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01
仁科千里看著來拿原稿的魁出版社的女人名片,立刻想到:「啊,原來今天是那個日子啊!」同時,她也為這個糟糕的重逢感到失望。
這一天終究會來臨的,她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她沒想到竟然來得這麼快,而且在看到對方的那一瞬間,她也沒有感受到自己一直相信絕對會出現的那種類似電流的東西。
她不可置信地又看了對方的臉一眼。那張比以前圓潤、健康的臉,就在自己的面前。不過毫無疑問的,這個女人就是和自己最親近的人。她很驚訝自己竟然沒有發覺這一點,同時也因對方的改變而大受衝擊。這個女人應該是和自己最親近的人,而且一直活在自己的心裡才對,可是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這簡直就是對自己的背叛。眼前的女人一派平凡,就跟在街上的某處和自己錯身而過的人一樣。變得這麼健全的姐姐讓仁科千里感到失望,她的心中還湧出了些許憎恨。
讀完《沒有出口的房間》之後,香川洋子將原稿遞了出來,平靜地說:「孝臣。」她的聲音完全沒有一點動搖,讓仁科千里更加氣惱了。「好久不見了呢,姐姐。我們幾年沒見了啊?」
孝臣伸出右手,想和姐姐握手。姐姐並沒有回應,反而一臉嚴肅地看著孝臣。
「媽媽是你殺死的吧?」
「真是冷淡啊。連重逢的感動都沒有,劈頭就要說到這件事嗎?姐姐。」
「我無法感動。」
「為什麼?」
「從你之前做過的事情來看,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你這是背叛喔!」
「什麼意思?」
「我覺得我們是共犯。」他自然地用起了以前使用的語氣。
「共犯?我不懂。」
「姐姐應該也是這麼希望的。」
「希望什麼?媽媽死掉嗎?」
「嗯。我們都因為同樣的痛苦而喘不過氣來,對吧?」
「少說蠢話了。你的意思是我對媽媽也懷有殺意?」
「那時,姐姐不也這麼希望嗎?最後下手的人是我,是我讓姐姐得到解放。你不覺得嗎?」
「不是因為你自己想要獲得解放嗎?我忘不了你在媽媽被殺的時候露出的表情。我從來沒有看過你露出那種表情。明明平常都像是戴著面具一樣面無表情的,那天卻彷彿剝掉了面具、一派輕鬆自在。那副表情讓我不寒而慄。」
「我隻是為了拯救自己才那麼做的。姐姐你一定也……」
「我從來不覺得媽媽死掉我就會獲得解脫。如果她還活著,現在的我一定會更幸福的。」
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吧。不可能。孝臣消去了姐姐的話。如果那是真的……他從來不覺得姐姐會這麼不瞭解自己、距離自己這麼遠。姐姐就像在地球的另一邊一樣。兩個人的境遇應該是相同的。姐姐的臉上掛著那種將自己和社會巧妙融合的人們特有的妥協、厚顔無恥的表情。孝臣覺得自己好像不得不承認自己的選擇是錯誤的一般,開始焦慮起來。
那個時候,如果自己沒殺死媽媽的話……自己會怎麼樣呢?一定會放棄繼續活下去的。
「好了,你到底是怎麼殺死媽媽的?告訴我吧。」
孝臣垂下眼睛。他回想起自己想要從所有的束縛中解放、找回真正的自己那一天的事。
沒錯,就是阿妹死掉的那一天。
一九八四年八月。他去阿妹家的時候,阿妹的媽媽不見了。幾天後,阿妹就被某個人殺死了。發現她死掉的時候,他感受到一種強烈的失落感,好像自己身體的一半也死了一樣。在那一瞬間,孝臣才知道她對自己來說是多麼重要的存在。在正視阿妹不在人世這個決定性的現實之前,他都沒有注意這一點。從幼兒時期開始,孝臣就一直躲在包覆著自己的堅硬外殼下,隻有在和阿妹玩的時候,他才會脫離那個殼,展現出非常罕見的真正自我。所以,隻有和阿妹在一起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真的活著。
她就像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一樣,失去了她,跟失去了自己所愛的其他人是完全不一樣的;那痛楚就像是自己的心臟被切走了一半一樣。他原本想就這麼死掉算了,除了死之外,他沒有別的道路可走。就在他這麼想了之後,他突然思忖道:有沒有除此之外的道路呢?
