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雲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更沒有理會易廂泉伸出來的那隻手。她只是慢慢撿起地上的箭筒,走到夏乾跟前,將柘木弓與箭筒統統遞去。
「對不起。」
這句話來得沒頭沒腦。夏乾接過,詫異地看着她。水雲沒再說甚麼,顯然是凍僵了,她緩慢地轉過身子走回廳堂。易廂泉走到已經嚇傻的夏乾身邊,將箭筒拿在手裏,之後慢慢跟着水雲進了屋。
屋內燃着燈,炭火噼啪作響,卻還是有些冷,也許是炭火不足的緣故。吳白與黑黑都似木頭一樣杵在廳堂,見幾人都進了屋子來,便趕緊倒了熱水來給眾人喝下。
水雲一下癱坐在椅子上,接過水大口大口地喝起來,臉上這才有了點血色。
「到底怎麼回事?」夏乾憋不住了。他聲音不大,問向吳白,而吳白卻看向黑黑,黑黑看了易廂泉。幾人面面相覷,都沒作聲。
易廂泉低頭看着箭筒,又看向水云:「你姐姐一切安好,現下正睡着,我把她叫來,等下你再慢慢說。」語畢,他出門去了。
水雲像個活死人一樣,聽了易廂泉這句話,點了點頭。夏幹則一臉震驚地看着水雲,疑惑地問:「你……你究竟怎麼了?」
「水雲沒喝粥。」黑黑細聲說,那聲音透着一絲埋怨,似乎在埋怨只有她一人喝粥暈倒了一樣。
夏幹一愣:「沒喝?那她……」
「把粥倒了。」吳白指了指不遠處的花盆。夏幹這才發現,若是細看,能看到花盆裏面還殘留着不少白粥。
「當時易公子把吳白叫出去說話,夏公子你就跟了出去……水雲要我出去看一眼,順便關上門,」黑黑有點生氣地看着水雲,又看看夏乾,「估計那時候她把粥倒了。然後,我喝了粥就不記得甚麼了,等我醒來,他們都坐在廳堂,我才知道……」
夏乾反問:「知道甚麼?」
「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水雲突然開口。
她突然發聲,把夏乾嚇了一跳。還未等他回過神來,水雲又面無表情地講了一句令他詫異不已的話。
「我把整個事情都與他們說了。還有,」水雲看了夏乾一眼,「那怪物死了。」
夏幹一愣,不知如何作答。怪物?那是水雲的哥哥!
「你說甚麼?甚麼怪物?」夏幹不知如何接話,便胡亂糊弄過去。
水雲喝了幾大杯熱水,沒再說話。眾人沉默,屋內安靜得可以聽見針尖落地之聲。夏乾看着水雲,腦袋裏飛速地旋轉,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夏乾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用錯了詞:「你說……那怪物死了,是甚麼意思?」
他盯着水雲,不想漏過她的一絲表情。這個女孩子知道這麼多事,認識數日,自己居然甚麼都沒看出來。
水雲沒言語。
「好哇,我們今天就攤牌,」夏乾拍了拍桌子,「說吧,你哥哥怎麼了?」
吳白扯了一下夏乾的衣袖:「夏公子,你別激動……」
夏乾瞪了他一眼:「你倒是給我說清楚,讓你看着人,怎麼放跑了?還有,我與廂泉去地下密室,眼睜睜看着怪物跑了出去,怎麼就死了?」
沒人接夏幹的話。在這沉默的瞬間,夏乾突然想起來方才腳印密集的村中高地,想起了柘木弓在夜色之中的寒光。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柘木弓,再看了水雲紅腫的眼睛,心頭似是升起一輪剛剛鑽出烏雲的明月,瞬間明瞭——
水雲拿柘木弓,不是為了阻止他與易廂泉。
門吱呀一聲打開,易廂泉與啞兒魚貫而入。啞兒顯然在門外聽見了剛才的對話,她面色如紙般蒼白,使勁盯着水雲看。黑黑匆忙上前將她扶住欲去內室,她卻顫抖着推開了黑黑。她緩慢地走到水雲面前,漆黑的雙眸盯着水雲,似是等待她說出甚麼。
