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錯位的瑣事

從校醫院出來後,林雪涵兩步並作三步趕上來。我詫異她怎麼在旁邊候着,這小丫頭先開口說:「顧老師,你病了?」
「有點兒低燒。你也來看大夫?」
「我就知道你在這兒。」
我猜自打下課她就跟在我身後了,不禁嘆了口氣說:「你怎麼的?還跟蹤我啊。」
「我是關心辛苦教書育人的老師。」
因為上次的事情,我見到她有點兒尷尬。林雪涵倒是很自在從容,兩隻手在身後背着,彎着腰從我身側探出腦袋說:「屁股上打針了嗎?」
不知怎的,這句話從林雪涵這麼嬌嫩鮮活的小美女嘴裏說出來,居然激起了我內心的強烈衝動。一股熱流在小腹處倏地升起,腦子裏面無法控制地出現一幅畫面,穿着粉紅色護士裝的林雪涵,一邊輕聲撫慰,一邊手腳利索地在我屁股上打針。
我趕忙將這下流的念頭趕出頭腦,忙不疊地答道:「不嚴重、不嚴重,吃點兒藥就行了。」
但我總覺得林雪涵是故意那麼說的,她那雙賊亮狡猾的眼珠子得意地看着我,好像能猜到我心裏的想法。
「顧老師,你是不是忘了甚麼?」
「啊,甚麼?」我一時沒反應上來。
「上次怎麼答應我的?」
「哦,演講啊,一直沒見你來找我,也不知道你準備好了沒有。」我心下苦笑,莫說當老師受累,陪練就快成我第二職業了。
「那你也不關心一下?」
「你不知道嗎?我們最近都快忙死了,給你們上完課還有一堆工作要做。」
「你不是說學生就是工作嗎?」
「我道歉,作為補償,先請你吃飯,吃完飯中午陪你預演,行嗎?」
「勉強接受吧。」林雪涵嫣然一笑,小鼻子一挑。
這丫頭自從和我談過那次之後,在我面前不僅沒有變得拘謹,反而格外放得開。我想這可能是她拋下了某些心裏的包袱,反倒是我這麼個大老爺們耿耿於懷。
其實,拋開她讓我難為的、說不清真假的感情,我是真的願意和她在一起談笑相處。
「顧老師,你知道嗎?做女學生有個好處。」
「是甚麼?」
「就是不管你再怎麼鬧騰,男老師都不會真生氣。」
我啞然失笑。
「你也知道自己愛胡鬧,要是碰見女老師呢?」
「裝可愛、裝聽話、裝乖小孩就行了,她們就好這口。」
我倆各打一把傘,保持着適度又不疏遠的距離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蹚過地面上一道道縱橫流彙的雨水,出了校門。
林雪涵愛吃辣,我就把她帶到校外的湘菜館子裏。這是雲嶺財大周邊比較老資格的店面了,以前我和沈城經常在這裏開開葷、喝喝酒。老闆見我帶着個眉目如畫的小姑娘進來,咧着大嘴把我倆往裏招呼,趁着林雪涵落座的當兒衝我擠眉弄眼。
林雪涵也真沒客氣,拿起菜單做指點江山狀,連着點了蒜蓉菜心、碎椒雞雜、蛤蜊蒸水蛋、剁椒魚頭四道菜,還很體貼地給我要了一碗毛公紅燒肉。看見我在對面瞳孔放大、呼吸急促的樣子,林雪涵歪着腦袋說:「顧老師心疼啦?這還不算出血呢。」
「不是心疼,是有點兒驚訝。你飯量有這麼大嗎?」
「咱倆人吃嘛!」
「我這兩天有些低燒,吃得少。」