如果選擇活下去的話會怎麼樣呢?不死而繼續活下去……為此,他非得脫離現在的硬殼不可。因為阿妹死掉之後,打破硬殼通往外部的唯一通道,那個能透氣的洞口被封起來了。再這樣下去,自己會窒息而死。孝臣認為,自己要活下去的話,一定要做兩件事情。第一,掀開壓著逐漸腐爛的自己的蓋子,然後找回原本的自己。接下來,是對殺死阿妹的人複仇。如果是為了複仇這個目的的話,他覺得自己應該可以活下去。那一天的夜裡,孝臣將燈油、鋸子裝進登山背包裡面,背著背包再度來到阿妹遇害的那間房子裡。房子裡包容著阿妹的死,寂靜無比。桌上還是一樣放著堆積如山的巧克力包裝紙。她的屍體橫躺在墊被上。和孝臣之前看到的光景比較起來,一點兒也沒有改變。她的眼睛睜開,因為恐懼和痛苦而扭曲,然後就這麼直接僵硬了。
孝臣坐在她的枕畔,靜靜地為她闔上睜開的雙眼。痛苦從她的臉上消失了,她的表情轉變為安詳。然後,孝臣不假思索地緊緊抱住她。他的舌頭爬過她的臉頰,來到唇邊的時候,他試著和她接吻。他的舌頭碰到了她的門牙。用手指撬開她緊閉的牙齒之後,孝臣將自己的舌頭伸進她嘴裡,他嘗到了微微的巧克力味。「阿妹,你好可憐。你一定很想活下去吧。從今天開始,我會變成阿妹繼續活下去的。」孝臣心想。
孝臣將阿妹抱了起來,帶到浴室去。他脫下她的睡衣,讓她呈現全裸狀態。他將她的上半身拉進洗滌場,讓她的胸部靠近水龍頭,然後拿出解剖用的手術刀和刀片,這是他去媽媽研究室同樓層的解剖學教室借來的。他做了一次深呼吸,接著將手術刀刺進阿妹的胸部。他轉開水龍頭,一邊將流出來的血液沖掉,一邊進行切割。切開皮膚和筋肉之後,肋骨露了出來。
他試著將指頭塞進肋骨上下的空隙,並用手背確認著貼著肋骨、位在那裡的阿妹心臟的觸感,一個富有彈力的東西就在那裡。對了,孝臣想要的就是這個。隻要把這個東西拿出來的話,她就能夠活過來。自己一定要將這個東西毫髮無傷地取出來。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剝開心臟和肋骨黏在一起的部分。接下來,他必須把保護著心臟那礙事的骨頭切開才行。孝臣拿起掛在浴室的毛巾。他的右手拿著切斷骨頭用的大刀片,一邊將拿著毛巾的左手壓在她的胸口,開始一根一根地切斷肋骨。為了不讓阿妹的心臟受到傷害,他用毛巾壓著切開的肋骨,接續切下去。出乎意料的,這是非常消耗體力的作業。孝臣做做停停,最後才將全部的肋骨都切斷了。他透過覆著的毛巾,將切開的部分強行拉開。胸腔內的臟器好不容易全都露出來了,外露的心臟上面覆蓋著一層薄膜。
孝臣打算將薄膜切開,不過因為表面滑溜溜的,很難切進去。如果下手的方法不夠好的話會傷害到心臟,那就糟了。他將手術刀滑過薄膜好幾次,最後才切開了薄膜,淺淺地切進薄膜之後,他將之幹淨地剝出。剛好和孝臣的拳頭一樣大的心臟,就在那裡。他摘除了連結心臟的大動脈和肺動脈。當胸腔內積滿了血液時,他就用水沖掉。他將所有和心臟連結的東西都摘除了。這麼一來,阿妹的心臟就脫離身體的束縛,獲得自由了。孝臣將自己的目標物拿起來,看著它一會兒。這就是將血液送往阿妹全身的東西,是賜予她生命的根本。
她的靈魂——那個願意轉移到孝臣身上的靈魂,應該還留在這裡面。孝臣細心地用水沖洗著那個東西。心臟失去了血色,變成了漂亮的粉紅色。他抓著心臟站了起來,離開了浴室。
他從櫃子裡拿出盤子來。那是用來盛裝阿妹每次吃飯檲的白色盤子。把心臟放在上面之後,他將盤子對著窗戶。粉紅色的心臟沐浴在月光下,閃閃發光。沒有錯,她的靈魂就在這裡面,沒有升天,一直靜靜地在裡面等待著孝臣的到來。他用腳打開櫃子,拿出了廚房用的剪刀,直接將心臟剪成兩半。從心臟流出來的血液在盤子中擴散。他用手指沾了血液舔了一下,裡面有阿妹靈魂的香味。他繼續將心臟切成細絲。他捏了一小搓心臟的碎片放進嘴裡,慢慢地咀嚼,然後吞下去。和阿妹共同的記憶開始在孝臣的腦海中流過,那是他唯一覺得自己閃耀的時期。
兩人在陽光下一起玩著扮家家酒的日子。那個時候,兩個人真的玩得很入迷,總是一直玩到夕陽西沉。吃完最後一個碎片之後,孝臣覺得自己已經變成阿妹了。
沒錯,他轉生成阿妹了。
他在浴室裡用鋸子將她的屍體切開,分為頭部、四肢、軀幹。他將一塊一塊的肢體放進塑料袋裡面,再塞進背包。他從房子後面的貴船神社爬到山上。他單手拿著手電筒,在樹林裡走了三十分鍾。發現了一棵高大的樹木之後,他在樹根處蹲了下來,一一將用塑料袋包著的阿妹屍體碎塊從背包裡拿了出來,最後拿出了頭部。他用雙手拿著頭部,細細地看著她的臉。好美,真是太美麗了。隻要和她結合,就能到達美麗的頂峰,他的全身上下都充滿了這樣的自信。在月光下,他再度給了阿妹一個分別的吻。他把她的屍體放在土上,澆上燈油,然後用火柴點火。等到屍體完全燒盡之後,他用鏟子挖了一個洞,將她埋了進去。回到她家以後,他開始尋找和她有關的文件。他在抽屜裡找到了殘障手冊,她的名字叫做高木明子。抽屜裡面還有信紙,於是孝臣便寫了一封署名給阿妹媽媽的留書。「媽媽,你好嗎?我很好。但是,我在這個家裡快要餓死了,所以我要離開這個家了。請別擔心。再見。」將巧克力包裝紙撥落在地之後,他在桌子正中央放下那封信。將阿妹的殘障手冊放進口袋裡之後,他回家了。
02