水雲不肯抬頭與她對視,聲音很低:「我也知道……易公子放紙鳶那夜我就有察覺,你們要除掉那怪物。那粥,我倒了。之後我把事情都對吳白說了,他沒有阻止我。我去拿事先藏好的柘木弓,我想去幫忙……夏公子,我擅自用了你的弓,對不起。」
夏幹一愣,沒有吭聲。
水雲把頭埋得很低,似乎是要哭了。一旁的啞兒只是用手撐着桌子,雙眼閉上,淚珠也順着面頰無聲流下。
夏乾也不知道說甚麼好。水雲抬起頭,輕聲道:「若我進入密室,你們一定顧慮我的安危,弄不好會添亂,也一定不會要我幫忙。易公子行事一向周密,但是……」水雲抬起紅腫的眼睛看了啞兒一眼,「我姐姐她也在密室裏,她一定不會同意你們去殺死……那個怪物。我跟吳白說了實情,隨後拿着弓站在村子中央。」
她一直用「怪物」而非「哥哥」來稱呼。夏乾瞄了一眼啞兒,她還算平靜,只是一味地哭泣。
水雲慢慢道:「箭的射程遠,我怕那怪物從密室裏逃出來,我就……我就……」
一直安靜站在一側的易廂泉突然開口:「你是不是知道密室的另一個出口在哪兒?」
水雲點點頭:「過了山崖就是,亂葬崗旁邊的山神廟,密道口就在神像底下。」
夏幹一驚,這才回想起曲澤出現的地點,又明白自己當日為何在山神廟中被啞兒發現……一切都對上了。
水雲低語:「我站在村子中央,整個村子盡收眼底。古屋入口也罷,寺廟樹下也罷,這樣一來,不論怪物從哪邊跑出來,我都能一眼看到。沒過多久,我便聽見寺廟那邊有動靜,所以,我抬起弓箭……」
水雲哽咽着,眾人都不說話。夏乾背對着易廂泉,看不見易廂泉此時的表情。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打破了沉默:「有些話我覺得不應該問,不過,水雲……那個怪物,真的是你哥哥?」
啞兒顫抖了一下,呼吸有些急促。
水雲聽聞此話,居然冷笑起來。她本身是含着淚的,這一笑分外嚇人,這樣的神情本不該出現在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身上。她攥緊了拳頭,看了啞兒一眼,眼中閃過憐憫和同情,還有一絲憤怒和怨恨,令人不寒而慄。
「我有兩個姐姐,因為他,一死一傷。我跪在姐姐棺材前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他不是我的哥哥,他就是個禽獸。」水雲的聲音很輕,卻冰冷刺骨。
聞言,夏幹驀然想起了易廂泉之前的話。易廂泉說,古人的智慧不可比擬,童謠、農諺傳誦百年,都是一種前人經驗,編成山歌意在警示後人,這才代代相傳至今。然而,夏乾聽了水雲的話,竟覺得背後有一絲涼意。那山歌裏唱的五個兄弟的故事,最終結局就是手足相殘,居然與吳村的怪事相吻合。以山歌開頭,寓意竟也與今事相同。其實並非預言,而是因果規律而已。
夏乾思緒越飄越遠,眾人也一直沉默着。水雲抬頭看了啞兒一眼,又看了看眾人:「我一直都知道那怪物的事。那怪物一直被我兩個姐姐照顧着,我則是去射些飛禽供肉,姐姐們從司徒爺爺過世後就開始照顧怪物。現在想想,人養動物還會產生感情,何況是照顧一個活人,又是有血緣關係的活人……兩個姐姐日夜照顧他,自然感情深厚些。」
啞兒緘默不語。水雲看了看她姐姐,語氣中帶着一絲悲涼。她冷笑一下,又開了口。
「父親過世時,我們跪在他床前發誓要照顧所謂的哥哥,」水雲的聲音有些冷,小小的身子也在顫抖,「哪怕我姐姐終身不嫁人,哪怕她們兩個交替出現在人們面前,哪怕賠上一輩子也要照顧他。可是,憑甚麼?」
那句「憑甚麼」就像是一盆澆在炭火上的冷水,嘩啦一下澆滅了火焰,氣氛也似窗外的冰雪一般逐漸凝固了。
