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夏乾突遭惡人襲

夏幹一早就被人推醒,睜眼,就是黑黑滿是焦急的臉。
「夏公子,你看到曲澤姑娘了嗎?」
夏乾還是半夢未醒的狀態,揉揉腦袋:「沒有,為何這麼問?」
鳳九娘聞言,冷哼一聲,上前瞅了瞅夏乾,指了指裏屋:「人沒了。」
「人……沒了?」夏幹瞪大眼睛,念了這句話兩遍,覺得有些可笑,「甚麼叫人沒了?」
黑黑面色蒼白:「昨夜曲姑娘明明睡在水雲旁邊,今晨起來,就——」
夏幹一個挺身站起,似乎並未理解她們的話。
「曲澤失蹤了?」
「似乎是,」黑黑面露難色,「吳白和水雲還在外面找。一個大活人,怎麼就沒了……」
夏乾聞言,當頭一棒。曲澤丟了,自己居然能讓她丟了。
「她是不是爬山去了汴京?」
鳳九娘聞言冷笑一下:「怎麼可能?汴京的山路根本沒法兒走,那是峭壁。你這樣的富貴公子哥都爬不得,何況她一個姑娘?」
夏乾蒙了:「那她是出了村子嗎?」
黑黑搖頭:「怎麼可能出村。村子是甚麼地形,夏公子並非不清楚。山崖很寬,沒有吊橋,她是出不去的;若要出去,除非直接爬那峭壁。」
「那她就還在村子裏,」夏乾算是理智了幾分,「不可能出村,就在村子裏,你們一定是沒找到。」
黑黑與鳳九娘皆是沉默不語。
夏幹起身跑了出去。窗外一片雪景,地上也覆蓋了薄薄一層。昨夜沒有下雪,原本的地面積雪蒸發了一些,故而變薄了。積雪在陽光照耀下發出光芒,白得刺目,花得耀眼。
吳白和水雲站在不遠處的地方,兩人說着甚麼。
夏乾幾人連忙跑過去,卻聽吳白喊道:「不要踩壞了腳印,繞過來——」
三人聞言,繞了遠道過去。只見吳白與水雲站在一旁,面帶愁色。
「水雲,你真的不知道曲澤去哪兒了?」
水雲有些尷尬:「我睡覺沉,真的不知道。」
吳白看了看他姐姐,又看了看地上,低聲道:「不知怎麼跟你們講……」
鳳九娘沒好氣:「讓你出來找人,你怎麼在這兒站着——」
夏乾伸出手,打斷了她的話,自己則彎下腰來。地上可見清晰的腳印。
夏乾幼時常與父親去洛陽拜訪邵雍,就在那時認識了年少的易廂泉。畢竟是孩童,碰上冬日下雪,二人總愛堆雪球打鬧。易廂泉小時候很愛故作成熟,看夏乾玩兒得開心,自己也想加入。但打鬧幾下又覺得不妥,思來想去就換了一種玩法。
二人商量了一個特殊的遊戲,辨別腳印。
高矮不同,腳底大小不同,男人女人不同——腳印能看出許多問題。甚麼人來過,甚麼時候來過,是跑還是走。
然而此時,夏乾看清了地上的腳印,卻是心裏咯噔一下。
腳印有兩種,有一種是曲澤的。這印子淺而小,從廳堂延伸出來,似乎走路有點拖拉,她腳上的凍傷尚未痊癒。腳印清晰,是昨夜所留,似乎先是去了茅廁,之後拐到了一旁。
夏乾視力極佳,能看出來遠處腳印走向。它走向了幾隻白色梅花,曲澤昨夜顯然是提燈看了梅花的。這些都不是重點。她看過梅花之後,沒有回房,而是來到夏乾與吳白一行人腳下之處。腳印異常凌亂,但看了之後不免讓人觸目驚心。
兩人的腳印,重重疊疊地踩着,還有倒地、掙扎、拖拽的痕跡。
除了曲澤,這裏昨夜還有別人。夏乾有些吃驚,心中生出了害怕之感。
黑黑與鳳九娘皆是吸了一口涼氣,而水雲與吳白臉色更加難看。另一隻腳印也很小很淺,走路卻不拖拉。裙擺很長,似是墜地了。正是這裙子拖痕,導致這腳印模糊不清。
他蹲下去細看,卻被水雲的聲音打斷:「我……我與吳白剛才去看了……」
鳳九娘挑眉:「看了甚麼?」
夏乾沉聲道:「從腳印看,這裏昨夜有兩人:一個是曲澤,另一個是個女人。曲澤的腳印到了這裏就消失了。」