對於孝臣的重生來說,還有一個礙事的東西——那個封閉自己、讓自己腐爛的蓋子。不把這個蓋子掀開的話,自己無法獲得自由、也無法讓阿妹的生命繼續下去。兩個人會一起在蓋子下面腐爛的。為了阿妹,他也要破壞這個蓋子。孝臣配合著信州的訓練營,擬定了殺害媽媽的計畫。他騙了預定在訓練營開始日要前往北海道的奶奶,將出發日期八月二十一日改成二十日。在奶奶向旅行社預約、付費結束之前,孝臣一直沒將學校發的日程表交給奶奶。最後,奶奶便在二十日前往北海道了。放暑假之後,姐姐洋子每天晚上都會去找朋友玩,很晚才回家。姐姐的眼里根本沒有孝臣,所以不需要在意她。二十日那天,孝臣吃完奶奶在早上準備的晚餐之後,便將五顆奶奶平常在服用的安眠藥壓碎,溶解在剩下的味噌湯裡面。
八點半左右,媽媽下班回家了。她露出了少見的疲憊表情。「對喔,今天奶奶去北海道了。」媽媽看著放在廚房桌上的馬鈴薯燉肉和川燙菠菜,彷彿回想起來似的這麼喃喃說道。
她從冰箱裡拿出啤酒,拉開拉環,然後就開始喝了。母親在回家之後喝啤酒,就是她煩躁的證據。她和那個叫做秋葉安由美的研究生之間的衝突似乎還沒解決。孝臣在進出媽媽的研究室時,跟負責清洗使用完實驗器具的阿姨成了好朋友,那個阿姨經常會告訴他一些媽媽在大學的人際關係。媽媽好像因為固定基美拉的問題,跟一個老是關在第二實驗室裡的女醫師大吵一架。他曾經碰見那名研究生一次。她不看任何人,感覺起來就像是一直封閉自己,最後陷入病態妄想的人。她擁有一雙焦距不定、膽怯的眼睛,這是那種試圖避開別人、在精神上糾葛不已之人所特有的。或許自己跟她也差不了多少——這麼一想之後,孝臣覺得毛骨悚然。
如果就這樣一直躲在自己的殼裡,是不是就會變成那種不成熟的大人呢?在他覺得這個女人很可怕的同時,他也感受到一股想要奪回自己命運的情緒。他覺得如果將這名和媽媽對立的女人捲進來,自己就能克服對她的恐懼了。這個想法讓孝臣興奮不已。他在找扮演壞角色的人,於是順勢將這個角色強加給這個突然出現在他視野的女人。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把別人當作自己命運的棋子操縱的快感。一個星期之前他來大學的時候,趁著這個女人去吃飯的時間,偷偷跑進第二實驗室中確認裡面的情形。裡面有一個叫做deep freezer的負八十度冷凍庫,可以利用這個東西來混淆推測死亡時間。
孝臣瞥了一眼開始喝味噌湯的媽媽,然後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去。過了一個小時之後,安眠藥的藥效應該就會顯現出來了。整理完訓練營用的行李之後,他在房間裡聽著皇后合唱團的歌,等待著時間過去。到了十點,他到客廳去,便看到媽媽將手肘撐在沙發上睡著了。
他走到車庫,打開了後車廂,然後再度回到客廳,把媽媽抱到車子的後車廂裡面。將訓練營用的行李放在副駕駛座之後,他坐上駕駛座,調整後照鏡和座椅。在空地之類的安全地方,他曾經央求媽媽讓自己開車好幾次,媽媽也開心地教他。對開車產生興趣的兒子,看起來應該很像普通的男性吧。孝臣一直都是這樣,對自己毫無興趣的東西裝出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討媽媽歡心——而這竟然在這一天派上用場了。人生還真是沒有沒用的東西呢,他的腦海中浮現了這種諷刺的感想。發動車子引擎之後,他慢慢地轉動著方向盤。
這是他第一次開車上路,不過並不怎麼困難。到阿妹家的距離是兩公里,途中會行經的道路、紅綠燈的位置等等,他都已經騎腳踏車確認過很多次,牢牢記在腦海裡了。他在朝北開十公尺處的十字路口右轉,然後向東行駛到盡頭。這次則是在十字路口左轉,開了五百公尺之後,他抵達了通往阿妹家的斜坡。穿過十公尺左右的竹林,車子就抵達她家門口了。他將車停在房子前面,打開大門,然後把媽媽從後車廂抱出來,搬進屋裡。接著他回到駕駛座,將車子開到阿妹家後方的狹窄山路上幾公尺處。他將頭埋在方向盤上,重新問了自己一次接下來要做的事情的正當性。沒錯,以前的自己用盡所有能量,隻為了讓媽媽愛自己。即使隻是為了一滴滴的母愛滋潤,他也什麼都願意做。可是,這已經結束了。這全部都是錯覺,媽媽隻在孝臣扮演著別人的時候愛著他。不,並不是愛,隻是單純地配合當時的狀況起舞而已。因為她確認了孝臣是潔白無垢的——不過是假得不得了的潔白無垢。
媽媽隻是在判斷黑、白的時候,因為得到了「白」這個結果而喜悅,所以才會溫柔地對待孝臣。媽媽內心某處應該也知道,這是假的「白」吧,所以她才會表現出超乎常理的態度。媽媽隻不過是監視著孝臣,並因為他的行動而時則喜、時則憂罷了,從來沒有真正愛過孝臣。然而,孝臣自己卻像是綁住了手腳似的,無法從媽媽壓在他身上的模子中逃脫。他沒有勇氣——因為自己隻是個膽小鬼而已。不從那裡解放出來的話,自己是活不下去的。沒錯,在將阿妹的部分靈魂轉移到自己身上之後,他就非得因為生存而甩掉這些束縛他的道具不可。阿妹已經給了他這份勇氣。
孝臣堅定了決心之後,戴上手術用手套,下了車,仰望著光芒銳利的月亮。當阿妹成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時,月亮也散發出同樣的光芒。今天晚上,這輪明月也站在自己這一邊。他走進阿妹家,看著躺在玄關旁媽媽的臉。因為安眠藥的關係,她陷入了深沉的睡眠。她表情很安穩,好像已經完全做好喪命的準備了。他將媽媽抱起來,移動到客廳去。孝臣在媽媽的旁邊躺下,靜靜地牽起她的手。在昏昏沉沉地睡著時,他作了一個夢。他夢到自己和媽媽手牽手走在草原上。媽媽停下腳步,咧嘴一笑,然後緊緊抱住了自己。終於感覺得到媽媽的體溫了——就在他這麼想的瞬間,他發覺自己變成了什麼都感覺不到的幹枯草人。就在他放聲大喊的時候,他醒了過來。