易廂泉安靜地站着,也安靜地聽着。他看着水雲與啞兒,問道:「啞兒姐是怎麼啞的?」
水雲搖頭:「其中一位啞兒姐在年幼時高燒不退,司徒爺爺號脈熬藥給她,誰知……不小心將藥配錯,卻沒發現,給了啞兒服用。當時啞兒姐高燒不退……大病痊癒後,啞兒姐就啞了。」
她說罷,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有些發抖:「我的姐姐名為絹雲和彤雲,彤雲姐是死去的那個,她不是啞巴。但是兩人要交替出現在大家面前,一人啞,一人不啞,難免惹人疑心,所以彤雲姐平日裏也不能說話。而且,她在被那個怪物攻擊時,也一直隻字未言,我們沒聽到任何呼救。」
語畢,水雲冷笑,雙目之中充滿了怨恨:「她如果呼救了,也許就不會死!」
夏乾心裏顫了一下,易廂泉也垂下頭去。全村寂靜無聲,唯獨此屋燈火通明,屋內幾個人影卻都似僵住一般,時不時還集體沉默。
「對於這件事,我從沒有理解過,也從來沒有贊同過。血緣關係真的這麼重要?值得人賠上一輩子?還是說,在我們父親眼裏,」水雲的眼神黯淡了下去,「瘋魔的兒子比三個親生女兒還重要?」
「水雲,」黑黑趕緊拉住她,「也許你父親只是愧疚自己丟了孩子,這才囑託你們……」
水雲一把甩開她,瞪眼道:「『哪怕不嫁人,也要照顧你們的哥哥』這句話也是他說的!我姐姐是他的親生女兒,不像鳳九娘,是用一根金釵買來使喚的!」
夏幹和易廂泉聽了這話都是一愣。
夏乾驚訝道:「金釵?」
水雲木然道:「鳳九娘的爹是個賭徒,以一根金釵的價錢把她賣到了村裏的一戶人家。」
吳白低聲:「這件事我們都知道,從來沒提過。鳳九娘以前很溫柔,後來才逐漸變得囂張跋扈。她覺得是金釵誤了她一輩子,就拚命攢錢,想把頭上的木鑲金釵子換成真金的,然後出村去。」
水雲的眼神很冷:「我姐姐若繼續這樣,以後會不會變得和鳳九娘一樣?」
啞兒從始至終沒有甚麼反應。她靜靜地坐在小凳上,面上帶淚,垂目看着火光。
黑黑拉過易廂泉:「易公子,你也勸勸她。」
易廂泉一愣,不知道怎麼開口。
夏幹半天才憋出來一句:「其他村人若發現你哥哥是這個樣子,會怎麼辦?」
水雲有些焦躁不安:「那怪物只有人形,心卻分明是個野獸。藥粉需要混在肉湯裏,讓肉味遮住濃重的藥味,他才肯吃下去。平日裏,他都會吃一些生肉。呵,哥哥……他哪裏像是哥哥?」水雲的聲音突然高了起來,「姐姐們心軟,自幼聽話,又聽了長輩臨終遺言。若是我,這種怪物……」
「他縱使有些獸性,仍然是個人。」吳白看着水雲,似乎也有些糾結。
水雲抬頭看了吳白一眼,這一眼格外冰涼:「你是說,我親手殺了自己的哥哥?你在怪我?自從他攻擊了彤雲姐,我就再也沒把他當人看,殺了他,不過是殺了個禽獸。」
眾人一驚,水雲這話真是有幾分狠絕。啞兒終於抬了頭,瞪了她一眼,臉色蒼白,目光凌厲。吳白急了:「《秋水》有雲,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何況是同根所生,你憑甚麼殺他?你……」
水雲停頓一下,濃眉擰起:「千言萬語,你終究是說我殺了『人』。換作是你,這個『人』害了你姐姐,你應該怎麼做?」
「總之不能殺。」吳白搖頭。
水雲聽罷又氣呼呼地問夏乾:「夏公子,你說呢?」
眾人都看着夏乾,等待他的答案。他趕緊道:「其實值得爭論之處,是那個『人』還算不算是人,對吧?」他說到此,竟然啞口無言,這的確是個惱人的問題。
夏乾再想,若認為那是個「人」,自己剛剛豈不是殺人未遂?他心裏一團亂。
夏乾趕緊道:「我甚麼也不知道,你們問易大公子。這種倫理問題,他最清楚。」
夏乾伸手一指,眾人立即齊刷刷地看着易廂泉。