林雪涵把菜單垂下來遞給老闆說:「紅燒肉就不要了,顧老師已經心疼了。」
老闆笑着收起菜單說:「小姑娘,儘管吃,別被他蒙了。你們顧老師有的是錢。」
我揮手讓他趕緊開火做飯去,老闆咧着嘴笑說:「這還是第一次見小顧帶女孩來呢。」沒等我反應,他就迅速溜走了。
林雪涵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說:「這老闆人蠻有意思的。」
「認識很久了。」
「你上學的時候就經常跟朋友來吧,一大群人湊在一起喝酒?」
「我那時候不喜歡跟人打交道,上學時候朋友很少。」說到這裏,我環顧了一下四周油膩膩的煙火氣息。身邊沒有沈城戲謔揶揄的聲音,卻換成個古靈精怪的小女人,頗讓我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不應該啊,顧老師你人這麼隨和,受人歡迎才對。」
「我性子散漫,交新朋友挺累的。」
「那倒是,這點咱倆挺像。」
我忽然意識到林雪涵在班上好像也沒有關係太好的朋友,雖然看着跟誰都嘻嘻哈哈,但上課下課經常是一個人來一個人走。
「你們女生之間關係都怎麼樣?」我隨口問道。
「顧老師是想知道具體某些人的事吧。」林雪涵腦子轉得極快,出乎我的意料。
「哦,那你都知道甚麼?」我來了興緻。
林雪涵眼睛不看我,喝了一口茶水,又皺了皺眉頭。
「真難喝,肯定是底料茶泡的,重金屬超標那一種。」
我沒搭腔,只是雙手抱在桌面上看着她。
「你肯定是想知道漂亮女孩的事情吧,劉暢、孫雨淑、邢然、谷曉晴。」
「怎麼不提你自己?」我沒順着她的話往下說,那樣她又該沒休沒止地埋汰我了。
「我?比她們多一點兒美德。」
「甚麼美德?」
「謙虛。」
「狗屁。」我忍不住笑罵了一句。
「不信就算了。女孩兒看上去千姿百態的,有人溫柔嫻淑、有人活潑可愛、有人穩重大方、有人冰肌玉骨,但背後都一樣,愛攀比、愛嫉妒、愛虛榮、愛較勁。」
「你看得這麼透啊。」
「我說自己謙虛,是因為我從不把自己跟別人聯繫起來,不跟人比,更不跟人較勁,自己是甚麼樣子自己知道就行了。有些女孩為了顯現自己與眾不同、格調高雅,明明看不懂的書還要抱在手裏可勁地啃,我都替她們累。」
「我知道你說的誰。」
「老師以為我說的是邢然吧,那你就錯了。邢然是真聰明,她買那些書不是充門面的,這我能看出來。」
「那你這打擊面就廣了啊。」
「你還不知道嗎?」
「甚麼事?」
「選拔學生編輯的事情。」
「選拔編輯?沒聽說啊。」
「好像是宋校長的意思,說咱們班裏有幾個他很欣賞的人才,要破格選拔為《晨夕經緯》的編輯。孫雨淑她們幾個還真以為人生的機遇到來了,整天抱着自己根本看不懂的大部頭走來走去,谷曉晴乾脆讀起《詩經》了,張口就是『關雎關雎』甚麼的。」
我皺了皺眉頭,宋遠哲到底想幹甚麼?按照流程,校刊編輯和記者應該在全校範圍內公開招聘,首先要考察曾經發表作品、思想理論水平、文字寫作能力,還要經過幾關面試才能上崗。但宋遠哲紆尊降貴空降到這麼一個普通班級裏面拉人是為了甚麼?他就不怕有失身份?