他看了看手錶,現在已經淩晨兩點。好了,得動手了。孝臣站起來,再度透過廚房的窗戶看著月亮。月亮發出銀色的光芒。他脫下了媽媽的上衣和褲子,從背包中拿出繩子繞在媽媽的脖子上,然後用力拉緊。隨著一聲「唔」的細微呻吟,她的身體開始扭曲。維持了十分鍾之後,她全身的肌肉開始鬆弛,恢復了平靜。孝臣試著將手放在她的心臟上方。心跳停止了。他先暫時閉上了眼睛,調整呼吸。他站了起來,走近窗戶眺望著月亮。月亮白得刺眼,散發出如同銳利的刀刃一般的光輝。月亮在褒獎自己的行動,依舊站在自己這一邊。確信了這一點之後,他的心中湧出了無限的勇氣。
很好,這麼一來,自己就可以活下去了。兩個人的靈魂,現在都可以寄宿在自己的這副肉體裡了。孝臣抱起媽媽,把她帶到浴室去。用手術刀切下頸部的時候,他裝了一臉盆的血液。從廚房拿塑料袋過來之後,他將三個塑料袋重疊成三層,然後把臉盆裡的血液倒進塑料袋裡,緊緊封住袋口。接下來,他用鋸子割下媽媽的頭。在切割時掉落的肉片和皮膚、碎掉的骨頭,被他裝進另一個塑料袋裡。浴室變成了一片血海。他用蓮蓬頭沖洗著切下來的頭顱。當肉片堵住排水孔的時候,他就將肉片拿起來,繼續沖洗。
在所有的血液都流光之後,他拿起媽媽的頭,撥開纏在臉上的頭髮。他用手撐開了媽媽閉上的眼瞼,凝視著媽媽的眼睛。這還是他第一次好好地和母親四目相交。因為罪惡感和良心不安的重大壓力,他總是不敢好好地正視媽媽的眼睛。終於克服了。這麼想了之後,他的心情豁然開朗。他將頭顱拿到廚房去,在上面包了兩層保鮮膜。他把媽媽的身體肢解,裝進垃圾袋裡,然後再用廚餘專用垃圾袋分裝成三包。為了不讓貓咪來翻弄,他又裝了好幾層袋子,緊緊地封住袋口。
他仔細清洗了浴室。裝了媽媽的頭顱、血液、肉片的垃圾袋,被他放進一個牢固的紙袋中。媽媽穿的黑色棉褲和七分袖灰白條紋上衣還在客廳裡,他也把這些衣物撿了起來,並將之換穿上身。孝臣的身高和媽媽差不多,所以這些衣服完全合身。他戴上了和媽媽一模一樣的太陽眼鏡,這就是媽媽一貫的打扮了。他將自己的衣服放進訓練營的行李背包中。
看看手錶,現在是淩晨六點五十分。現在去大學的話,時間剛剛好。他再檢查了屋子裡一次。孝臣寫的信依舊放在客廳的桌子上。把垃圾拿去斜坡下方的垃圾回收場之後,孝臣回到屋子裡,拿著紙袋和訓練營用的背包,走去停車的地方。他慢慢地開動車子。握著方向盤的手在顫抖。自己是在興奮、還是在害怕呢?或許隻是單純地因為肢解屍體時用力過度的關係吧。
K醫大在植物園的東邊。要從這裡過去,有一條好幾個紅綠燈的直行道路。冷靜一點,這樣子會很難開車的。行駛了三十分鍾左右,車子抵達了K醫大的正門口。他將車子左轉,開進大學裡。他將車子停在基礎病棟後面的停車場裡。七點二十分。他把訓練營用的背包藏在位於三樓的第二實驗室正下方茂密的灌木叢裡。然後他提著紙袋,朝著基礎病棟的入口走去。他之前就已經觀察過了,這個時間不會有什麼人在這裡走動。他搭電梯到三樓,走上右手邊的走廊。複印機前面那扇門就是教授室。他敲了門之後,將門打開,正在關讀文獻的中川教授擡起臉來看著這邊。
「老師,早安。」
「喔,夏木,你起得還真早呢。」
一如孝臣預料,中川教授隻聽聲音,就把孝臣當成媽媽了。以前,他曾經把自己和媽媽認錯過好幾次。教授的老花眼度數增加,可就是不願意戴老花眼鏡,故意戴著度數不夠的隱形眼鏡閱讀文獻。所以,以現在孝臣站著的地方來看,教授是無法辨別自己和媽媽的。
「我思考了一個晚上,覺得還是和安由美好好談談比較好。我現在就去第二實驗室等她。老師,我會好好跟安由美道歉的,請放心。」
「那就麻煩你囉。」中川教授這麼回答之後,再度將視線移回文獻上。
孝臣快步前往第二實驗室。進去裡面之後,他先把媽媽的頭從袋子裡拿出來,接著打開deep freezer。裡面冷凍保存著大腸菌和酵素。左邊有一個不錯的空間,但是不夠大,所以孝臣便將大腸菌的燒瓶拿出來,製造出足以放進頭顱的空間。把媽媽的頭顱放進去之後,他關上蓋子,確認時間。現在正好是七點四十分。從他殺了媽媽的時候算來,已經過了六個小時了。孝臣不知道冷凍的頭顱能否讓警方推測出什麼程度的死亡時間,不過至少有人能證明媽媽在七點半的時候還活著,她是在這之後才被殺害的。孝臣把塑料袋的血液灑在洗滌場,然後將肉片和骨頭塞進排水孔。他用抹布沾了血,在附近擦了一下,留下擦拭的痕跡。最後,他開水沖洗了洗滌場。
看看手錶,現在是七點四十八分。孝臣從窗戶看了停車場一眼,結果碰巧看到了秋葉安由美的車子。她大概提早來了吧。孝臣決定以讓她剛好目擊到的形式離開這裡,他在安全門口等待她的到來。當電梯停在三樓,她從裡面走出來的同時,孝臣打開安全門,走下了逃生樓梯。他在灌木的樹陰下重新換上了制服,然後背著背包走向腳踏車停車場,跨上前幾天就事先停在這裡的腳踏車之後,他全力朝著學校衝刺。鑽進校門的時候,剛好是八點三十分。
孝臣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坐上了訓練營的巴士。當他癱坐在座位上的時候,隔壁的高雄開始頻頻跟他說話,不過孝臣連聽的力氣都沒有就直接睡著了。到休息站的時候,他醒了過來。手臂和雙腳的疲勞讓他幾乎站不起來。好不容易離開巴士,上完廁所之後,他將紙袋丟進休息站前面的垃圾桶裡。那天晚上,他在訓練營的床上,仔細地想了接下來的事情。就算他要休學躲到某個地方去也無所謂了。一開始思考自己接下來要怎麼活下去,孝臣就興奮得睡不著。
那是充滿了希望、毫不黑暗的東西。
03
擡起眼睛,孝臣發現聽著自己說明的姐姐洋子盯著他看。
「果然是你啊!」
「我覺得姐姐應該知道。」
