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救嗎?會不會還有救?怎麼也要想辦法把她弄上來!」黑黑趴在地上朝山崖看,顯得異常焦急。
「我去找繩子!」水雲趕緊回屋去翻,啞兒拉住她,說要一起去。
夏乾趴在山崖邊緣朝下看:「她是不是孟婆婆?我早上見過她的背影。」
「是,」吳白臉色越發蒼白,看向鳳九娘,「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關我甚麼事?她多半是失足墜崖,你看我做甚麼?!」
吳白生氣道:「你心虛甚麼?當務之急是救人上來。」
黑黑看着奔跑而來的啞兒與水云:「怎麼樣?有繩子嗎?」
「原本在茅草屋放着的繩索都沒了,」水雲擦擦汗,「明明那麼長一捆,怎麼就沒了?」
吳白急道:「那怎麼救人?」
「都別嚷了,」鳳九娘直起身來,看着山崖底部,聲音發顫,「等村裏人回來再說。」
曲澤上前:「如果不及時救治——」
「關你們甚麼事?」鳳九娘瞪了她和夏幹一眼,「這下好了,吊橋修好之前你們也別想離開,除非自己去爬後山的峭壁。在這兒白吃白住,少講廢話。」
夏乾氣惱,想上去和鳳九娘理論,卻被曲澤攔住了,示意他看看後山的峭壁。
巍峨的群山像是穿破了雪霧,也將雲端刺破。離他們最近的山體幾乎與地面垂直,怪石林立,根本無法爬行上去。進入村子必須通過狹窄的洞口,本就鮮有路人經過,如今吊橋也斷了,整個村子徹底成了一座孤島。
孟婆婆的屍首也無法被移動上來,只得等到村人回來再想辦法,若是等得太久,只得先撒上稻草,再將其火化。幾個小輩開始哭泣。夏乾垂頭回了屋子,哀嘆一聲,滾到了床鋪上。
橋怎麼就斷了呢?一般都是人砍的。但是砍斷橋有甚麼用?村子本來就與世隔絕了,村民又不出村,若是想將他們困在此地,也沒甚麼必要。若是想要自己身上的銀子,搶錢便是了……
夏乾胡思亂想,又翻了個身。他昨日睡得不好,只覺得渾身疲累,但偶爾翻身,只覺得右手邊的床上有細碎的末子。夏乾自小受的待遇堪比皇親國戚,這床上有異物,自然是能感覺出來的。
他爬下床,掀開床單,下面居然有很多細碎的米粒。
米粒來得古怪,興許是村子的習俗,來了生客要將米粒鋪在床褥下。夏乾想了片刻,也不明白為甚麼,直接就把米粒掃到地上,鋪好被褥準備接着睡。
在夢中,夏乾總覺得孟婆婆還在不停地唱着,腦海裏總是迴盪着開頭幾句歌聲:
大雪覆蓋東邊村子
閻王來到這棟屋子
富翁突然摔斷脖子
夏干本想小睡片刻,不承想睡到了晚上,黑黑敲門,告訴他要吃飯了。
飯堂裏依舊是悄無聲息的,吳村的人個個無精打采,對夏乾也不似白日那般熱情。夏乾倒是能吃能喝,第三碗粥即將入肚的時候,見吳白偷偷留了點餅,藏於袖中。
見大家都不說話,夏乾開口道:「小白先生留着晚膳是要給誰?」
吳白紅了臉,急忙把東西藏到更裏面去。鳳九娘冷眉一橫:「你又想去餵那畜生,是不是?」
水雲見狀,扔下筷子,對鳳九娘頗有不滿:「甚麼畜生,木須它不是畜生!」
這下輪到夏乾發愣了,木須是甚麼?他把目光投向吳白,只見吳白道:「它不是畜生,是小狗。」
夏乾喝了一大口粥,含糊地問道:「哪兒來的小狗?」
吳白似是考慮了一下,才答道:「撿的。」
鳳九娘放下筷子冷哼一聲:「撿的?山裏撿的能是狗嗎?」
夏幹這才有點明白過來,山裏撿的,莫不是狼?