「易公子,你也主張除掉那怪物,對吧?」水雲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夏乾屏息,想學習一下如何圓場。然而易廂泉只是盯着柘木弓和箭筒,誰也沒看。他的目光素來飄忽不定,如今視線卻像是被冰牢牢凍住。
良久,他幽幽道:「夏乾,你箭筒裏有多少箭?」
「二十五支。」夏幹一怔,心想這人居然轉移話題。
易廂泉抬頭看着水云:「你射了幾箭?」
「兩箭,我首次嘗試射箭時弄丟一箭。當時,我不慎使箭飛了出去,再無蹤跡。後來天色昏暗,我正欲找箭,就看見鳳九娘的屍體泡在河裏,然後就沒有再尋。夏公子,對不起,我……」
「沒事,兩枝箭而已。」夏乾大度地一擺手,水雲鬆了口氣。
易廂泉皺眉,看着水云:「所以,你只射了怪物一箭?」
水雲先是一愣,疑惑地點頭:「對呀,射一箭他就倒地了。我想補射一箭,但是他倒在草叢裏,無法瞄準。當時天色昏暗,我有點看不清楚。」
水雲好像一如既往地堅定,而黑黑聽此,也問道:「易公子覺得不對?方才我也覺得,水雲站在村子中央高地,山崖很寬,到亂葬崗那邊的距離極遠。」
水雲一聽,挑眉道:「我沒騙你們,我真的射中了!」
易廂泉認真問道:「除了飛禽,你以前可射過大型野獸?」
水雲搖頭,易廂泉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夏乾,你可射過大型野獸?在這種距離,在天氣昏暗之時。」
夏乾思索一下:「不容易射中,這取決於人的臂力和準度。換言之,要看是否射中要害部位。若是穿透手臂,人也會無恙,射中心口則會斃命。換作是我也許可以正中要害,但換作水雲……」
「甚麼意思?」水雲一愣。
夏乾耐心道:「廂泉懷疑怪物沒死。」
眾人吸了一口涼氣。
易廂泉點頭:「狩獵時,一箭斃命本不多見。況且天色昏暗,你未必射中要害。距離遙遠,你的臂力不及夏乾,弓也用不順手,應該沒有將其殺害。」
水雲雙目瞪得很大。夏乾看着她,本以為這個小姑娘臉上會閃過一絲擔憂,可是他看到的不是擔憂之情,而是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
「他真的沒死?」水雲看着易廂泉,聲音中竟然帶着一絲期許。
易廂泉看着她,輕輕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膀,似是安慰:「應當是活着的。」
水雲愣愣地看着他,易廂泉面目溫和、語氣誠懇,也絲毫沒有責備的意味,好像只是在陳述一個普通的事實。水雲一直看着他,看着看着,眼淚就流下來了。剛才的恨意與冷漠從她眼中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解脫。她一下子撲到啞兒的肩頭,不停地啜泣着。
「姐,他沒死!他沒死啊……」
水雲稀裏糊塗地說着,不停地重複,然後由啜泣變成大哭,好像把這幾年積壓的情緒全部都釋放了出來。啞兒沒有吭聲,只是默默將她帶回裏屋。
夏乾看着二人的背影,再看看柘木弓,嘆息道:「女孩子真是善變。」
易廂泉搖頭道:「你不理解她,換作你也是一樣的。弓箭是殺人利器,有良知之人在摸不清目標動向時射箭,一旦箭離弦,心中的那種恐懼感是無法言明的。」
吳白嘆息:「水雲自從射完那箭,情緒就不對。」
夏乾有些不屑:「有甚麼可恐懼的,我當初傷了青衣奇盜,不是也……」
「傷與殺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概念,」易廂泉的聲音很輕,看着內室浮動的帘布,「恨與殺也不是同種感覺。世間有無數殺人惡徒,也有無數人畏罪自殺,你可知為何?因為他們良知尚存,受不了罪孽加身之感。」
