的傳聞滿天飛。」
「不管怎麼樣,那個女人過的都不是那種吃不飽要跟母親討錢的生活吧?」
「她住在將近百坪的豪宅裡,開的是BMW的汽車;穿的衣服是FENDI,手上還戴著瑞士的高級手錶。」
「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住在那裡的呢?」
「她大概已經在那裡住五年了吧。」
浩一問了仁科千里的住址之後,便離開了偵探事務所。他原本想要馬上前往那個女人的家,於是便伸手攔了出租車,不過一坐上車,他又改變了心意。今天還是先回家吧,他想讓腦子冷靜一下。這麼容易就找出那個女人的住處,實在超乎了他的想像。這三個星期,他一直想要跟這個女人見面,可是這麼輕易地被人查到住址之後,他卻不可思議地起了警戒心。冷靜想想,整件事情實在很詭異——寄明信片給母親的人竟然是個大美女,而且還過著優雅的生活?要是隻寄了一、兩次就算了,這十六年來,她不停地寄送明信片過來,這對她有什麼好處嗎?
仁科千里,她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而做這種事的?首先假設她和山本明子是同一號人物好了,這樣的話,她就是母親的親生女兒。浩一還是隻能想到這是她對母親的騷擾。可是在旁人眼中看來,那個女人過著幸福的生活。美貌、金錢、豪宅,她擁有的東西全都在母親之上。她會因為嫉妒母親現在的生活而費事騷擾母親嗎?那個女人看起來不像是那種會拘泥於過去的類型。
會扯人後腿的人,大多是要藉此得到好處,並陷當事人於不幸。當然,人們幸福與否是無法從外觀看出來的。可是以一般的社會常識判斷,那個女人的生活絕對在水平之上,就統計來看,那種人應該不太會抱持負面情感吧?
為了不讓母親忘記自己的存在——是這樣嗎?就算是這樣好了,用那種潦草的字跡寫明信片寄給母親、半年跟她要一次五萬圓,到底有什麼意義啊?說自己是母親的女兒,親自登門拜訪不就好了嗎?奶奶看到那個女人,不知道會露出什麼表情。對方跟她想像的完全不同,她應該會覺得相當震驚吧。總是用難聽的話責罵母親的奶奶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的樣子,或許滿值得一看的。忽然,他對做出這種壞心眼想像的自己嚇了一跳。仁科千里已經開始佔據他的心了。
「我對女人動心了嗎?」這麼一想之後,他突然陷入自我嫌惡之中。浩一不討厭女人,不過也不曾對女人有過太大的興趣。或許是他一直壓抑自己的關係吧。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女人對浩一一頭熱——因此迫於無奈隻好和她們交往。他的戀愛模式總是這樣,也許他覺得處在這樣的狀況下會比較輕鬆也說不定。他從來沒有主動對女人產生興趣過。就好像自尊心受傷了一般,這下他更加討厭仁科千里了。他持續思考了一個星期。可是不管怎麼想,他還是找不出答案。最後,他放棄去仁科千里家了。就算知道了真相又怎麼樣?隻不過是在腦海的記憶中增添一塊令人不愉快的材料碎片罷了。他決定忘記那個女人。然而兩個星期之後,那個女人主動上門來了。浩一這才想到:或許自己就是有了這樣的預感,所以才沒去找對方的。
她因為睡眠不足而前來診所。健保卡上的名字是山本明子,年齡是三十四歲。她果然就是母親的女兒。她坐在患者用的椅子上,用手壓著太陽穴說:「睡眠不足讓我覺得很困擾。」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你的職業是?」
「我是新人作家。」
「作家?」
「嗯,我才剛因為撰寫了恐怖小說而得到新人獎。」
「是用山本明子這個名字嗎?」