吳白漲紅臉:「它很可憐的,也很小,牙都沒長齊,怎麼會……」
吳白還要說話,被鳳九娘瞪了回去。夏乾無所謂道:「這也無妨,狗本就是由狼經千年馴化而成。」
鳳九娘冷笑道:「你個窮酸書生懂甚麼?畜生嘛,劣性不改,哪天傷了人,吳白怎麼交代?狼會傷人,你們一個個難道都不知道?」
她咚的一聲甩了碗筷,瞪着一群小輩。
吳白再也忍不住,大聲爭辯:「木須它不一樣!九叔的捕獸架子傷了它,木刺刺穿了它的喉嚨,好不容易才活下來。它不會嚎叫,進食也有問題……它若是狼,定然受到狼群欺負!何況它這麼老實!」
鳳九娘又是一聲冷笑,剛要開口,啞兒卻一個勁兒地拉住她,神情有些激動。那狼與她同病相憐,都無法出聲,自然多了幾分同情。
畢竟敵不過這麼多人,鳳九娘叨咕幾句,沒有再理這事。吳白滿心歡喜,又裝了些吃食,曲澤也過來幫他裝了一些。
燭火閃了一下,屋外狂風大作,啞兒上前關上了窗戶。水雲一歪頭:「又要下雪了?」
她說得倒是准了。天空又飄起雪花,一片片扔在地上像是撕碎的紙。眾人用完晚膳就悉數散去,夏乾回房準備入睡,卻久不能寐。直到半夜三更其他人全部入睡,他索性找到燈籠,披衣起身出門,告訴自己是出門賞雪去。
說是賞雪,他夏幹哪裏有這種閒情雅致,只不過是瞎溜達,肚子餓了找點肉吃。屋外雪花星星點點飛舞,遠處的一排排小茅草屋像是蜷縮在雪地裏的鼠,睡得正香。夏乾輕輕地走着,手中的燈籠把地上的薄雪照成橘色,再看腳下,忽然發覺有一排小小的腳印。
這顯然是某種動物的腳印,只是極度小巧,估計這動物個頭不大。
夏幹這才想起,難道是那隻小狗,木須?
他順着腳印走過去,本以為腳印會通向吳白的住所,但卻發現腳印通向了古屋。
足印原本是密集的,隨後鬆散,足印間距離更遠,可見這小動物原是走着的,突然開始跑動了。足印顯示它從正門進了古屋廚房,只有進去的印子,卻沒有出來的。
除去木須的腳印,還有一雙女人的腳印。極度小巧,也走向了古屋廚房。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腳印了。
在離古屋幾步之遙的地方,夏乾聞到了一股肉香。夏干本就飢餓,聞到肉味趕緊走上前去,卻聽見屋內有細微響動。似是火焰燃燒聲、微弱的水沸聲,而肉香味越來越濃。
夏乾猶豫一下,上前輕輕叩門。等了許久,卻無人應和。夏乾心裏覺得不妥,這狗進去了也不出來,門也鎖上了。根據腳印來看,屋內定然是有人了。
他從屋子門口折了樹枝戳了窗戶,伸着頭偷偷瞄着屋內。窗戶小洞裏,是一隻黃褐色的眼睛。夏乾驚得把樹枝一丟,後退兩步。待呼吸平順之後上前再看,那眼睛仍然在,就在屋內,離他不過幾寸。夏乾冷汗涔涔,這才明白屋中是木須的眼睛。它的眼睛斜向上,而犬類的眼睛則是平視的。他此時確定了,木須不是狗,真的是隻狼崽。
這小狼僵住不動,也許是死掉了躺在灶台上?夏乾趕緊貼到小洞上細看,卻見木須似乎還在喘息着。他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琢磨着怎麼把狼崽救出來。
然而此時,他卻覺得不妥。
屋裏透出一股血腥味。