「嗯,稍微有這種感覺。不過,直接從你的口中聽到,還是讓我覺得很震驚。」
「我不覺得自己做錯事。」
「你想要殺了媽媽、轉生成阿妹嗎?」
「不是想要。現在,一半的她仍然活在我的身體裡。」
「少胡說了,那根本就是妄想。」
「我不需要任何人理解。好了,你可以回去了嗎?」
「還沒結束。」
「我已經沒有話要跟你說了。」
「還沒。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不聽完所有的解釋,我是不會回去的。」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我在先鬥町看到你了,穿著和服的你。你化著淡妝,所以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是嗎?我完全沒注意到。」
「我變了那麼多嗎?」
「嗯,很嚴重喔。你變成一個俗氣又無趣的女人了。」
孝臣原本是想要攻擊姐姐的,沒想到她隻在嘴邊浮起諷刺的微笑,眼裡隱藏著好戰的光芒。不快的感覺再度湧了上來。對方無論如何都想要讓自己落敗,這就是她來這裡的原因。
「有時候,我會委託偵探朋友監視你。我也知道你和佐島響結婚的事喔,你的目的是財產吧?如果是這樣,你做得還真是不錯。當時他的妻子新井沙智子才剛死掉呢。」
「原來如此,你說我的目的是財產啊。你覺得我是這種人嗎?姐姐,我覺得人一定會和自己深切想望的人重逢的。所以,我也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和姐姐見面,隻不過我沒想到竟然會這麼突然就是了。我期待的是氣氛更好的重逢呢。但是不管是以什麼樣的形式,我們還是重逢了。」
「這跟佐島有什麼關係?」
「我和佐島也是這樣。跟那個家夥重逢是必然的,我一直在等他。」
「重逢?」洋子皺起了眉頭。
「沒錯,重逢。」
04
孝臣回想起自己在書店看到他的書那一天的事。那是一九九五年夏天。那一天,從早上就開始下起綿綿細雨。因為悶熱的關係,他的心情很差,於是便和妹妹梅春一起去看基努‧利瓦伊主演的「捍衛戰警」。梅喜代雖然不太喜歡看動作片,不過心情卻因而好了一些。
「基努‧利瓦伊好帥喔,對吧,姐姐。」梅春的心情很好。
離開電影院之後,兩個人一起去吃了烏龍麵。在那裡和討厭看書的梅春分手後,梅喜代信步前往書店。當他到了那家位於河原町通、平常常去的書店時,店長對他喊了一聲:「梅喜代。」當他還是舞妓的時候,就已經認識這裡的店長了。「有沒有最近比較有名、有趣的書啊?」
店長指給他看的是《蘇菲的世界》和《寄生前夜》。就在他伸手去拿《蘇菲的世界》時,他發現隔著兩本書的地方擺著佐島響的《扭曲的靈魂》。那並不是個特別吸引人的書名。由黑色和紅色構成差勁的封面和書名一緻,總給人一種詭譎的感覺。他對於寫出這種書的是什麼扭曲的人有點興趣,不過就隻是這樣而已。他拿起書,翻開封面,上面印著作者的簡曆和照片。梅喜代在那個時候就知道,自己伸手去拿這本書的意義了。這本書的作者就是山本洋次。
梅喜代買了這本書,急急忙忙地趕回屋形去。書中描寫了一名少女被三個男人姦殺的故事。桌上的巧克力包裝紙、少女穿的黃底白貓圖案睡衣、那個時候的光景全寫在這本書中。在看到貓咪圖案的睡衣那一剎那,孝臣立刻想起了彷彿綻放的花兒一般開心的阿妹的臉。書中描述著那朵花、孝臣最寶貝的花被人摧殘的場景時,所使用的低級形容令孝臣反胃。讀完之後,憤怒讓他全身顫抖不已。他握著拳,拚命壓抑自己的情緒。這應該是山本洋次一個人做的吧。將實情寫成三個人一起做那件事情,非常像是卑鄙的他會做的。就算隻是小說,他也沒有勇氣寫成是一個人做的。他一開始就打算殺人了嗎?還是隻是惡作劇地使用暴力,結果不小心把她殺死了?不過,這種事情根本就不重要,他殺死阿妹這個事實並不會有所改變。而且,他還在小說裡又侵犯、殺死了她一次。這部小說,就是他為了消除罪惡感,拚命將自己做過的事情正當化而寫出來間的。他搞不好深受自己對阿妹的妄想所苦,所以才在小說中數度踐踏阿妹,將她打擊到無法再重新站起來。從頭到尾,書裡都用著彷彿阿妹的屍體是沒有靈魂的無機物質一般,最適合遭受如此口對待的描寫方式。最後,三個人毫無罪惡感地回歸平常的生活。看完之後,孝臣甚至對讓這種東西出版成文學作品的世界感到憎惡。這本書在向孝臣招手,給了他對山本洋次複仇的機會。接下沒來,隻要跟佐島響有關的書,他全部都看了。在報紙的電視節目表上看到他的名字的話,隻要有空他就會看那個節目。他的下巴跟眼睛大概動過整型手術吧,那雙細長上吊的眼睛變成了雙眼皮,肥胖的下巴也變尖了,正好讓他變成了一個有著陰暗面的人工美男子。
他的談話內容並不膚淺,這讓孝臣大感驚訝,不過恐怕也是他妻子教他的。那個軟弱膽小的阿蛞竟然能這麼完美地表現自己,還真是傑出呢。同時,他的後台——新井沙智子的影響力有多大,也讓孝臣全身顫抖。
「姐姐,你是這個人的書迷嗎?」看電視的時候,妹妹梅春來到他旁邊說道。
「對啊,你不覺得他很棒嗎?好想跟他見面喔。」
「那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但是還滿帥的耶。他好像也是京都人,說不定可以看看有沒有人認識他,這樣就可以見面了嘛。」
「我想要拜託山川榮二老師。還有啊,我有事情要麻煩梅春。」
作家山川榮二是「安井」的常客。
「什麼事?」
「那個老師很迷戀你,你能不能儘量以他的和室預約為優先呢?」
「嗯,那有什麼問題,姐姐。」