「不是,我是用仁科千里這個名字。醫生,不嫌棄的話,請你一定要買一本看看喔。」
原來如此,仁科千里是她的筆名。
「有沒有什麼工作上的煩惱?」
「我的腦子裡一直在想,人類最畏懼的東西是什麼,這讓我很煩惱。」
「那是小說的材料嗎?」
「嗯。我想要塑造出最恐怖、最殘酷的地獄。一開始思考這個,我就開始失眠了。」女人用一種急迫的方式說話。浩一無法用客觀的角度看這個女人。
聽完女人說的話之後,浩一感到非常不愉快。和浩一想像中不同,女人發出非常強烈的負面能量;她的身上散發出一種彷彿要把周圍所有的事物都捲進去自爆一樣的危險氛圍。
「如果你想睡覺,就試著去想一些比較光明的事情,好嗎?」浩一諷刺的露出一個假笑。
「我是寫恐怖小說的人,你覺得我需要光明這種東西嗎?我根本就做不到。我的個性本來就很消極。」這麼說完之後,女人嫣然一笑。浩一莫名地覺得她在嘲笑自己。
「我幫你開酣樂欣②和DEPAS③好了。」
仁科千里沒有回答,然後直接出言反擊:「你不先問家族成員嗎?精神科醫師不是都會這麼問嗎?請不要偷懶,好好問診吧。」
浩一說不出話來。隻要是初診的病患,一般在問診的時候都會詢問患者的家庭成員。仁科千里責備的口吻,讓浩一覺得她在挑釁。「那我就問了。」他很努力地想讓自己保持冷靜,可是汗水卻從他的額頭上沁出來。
「我沒有兄弟姐妹,是獨生女。」
「婚姻狀況呢?」
「在八年前結過婚。不過結婚一年之後,丈夫就過世了。死因是自殺。」
「小孩呢?」
「我沒有小孩。我的體質無法生小孩。」
浩一猶豫著下一個問題。為了不讓對方看出他的動搖,他平靜地說道:「雙親呢?」
「我生下來沒多久父母就離婚了。」
「那是誰負責養育你呢?」
「母親。可是那個母親找上了別的男人,打算拋棄我。所以我就先下手為強,離家出走了。」
看見浩一寫著家族成員的手停下動作,女人開口問:「怎麼了?你身體不舒服嗎?」
「不,沒什麼。」
「說得也是。來醫院看病的人明明就是我自己,現在竟然擔心起醫生來了,我真是怪啊。」女人說完之後笑了。
浩一無視她的微笑,逕自寫著處方。仁科千里好像還想說什麼,不過浩一用一句:「能不能請你先到等待室去呢?」將她趕出了診療室。到領藥之前還有十分鍾。浩一計算好時間,從後門繞出去等待千里走出診所。他閃到她的面前說:「仁科小姐。」
千里看到浩一,便停住腳步,意味深長地歪著頭,簡直就像早已預料到他會這麼做一樣。
「什麼事?」
「別再裝傻了,我才想問你哩。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不就是來拿安眠藥的嗎?因為我失眠嘛。」
「不對,不是這樣。你到底在打什麼歪主意?」
「我沒有在打什麼歪主意。」
「少騙人了!」
千里露出了慍怒的表情。兩個人就這麼相互瞪著彼此一會兒,然後千里忽然緩和了銳利的視線,呵呵一笑。這個不惹人厭的誠懇笑容還真是令人意外——浩一的內心雖然這麼想,不過還是闆著一張臉。
「那你現在能不能陪我一下呢?」
「我要看診,沒辦法。」
「什麼時候看診結束呢?」
「我今天隻有上午看診,所以中午過後就結束了。」
「那就請你今天晚上來這裡一趟吧。我們慢慢喝酒、慢慢聊吧。」
千里將一家位在隻園名叫「花道」的酒吧名片遞給浩一。
03
浩一到了位於隻園花見小路上的酒吧時,穿著長及腳踝黑色洋裝的千里,已經坐在吧檯的角落喝酒了。她的手肘到手腕之間又細又長,拿著雞尾酒杯的手指非常漂亮。浩一在千里旁邊坐下,點了啤酒。
「那就幹杯吧。」千里伸出了自己手上的金巴利蘇打,碰了一下浩一的啤酒杯。
「你的表情真恐怖啊!」
「我想請你先說明一下。不然的話,我是無法放寬心的。」
「你知道多少?」
「我什麼都不知道。第一,你是我母親的女兒嗎?」
「嗯,對啊。」
「明信片是你寄的?」