血腥味太過濃重,夾雜着肉湯的濃濃香味鑽入夏乾的鼻中。他趕緊拿來松枝把小洞戳得更大,欲看看屋內,這才發現木須渾身是血地堵在窗邊。
木須遮住夏幹的視野,但夏乾心中更慌了,一定是出事了!當務之急是把門撞開!他趕緊跑去喚來吳白。吳白此時睡得正香,被夏幹搖起來,迷迷糊糊地穿上衣服,這才明白小狼崽出了事,匆忙跑到古屋門口。古屋距離這幾人的臥房很遠,像雪中的孤島。
「我們一起撞開門,能用多大力就用多大力!」夏乾死盯着門,對吳白說着。吳白臉色更加蒼白,二人都明白,撞門不僅只是為了救木須而已,還希望弄清楚屋內究竟發生何事。
他們一個勁兒地撞着木門,木門發出巨大的響聲,一下子就傳遍整個村子。鳳九娘屋子的燈亮了,緊接着黑黑、水雲和曲澤屋裏的燈也亮了起來。當他們撞了三下之後,便聽聞喀嚓一聲,屋內的門閂斷裂了。
夏幹一掌拍過去,他想當然地認為,既然門閂斷裂,門定然是一下就能開的。然而門並沒有開,像是甚麼東西堵在屋內門口。
見門打不開,夏乾心裏一涼。他撥開吳白的小身板,盯着門內:「估摸有甚麼東西擋住了門。你退開,我把東西挪開,咱們推門進去。」
吳白退後一步喃喃道:「為何有東西擋着?木須它、它究竟——」
夏乾把手伸到門縫裏撥弄着門口的東西。然而待摸到那東西時,他的臉一下變得慘白。被門擋住的東西,夏乾是看不見的,然而他卻感覺到了不妥。
吳白愣住:「怎、怎麼了?」
夏乾腦海中閃過可怕的念頭,他嘴唇的血色盡失,雙手立刻從門中抽離。燈籠的光在此刻顯得如此明亮,在這一剎那,將夏乾的雙手照得分外清晰。吳白瞪大眼睛,看清了夏乾的手——
他的手上全都是血。
吳白面色蒼白如紙,一個趔趄跌倒了。他不過十來歲的孩子,哪裏見過這種場景!
夏乾只是緩緩抬起雙手,彷彿才看清了手上沾的是甚麼。他顫抖一下,隻手撐住白雪覆蓋的地面,在地上留下個清晰的赤色手印。雪花打在臉上,冰涼刺骨如同耳光般把他從恐懼中扇醒。他還算反應快,發動全身力氣撐起自己的身體,沖吳白大喊:「叫人過來!」
吳白被他這麼一喊也嚇醒了,趕緊轉身跌跌撞撞地向河岸幾個屋子跑去。夏乾再度將手伸進門去。他明白,有人受了重傷倒在屋內門口處,若要開門救人只能先把那人挪走。此人生死未卜,若是一息尚存,興許還有救。
他小心翼翼地把屋內的人推開,直到門能打開一人寬的窄縫。夏幹一下子鑽了進去。屋裏只有剛剛扒開門縫的一道微光,其餘一片黑暗。光線雖然弱,但是仍能看得清楚周圍的一切。
有個人躺在血泊裏,脖頸處被撕裂了一個巨大的口子,彷彿頭要與身子分離,然而骨骼似乎還連在一起,鮮血源源不斷地從身體中湧出來。全身都是傷,胳膊似乎因為劇烈的拉扯而脫臼了。
夏幹雙手開始顫抖。他看清楚了那人的臉,自己腦中一片空白。
「夏公子!夏公——」只聽得黑黑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夏乾還未做反應,門就被硬生生推開,門外的燈籠光線剎那照了進來。黑黑一行人提燈站在屋子門口,着急地張望着。
血泊中的殘軀被光線照亮,眾人也看清了地上的人。只見殘缺的啞兒躺在地面上,血緩緩從白嫩的脖頸流淌而下。她原本美麗的臉顯得痛苦而猙獰,脖子幾乎被弄斷,脫臼的手臂怪異而無力地擺着不自然的角度,顯然是完全斷裂了。