和佐島響重逢並不是那麼困難。佐島完全沒有懷疑過梅喜代的真實身份。
直到最後,他都是在梅喜代的矇騙下死去的。不根據自己的經驗,佐島是寫不出具有魄力的文章的。確實,《扭曲的靈魂》是才華洋溢之作,那是用一種伴隨著不快的文體,描寫出其他作家所寫不出來的、他獨特的卑劣世界。由於是根據事實改編的,更具有壓倒性的臨場感。
在梅喜代的巧妙對待讓他什麼都願意說出來的時候,他哭著向梅喜代坦承書裡寫的是事實。可是,他說他隻是掐著阿妹的脖子讓她失去意識而已,並沒有殺死她——因為一星期之後他回到了案發現場,發現她留下信離家出走了。他一直很害怕她會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所以才會去做整型手術,以防在路上碰見被她認出來。光是這樣他還不能放心,於是便在小說中殺死了她。
犯罪者的心理真的很不可思議。如果沒有那部小說,梅喜代應該不會找到他。犯罪者的意識中,是不是存在著一種完全相反的願望呢?在他們想要逃離懲罰的意識底部,其實又希望能夠受到懲罰,或許就是這個願望讓他露出馬腳的吧。
「一想到那個女人可能會出現在我面前,直到現在,我都還會覺得很害怕。」
他將臉埋在梅喜代的胸口哭泣,梅喜代一邊溫柔地摸著的他的頭髮,一邊在心中破口大罵:「那個女人現在已經在你面前了,愚蠢的人。」
在描寫了他和妻子沙智子之間的美談——《永恆的愛》一書之中,也寫了新井沙智子煽情的死法,所以銷售量也還算過得去。可是,失去了新井沙智子這個後盾的佐島,沒多久就寫不出東西來了。由於他的長相受歡迎,所以還能上電視台的節目,不過陷入寫作低潮的他,已經開始因為邀請他寫小說的出版社減少而焦急了。走投無路的他每天晚上都怨聲連連,叫梅喜代幫助他,吵著說什麼「我是為了你殺死沙智子的啊」、「你要怎麼補償我」之類的話。要是就這麼放著他不管,他應該會自取滅亡吧。如果梅喜代離開他,他可能會自殺也說不定。可是,活在梅喜代心中的阿妹決定親自幫他。梅喜代像是靈光一閃似的,對他做出這樣的建議。
「你需要的是實際的經驗吧?如果是改寫實際上發生的事情,你絕對可以寫出像當初出道作品一樣棒的小說的。」
「可是要怎麼做?就算一直等,也不見得會得到能夠寫成小說的經驗啊。你該不會要我再犯罪吧?」
「不,我沒叫你那麼做,隻要做出模擬體驗就好了。」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想出這麼白痴的東西——梅喜代拚命在內心忍住笑。可是,他還是試著向佐島提了一下。我們來玩個超級模仿遊戲吧。
殺害了沙智子之後,佐島失去了節操。隻要梅喜代提議,再怎麼膚淺的事情他都會開開心心地嘗試。不過話說回來,梅喜代原本以為他不會理會這種滑稽的提議的,沒想到他居然認真地投入了,天真得令梅喜代驚訝。看來,他應該真的是走投無路了吧。他在溺水的時候,還一心覺得梅喜代遞給他的東西一定是遊泳圈,而不是稻草。想像著他抓著稻草的瞬間沉進水裡的模樣,讓梅喜代相當開心。兩個人玩了很多模式的戀愛遊戲,從甜美的青春到熱戀、殺人、殉情,佐島都相當地熱中——大概是覺得實際做了之後,比想像中還要有趣吧。
由於台詞都是即興想出來的,所以佐島有了當上演員的感覺,高興得不得了。至於梅喜代的話,平常他和佐島的對話就是假的,所以演技自然得很。佐島頻頻讚歎梅喜代是個名演員。
聽著他在電視上說自己和妻子的甜美生活時,會讓梅喜代有一種吸毒的快感,所以在扮演妻子角色的時候,他也演得栩栩如生。可是,這個模擬體驗重複了一個月,劇本就用完了。
這種東西本來就不可能拿來寫小說,與其做這種事情,還不如直接在腦子裡空想還比較快。梅喜代自己當然也知道這些行為是無法讓佐島寫出小說來的。
即興的演技也隻是自我的空想罷了,他的精神已經毀壞到連這種單純的事情都無法知覺了,最後,什麼都寫不出來的他又開始抱怨。這個時候,等了很久的梅喜代便開口說道:「要做一些更接近事實的事情才行,這種編出來的故事是不行的。」
「事實?」
「沙智子死掉,是不是讓你失去了依靠?」
「才沒有呢。」佐島拚命否認。他的眼神中滲出了不安。他在為自己失去了新井沙智子這巨大的後盾而感到後悔。而且,他也漸漸地感受到梅喜代的能力不足了。然而,如果他承認了這一點,就等於否定自己做過的事。
「不,你在後悔。」
「那又怎麼樣?這種事情……你要我怎麼做?」
「像那部《扭曲的靈魂》一樣,在新作品中你再殺一個人怎麼樣?」
「要殺誰啊?沙智子已經死了啊,沒有必要再殺人了。」
「殺你自己。」
佐島彷彿像是看到了什麼恐怖的東西一般的眼神,看著梅喜代。他想要想出梅喜代說這番話的目的,隻不過他貧瘠的思考回路什麼也擠不出來。他立刻垂下眼睛,輕易地放棄了思考的耐力。
「你不要誤會,就隻是在小說裡殺人而已。這也可以讓你向沙智子贖罪吧?」
佐島盯著梅喜代的臉看了一會兒,梅喜代也用強而有力的眼神回應他。這是某種催眠效果。隻要強烈的表達出堅定的信心,他就會覺得這個意見是正確的。就這樣,梅喜代讓佐島扮演了追隨亡妻自殺的男人的角色,並且建議他親筆寫一份遺書,佐島要將自己自殺未遂的體驗寫成一本書。佐島毫無戒心地留下了遺書,內容是自己因為妻子沙智子先走了一步而感到寂寞,隻想在體驗和她相同的痛苦之後死去。
在這間房子失火滿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三日自殺未遂——故事就是照著這個劇本展開的。