千里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不過,除了她以外也不可能是別人做的了。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想告訴她我過得很好。」
「那種內容耶,那算是報平安嗎?」
千里像是惡作劇的孩子一般「嘻嘻」的笑了。那副笑容就像是在說「我隻不過是稍微惡作劇一下而已啊」,讓浩一覺得很生氣。
「這樣的話,應該還有很多別的方法吧?再怎樣,也沒必要寄那種明信片啊。真是低級。」
「或許有一點點複仇心吧。」
「對拋棄你的母親嗎?」
「嗯,對啊。」
「你那一點點的複仇心,竟然維持了十六年之久啊。」
「因為我不想要讓她以為我死掉了嘛。生死不明超過七年,就會被宣判失蹤,被人當作已經死掉了耶。這樣子的話,我的戶籍就會跟著消失,我想要防止這種事情發生。」
「事實上你就是還活著,這種事情根本不可能發生。而且你還結過婚了。」
千里陷入沉默。
「而且,我看你的生活也過得自由自在。」
「我丈夫是資產家。」
「為什麼會自殺?」
「因為他忘不了前妻,所以就跟在前妻後面自殺了。」
「即使有你在?」
「嗯,對啊。他本來是想利用我沖淡悲傷的,不過還是沒辦法。結果,他隻把我當成前妻的替代品。男人真是狡猾啊!」
真的有男人會在得到了這麼美麗的女人,還對前妻唸唸不忘嗎?還是他憎恨她的美麗呢?也有可能是他利用了她的美貌——他覺得如果自己和這種女人結婚的話,一定可以忘了前妻。可是,實際上他還是忘不了。他原本以為她是那種可能會玩弄男人,但絕對不可能被男人玩弄的女人,不過出乎意料的,她似乎也吃了不少苦。這麼一想之後,他重新觀察了千里的側臉。高挺的鼻子、分明的雙眼皮、下唇稍微突出、閃著粉紅色光芒的嘴唇全都充滿了生命的力量,可是卻帶著悲傷的神色。他莫名地覺得這個女人看起來楚楚可憐。人在稍微有點不完美的時候,更具有吸引力。
千里點了波本酒加冰塊,暫時無言地喝著酒。浩一一時看著她的臉出了神。
「我想要塑造出最恐怖、最殘酷的地獄。」她在診所裡說的話突然浮現在浩一的腦海中。這個時候,他立刻覺得被這女人吸引的自己很愚蠢。真是白痴,小心一點,這是個危險的女人。
以自己的不幸為誘餌,吸引男人的注意——這種手法不是一眼就讓人看穿了嗎?
浩一為了自己掉進這種低級陷阱的愚蠢感到有些憤怒。
「真正的原因是……」千里這麼說完之後,又點了一杯波本酒加冰。
「真正的原因?」
千里一口氣喝完杯子裡隻剩下一公分高的波本酒。
「什麼真正的原因?」浩一又問了一次。
「我……一直都在看著你。」
來了吧,果然是陷阱。
浩一不知道千里的目的是什麼,不過她似乎想要闖進浩一的人生。
「喔,看著我啊。」
「你不相信啊?」
「我怎麼可能相信這種話。」
「你先聽我說嘛。我偷偷去看媽媽的時候,你突然從玄關跑了出來。那大概是國三放春假的時候吧。你看起來既開朗又幸福,感覺好耀眼。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是我總覺得你就是我的弟弟,有種奇妙的親近感,你就是小我兩歲的弟弟。後來,我就一直看著你,看了十六年哦。所以,我才會想和媽媽有所聯繫。雖然我結過一次婚,但那隻不過是度過了沒有愛情的夫妻生活一年而已。到了最後,我還是一直想著你喔。」
哇,這樣喔。這種話誰都會說啊,我怎麼可能上你的當——浩一在心中這麼嘀咕道。他的臉上應該浮現了遊刃有餘的笑容了吧。「你說想跟母親有所聯繫,是靠著那種明信片嗎?哪有人會用那種方法跟別人聯繋啊?你真是有病!」
「我有時候是真的缺錢啊,沒有人願意幫我。而且我覺得普通的明信片不夠刺激、太無聊了,這樣她可能很快就會忘記我。不,不是這樣。我可能隻是想確認媽媽對我的愛而已。」