站在一旁的曲澤則瞪大了眼睛,立即扯下衣裳,下意識地上前去止血。
「還有救嗎?」鳳九娘的聲音開始發顫。
曲澤看了瞳孔,垂頭輕聲道:「已經死去很久了。」
鳳九娘沒有掉淚,只是呆呆望着啞兒的臉。她潑辣嘴快,一直喜歡沉穩安靜的啞兒。如今卻見了這番情景,鳳九娘臉上血色盡失,整個人似乎被風一吹就會倒下去。
水雲哇的一聲哭了,她是眾人中第一個哭的。她不懂得隱藏情感,只是剛剛接受事實,這種滿心的哀傷終於累積到極點,淚水便決堤而來。水雲哭泣,黑黑聞得此聲也落了淚。吳白不語,咬着嘴唇。
夏乾脫下外衣為啞兒蓋上,喉嚨哽了一下,抬頭問曲澤道:「怎麼會這樣啊?」
曲澤臉色蒼白:「失血過多。」
她指了指脖頸處。啞兒的脖頸像是被扯斷,也像被撕裂。撕裂的傷痕很是奇怪,也許是用手拉扯所致。不論如何,這種傷口絕非意外所致,只怕是遇了襲。
夏乾環視了一下屋子。整個廚房密閉,窗戶從內部閂上,煙囪極小,容不下人通過。廚房一共兩個門,一扇從廚房通向外面,在啞兒遇害時是閂上的;第二扇通往旁邊的陳舊臥房。夏幹一下站起來上前想推開第二道門,門卻沒被推開,顯然是有門閂從臥房裏將門閂住了。
水雲與黑黑不停地哭泣,周圍變得如此安靜,只聽得不遠處爐灶炭火噼啪作響。灶台上放了口大鍋,鍋子側翻着,一些肉塊隨湯撒了一些出來,夾雜微微藥香,冒着騰騰熱氣。
夏乾看着鍋子,其他人也莫名地去看那個鍋子。
誰也沒有說話,大家卻不約而同地想起同一件事情,那就是五個兄弟的山歌:
大雪覆蓋東邊村子
閻王來到這棟屋子
富翁突然摔斷脖子
姑娘吃了木頭樁子
老二打翻肉湯鍋子
肉湯鍋子側翻着冒着熱氣,咕咚咕咚地像是想要說些甚麼。
夏幹的臉色蒼白起來,這件事太過詭異,可是在場的人誰也沒有提它。
鳳九娘低聲道:「後屋有棺材,村裏防止有人突發意外故而一直備着的。要不要……」
「你們不報官?」夏乾愣住了。
「怎麼報官呀?」黑黑擦着眼淚,「若是吊橋不斷,我們走上一天才能到山下的衙門。小村子出這事,衙門一般是不願派人來的。來了也是敷衍了事。」
「村裏也不是第一次出這種事了。去年村中有人被狼殺害,最後還不是草草葬了。」吳白說得很是平靜。他抱起木須,率先出了門。
夏幹一夜未睡,去幫着抬來早早備好的棺材。忙完之後,天也徹底亮了。他回想啞兒的死狀覺得疑點頗多,剛想回屋,曲澤卻把他拉到一邊,說了說啞兒遇害的情況。
曲澤只是略通醫理,卻也看出啞兒傷得極重而且傷口極度不尋常,身上呈現多處傷痕,手臂也脫臼了。脖頸處的撕裂痕跡是最怪異的,單純人力拉扯不能導致這種慘烈結果,如果是利器所傷,傷口也不夠整齊。但是最怪的不是傷口,而是封閉的屋子。
夏乾眉頭緊皺:「我和吳白撞門進去的時候已經下了雪,屋子周圍只有啞兒和木須的腳印。還有,出了這種事,他們居然不報官!小澤,村裏是不是都是這樣做事?」
曲澤咬了咬嘴唇:「我們最好早早出村,這也太不尋常了。我只怕村中藏着歹人——」
她還沒說完,夏乾噌地快步向古屋走去。他記得清楚,昨日自己撞門之時四周沒有其他腳印。如果真的有歹人,那麼只有一種可能。