黑黑瞪大眼睛:「消失了?她……她在這裏消失了?」
「不,曲澤跌倒在地,之後被人拖着走了一段,然後暈厥了,被抱起,」夏乾緊跟着腳印向前跑去,「抱到了一邊去——」
話音未落,他的喉嚨哽住了。這個「女人」的腳印延伸的方向不對頭,「女人」似乎走了兩條路,一條是通向了古屋,另一條則通向了啞兒的棺材。
夏乾的腦袋一片空白。他看看眾人,又看看腳印,似乎明白了甚麼,於是三步並作兩步到棺材前面,雙手扶住了棺材板。
鳳九娘見狀,喊道:「你要做甚麼?」
白色的棺材是一如既往地冰冷,上面覆蓋了一層霜雪,完好無損。夏乾轉頭對眾人說:「搭把手,我要開棺。」
「這豈能是你一個外人說開就開的!」鳳九娘怒道。
夏乾壓根沒有理她,扭頭對水雲道:「你說,開不開?」他知道,開棺這事就屬水雲最有話語權。
水雲思考一下,二話不說,上前挪動了棺材。吳白見狀,趕緊上前幫忙。因為棺材被開啟過,釘子被取下,故而三人不到片刻就開啟棺材,將蓋子挪開了。
餘下幾人下意識地別過臉去,而夏乾卻震驚地看着棺材裏面——只有啞兒的屍首。
鳳九娘忍不住看了一眼,怒斥道:「你滿意了?關上!」
夏乾像是被人狠狠扇了幾個耳光。他的推斷錯了,那曲澤去了哪裏?傅上星不在了,曲澤也丟了,夏乾從未像現在這般難過。
棺材的蓋子被再度合上。吳白拉了拉夏乾的袖子,低聲道:「還有一趟腳印通向古屋……」
夏乾回過神來,立即與其他人同時前往古屋。搜索一番卻一無所獲,今日一整天,他們都在村子中尋找曲澤的身影,然而皆是徒勞。
「我明日就走,去縣城找官府派人來搜,」夏乾麵色蒼白,局促不安,「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
鳳九娘聞言,微微一僵。
夜幕四合。群山似獸,在暮色裏靜臥着,守着這個孤獨的村子。一日的搜索無果,此刻大家集聚廳堂,才算是要吃今日的第一頓飯。
望着暗色群山,夏乾的心也是一片陰霾。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安全攀登出山,而此時曲澤定然是凶多吉少,只得搬救兵來搜索,越快越好。吃完飯,收拾行李,明天爬山,之後就去衙門報官。
鳳九娘卻一反常態,她見夏乾要走,竟然挽留數次,還提議與他辦個小型家宴作為款待。夏乾推託不掉,於是晚飯又豐盛了些。然而在開飯之前,又陡增變數。
吳白將木須帶來了,看看它能不能進食。它被裹得像個球,那是夏乾和吳白一起裹的。木須用它黃褐色的眼睛看看四周,又看看夏乾。一人一獸四目相對,四目內皆是彼此的影子。
木須安然地眨巴眼睛,像隻乖巧的小狗。夏乾微微一笑,撫了撫它的頭。
「這畜生還不死?受了這麼重的傷還要在這兒繼續禍害人?」鳳九娘紅着眼睛,語氣不善,格外像個潑婦。
吳白聞言反駁:「這事顯然跟木須沒有關係。村中有歹人潛伏,你又何必給它扣上莫須有的罪名?」
鳳九娘惡狠狠地笑道:「事到如今,你還幫着畜生說話?你問問他們——問問黑黑就知道!村民長年狩獵身上有傷,猛獸咬傷也極為常見,她包紮過。你們都看見了啞兒身上的傷口——」
夏乾抬眼問了黑黑:「你所見傷口,真的是猛獸咬傷?」
黑黑遲疑道:「有點像又有點不像,我非郎中,怎可輕易判斷,即便是曲澤姑娘也看不出端倪。要是野獸咬成那樣,為何、為何不直接吃下去……」黑黑的聲音越來越小,水雲忍受不了這種談話。她本性活潑,自啞兒死去以後變得寡言很多,眼下又怎能容忍他人議論自己姐姐的死相?