夏乾嘖了一聲:「世上哪有那麼多好人。」
易廂泉笑道:「好人不多,但不是所有的人都泯滅良心。『殺』從來不是一個天經地義的行為,而是一個罪惡的字眼。水雲只是個孩子,她進屋之後,不斷地重複『禽獸』『禽獸』。她若真的只是一味地恨那怪物,早在啞兒遇害時,就會將怪物之事和盤托出。」
黑黑蹙眉:「所以易公子說怪物沒死,只是安慰水雲?」
易廂泉嘆氣:「怪物應當是沒死,但怪物失血過多,冬日裏怕是撐不了幾日。他飢餓數日,又受驚受傷,運河不通,往來商客也是不少,若要攻擊人,也是有可能的。」
夏乾思索一番,道:「怪物攻擊力不強,應該……」
易廂泉搖頭:「惡犬似狼,餓狼似鬼。更何況他外表是人,往來行人更容易放鬆警惕。」
黑黑有些着急:「那我們怎麼辦?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也無法捉他回來。」
「眼下只能等沈大人來,或者等曲澤報官來。」
夏幹哪壺不開提哪壺,問道:「他看星星能看出吳村出事?要是沈大人來不了呢?」
黑黑皺着眉頭:「而且……我們的食物不多,炭火、木柴也已經不夠用了。」
吳白聞言,很是吃驚:「怎麼會?所剩的應該夠用。」
黑黑委屈道:「前幾日夏公子生病,就多加了些炭火。河邊的烽煙也是用柴火燃起,而且,柴房堆的柴與炭火,被……弄濕了。」
易廂泉一驚:「怎麼會這樣?」
「我幾日前就發現了,怕你們聽了着急,所以一直沒說。」黑黑嘆氣,「柴房的門沒關上,下雪滲了進去。本來是鳳九娘在管理,可是她逃跑時沒關門,等到那日晚上我才發現柴火已經濕了。」
易廂泉轉頭冷靜地問黑黑道:「柴、炭與食物加起來,我們還能撐多久?」
「三天。」黑黑小聲地說着。
入夜,吳村一片黑暗。
夏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近幾日吳村中發生一連串怪事,自己一天也沒睡安穩過。屋子裏炭火少了,夏乾只得裹緊被子。三個女子、三個男子同屋以便取暖。易廂泉不知去哪兒了,此時還沒回來。夏幹一個咕嚕爬起來,推門走了出去。地上的積雪已經化了,遠處的廚房亮着燈,易廂泉的影子映在窗戶上,不停地晃動着。夏乾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推開門,只見易廂泉正趴在地上,提着燈細細查看。
「你在做甚麼?」
「噓!」易廂泉做了噤聲的手勢,他提燈站起,擦擦額頭上的汗,「不要吵醒他們。」
「只剩三日了,」夏幹一屁股坐在灶台上,「我們必須找到出村的辦法。你說,山崖兩端架起繩子之類的辦法行得通嗎?」
易廂泉直起身來,搖頭道:「彼端無人,怎麼可能架起繩索?若你引弓射箭,箭插入對面的樹林,箭後拴繩供人拖拽攀爬,那箭也必須穿透樹幹,而你並沒有這麼大的臂力。製作龍鬚鈎也可以,只是這岩石之壁甚是陡峭,不易鈎住。」
夏乾嘆氣:「啞兒身體不好,需要郎中,如今天氣又冷,最好能及時出村。你是不是有主意了?」
他往易廂泉那邊看去,而他卻沒有回答,低頭在找甚麼。
「你在找甚麼?」
「兇器,」易廂泉直起腰身,皺起眉頭,「殺死孟婆婆的兇器,這是案子最後的關鍵點。」
夏乾吃了一驚:「孟婆婆不是意外?我那日看到的鬼魂……」
「應該是鈍器,我猜是鍋或者盆,但這裏的器具中都沒有找到。走,我們去鳳九娘的房間。」易廂泉說完,提燈出了門,夏乾趕緊跟上。二人在鳳九娘的房間裏翻了一陣,仍然一無所獲。
「我那日找藥的時候就覺得奇怪,鳳九娘應該從路人那裏拿了不少錢財,可房間裏沒有,她屍身上也沒有,難道被河水沖走了?」夏乾坐在床上,滿臉疑惑。