行兇之人進了廚房隨後入了臥房,之後就一直沒從臥房出來過。
應該早做檢查的!夏乾在雪地中奔跑,內心懊悔不已。待他到了屋前,只見幾排腳印從廚房門口到了臥房的窗子旁,再看窗子,已被撬開。而門顯然已經不是先前閂住的樣子。
有人進去過。
夏乾心中一涼,卻又詫異不已。只聽背後傳來腳步聲,黑黑慢慢走來。雙目紅腫,倦怠不堪。
「昨日我與水雲查過了,裏面沒有人。」
黑黑很年輕,成熟冷靜,比其他人聰慧理智很多。她上前推開門,嘎吱一聲,一股霉味撲鼻而來,夏幹這才徹底看清了屋內的全貌。
都是古時裝扮,古舊異常,顯然是大戶人家的屋子。陳設與夏乾幾日前偷窺所見並無太大出入,而他卻注意到床榻上的被子沒了。
「這被子去了何處?」
黑黑聽得夏乾如此問,頓時愣住:「被子?怎麼會有被子?我長這麼大,這還是第一次進這屋子。古屋有些年頭,怎麼可能會有被褥之類的東西堆在這裏?」
夏乾心中大惑,自己那日着實看見一床被子,怎麼說沒就沒了,是不是記錯了?再過去,側門即通向廚房,門閂好好地都閂在上面。
「是不是沒甚麼異常?」黑黑問道。她的聲音如同消融的冰雪,依舊是細聲細語。
夏乾嘆道:「你們膽子真大,若是有歹人怎麼辦?」
黑黑堅定道:「那又何妨?歹人害死啞兒姐,我們怎能姑息。這村子不過還剩幾人而已,我們不去,誰又去?」
「這……不妥啊。」夏乾環視一週,慢慢吐出幾個字。
黑黑一愣:「甚麼?」
「太乾淨了,」夏乾皺了皺眉頭,「好像沒甚麼灰。」
夏乾繼續環視着,沉默許久卻並無特別發現。黑黑才開口:「啞兒姐不能白死。」
這一句鏗鏘有力,夏乾只是一聲嘆息:「水雲好像很傷心。」
黑黑雙眸微閉:「啞兒大名為絹雲,是水雲的親姐姐。」
這倒把夏幹一震,瞠目結舌,腦子完全沒轉過彎來。
黑黑只是沉默一下,才緩緩道:「你畢竟不是村人,但舊事已去,此話我說了也無妨。啞兒的娘生產之後身子就變差了,夫妻並不和睦,她得知水雲的娘懷了孩子這才……氣得病故。而水雲的娘最後死於難產,但孩子保住了。故而水雲生來就沒有母親。」
她的話沒有講得很通透,但是夏乾也明白幾分。水雲是私生子,她與啞兒是同父異母的姐妹。
「她們的爹呢?」夏乾覺得這個「爹」才是罪魁禍首。
「去世了。他原本也只是想要個兒子,如今折騰一通卻沒有結果,自己也害了病。」
簡單來說,姘頭上位,氣死大房,最終三人都撒手人寰,留下兩個女兒和諧相處。夏幹哀嘆一聲,這事若擱到自己頭上……不敢想,不敢想。所以一人只娶一個妻子最好。他此刻無比慶幸自己逃婚出走,但一想到曲澤,心中還是莫名有些愧疚。
他走了幾步,黑黑又道:「村人狩獵時常受傷,我處理過野獸的撕咬之傷。然而啞兒姐脖子傷痕很怪,像撕咬所致,卻並不完全一致。野獸的牙齒更加鋒利,力氣也會更大。」
夏乾遲疑一下:「曲澤說過,不像人力所致,不像利器所致。而你說不像野獸所致,那究竟怎麼回事?」
二人沉默了。整個事件異常怪異,而奇怪的不止一處。不久,夏乾就回了屋子,見案上供奉着木雕菩薩,香案上還有未點的香,他猶豫一下,竟點了一炷,上前參拜了一下。
夏乾的母親信佛,他不信。但只來吳村幾日卻連死兩人,夏乾又無法出村。啞兒死得太蹊蹺,而且那山歌……