「你的作法還真是不健康。」
「因為我是寫恐怖小說的人,本來就不健康。但我覺得我活得比故作健全的人實在多了。」
「誰都會說。」
「是真的。我真的是因為喜歡你,才監視那個家的。你不相信我的話嗎?」
「我怎麼可能相信這種話。十六年來,你都一直想著我?你有什麼證據啊?」
「你高中開學典禮的那一天,我也去過你家喔。那個時候,你家附近剛好有一間空房子,記得嗎?我從那間房子的圍牆細縫,偷偷地看著你們。」
以前,浩一家對面確實有一間空屋。她躲在那裡偷窺母親,這一點應該是真的吧。不過她說什麼自己是看浩一,怎麼聽都像是編出來的。
「真是無聊。」
「你不相信呀?」
「不相信啊。」
「你剛才說要看證據嘛?」
「你有證據嗎?」
「嗯,有啊。」千里幹脆地說。浩一差點沒笑出來。
「你不相信吧?」
到底有什麼證據啊?浩一終於忍俊不禁。
「你看,這就是證據喔。」千里從手提包裡面拿出一個水藍色的信封。那個信封大概有一公分厚。浩一接過信封,檢視著裡面的東西。裡面放了類似照片的東西。不知道為什麼,浩一就是覺得不想看,於是便將信封還給千里。他覺得那是自己不該看的東西。
她拿出信封裡的照片,一張張排在吧檯上。看到相片的瞬間,浩一不假思索地別開了視線。「不行喔!你要好好看著。」
那全都是浩一的照片。從高中的時候到最近的照片都有,大概有五十張。一開始的照片好像是在他家對面的空屋拍攝的,剛好是浩一從玄關走出來的時候。照片裡的他穿著制服、T恤加牛仔褲、運動服等各種季節的服裝。他記得兩年之後,那間空屋就改建了。
從那之後,就沒有他在玄關前面的照片了。有幾張照片是浩一出門,在等紅綠燈準備過馬路的時候拍的;還有離開診所的身影、在街上走路等從各種角度拍攝的照片。照片背後寫著年月,這是從一九八九年四月開始,一直到最近拍攝的相片。
「我跟蹤了你十六年哦。」這威脅的聲音讓浩一不寒而慄。不管是基於什麼理由,千里說自己十六年來一直看著浩一這件事情,似乎是真的。這個女人一直關心著浩一,持續拍攝著不為人知的相片。不管在腦中思索了多少次,浩一還是無法理解。
「為什麼?」口幹舌燥的他,沒辦法好好發出聲音來。他一口飲盡剩下的啤酒。
「因為我喜歡你啊。我不是一直這麼說嗎?你的臉、表情、聲音,所有的東西我都喜歡。而且,你是一個很溫柔的人。總是在奶奶發現之前,把我寄的明信片拿給媽媽。」
這個女人連這種事情都知道嗎?
「可是,為什麼你光靠著這幾點,就喜歡上我?我跟你又沒有血緣關係。」
「你身上有某種東西喔。某種吸引我的心的東西。」
「什麼啊?」
「我還沒找到答案。但是,那個東西引起了我內心的共鳴。」
「甚至讓你不惜變成跟蹤狂嗎?」
浩一重新看著擺在吧檯上的照片。當時自己在看著什麼?在想什麼呢?他看著眼前的照片想像著。準備出門,伸手開門的自己,當然不會注意到對面圍牆。如果回到那時候,把那個透過圍牆細縫偷拍自己的女人抓出來的話,她會擺出什麼樣的表情呢?站在斑馬線前面的時候,自己大概一心注意著紅綠燈的變化吧。不管哪張照片看起來都是一樣,自己的表情全都毫無防備,傻愣愣的。她對自己的執著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光是聽她用說的,浩一就覺得毛骨悚然。可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將這個事實攤在他面前,不禁讓他覺得頭腦好亂。
在交互看著照片和女人的臉時,那種一觸即發的緊迫感漸漸淡去。這個女人看了那個毫無防備的自己十六年之久。就算對她隱瞞什麼,也不會對事情有什麼幫助,隻能放棄了——他心中的迷惑消失了。卸下警戒心之後,浩一覺得自己快被對方凝視著自己的閃亮眼眸的魔力給吸進去了。就算被吸進去也無妨吧?不管多麼理性,這個女人都有將之摧毀的魅力。