佐島寫了一個自己割腕自殺未遂,結果被救護車送走的劇本。可是,梅喜代準備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大綱。隻是割腕自殺的話,當然算不上什麼相同的痛苦。不過梅喜代說,為了表示佐島對妻子的想念有多深,這番話是絕對必要的,並要求佐島寫了進去。
那一天早上,他預計開車前去攝影棚,等到他的電視通告結束之後,他就會在家中浴室裡割腕。梅喜代在早上的咖啡裡加了安眠藥,讓他在出門之前就睡著了。梅喜代讓佐島躺在家裡的薔薇園中。他要在新井沙智子喜歡的薔薇園中自焚,這就是梅喜代為他準備好的大綱。以割腕自殺未遂當作故事結尾,實在是太廉價了,隻會被當作是演出來的自殺,貽笑大方。
佐島要一邊體驗著同樣的痛苦,一邊真的追隨妻子死去。這樣的故事不是很羅曼蒂克嗎?要讓人感動的愛,一定得是這個樣子才行。梅喜代決定再度利用《每每時報》的野島香織當不在場證明的證人。他請她在早上十點左右來拿最近又找出來的新井沙智子的短篇遺稿。十點前幾分鍾,他單手拿著汽油桶,穿著拖鞋從佐島的房間走到他躺著的地方。在桶子上留下佐島的指紋之後,他將汽油澆在佐島身上。他將蠟燭芯的一端固定在幹冰上,然後掛在薔薇樹枝上方,並在另一端點火。幹冰蒸發的話,蠟燭芯就會剛好會掉在佐島下方,點火燃燒。以現在這個季節來說,幹冰蒸發大概要花上三十分鍾左右。為了讓蠟燭芯燃燒三十分鍾以上,所以他使用了較長的燭芯。他曾經測試過很多次,所以絕對錯不了。穿著佐島的拖鞋從他房間走出去,是為了製造從房間到他躺著的薔薇園這段距離的足跡。這些作業結束之後,隻要等野島來就行了。門鈴響起,他跑去玄關。野島香織穿著深藍色套裝站在那裡。
「請進。」
「請問……佐島先生呢?」
「他去攝影棚上電視通告了喔。」
「喔,這樣啊。那我應該改天再來的。」
「原稿會由我來交給你。」
野島有點不太放心的脫下鞋子。她好像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梅喜代。
妻子過世之後馬上就跟年輕的藝妓結婚——這件事讓佐島的評價大大下滑。
佐島將自己心聲寫進《永恆的愛》裡,可是在梅喜代眼裡看來,那隻不過是寫滿了輕薄好聽話的藉口而已。部分評論家還做了很殘酷的評論,認為那和爆料偶像秘辛的書沒什麼兩樣。
從野島上次來拿原稿的時候表現出的疏遠態度來看,野島自己也對佐島的人格感到不信任吧。梅喜代將野島帶到新井沙智子生前工作的房間。從這裡剛好看不到佐島的房間。在他因為身上著火燃燒而醒過來的時候,應該會大鬧一場吧。
他一邊和野島喝茶,一邊欣賞著佐島燃燒的樣子。一切都和計畫一樣。看著佐島在薔薇園中著火狂舞時,孝臣的腦海中浮現了太過興奮的阿妹從他的心臟中跳出來大笑的模樣。孝臣無法抑制幾乎要從自己內在湧上來的猖狂大笑。這是他打從心底感受到自己真實活著的絕佳時刻。
孝臣說完之後,看著洋子的臉。「怎麼樣?這樣就結束了吧。」
「還沒結束。第三個進來這房間的人呢?既然會在小說中出現,就表示她也有所關聯吧?」
「你是說船出鏡子嗎?」
「你殺死她了嗎?」
「嗯,屍體被我埋在庭院裡了,好不容易才熬過警方的調查哩。現在,她已經變成香草園的養分了喔。拜她所賜,我才能做出美味的魚肉料理和燉飯。」孝臣咧嘴一笑。這一瞬間,他突然有種將靈魂賣給了惡魔的心境。
「你是怎麼殺死她的?」
「沒高明到需要說明。我在這房子裡喂毒給她!在花草茶裡加入氰酸鉀,非常簡單喔。」
孝臣回想起船出鏡子的嘴巴碰到花草茶那個時候,自己對她說的話。「我是阿妹,你看,媽媽,你回想起來了嗎?」
那是以前,隻有船出鏡子一個人會叫的女兒小名。幾乎沒有人知道這個小名。
「啊,是你啊。但是應該不可能啊。你為什麼……」話說到這裡,鏡子就開始痙攣,從沙發上滑下去,趴倒在地上斷了氣。直到今天,那副模樣還是烙印在孝臣的腦海裡。全都結束了——這麼想著的時候,他突然感到全身無力。
「這幾年我一直在想,是什麼東西把你變成這種怪物的?我們是在同樣的家庭長大的,為什麼隻有你會……」
「想這種事情也是沒有意義的。」
「因為我自己的家庭維持不下去了啊。你就是我心中的小黑點,平常根本不會去注意的小小的黑點,竟然膨脹到這麼大,讓我在和家人相處時都覺得自己沒有存在感,好像在某天離開家裡之後,就會直接蒸發一樣……我很害怕。」
「你為什麼會覺得我有這種影響力?」
「因為你是我的家人啊。你對我的人生來說,應該是最有意義的。」
「像我這種人,拋下別管就好了。」
「我也曾經想這麼做。可是,你的存在就像我身體的一部分一樣。所以我知道,如果拋下你不管,我自己也會受傷的。我不應該拋棄你,而是要接受你、瞭解你。」
「我實在是看不出來你是來理解我的,隻感覺到你的責難。」
「怎麼可能那麼輕易理解呢?我一定會慢慢花時間去理解你的。為什麼你會殺死三個人?我想知道你在想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隻是因為我選擇了要活下去而已啊。在生死的抉擇上,我選擇了活下去,就隻是這樣。」
「難道為了這樣,那三個人的死就是必然的嗎?」
「如果我活下去,媽媽的死就是必然的。至於對另外兩個人的複仇,也是我的生存理由——雖然沒有明顯表現出來。」
「你這個人,難道隻能靠著對人的憎恨活下去嗎?沒有愛這個選項嗎?」
「我愛的人隻有阿妹。我們兩個人擁有了共同的靈魂,這樣就夠了。」
「阿妹已經死了啊,她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也是跟你毫無關係的人。她的靈魂早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我就是阿妹,阿妹就是我。」