夏乾心中一團亂,拜了幾下,抬頭看了看菩薩。粗製木雕有些廉價,菩薩的相貌也有些模糊不清。香氣裊裊,浮在空中,夏乾覺得所謂的菩薩就是個木頭疙瘩,也不知靈驗不靈驗。
他「唉」了一聲,滾回床上閉了眼睛。剛剛自己許願,保佑一切平安,保佑村子不再死人,保佑自己早日出村。
菩薩好像哪一條都沒答應。
夏乾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一天沒吃東西,直到傍晚,曲澤才叩門硬把他拖去吃飯。
廳堂裏燈火通明,飯菜同前兩日一樣。夏乾木頭般咀嚼着,品不出甚麼滋味。
眾人皆在,然而啞兒卻永遠回不來了。
「你們不覺得太奇怪嗎?」吳白聲音略微發抖,他單手端着飯碗,卻是端不住的樣子,「啞兒姐死得太奇怪!這究竟——」
鳳九娘厲喝一聲:「蹊蹺?這不明擺着嘛,木須那畜生幹的好事!」
夏幹一聽頓時愣住了。的確,當時只有木須在屋子裏,它還渾身是血。
鳳九娘冷哼一聲,繼續道:「啞兒在裏面燉湯時將木須帶進去!它本是狼,怎能見肉湯?可憐的啞兒……」
夏乾剛要反駁,卻見吳白轟然站起大聲嚷道:「怎麼會是木須,它這麼小!」
曲澤也低聲接話:「看着傷痕很怪,不像——」
鳳九娘一拍桌子冷笑道:「畜生就是畜生,還能當人不成?啞兒一個人進了屋,就莫名死了。你看那傷口,分明是畜生咬的。定然是畜生咬了啞兒的喉嚨——」
「都別說了!」夏乾聽她說話就覺得很煩。
鳳九娘的臉氣得煞白:「你一個過路的窮書生,憑甚麼命令我?碰上你真是我們的劫數,你這瘟神一來,這村子哪裏還有安生日子可過?」
夏干本應立即開口反駁的,但他愣了一下。「瘟神」這個詞真是太熟悉了。鳳九娘竟然會直接說出他在庸城老家的綽號。難道自己真的這麼像瘟神嗎?
曲澤見狀慌忙勸架:「我們逗留幾日,就會離開的。」
「離開?巴不得你們現在就離開!我們好吃好喝地待你,你卻不懂得知恩圖報。」
她竟然要動手。夏乾趕緊躲閃,一甩袖子,暗袋破了,甩出些許碎銀子。只聽一陣叮叮咣咣響動,雪花般的碎銀子滾在陳舊的桌面上,明晃晃的強光閃了所有人的眼。
鳳九娘只是呆呆地盯着那些銀子,彷彿沒見過似的。
曲澤驚得一下子拉住夏乾的袖子,二人退後兩步。
夏乾原計劃是想和鳳九娘吵嘴的,還沒開口,銀子就掉了。他也是沒想到會這樣,又愣了片刻,把桌子上的銀子往懷裏一收,哼了一聲就走了。
夜風微涼,烏雲散去,明月高懸。
夏乾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肚子餓得咕咕直叫。
來這村子數日有餘,卻是一日也未曾睡好。他此刻有些後悔自己為甚麼要把銀子露出。鳳九娘貪錢,他不是不知道。出門在外不宜露富,一下散出這麼多銀子真是不妥。
倘若運氣不好……會招來災禍。
夏幹兩眼一閉,又翻了個身。不行,明日就走,走不成就後日再走。山體險峻又如何,垂直的峭壁又如何!索性賭上這條小命。在村裏耗下去不知要耗到何年何月。
天氣很涼,屋中的炭火燒得很旺。夏乾又開始胡思亂想了,這炭火應該是鳳九娘安排的,而今日大吵一架,她卻是不喜不惱,還讓黑黑端來炭火,着實奇怪。是不是想讓自己再打賞些錢?