在診所感受到的危險氛圍,就是這個女人所帶有的磁性。嗯,沒錯。自己一直在等待這種女人出現。他隻活了三十二年,卻覺得自己從幾千年前開始,就在等待這種女人了。
04
用菜刀將準備放進味噌湯裡的豆腐切成兩半時,鏡子停下了手。將菜刀丟在砧闆上之後,她回過頭瞪著丈夫。她怎麼樣也無法相信剛才聽到的話。丈夫說,浩一有女朋友了。依稀察覺這件事情的奶奶,便委託徵信社調查,發現對方是浩一的病人。到此為止,鏡子都還聽聽就算了。浩一也已經超過三十歲了,就算有喜歡的人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問題是丈夫接下來說的話。
再深入調查之後,他們發現對方是鏡子的女兒——那個寄送低級明信片來的孩子。
「怎麼可能有這種蠢事!」鏡子大聲反駁丈夫重複了第二次的話。
「我也不敢相信啊。可是,那個人確實是我們診所的病患。還有個人病曆表。」
「一定是同名同姓的人啦。」
「我也這麼想過。不過媽調查之後,說那是你的女兒。」
「真是太誇張了。她還真敢說啊,看來媽真的很討厭我吧。我女兒確實是個會寄那種明信片來的怪人,我甚至懷疑她有沒有在過正當的生活。套一句媽的話,我女兒就是那種生活有問題的人。但是,她這樣怎麼能跟浩一扯上關係呢?媽是不是因為太討厭我,導緻她的妄想症惡化了啊?一定是老年痴呆了。」
就算知道這麼說婆婆的壞話會傷害到丈夫,鏡子還是停不下來。總之,一定是婆婆有問題。除此之外,鏡子想不到別的可能性了。
鏡子幾乎可以想像婆婆的惡劣態度——她大概會到處喊著鏡子母女打算佔據船出家吧。
「那你能不能去這個名叫山本明子的人家裡一趟,確認一下呢?如果浩一真的喜歡對方的話就算了,可要是她是你的女兒,那就不太好了吧?如果兩個人說要結婚的話,事情就更複雜了。」
「浩一已經是大人了,他之前也跟一大堆人交往過不是嗎?不會馬上論及婚嫁的啦。不用幹涉,他們自然會分手的。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樣啊!」
浩一絕對不是那種晚熟的人。硬要說的話,他可能還會被歸為讓女人心碎的那一類。經常有女人打電話來家裡,而且每一次都是不一樣的女人;甚至還有被浩一甩掉的護士跑到診所來找他。他不會和特定女人交往,而是腳踏多條船的花花公子。所以,這次一定也不會持續太久的。
「可是就隻有這次不太一樣啊。或許跟你也有點關係吧……」
鏡子認真地看著總是不願服輸的丈夫。他比平常更嚴肅了。「你的意思是命令我去看看嗎?」「聽說她住在很棒的豪宅裡喔。而且根據我們診所裡的護士說,她還是個大美女。」
不隻是個美女,還住在豪宅裡面!光是聽到這些話,鏡子就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女兒了。如果要問女兒是不是個美女,確實可以將她分到美女那一邊。不過,該怎麼形容才好呢?她跟世間一般的美人受到的恩澤完全無緣——她就是長了那麼一副臉蛋。她不可能有那個能力住進豪宅裡的,絕對不可能。
「那就不是我女兒啦。很顯然是搞錯人了。」
「所以我才希望你能去確認一下。我也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無法想像寄送那種明信片來的人,跟浩一的對象是同一號人物。可是光就徵信社的調查看來,事實確實是如此。完全搞錯人也就算了,但如果她就是那個寄明信片來的人……你怎麼想?」
「我怎麼想……」鏡子說不出話來。就算丈夫問她怎麼想,她也不知道該如何說明。她完全摸不著頭緒。
「那她就是個大騙子了吧?」