而鳳九娘卻是尖聲尖氣:「傷口不一樣?你可知為甚麼不一樣?因為木須是幼仔,它咬傷啞兒,卻吃不下去!你們看見木須身上的傷痕,也看到它嘴裏的血跡。呵,還在自欺欺人?啞兒帶畜生去廚房燉湯,畜生聞見肉香野性大發,傷了啞兒。啞兒反抗,畜生也奄奄一息。而她的脖子被咬傷,流血過多,卻因聾啞而無法呼救,於是——」
水雲聽不下去,一言不發地跑掉了,黑黑急忙跟上去。鳳九娘見眾人不說話,便伸出手來,獰笑一下:「這種畜生把它丟出去就好了!」
吳白只覺得雙手一空,木須已被鳳九娘拎了起來,再聽得咣當一聲響,木須被狠狠地摔在門外堅硬的石頭上!
木須如同一團肉一樣地被丟在石板上,「噗」一聲悶響砸出一片血跡,它抽搐着從尖利的石頭上滑落到地面,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痕,身上包紮的白布瞬間就被血染得通紅。
吳白嚇傻了,隨即一下撲過去!
木須還在抽搐,小爪子還在動彈。它本因受傷被包紮得圓滾滾,眼下已經不成形了。灰色的毛似是爛泥一般和白布一起攤在地上,骨骼均已斷裂,混雜着血和肉,滾成一團。
然而它還在顫抖,還在呼吸。夏乾還能看得到它微微閉起卻還在發亮的黃褐色眼睛。一人一獸,又在四目相對。
夏乾見過屍體,見過喜悅的人、發狂的人、罪惡的人,以為早已可以為常,然而此刻一隻將死的狼崽卻這麼觸動自己的心。
木須如同一隻被剪掉手腳的螞蟻,掙扎着在土地上蠕動。它不停地抽搐,是巨大的痛苦所致。吳白哭了。夏乾雖沒有看到他的臉,卻感覺他哭了。
木須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夏乾,它根本就是一團正在抽搐的死肉而已,不成形了。木須的顫抖是緩慢而持續的,若鳳九娘再丟得狠一點,木須直接死掉,也比這樣強上很多倍。
慢慢地,它不再抽搐,整個過程像是夕陽西下一般緩慢。待到夜幕降臨,生命之火也熄滅了。終於,木須不動了。
吳白還在看着木須,夏乾卻看不下去,他像是憋了一口氣,猛地回頭大吼:「鳳九娘!」
鳳九娘卻沒了影。夏乾不管自己是不是客人了,衝到房間使勁砸門,黑黑卻從門口攔着他:「鳳九娘……她不是故意的,她也不想……」
「你叫那個女人出來!」
「夏公子,鳳九娘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剛才哭着跟我說,她今日煩悶,一時無處撒氣才……」
「無處撒氣?」夏乾彷彿聽到了最可笑的字眼,「無處撒氣就能把木須丟到石頭上?」
吳白還在那裏跪着不動。夏乾又踢了門一腳,見門也不開,只得轉身怒道:「我一會兒就離開!」
黑黑訝異:「你怎麼走?怎麼可能?天都黑了,烏雲濃重,眼看又要下雪!」
「你們放心,我回了京城,就叫我那朋友過來,甚麼事情都會解決的。」
他嘆了口氣,曲澤一定會找到的。若是易廂泉來此,一定甚麼都清楚了。
夏乾做着自己的白日夢,卻被尖厲卻細微的聲音打斷了。
「天黑,夏公子還是留下吧,明日再走。我今日開罈子好酒,給夏公子賠個不是。」
夏幹這才瞧見,門後的鳳九娘竟然探出頭來。鳳九娘繼續怯生道:「這酒本是過年才能喝的,夏公子要走,真是我招待不周,我也沒辦法……只能這麼賠罪。」
「不用說了,賠罪給我又有甚麼用,你又不能賠命給它!」夏乾嫌惡地擺擺手,指了指木須。鳳九娘突然這麼客氣,他不知道怎麼接話,覺得異常古怪。鳳九娘脾氣居然變得這麼好,不論自己怎麼罵她,竟不還口。