夏乾覺得胸口悶,翻身起來推開窗戶。月色皎皎,清灑入戶。他吸了吸夜裏寒冷的空氣,趴在窗戶上眺望。
遠處啞兒的木棺清晰可見,在月色下微微發白。她的棺槨沒有下葬,而是直接放在村子邊上的大松樹下邊。
就在夏乾發呆之時,一個身影閃現。那是一個少女的身影,穿着單衣,走路慢吞吞的。
夏乾眯起眼睛才看清楚,是水雲。
若不是看清了臉,夏乾是不會相信的。她走得太慢,不似往常活潑,手中捧着松枝和點心。她輕輕地坐在地上,把點心小心翼翼地擺好;又拿起松枝,掃去木棺上的冰霜。夏乾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卻能看到她不住地用袖子抹着眼睛。待掃乾淨雪,又趴在棺材上遮住了臉,渾身癱軟,不住地顫抖着。
她哭了,也許是怕擾人清夢,哭得無聲無息。
水雲本是私生子,與啞兒不是名正言順的姐妹。白日裏水雲雖然喚啞兒姐,卻也是跟着眾人一起叫的。水雲雖然堅強卻也不過是個小姑娘,如今唯一的親人死去,也只得在黑夜無聲落淚。
月光把一切都洗得發白。人本身就渺小,在死亡的陰影籠罩下又是這麼不堪一擊,似飛雪,該化則化,該無則無。
夏乾輕嘆一聲。這麼小的孩子,給自己姐姐上墳都要有所顧慮,都怪上一輩的人孽債太多。他不想再看,輕輕關上了窗,回到床上蓋好被子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剛睡下沒多久,卻被凍醒了。睜眼發現蒼白的月色入戶,窗戶被風吹開正在微微顫動。夏乾無奈起身關上窗戶,卻見水雲睡在木棺前的地面上,蜷縮成一團,似乎是哭累了才睡着的。
這麼冷的天……
夏乾不忍,拿了衣服出去,欲將水雲拉回去睡覺。
待他走上前,卻發覺不對。
水雲身上的衣服似乎和之前所穿不同。夏乾想了想,估計自己記錯了。
白色棺槨在月光的照射下越來越蒼白,水雲小小的身影就躺在月下白棺的陰影裏,似是得到了嫦娥的庇佑安然睡去了。夏乾上前,想把她推醒。雖然水雲年紀不大,畢竟男女授受不親,夏乾總不能抱她回去。
他伸出手去,覺得水雲的皮膚冰冷一片。這種冰冷是徹骨的,似乎是感受到了甚麼東西。夏幹一個激靈,一種可怕的念頭吞沒了他。
「水雲,你醒醒!」夏乾額頭冒汗,使勁地推着她。
約莫推了幾下,水雲動了動,囈語幾句將夏乾推開,就是沒有醒來。夏乾見狀大大舒了口氣,原來自己多慮了,水雲真的只是睡着了。
白棺裏是啞兒殘缺的屍體,水雲竟然可以在此酣睡。夏乾搖搖頭,想繼續推她,卻發現她身上白底藍花的外衫滑落,他伸手替她蓋上了。
遠處的林子漆黑一片,隨風傳來微弱的響聲,似是風吹樹葉發出的哀鳴。
「……富翁、姑娘,老二、大哥,竟然都死在這樣一座山上,死後靈魂不散去,成了孤魂野鬼,日日哭泣,宛若山間的風聲……」
夏幹腦海中忽然出現五個兄弟故事中的語句。他覺得夜半此地,陰森可怖,趕緊猛推了水雲幾下,想叫她一起回屋,可水雲就是不醒,打了個嗝兒。夏乾聞到了一股酒味,抬頭才看清遠處有個酒杯。這小孩子不知從哪裏學的吃酒習慣,定然一時半會兒醒不了。夏幹萬般無奈,只能把她抱進去。
夏乾看着水雲,覺得她長得倒有幾分像死去的啞兒。風吹動枯樹發出沙沙響聲,似人走動,如人低語。
今夜真是古怪。
夏乾用衣裳裹緊水雲,然而就在抱起水雲之時,卻聞到一股清香,這像是啞兒身上的皂角粉香氣。夏幹一哆嗦,下意識地往四周看看。可就在他轉頭之時,偏偏看到了——
院子的黑暗角落裏有人,一閃而過,快得不能再快。
「人」,這個定義實在太不準確了。夏乾看見了「人影」的正臉,她就站在古屋後面的陰影裏。
院角的影子,這麼像……啞兒?