如果是那個住在豪宅、卻在明信片上寫著「我快餓死了,快點彙錢給我」這種話的女兒,確實是個充滿惡意的恐怖分子。可是鏡子確信那個人不是自己的女兒,所以她一點兒也不想去見對方。
「根本沒有去確認的必要,一定是另外一個人啦。」
「可是,她曾經在九年前結過婚,而且丈夫還在和她結婚九個月之後就死了。如果是另外一個人,經曆會這麼符合嗎?」
丈夫知道女兒結婚的事,也知道她死了丈夫。那個時候,婆婆也看到了明信片,還跟鏡子起了爭執。從此之後,敏銳的浩一便頻繁地檢查信箱,並且在婆婆發現之前先將明信片拿給鏡子。
「那隻是碰巧符合而已。」
「同名同姓,而且還同樣結過婚、死了丈夫,你覺得這是巧合嗎?」
「媽去確認過了嗎?」
「嗯,好像去過了。聽說那個女人簡直跟模特兒一樣,衣著、舉止洗練,感覺是見過世面的女人。看到她的瞬間,媽還嚇了一大跳呢。」
鏡子的腦海中浮現婆婆驚嚇的樣子,差點忍不住笑了出來。如果那真的是自己的女兒的話,她還真覺得驕傲呢。不管怎麼說,女兒還是讓那個打從心裡瞧不起鏡子、難以對付的偏激老太婆嚇破了膽,這不是很了不起嗎?她沉浸在複仇的喜悅之中。不過很可惜,那很明顯的就是別人。
「確認到這種地步不就夠了嗎?媽應該知道那不是我女兒了吧?」
「可是,媽不知道你女兒長什麼樣子。所以搞不好……」
「你要說那搞不好是我的女兒嗎?媽還在懷疑那是我女兒嗎?」
「嗯,就是這樣。」
「那直接問那個女人不就好了。」
「她好像沒辦法做到那種地步。畢竟對方的外表超乎了她的想像。」
「浩一知道嗎?」
「不,媽瞞著浩一調查的。」
「我就知道。要是浩一知道媽委託徵信社調查這種事情的話,一定會大發雷霆的。那麼大年紀了,奶奶還去幹涉孫子的戀情,這也未免太奇怪了。」
鏡子內心暗自因為婆婆和浩一之間的關係惡劣而感到高興。要是連浩一都站在婆婆那邊的話,鏡子在這個家裡受到的攻擊就會更加嚴重了。這麼一來,鏡子手上又多了一個讓浩一討厭婆婆的材料了。感覺真不錯,她心想。等到那個壞心眼的老太婆倒下來,鏡子一定馬上送她到老人贍養院去。這樣子的話,鏡子就會擁有所有的東西了,她真希望這一天趕快來臨。不管發生什麼事,她都要討丈夫的歡心,留在這個家裡。
「我當然也這麼覺得。不過這一次浩一似乎真的迷上那名女性了,連我在旁邊看了,都覺得有點擔心。他也在那名女性身上花了很多錢,還買了昂貴的皮包和手錶送她。在此之前,他跟很多女性交往過,可是卻從來不曾這樣。」
「連這種事情都查到了啊?」
「媽看到大來卡的賬單明細表時大吃一驚。這個月他花了一百萬圓,全都是購買女用皮包、手錶和衣服花的錢,所以媽才會知道浩一有個這麼誇張的女朋友的。以前他根本不是那種把錢花在女人身上的人,媽媽才會擔心,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一百萬圓!聽到這個數字的瞬間,鏡子因為嫉妒而感到頭暈目眩。半年一次、隻跟自己拿五萬圓忍著用的女兒,會是那種在短短一個月之內,讓男人在她身上花了一百萬圓的女人嗎?鏡子覺得越來越不可置信了。那絕對不是自己的女兒。
年輕時,鏡子對自己的外貌相當有自信。當時,那張漂亮的臉蛋讓她受盡奉承,還有好幾個男人買名牌首飾、手錶、皮包送她。可是,她卻沒有在短短一個月之內收到一百萬的魅力。即使是現在的丈夫,在結婚之前也隻送過她香奈兒的皮包和卡迪亞的手環而已。
結婚之後,鏡子能從丈夫那裡得到生活費,其他東西丈夫一概不買給她。她利用一個月十五萬圓的生活費努力儲蓄,好不容易才熬了過來。為了讓浩一當上醫生,鏡子選擇了好的升學補習班,加強他的學習環境。浩一現在在診所賺的錢,鏡子自覺有權利拿走一半,可是他非但沒給鏡子一分錢,還在那個莫名其妙的女人身上花了一百萬,天底下怎麼會有這種事啊?