我忽然想到了邢然。
「這也確實是不錯的機會,如果在校刊做得好,對將來就業也能有所幫助。」我故作平靜地說。
「唉……」我話還沒說完,林雪涵就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察覺出她有甚麼話想說,似乎是一些不太正常的事情。
「到底怎麼了?看你憂心忡忡的。」
「你真的應該多關心關心班上的有些動態的。」
「甚麼動態?」
「你猜宋校長在想甚麼?」
「我怎麼會知道?」
林雪涵嘿嘿地笑了兩聲,說:「宋校長是為了邢然,或者說是為了接近邢然。」
「怎麼可能?人家堂堂校領導會為了你們幾個毛丫頭開綠燈?」
「呵呵,你還別不信。宋校長指示黃主任組織交流活動,並專門指定了一些他所說的有才華、有基礎的學生參加。在邢然進去以後,宋校長眼睛突然一亮,在場的人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出來了。大家輪流發言時,宋校長的眼睛卻單往邢然身上瞟。到邢然開口的時候,宋校長不停地鼓勵她再多講兩句,還一個勁兒地問她家住哪裏,家庭情況如何,父母身體怎麼樣……」
林雪涵頓了一頓,喝了口她所謂的重金屬底料茶又接着說:「第二次交流活動邢然沒有參加。宋校長來的時候還興沖沖的,後來左等不見邢然,右等也不見邢然,很明顯就不耐煩起來,輪流發言還沒結束就走了。」林雪涵壓低了聲音,鬼頭鬼腦的說,「順便提一句,參加今次招聘活動的都是漂亮女孩。」
這時候菜上來了,林雪涵也不再說話,毫不客氣地吃喝起來。我躊躇了一會兒才動筷子,對面的林雪涵有點兒像是故意在逗引我的好奇心。是因為我不夠關心班裏嗎?我再想問,她卻只是搖頭不語,似乎已經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慾望。
我忽然想起來劉暢那張寫着賬號的記事簿還在我錢包裏,就掏出來交給林雪涵說:「你回去的時候幫我把這個交給劉暢吧。」
林雪涵皺着眉頭,困惑難解似的看着我。
「顧老師,你怎麼甚麼都不知道?」
「你還有甚麼猛料要爆出來?」
「劉暢早都搬出去住了。」
午飯後,外面的雨已經漸漸停歇,我陪着林雪涵散步到附近一座小池塘邊。這地方叫「沐馬池」,名字典故比較可笑:漢朝名將衛青曾經在此為愛駒洗澡。
四周綠樹成陰、婊子清波,在風流雲動間,太陽悄悄露出半個臉,照得水面銀鱗起伏。身後的小街上鋪滿了青黑色的石闆,也泛着同樣灼眼的微光。一片片低矮的老舊房屋像是從冬眠中醒來的動物,正忙於開門啟戶。
林雪涵斜倚在池塘邊的青磚護欄上,頗有幾分葬花歸來的仕女狀,在碧波蕩漾的水邊顯出幾分古典美。但在演講練習上她卻完全沒有劉暢的嚴謹認真,沒一個小時就把稿子折起來塞進口袋說:「沒問題了。」
「你確定?」
「不是一等獎就是二等獎。」
「敢達不到目標扣你學分啊。」我戲謔地嚇唬她。
分開的時候,林雪涵對我輕聲地說:「顧老師,你瘦了。」
「是啊,工作太累。」
「不,你看上去精神不好,黑眼圈很重,別操太多心了。」
我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說:「謝謝你。」

在往教研室走的路上,我滿腦子都是林雪涵和她說的話。這女孩太機靈、太聰明、太有眼色,絲毫不下於劉暢。但她又不像劉暢那樣收發自如,取捨有度。林雪涵就像一片桃花陣,走進去就很容易迷失。每當我看見她的時候,總會有些戒備,防止她玩出甚麼花樣來。但真的相處一段時間後,又逐漸放心下來,在機靈古怪的舉止之下,她其實異常冷靜,不越雷池、不行唐突,總是點到即止,絕不會讓你難做或是鬧出不可收拾的局面來,但同時也讓你搞不清楚她在想些甚麼。自從上次之後,這些日子裏她沒再提甚麼沉淪的、需要救贖的師生情緣,讓我略微稍稍放心下來。