易廂泉掀開床簾,床簾是新的,枕套被褥也是新的,床上、地板上沒有一點灰塵與污垢。他轉身將所有的燈點亮,細看半晌,終於在床下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裏,發現了一滴血跡。
「就是這裏了。根據血液飛濺方向,應該是鈍器擊打所致。」易廂泉提着燈站起身,朝夏乾看去,「你……還是站起來吧,不要坐在那裏了。」夏乾臉色一僵,猛地從床上彈起。
易廂泉直起腰身,打量四周:「盆沒有了。」
夏乾撓撓頭:「有可能本身就沒有。」
易廂泉搖頭,看向夏乾:「古屋的廚房裏有一個。」
夏幹一怔,在他模糊的記憶裏,啞兒死去的時候,廚房裏是沒有盆的。
二人連忙吹熄燈火,提着燈籠折返古屋的廚房。易廂泉走進屋,拿起那隻木盆細細查看,終於在木盆底部發現刷過之後殘留的血跡。他放下木盆,輕輕嘆了口氣。
「弄清楚了嗎?」夏乾也提燈去看那木盆,「是誰殺了孟婆婆?」
「應當是鳳九娘沒錯。」
「她竟然真的動手殺人,」夏乾有些難以置信,「難怪她直接將我扔入井中。可是既然如此,她為何不直接殺了我?另外……孟婆婆的鬼魂又是怎麼回事?」
易廂泉推開門,從屋外拾取了三片樹葉回來,其中有兩片是類似的。他把一片放在碗裏,另一片放在邊上。
「這是你們開啞兒棺材那日的場景,也是你在吳村第一次撞鬼的場景。」
夏幹點頭,卻又搖頭:「其實我在得知啞兒一事的時候就想問,啞兒有姐妹,但孟婆婆不可能有雙胞胎姐妹。」
易廂泉拿起第三片樹葉道:「吳村的事件錯綜複雜,如今已然完全明了。最大的盲點有兩個:第一個在於錯誤聯想,即把兩起兇殺、一起失蹤、一起意外與山歌相連。當我們把『山歌』看作案件提示而非作為案件聯繫點,四起案件就會分開,這就得到了答案。第二個在於把啞兒的鬼魂與孟婆婆的鬼魂一事錯誤相連,你見了兩次鬼,但是兩次鬼是不一樣的。」
他拿起第三片樹葉道:「與啞兒事件不同,你開了啞兒的棺材,很快就看到了啞兒的鬼魂,這兩件事是沒有時間差的。說明棺材中的屍體和你所見到的『鬼魂』不是同一人。但是孟婆婆一事不同,你先見到屍首,又見到的鬼魂,次日再次見到屍首。」
他將第三片樹葉揉碎,放在桌子上,又撿起來撫平,在夏乾眼前晃了晃,最後撕碎扔回到了桌面上。
夏乾突然明白了,怔怔地看着易廂泉:「可是,這是為甚麼?難道孟婆婆死了兩次?」
易廂泉點頭:「第一夜,孟婆婆應當是用繩索將自己拴在不遠處的樹上,然後自己拉着繩索下去。你來到吳村第一夜,凌晨時隱約看見窗外有一條線,把窗戶斜分開來,這就是孟婆婆在做嘗試。之後發生孟婆婆墜崖事件,其實是她躺在山崖地上裝作墜崖死去。因為距離遠,你們無法到山崖底部驗屍,自然無法分辨她的生死情況。她趴在那兒,等到半夜再從井中爬上來行兇,而所謂的井,就是你跌進去的那口。也正因為井與山崖本就連通,你爬行一段之後就出現在了山崖中。你被救之後,我發現你身上出現了幾根白髮,應該是孟婆婆在井中爬行時掉落的。」
「等一下!你說孟婆婆行兇?」
易廂泉點頭:「若我猜得不錯,孟婆婆應當是打算去殺鳳九娘的。二人隔閡已久,她想做個了斷,與其在行兇之後被人懷疑,不如在行兇之前裝死以洗清嫌疑。」
夏乾驚道:「她本來是要行兇的,最後反被鳳九娘殺了?」
易廂泉點頭:「我點燃紙鳶的時候,發現點火的材料很是充足,統統都在孟婆婆屋裏放着,這些東西應當是做焚燒之用的。孟婆婆原本打算殺掉鳳九娘,再將鳳九娘的屍體燒焦,來替換自己山崖下的屍體,自己則以已死之人的身份逃脫。即便日後村人回來將屍體拉上去下葬也很難發現,因為焦屍是最難查驗的,況且此地又沒有仵作。但是如此行事,必有個大前提——她需要一個幫手。
「這個幫手很重要,不僅要在事後聲稱孟婆婆生前有火化的意願,才在山崖上拋下稻草和火把將屍體燒掉,還要在孟婆婆動手行兇當夜做幫兇,否則以一個老人之力很難斗得過鳳九娘。」