鳳九娘站定,眸中閃着寒光,蒼白的臉上綻開笑容。這是一種勉強而又詭譎笑容,就像死人臉上綻開的笑。
「夏公子既然要走,我就挑明了話來講。都是客人,於情於理都應該受到款待,我也有招待不周之處,若是夏公子不留下,真是讓我心裏難受得緊。況且黑黑、水雲、吳白,也是希望與夏公子喝上一杯的。」
夏乾不動。他今日心情煩亂,木須的死相還在他眼前浮現。他與鳳九娘站在門內,而門外則是哭泣的吳白和木須的屍體。一門之隔,夏幹心中難受,不想再和鳳九娘說一句話。
鳳九娘想要繼續勸他,眼圈一紅,似要哭出來一般。她三十幾歲,在夏乾面前哭泣算是有失顏面,然而她卻顧不了這麼多了。
鳳九娘不停啜泣道:「以前村裏有孩子被狼叼走過,那孩子是我一手帶大的,我眼睜睜看着……我是真的恨狼,覺得它們不是好東西,害了啞兒,剛才我不小心把木須……至於吳白,我也不知要與他說些甚麼好了,只能讓黑黑勸他,讓他不要記恨我。我雖然是長輩,卻也知道做錯了事。今次出了這麼多事,村裏男人總是不在,獨獨留我一個寡婦來處理這些事,我真是受不住這麼大壓力……啞兒死了,我真的好難過……」
鳳九娘繼續絮叨着,哭泣着,說話也語無倫次。夏乾聽得心裏煩悶卻也無可奈何,再看窗外,天着實黑得可怕,索性同意在此多耽誤一天。明天天一亮就翻山離開,去鎮上報官。
鳳九娘看夏乾有所動容,便高興地去擺弄酒菜。夏乾回到廳堂坐下,閉上雙目,想起木須那一團小而無助的影子。待骨肉埋入地下,這一條生靈就如同沒有來過世間一般腐爛掉了。死亡大抵就是如此,孟婆婆死了,躺在山崖深處,屍首都搬不上來;啞兒死了,屍首就放在棺材裏等待入土……
夏乾突然想知道,死亡之後被埋入地下究竟是種怎樣的感覺。他哆嗦一下,這不是自己所能體會到的,自己也不敢去想像。哪有活人能體會到被埋在地下全身腐爛的感覺?
夏乾晃了晃腦袋,將這些不切實際的倒霉想法趕跑。回屋開始收拾行李,休息片刻,這些古怪想法隨着天空最後一抹光線退去了。
夜晚已至,酒菜飄香。
這是夏乾在吳村的最後一夜。
「夏公子,我敬你。」鳳九娘說完,便面無表情地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夏乾好不尷尬,這樣被女子敬酒還是頭一遭。他自己以前天天在西街酒肆閒逛,敬酒場面倒是屢見不鮮,可如今身處偏僻山村,鳳九娘是長輩,居然先於自己敬酒。長幼顛倒,這不符合規矩,況且自己與鳳九娘一向水火不容,來了幾日沒少給她臉色看,她居然絲毫不記仇。夏幹心裏實在是不喜歡這個女人,悶頭喝了酒,一句話也沒說。
鳳九娘臉上掛着難以言喻的神情,笑得有些僵硬。看着鳳九娘的臉,夏乾覺得視野有點模糊。他坐下嚼着小菜,心裏暗想,鳳九娘說這是陳年老酒,過年才喝上點,肯定勁大。抬眼看看水雲與吳白,二人臉上都掛着一種淒涼之態,眼眶微紅。水雲失去姐姐,吳白眼睜睜看着木須抽搐死掉,誰能好受?這頓飯吃得尷尬萬分。
吳白實在是吃不下去,回屋翻出了吳村四周的地圖。三個小輩圍着夏乾嘰嘰喳喳,告訴他翻山的注意事項與行進路線,生怕他出危險。
鳳九娘又給他倒了一杯酒,夏乾覺得有些頭暈,拒絕道:「明日還要爬山,今日不宜多飲。」
「那就以茶代酒,」鳳九娘站起身來,「我去取些好茶。」
屋內觥籌交錯,燈火通明。屋外寒風瑟瑟,冬月淒冷,雪花又至。在這之後,夏乾飲了數杯茶。但方才那杯酒的酒勁兒實在是大,待飯菜吃到一半,水雲與吳白已經不勝酒力昏睡過去。鳳九娘酒力似乎格外好。黑黑喝得少,此時也昏昏欲睡,她見菜快吃完,自己硬撐着去再端些醒酒湯來。