夏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腦袋一片空白,手腳一軟,水雲吧嗒一下掉到地上,摔醒了。
夏乾趕緊將她扶起,但是瞪大眼睛低頭一看,卻看到水雲蓋在身上的藍白衣服。這才明白方才哪裏不妥,自己又為何能聞到啞兒身上的香氣。水雲剛來時穿的不是這件外衫,這件衣服是後來蓋上的。
夏乾認識這衣服,啞兒遇害時穿的就是這件,這是一件深藍與素白相間的花紋罩衫。啞兒穿起來,雖然樸素,卻素雅大方,藍白花底彷彿上好的瓷器圖案。如今看來,這罩衫在月光下堆疊在地上,卻格外詭異,畢竟罩衫的主人已經躺在白棺裏再也無法甦醒了。
夏乾定睛一看,衣服上還有一點點血跡。
這衣服是怎麼從棺材裏跑出來的?
夏乾不住發抖,他看着水雲睡眼惺忪的臉,那眼睛,真像是啞兒的眼睛。
「怎麼……我怎麼?」水雲雙眼還是紅腫着,撐起地面爬了起來,不解地看着夏乾。
夏乾只是下意識地後退。
水雲摸了摸後腦勺,長長的睫毛與紅腫的雙眼掩飾不了她哭泣的事實。於是她趕緊低頭,似乎是不想讓夏乾看見自己哭過。然而夏乾此時已經心不在此,三魂七魄都丟了大半。
「夏公子,你怎麼傻了?」見他不說話,水雲木愣愣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夏幹這才幡然醒悟,拉着水雲要進屋。
「快走!」
水雲被他這麼一扯倒是莫名其妙。就在拉扯中,水雲看見了地上的罩衫,臉猛然變得煞白,斷斷續續道:「這、這怎麼會?怎麼會在這兒!」
水雲嚇得念完這幾句,卻猛地住了嘴。
「快進屋!」夏乾又喊一聲,把水雲連拖帶拽地拉到曲澤屋裏。
曲澤聽見叫門聲,這才知道是夏乾來了,臉上一紅,速速套了外衣,點燈開門。半夜入女子閨房是極度不合禮數的,但夏乾顧不得那麼多了,只盼着不要再出屋才好。
「怎麼?」曲澤臉依舊紅着,只是匆匆給他們倒了熱水。
水雲捧起杯子大口喝着,顯然是冷得不行。夏乾不言,也是咕咚咕咚喝着水。二人默契地沉默了,令曲澤異常不安。
「有急事?你們……」
「見鬼了。」夏乾喘着氣,呼哧呼哧道。
「見鬼了」三字足以把曲澤驚到。水雲低頭不言,興許是嚇怕了,夏乾只是抬頭對曲澤道:「我剛才看見……」
「看見甚麼?」
夏乾猶豫一下。他到底看清了嗎?是鬼嗎?連他自己都不確定。
良久,他才反應過來:「不管我看見甚麼,那東西還在。你去打開窗看看便知。」
一聽「那東西」,曲澤只是一顫,驚恐地看了夏幹一眼。夏乾只是搖頭嘆氣,奓着膽子走到窗邊,嘎吱一聲開了窗。樹林黑暗而幽深,月光之下,啞兒的白色棺材就在樹林不遠處放着,清晰可見,泛着寒光。
「你看,衣服還在那白棺下堆着呢——」夏乾用手一指,然而手卻僵在半空中。
「甚麼?」曲澤踮着腳尖,巴望着看着外面,卻不敢靠近窗戶一步,生怕甚麼東西會突然冒出來。
窗外月光下,雪地上堆着一些點心、一些松枝、一個酒杯。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夏乾呆若木雞。啞兒的那件藍白花紋相間的外衫明明剛才還攤在地上,而此時卻已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