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鏡子一反剛才的想法,開始想看看這個女人長什麼樣子了。
是嗎,長久以來一直用明信片騷擾鏡子的人,就是這個家夥嗎?這次她打算利用女兒明子的名字,來欺騙浩一嗎?真是個狐狸精。那家夥想要侵吞船出家的財產。打從一開始,她的目的就是這個。鏡子絕對不能放任這種女人不管。就算不是婆婆,她也不能允許浩一被這種吸血蟲纏上。她不知道這個女人、從前離家出走的女兒,以及明信片這三點是如何連在一起的,不過總而言之,這三點都是鏡子的敵人,是鏡子生存下去的障礙物,一定得儘早剷除才行。
鏡子的心中充滿了對那個女人的憎恨。憎恨?不是這麼簡單的東西。是自己的生活即將在不遠的將來受到威脅的那份不安,讓鏡子坐立難安。
05
鏡子造訪了那個冒用女兒名字的女人家。她從京福電鐵的高雄口向北走,在周山車道上走了一會兒。通過工地的柵欄之後,向東轉的第五間房子就是那個女人的家。那是一棟北歐風格的西式住宅,上面隻掛著仁科千里的名牌,是棟超乎鏡子想像的豪宅。車庫裡停了一輛鮮紅色的BMW汽車,庭院超過鏡子家的兩倍大。光是這樣,就讓鏡子的血液直衝腦門了。
按了門鈴之後,對講機傳來了一聲:「喂?」
「我是船出鏡子。」
對方沒有回答。鏡子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之後,突然聽到了喀嚓一聲門打開的聲音。
一個穿著白色洋裝的女人出現在玄關的門廊上。她的身材很好,就像雜誌上的模特兒一樣。她距離自己站的地方大概有三公尺吧。微風不經意地吹了過來,白色的洋裝乘著風飄了起來,拍打著女人的腳,結果反而更讓人覺得她瘦得連腰線都不見了。
看著女人站姿的那一瞬間,鏡子因為自卑而感到呼吸困難。果然不是,這個人不是她女兒。從白色洋裝伸出來的手腳和臉蛋,全都白得彷彿要變成透明了。別說女兒了,她真的是活生生的女人嗎?女人散發出來那種幻惑的感覺,不禁讓鏡子這麼懷疑。仁科千里踩著優雅的腳步走近鏡子。簡直就像是走在伸展台上的模特兒一樣。
走到門口之後,她用遊刃有餘的聲音說:「你好。」女人彷彿像在嘲笑又老又胖又醜的鏡子一般,露出一個充滿優越感的笑容。鏡子很想回些什麼,不過仁科千里卻打斷了她的思緒,說:「先到屋子裡去吧。」跟在女人身後的鏡子就像是個身份卑賤的女人一樣,讓她覺得自己很悲慘。女人帶鏡子來到的房間,是大約有十坪大的客廳。千里伸手招呼鏡子,請她坐在沙發上。鏡子輸給她散發出的強勢態度,默默地遵從她的招呼。然後,千里就走到別的房間去了。
從日照良好的廣大陽台,可以遍覽色彩鮮豔的花朵。鏡子的庭院最多隻有這裡的一半而已,沒有辦法做出這麼漂亮的花園。過著這種優雅生活的女人,為什麼會冒用女兒的名字呢?又為什麼要接近浩一?換句話說,她究竟是為了什麼原因而纏上鏡子的?這個女人的目的不是浩一,而是鏡子——在這三天好好思考過後,鏡子得到了這個結論。
鏡子原本以為隻要跟她見上一面,就能知道原因,不過來到這裡、看了女人的臉之後,她覺得這個答案距離自己越來越遠了。女人端著放了兩個茶杯的托盤出現。她將茶杯放在鏡子前面。杯子上描繪著紅色果實和藤蔓,是鏡子從來沒有看過的美麗茶杯。茶杯裡面裝著紅色的液體,飄散出玫瑰果的香味。
「好久不見。」千里隔著矮桌在鏡子對面坐下,然後優雅地蹺起修長的腿,這麼對鏡子說道。女人像是在打量鏡子般,盯著她看。
「說什麼好久不見……你到底是誰?」鏡子終於擠出這句話了。
「你忘記我的臉了嗎?媽媽。」
「別叫我媽媽。你又不是我的女兒,隻是冒用我女兒的名字好接近浩一而已,就跟金光黨一樣。你到底在打什麼歪主意?」
「你果然忘記我了啊。」
鏡子認真地看著女人的臉。她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看過——很早很早以前。她拚命地探尋著自己的記憶,然而卻還是想不起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以名狀的不安向她襲來。她有一種預感:再繼續瞭解這個女人的事,自己一定會有危險。她突然不再在乎女人的真實身份了。她失去了追根究底的心情。總而言之,她必須守住自己現在的生活才行。