夏乾實在支撐不住,打算回屋子去睡覺。他搖搖晃晃地走着,心想這酒真是厲害,也有些擔心明日的行程。待他回屋推門,撲通幾下就栽到床上了。
床上還擺着昨日就收拾一半的包袱,散碎銀子和一點銀票,但他的大部分銀票都偷偷卷在頭冠裏。如今他睏倦至極,頭髮也不想鬆散開來,希望就這樣和衣睡去。
夏乾覺得眼前發黑。他想起在庸城風水客棧射傷青衣奇盜之時,自己從房間跑出來,卻被人打了一棍子。現在的感覺和那時是差不多的,頭痛欲裂。他突然咧嘴傻笑,覺得自己一覺醒來說不定真的整個人都回到庸城。
銀杏,小橋,流水,夏家院子,雕花大床……也許這個山村和這些荒唐事都只是他的一個夢。風雪聲越來越遠,夏乾的意識開始模糊。
強烈的土腥味瀰漫在周圍,這彷彿是來自地府的味道,活生生讓人窒息。夏乾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自己不是應該睡在床上嗎?他想翻身,但他翻不動。身上似乎是有千斤重,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夏乾好想睜開眼睛,但是他睜不開。他很睏,但是下半身僵硬,無法動彈。
夏幹一下睜開眼睛,但是眼前是一片黑暗。他似乎在地獄裏、棺材裏、老鼠窩裏——夏乾用盡一切能形容這個古怪地方的詞語,卻發現根本難以描述。
良久,他才看清四周,一種恐怖之感襲上心頭——這地方像是墳墓!他周圍全是泥土,下半身全部被土掩埋,而上半身卻露在外面,好似蓋上了一層土被子。
夏幹嚇了一跳,一覺醒來,為甚麼成了這樣?自己死了嗎?為甚麼會被土埋着?可自己還活着,還在呼吸呀!
全身上下強烈的疼痛感讓他苦不堪言,頸部、肢體如同被人用木棍毒打一樣疼痛。皮膚火辣辣地疼,似是受了嚴重擦傷。
到底為甚麼?
夏乾不知道,他想大叫——然而他喊不出來,出口之後聲音是喑啞的。
他沒死。他的嘴巴、耳朵、眼睛、鼻子都有知覺,但是為甚麼會躺在這裏?夏乾整個人亂作一團,他掙扎着,想逃離開泥土的束縛。
他微微向斜上方看去,能勉強看到一絲光亮。夏乾頓時明白了,這是一個如井般的深坑。他全身疼痛,定然是被人從洞口扔下來的!這個想法讓他驚恐萬分。
向上仔細看去,洞口與他的眼睛並非垂直。他被人從洞口扔下來,跌落到洞底,而頭部卻並不是正對洞口。他微微側頭向腦後望去,腦後有一條窄小的通道。這條通道與洞口垂直,故而把夏乾扔下來的人無法看見這垂直的小通道。
這無名小通道救了他一命,井口窄小,夏乾身子長,弓起身子被人扔了下來。待觸到井底,身子自然伸直,頭與胸部向後倒,不偏不歪地倒在這個小通道裏。
夏乾想到此,暗嘆自己命大!
四壁泥土鬆軟,他身子倒下之時砸掉一塊斜着的泥土,從而讓他此時可以仰視洞口。
這種情景讓他心中慌亂無比,但他明白一點——有人想把自己活埋。
人被埋起定會窒息而死,即便露出頭來,泥土也會壓住胸腔。好在上蒼眷顧,讓他上半身有個很好的庇護之處,而下半身的沙土也不是特別多,他活下來了。
夏乾弄不清楚,自己從這麼高的地方跌落居然沒受重傷,脖子也沒斷。他不顧得這麼多,只是拚命地想從土裏出來,然而他無力掙脫也無力呼救。
夏幹記得在地面上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喝酒。
想到此,夏乾目眥欲裂,全身動彈不得,卻怒氣衝天。
鳳九娘!是她!一定是她!她在酒裏下藥!