「確實,你利用了阿妹——也就是高木明子的身份,在戶籍數據上你也是個女人。」
「不隻是戶籍數據,我的體內也寄宿著她的靈魂。」
「那副肉體?那副肉體是用奶奶為你存的錢換來的吧?」
「這是阿妹的。」
「你在說什麼?你不是在哪裡做了變性手術嗎?你難道要說自己不記得了?」
多麼物質、不愉快的說法啊。孝臣沒有回答,他無法發出憤怒的字眼。自己究竟多少年沒有這麼不安過了呢?那明明是自己最不想去觸碰到的部分啊,這個姐姐怎麼會這麼粗心呢?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一直當成共犯的人,竟然會這樣穿著髒鞋子踩進自己的內心。啊,對了。自己的弱點就在這裡啊——孝臣發覺了。所以自己才會很討厭同樣的弱者,就好像媽媽無法接受自己一般,他自己也無法接受自己。在探詢為什麼這個人對某種想法很遲鈍,經常可以得到發現那個人本質的鑰匙——他曾經在好幾本書上讀過這個觀念。
自己也是這樣。令人驚訝的是,「這副身體是人工的產物」這個事實,已經從孝臣的記憶中消失了。時而去醫生那裡注射荷爾蒙的時候,他也錯覺自己隻是去打強心劑而已。對自己不想看的東西避而不見之後,對那部分的感覺就會漸漸變得麻痺、遲鈍。弱小的人都是這樣磨鈍感性、拯救自己活下去的。眼前這個直接切進他心中的女人,看起來就像是往年的宿敵。
「這個肉體是從阿妹那裡接收的。」孝臣固執地說道。他不想在姐姐面前認輸。
「那是你的妄想。不管腦袋裡是怎麼樣,你生下來就長了男性的身體。」
姐姐毫不留情的話讓孝臣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沒血沒淚的女人,她的心簡直就像是沙漠一樣幹枯。他好久沒有這麼想哭過了。
「別再逼我了。」他在心中說道。
「我不否認阿妹活在你的回憶。但是,你為什麼不選擇去愛活著的人呢?你完全不懂愛吧?」
「活著的人……」
一張面容突然在他眼前浮現。那個時候,他確實覺得自己看到了純粹、美麗的東西了。從那個家飛奔而出的少年。看到那張陌生的臉那一瞬間,孝臣的心就亂了,那天晚上他輾轉難眠。接下來他簡直就變成了那名少年的跟蹤狂。隻要一休假,他就假裝說要回老家,然後偷偷地去跟蹤他、拍他的相片。然而,孝臣卻把他當成將船出鏡子叫出來的工具。他把那個純粹、美麗的東西弄髒了。所以,他頓悟到自己沒有愛他的價值。夠了,打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從活人那裡得到愛。沒錯,自己對活著的執著或許本來就是殘缺的,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生下來的時候就是這樣。是阿妹讓他活著的。
「已經結束了喔。姐姐,你來得正是時候。對了,姐姐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來的嘛。」
「為了這個目的?什麼意思?」
「來拿這份原稿的人是姐姐,原來這件事代表了這個意義啊……原來如此,偶然是不存在的。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有其意義。」
「什麼意義?」
「寫完這份稿子之後,我的人生就結束了喔。」
「這種稿子到底有什麼意義?」
「三個人永遠被關在《沒有出口的房間》裡了。我看完沙特的《密室》之後,受了他的影響。這房間是我能想像出最糟糕的地獄,這三個人是絕對無法靠自己的力量逃出去的。」
「真是瘋了。那隻是在你的腦海中不斷重複的幻想世界而已。我來這裡,隻是為了聽你親口說出來而已。」
「全都已經結束了。姐姐隻是來這裡目送這個結局罷了。」
「不是。我根本不知道你說的『沒有出口』的真正意思。」
「別人就是地獄。」
「你真的覺得別人就是地獄嗎?讓你痛苦的不是別人,而是你自己。」
真痛。不過,姐姐果然是和自己連在一起的。從姐姐口中聽到這句話並不是偶然,所以,他還能勉強耐著這句話的毒性。
「這我當然知道。覺得別人是地獄這件事情本身就是地獄——因為這樣就無法脫離別人而獲得自由了。到最後,人們反而無法脫離在別人心中找到的自己,也得不到自由。我也是這樣,沒辦法自由地脫離這三個人。直到最後都是這樣。」
「直到最後?你不是還有時間嗎?接下來再花個幾年……」
「別說了。你應該知道我沒有這種力量吧?」
「那三個人都死了。但是你不一樣,你還活著,所以還可以從現在開始改變。我希望你在未來也能得到自由。」
「不,已經太遲了。」
「那你難道要加入這三個人嗎?」
「沒錯。我一定也會走進那間房間的。」
多麼可笑啊。沒有出口的房間難道是為自己而做的嗎?姐姐是為了將這件事情告訴自己,才到這裡來的。孝臣將氰酸鉀倒進花草茶裡。洋子站起身,大叫著飛撲過來。在她試圖伸手打落杯子的時候,孝臣早一步喝幹了杯子裡面的東西。姐姐洋子的手圈住了自己的脖子,將臉埋在自己的胸口中哭泣。溫暖的眼淚滲進了自己的胸口。他回想起浩一在自己的胸口流淚時的記憶。
「對啊,這就是人的溫度。」就在感覺到這點的瞬間,他眼前的幕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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