夏幹聽得一陣膽寒,易廂泉輕輕嘆了一口氣:「可是,這個幫兇當日並沒有出現,這也直接導致了孟婆婆最終偷雞不成蝕把米。孟婆婆之前應當是承諾過那位幫兇甚麼,比如事後分掉鳳九娘的銀子之類,如今鳳九娘已亡,身上的錢財卻怎麼都找不到,也不排除被河水沖走的可能。」
夏乾問道:「會不會是那位幫兇目睹了鳳九娘殺掉孟婆婆的過程,之後要挾鳳九娘拿走了錢?」
「也許,若想知道細節,我們需要親自問他。至此,吳村的所有疑問應當都清楚了。至於這個幫兇是誰?」易廂泉看了看窗外,「應當是廳堂中睡覺的三人之一。」
二人沉默了。就在此時,門外傳出一聲響動,像是金屬碰撞的聲音。這聲音很輕微,就像是冬日的風吹倒了一個小小的瓦罐。
夏乾打了個哈欠。易廂泉低頭沉思,突然,他衝到門口將門打開了。迎面而來的是冬日的冷風,不遠處村口的燈籠搖搖晃晃,燈籠下面放着一個小小的包袱。
「廂泉,」夏乾疑惑地從桌子上滑了下來,「咱們進門之前看到這個包袱了嗎?」
易廂泉沒有說話,走到包袱前面伸手打開了它,裏面是一些銀票和散碎銀子,在昏黃的燈下發着光。夏乾驚道:「這是不是鳳九娘的銀子?可這是誰放的?」
他們繞過了屋子,看向廳堂。夏幹出門的時候,門是留了一條縫的,如今卻關上了。
易廂泉從地上拿起包袱,快步地走到門前,輕輕推開了門。他提燈照過去,門內啞兒、吳白、黑黑、水雲,四個人都齊刷刷地躺在地上,似乎都睡得很香。
夏幹心中開始打鼓,一定是這四人中的一個,偷偷溜出去聽見了自己和易廂泉的談話,良心不安之下,又把鳳九娘的東西還回來了。究竟是誰?門外寒冷,若是剛剛出過門,手腳一定是冷的。這是最簡單、最粗暴的判斷方法,若是找藉口碰觸他們的手,應該能夠辨別出來。夏乾看向了易廂泉,心裏緊張不已,等着他發話。
易廂泉在門上敲打幾下,把幾人叫醒了。他們都是剛剛被喚醒的樣子,睡眼矇矓,迷惑不解地看向易廂泉。
「明日我們就走了,」易廂泉掃視了一眼大家,「走了便再也回不了村子了。你們快去準備一下自己的行李,回房睡覺吧。」
「我們安全了?不用睡在一起了?」吳白揉揉眼睛,問道。
「回房收拾好東西再睡吧!明日我叫你們起。」易廂泉笑了一下,看着他們,眨眨眼睛,「不管過去發生了甚麼,出村以後一定要做個好人,不貪財、不忘義。」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他這些話是對誰講的,但還是聽從了易廂泉的建議,抱起自己的被子回房去了。他們打着哈欠走到寒風中,手腳全部被凍得發涼。等大家都走了,易廂泉甚麼話也沒講,喝了杯水就開始洗漱了。
夏乾很震驚:「你準備睡了?你把他們都放跑了,這……」
「是呀,」易廂泉鋪好被子,把鳳九娘的包袱往旁邊一丟,嘟囔幾聲,「事情解決了,當然要好好睡。」
「但那個幫兇是誰呀?」
「不知道,也不用知道了。」易廂泉坐起身來,看着那幾個小輩回屋的背影,又看了看遠處鳳九娘的屋子。
夏乾也站在門口往窗外看。鳳九娘的小屋離他有些遠,卻可以看清牆上有一扇敞開的小窗,透過小窗隱約可以看到被夏幹翻亂的床鋪,床鋪上散落着一大堆藥瓶。
夏乾突然明白那位「幫兇」為甚麼放棄了。
那位「幫兇」走到鳳九娘的窗邊,看到了這樣的一幕:平日囂張跋扈的鳳九娘捲起袖子,偷偷往胳膊上塗着治外傷的藥。她的丈夫過世了,但身上的傷痕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好起來的。
「鳳九娘真的不是一個好人,但是……」易廂泉看了看屋子,沒有說完後面的話,就合眼睡去了。
吹雪喵喵地叫了幾聲,也臥在火爐邊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