他腦袋炸開一般,腦中不僅是怨恨,還有濃重的悔恨,悔恨自己當日的大意。
夏乾與她吵架數次,鳳九娘皆是忍讓,平和的言語中卻透着冰冷的敵意。夏乾怎麼也想不到,一個普通的鄉下婦人居然狠毒至此。
她定然是早早盤算好了的。此人起初見夏乾,以為他出身貧寒,便百般刁難,不時出言譏諷。若說不妥,便要追溯到夏乾甩了一桌子銀子那日。他至今記得鳳九娘當時見了銀子的神情,錯愕,貪婪,陰毒。
夏乾此時才明白,鳳九娘面對他的指責為何不還嘴,一來是為了讓他大意,二來是為了拖延他回汴京的時間。
洞裏暗得讓人心裏發慌,夏乾看見洞頂的一絲微光,他也明白,若是此時坐以待斃,這將是他人生中最後一絲光亮。不進食,渾身是傷,頂多撐三日。若是飲水,可撐過七日。洞口微亮且隱隱透紅光,隨着時間推移漸漸暗去,應當是晚霞之光。如此算來,他應當是在這洞底昏迷了整整一日。
還剩兩日供他脫逃。
即便從洞裏爬出去,迎接他的是誰?鳳九娘。
夏乾拚命地想翻個身,卻發現很難做到,一來是因為藥物的緣故,二來是因為冬日寒冷。
照理說冬日嚴寒,洞底應當溫暖一些。然而這個洞卻並不溫暖,夏乾只覺得一陣冷風從自己腦後吹過來。黃昏已至,若是夜晚降臨,自己會不會被生生凍死?
夏幹一陣膽寒,他不想死。
掙扎一番,天徹底黑了。夏幹覺得手腳不似之前麻木,反而變得僵硬冰冷。下肢埋在土裏,肢體與土地似要融為一體。絕對不能凍死,必須先從土裏出來。夏幹一咬牙,甚麼也顧不得了。活着比甚麼都重要。他心生一計。從昨日喝酒到今日黃昏,他還沒有小解過。反正憋不住了,這樣好歹暖和,能撿回條命,甚麼方法都行。
完事之後,果然暖和很多。雖然味道不好聞,身上的沙土卻鬆軟了些,可以掙脫了。夏乾動了幾下,下肢似乎脫離了土面。然而他雙腿疼痛無力,根本無法支撐自己站起。他苦笑一下,雙目微閉,似要睡去。
他想他的家,想爹娘,想躺在青石板的路上,想聽着流水的聲音,想聽見蟬鳴鳥啼,想聽見小販的叫賣聲……他剛剛決定離開庸城,人生沒有開始,又怎麼能結束呢?他想起小時候自己跌落在山崖底下,天空中飛過一隻孔雀,它的羽毛掉了下來,飛到了自己的身上,然後……
就在此時,一個聲音突然傳來。微弱,不清晰,似是從夢裏傳來,似是從心底傳來。
「有人嗎?」
夏乾以為自己真的在夢中。這聲音為何這麼熟悉,似是從遙遠的過去飄來,慢悠悠地飄到了這個時間點上。
「可有人在?」
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語調平和,溫和穩定而富有禮節。既像春日陽光一般和煦,也有冬日白雪的冷清,聽着格外舒服。它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地隨着冷風進了夏乾的耳朵裏,似乎來自遠方,又似乎近在耳畔。
夏乾昏昏沉沉。
這……聽起來像是易廂泉的聲音。
不久前——就在夏乾剛剛甦醒之時,吳村的廳堂中,水雲、吳白、鳳九娘、黑黑正在吃着晚膳。
晚膳與夏乾在時相比差了許多。小菜有一半是精緻的,一半則是胡亂弄熟的。前者是黑黑做的,後者是鳳九娘做的。
眾人表情僵硬,均是一言不發,各懷心事。
「鳳九娘,你剛才蹲在村子西面做甚麼呢?若不是我叫你,你難道還不來吃飯?」黑黑盯着她。
鳳九娘一滯,低聲道:「村西塌陷了,你們不要往那邊去,聽見沒有?」
無人應和。良久,水雲才突然發話問道:「夏公子真的走了?」
黑黑也看着鳳九娘:「真的走了嗎?」
吳白也放下碗筷,三個小輩齊齊看向鳳九娘。