「別說這個了,我希望你能跟浩一分手,那個孩子是我們重要的繼承人。」
「是他對我一往情深。就算我說要分手,他大概也不會接受吧。如果你希望我們分手的話,由你來說服他不就好了嗎?」女人冷淡地說道。
鏡子前天就已經因為這件事跟浩一起了爭執,可是不管她說什麼都沒有用。
「對陷入熱戀的人說什麼都沒有用,我想你應該很清楚吧?就是因為無法說服浩一,我才會前來這裡拜託你啊。拜託你別再跟我們家的人牽扯不清了,你會讓那個孩子不幸的。如果要分手費的話,我會付給你。拜託你跟浩一分手。」鏡子不知道這個女人究竟能不能聽進去,不過最後那一句是她誠摯的懇求。
「你說我會讓浩一不幸?」
「不是嗎?像你這樣的女人隻會從男人身上吸血,根本不會給他們任何東西。你不就是這種女人嗎?」
千里拿起茶杯啜飲了一口玫瑰果茶,然後再將茶杯放在碟子上。她將雙手交抱胸前,看著庭院。幾分鍾過去,千里還是一直維持這個姿勢,彷彿忘記了鏡子的存在一般陷入沉思。鏡子覺得自己好像被孤單地拋下了。無法身處於安靜的孤獨之中的她,從皮包裡拿出一個信封。「請收下。」
千里像是從夢中醒過來一般驚訝地看著鏡子的臉。「這是?」
「收下這個之後,就請你跟浩一分手。」斷然說完之後,鏡子密切注意著對方的反應。千里連「嗯」都沒說一聲,沉默便再度籠罩兩個人。
鏡子看著她的臉。這次她沒有在想事情了,不過她臉上那副出乎意料的表情,卻讓鏡子困惑。她露出了無法言喻的悲傷表情。那是鏡子第一次看到女人露出比較有人性的表情。
「我知道了。裡面有多少錢?」千里伸手拿起信封,開始數起鈔票的張數。女人露出了和剛才截然不同的幹巴巴的表情。數完鈔票之後,千里開口說道:「隻有一百萬啊,看來我被人看扁了呢。我的價值可是遠遠超過這個金額喔。」
「你這個女人,除了從男人身上搾取錢財之外還有什麼才能?說到底,哪有人用金錢來換算自己的價值……」
「換算的人是你吧?我根本沒有必要收這種錢。」千里把信封推回給鏡子,讓她慌張了起來。
「我知道了。那要付多少錢,你才願意跟浩一分手呢?」鏡子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隻要對方提出的金額在兩百萬之內,她會付。比起讓浩一繼續跟這女人牽扯下去,付錢的傷害還比較輕。
「不用。我不需要錢。」
「你想要讓浩一不幸嗎?」鏡子發出快哭出來的聲音。
「我會免費跟他分手的。不過我有個條件。」
「什麼樣的條件?」
一聽到免費,鏡子還高興了一下子,不過她又因為不知道女人會說出什麼話而感到不安。應該沒有跟免費一樣昂貴的東西了吧?
「如果你能想起我的事,我就跟他分手。」
「你的事……」鏡子想了一會兒,可是還是怎麼都想不起來。「我想不起來。你是誰?我還希望你能告訴我呢。」
「我說過了,我是你女兒。」
「別捉弄我了,你不可能是我女兒。」
「為什麼?我們已經二十多年沒見面了喔。就算女兒的臉和媽媽想像中不一樣,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吧?」
「不,不可能。我是知道的。就算是不是過了二十年,我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不是我女兒。」
「我是你拋棄的女兒啊。你毫無留戀、毫無感情,就像丟棄垃圾一樣,所以才會忘了我。」
「是那個孩子擅自離家出走的。」
「你真的這麼覺得嗎?你覺得是她擅自離家出走的?」
鏡子再次看著女人的臉。她還是覺得自己在好早好早以前就知道這張臉了。這個女人到底是誰呢?鏡子口幹舌燥,說不出話來。
「哎呀,請喝喝這個吧。」鏡子乖乖地喝了千里推向她的花草茶。
「來,抱抱你的女兒吧。」千里來到鏡子旁邊,伸出雙手。她的眼眶裡盈滿了淚水。鏡子聽話地抱住女人,感覺到纖瘦的肉體觸感。
「你……該不會、該不會是……」
千里在鏡子的耳畔低聲說了些話。
「喔,真的是你。可是不可能啊。怎麼會……」過去的記憶閃過的瞬間,眼前女人的臉就被漆黑的記憶給抹去了。
註釋:
①日本沒有身份證,從性別、地址到投票狀況、健保等個人資料都登錄在“住民票”裏,需要時再到公所申請。
②Halcion,适合短期内服用的安眠藥。
③DEPAS,抗憂鬱、失眠的藥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