「走了走了,我都告訴你們多少遍了。」鳳九娘臉色蒼白,異常難看。她只是低頭看着菜餚,胡亂地吃幾口,敷衍他們:「他清晨就走了。見你們宿醉未醒,就一人爬山去了。他歸心似箭,又想找曲澤。不過也是,那種富家少爺怎麼願意待在咱們這窮酸地方,你們還問個甚麼勁?」
鳳九娘說罷,又繼續吃起飯來,不似平日裏的雙手叉腰、眉毛高挑的樣子,似是有心事。
水雲咕噥一句,似乎是「也不記得道別」。
黑黑放下碗筷,似是吃不下,她只是看着鳳九娘,用一種清澈的目光看着她。然而那目光之中卻夾雜着疑慮。
鳳九娘被瞧得心虛:「你看我作甚?」
「鳳九娘,你老實告訴我,」黑黑盯着她,那眼神是懇切的,語氣也十分委婉,「夏公子,他到底,到底……」
「你為何總問起他?」鳳九娘趁機打斷,冷冰冰道,「他走了,你心疼不是?門不當戶不對的,多想無益。回頭給你找個人嫁了,你就不想了。」
鳳九娘這話說來難聽,黑黑被訓得漲紅了臉。吳白聽見鳳九娘口出此言,猛一抬頭,面若冰霜:「我姐是想問你,你不會為了錢財,做了甚麼傷天害理之事吧?」
這是吳白自木須死了之後第一次與鳳九娘對話。他一臉憤怒,卻又強壓下來,冷冰冰道:「趁大家都在,解釋清楚最好。」
鳳九娘想不到吳白來這一齣,狠狠道:「你個黃毛小子,別血口噴人!我能做甚麼傷天害理之事?」
吳白怒道:「你做的傷天害理之事還少?」
鳳九娘氣急。她本就心虛,一下子站起,似要指責,話卻並未出口,又慢慢坐回去了。幾人沉默地吃着飯,各懷心事。日薄西山,光芒退去,也無人在廳堂內點上蠟燭。在這一片黑暗之時,卻突然聽到一個聲音——
「有人嗎?」
聲音不大卻清晰,縹緲似來自雲端。
都言日落時分,陰氣最盛,猛然冒出一個聲音是異常驚悚的。水雲嘴裏還塞着飯,瞪大雙目:「你們……聽見了嗎?」
「這莫不是夏公子的聲音?」黑黑一下子站起來,臉上微微掛着喜色。
鳳九娘的臉唰的一下變得鐵青。她眉頭緊蹙,顫抖道:「你們聽錯了,是狼嚎。」
吳白三步並作兩步打開廳堂的大門,一陣冰冷的空氣鑽入屋子。他扭頭挑眉道:「聽起來是年輕男子的聲音。」
黑黑聽聞此,急急出去。鳳九娘一攔,怒道:「夏公子都走了!怎麼可能有人在村子裏?荒山野嶺,定然聽錯了!」
吳白爭辯:「我聽見分明是——」
「可有人在?」
那聲音又傳來了。眾人陡然一驚,這分明是人聲!
「聽起來不是夏公子的聲音。夏公子聲音更清朗,這個聲音更沉穩溫和。」水雲放下碗筷,咀嚼着來到門口,「是不是村子外面有人啊?」
黑黑蹙眉:「定是路人在山崖的另一端,想借宿。不過說來奇怪,咱們村子隱蔽,很少有人能找到這裏來。」
鳳九娘聽此,居然長長舒了一口氣。惡狠狠瞪了吳白一眼,對門外大喊:「對不住,村裏的橋斷了,你過不來,還是另尋他處吧!」
鳳九娘說罷,把幾個小輩趕回去,砰的一聲關了門。黑黑欲去看一眼,被鳳九娘拽住:「你還嫌惹事不夠多?阿貓阿狗的事都管?」
一聽「狗」,吳白更來氣。他沒開口,門外的聲音又飄進來。
「勞煩各位帶我上去。橋斷了,我知道。但我並不在山崖的另一側。」
水雲瞪大眼睛:「這……這是甚麼意思?『我不在山崖的另一側』是甚麼意思?」
黑黑麻利地提了燈籠:「路人有難,不可不幫。」
鳳九娘欲阻攔,吳白狠狠道:「你積點德吧!」 話音未落,黑黑與水雲出去了。四周寂寥而寒冷,夜幕已經降臨,遠山似是幕簾一般黑黝黝地壓過來,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森林安靜地覆蓋着山。周圍漆黑,只有黑黑提的燈籠發着幽暗的光。
水雲想起了那個自己守在棺材前的夜晚。夏乾把自己拉起,還說見了鬼。現下,她們二人都很害怕。
「公子……那位公子……你到底在哪裏?」水雲聲音顫抖。遠處吳白也甩脫鳳九娘匆匆跑了出來。
「勞煩找一些粗繩子來,長及三十丈。取來了繩子便將它垂下。」那人又說話了。
吳白轉身回去找繩子,卻被鳳九娘攔住。她眉眼一凌,高聲道:「村中沒有繩子!」
她說的倒是實話。
幾個小輩已經圍了過來,他們辨別出了聲音方位,大約就是吊橋底下,孟婆婆的墜崖之地。
水雲難以置信,悄悄對黑黑小聲問道:「這人怎麼會在山崖下面?」
黑黑面色蒼白,有些害怕。山崖本身就深,周遭黑暗一片。但是她向下看去,山崖底部是一層未化的積雪,微亮,故而依稀可見一白色身影站於雪地之上,衣袂飄蕩。孟婆婆的屍體就在此地,在這白影旁邊。黑黑「呀」了一聲,對水雲低聲顫抖道:「莫不是白無常?」
水雲嚇得臉發綠,壯着膽子大吼道:「你……你到底是甚麼人?為甚麼在這裏?」
「路人而已,姑娘莫要驚慌。」
路人怎麼會在崖底?眾人心中七上八下,無人發話。就在此時,從山崖下扔來一塊石頭,正砸在鳳九娘腳邊。
這石頭上綁了繩子。
「你們拉住,我這就上來。」他居然自己有一根繩子。
崖下的人的聲音仍然平和,而鳳九娘一行卻很是吃驚。水雲撿起石頭,黑黑與吳白一起拉着。
底下的人又開口了,讓他們把人拉上去。
鳳九娘站在一邊。她的裙擺在黑暗中搖曳,如同安靜綻放於黑夜的花,與其說是花,倒不如說是枯萎的張牙舞爪的藤蔓,卻瘋狂地掙扎。見三個小輩賣力地拉着,她思忖片刻,走到繩索的前端,拉住繩索分攤了重量。
「你到底是做甚麼的?姓名也不肯說嗎?」鳳九娘聲音有些顫。
山崖下的人沒應。
鳳九娘冷笑一下,悄然鬆了手。三個小輩沒有力氣,導致繩索以極快的速度下墜——
「鳳九娘!你在做甚麼?!」吳白吼了一聲,伸手企圖拉住繩索,但為時已晚,他們聽見撲通幾下,似是重物墜地之聲,還有嘩啦嘩啦的石頭滾落的聲響。
水雲大驚:「他摔下去了?他摔下去了!」
「鳳九娘!你瘋了!」黑黑急了,她第一次對鳳九娘發怒,從她手裏搶過繩子,卻也於事無補了。
鳳九娘心裏不由得也害怕起來,卻說道:「只怕這繩子年久不用,鬆散了……」
吳白怒道:「就是你松的手!」
鳳九娘猛一回頭:「你真是有出息了,成天沖長輩大呼小叫!」
黑黑大怒:「你這樣做有何好處?」
「你說這話我怎麼不明白?這路人死在山間,實屬自然——」
水雲剛剛聽明白黑黑與吳白的意思,吃驚道:「鳳九娘,你、你是故意的?」
鳳九娘雙手抱臂厲聲喝道:「你胡言亂語些甚麼?我故意?我只是不讓你們管閒事罷了!走了個夏乾,你們還嫌不夠亂?這些路人一個個都不是好東西——」
「夏乾……他走了?」
這一聲讓眾人徹底呆住了。這不是在場人發出的,而是來自山崖底下。鳳九娘一顫,緩緩上前,去懸崖那邊探了探頭。
山崖底部一絲白色影子,安然無恙地站在那裏。
鳳九娘臉色變了。她後退幾步,覺得不可思議,又有些恐懼。
黑黑卻是高興地叫起來:「公子,你沒事?」
「無事,再拉一次。」
啪嗒一聲,又有一塊拴着繩子的石頭被扔了上來。
水雲高興了,卻納悶道:「那剛才重物墜地聲是怎麼回事?」
沒人理睬她。而鳳九娘卻更不安了——她剛剛的話語定然被山崖下的人聽得一清二楚。她不自然地提高嗓門問道:「你究竟是甚麼人?」
夜風陣陣,四下寂靜。鳳九娘等人安靜地聽着山崖下的回答。
「算命先生。」那人回答得異常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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