我真止擔心的是邢然,今天才算被林雪涵徹底點醒。宋遠哲是打算把邢然添進《晨夕經緯》的編輯室裏,這樣兩人就能常常見面。而且,《晨夕經緯》的學生編輯往往需要在晚上工作……
我忽然有種吞了蒼蠅般的噁心。邢然這樣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孩子,偏偏卻被居心叵測的宋遠哲惦記上。我很想為她做點兒甚麼,但又不知道如何着手。
回到教研室打算取些東西,卻看見周老師和甘老師兩人而對面站着,很小聲地說着甚麼,連我進來都沒察覺。我拍拍門闆,打招呼說道:「今天上頭沒派活啊?大哥大姐們都這麼消閒。」
「老黃病臥在床,今天沒人檢查工作,放心快活吧。」
這些日子因為整理教務資料的事,黃羽笙也沒少折騰他,所以周老師對領導的病情沒有一絲關心和同情。
「都來嚐嚐,這是史雲從外面帶的紅豆餅。」甘老師把一疊小點心擺到我倆面前,然後大聲呼喝周老師道,「周敬,把你私藏的那罐碧螺存給人家沏上。」
周老師得令後趕緊手忙腳亂地燒水分茶,我在旁邊說:「慚愧、慚愧,我今天只有一張嘴,沒甚麼貢獻給大家的。」
「那就對了!空手套白狼,大嘴吃四方,這就是福氣。」周老師調侃着說。
他把那套常年收在辦公桌裏的紫砂茶具也端丁出來。造型圓潤的小杯子捏在指間,有種精細滑膩的質感。我闻着面前的茶霧清香,將微燙的黃碧色茶汁從唇齒間緩緩傾向喉頭,不待細品慢酌,一陣微甜的回甘仿如宣紙上漾開的墨跡,在口腔裏緩緩瀰漫開來,久而不散。
我閉上眼睛許久,最後才從嗓子裏輕輕「啊」出聲來:「好茶!清香宜人,就這麼抿下去,精神都為之—爽。」
「哎喲,沒看出來小顧還會品茶?」周老師笑着給我把茶水續上。
「您就別寒磣我了,豬八戒吃人參果也會說個香的。這茶水又甜又醇,喝完了還有回甘,誰能不說好。」
「周老師這副好茶具也增色不少。」甘老師在一邊補充道。
「甘老師有見地。常言道:寶劍贈烈士,明珠遺美人。酒乃烈士,這茶呢?就是美人,好茶具就像明珠一樣,能為美人增光添彩。」
「嗯,無論喝酒還是品茶,要的就是一個心境。如果讓人拿大老碗喝這碧螺春,那就是焚琴煮鶴,糟蹋好東西了。」我笑着說,貪婪地嗅着空氣裏瀰漫的茶香。
「說對了,這世上的各種物件,都講究個平衡協調。孤木不成林,遊勇不成軍,不管甚麼飲品,要是沒個好拍檔就會大煞風景。葡萄酒要剛高腳杯,啤酒要用大紮杯,白酒要用小酒盅,這中國茶呢,就得配上這麼一套怡情助興的茶具。」
周老師一說起他中意的物件,興緻立即就高昂起來,滔滔不絕、旁徵博引,從陸羽的《茶經》一直說到十七世紀英國人倒掉茶水,就着鹹鹽喫茶葉的無知行徑。我和甘老師一邊點頭稱是,一邊品茶吃餅。
「史雲回來了?」周老師說累了,喝口茶水換個話題。
「都回來兩天了,你個散仙也不知道問候一下鄰居。」甘老師白他一眼。
「她們影協的人才真叫神仙呢,陪着領導天南海北地轉,也不用像咱們這樣拚死賣命地幹。都是當老師的,劉紹岩失眠三個月殺人跑了,小顧單身一年還光着棍,我離婚這麼久也沒個着落,這命運是人不同啊大不同。」
不知怎麼的,聽了這句話後甘老師突然沉默下來,我彷彿聽她暗中嘆了一口氣。
三入之間好像不知不覺生出了些許尷尬之意,我趕緊清清喉嚨說:「要說該失眠的是我,三天兩頭聽劉老師兩口子幹仗,再過幾天我也得殺人了。」
「哈哈,那你趕緊努力,混到史雲那份兒上就成了。天天好吃好喝,到時候別人看着眼紅隻想來殺你。」
甘老師不屑地「切」一聲道:「你還真以為她們是享福去了?伴君如伴虎啊,身邊部是學校的各級領導。史雲她們一路上前後圍着打轉,左右忙着伺候,人都累瘦一圈了。」
「秘書工作嘛,累也是分內的。要我說,人不能能心重,心—重活着就沒意思。史雲她二十多歲一個人姑娘,正值青春年華,卻把自己的黃金時代獻給那幫不自知的老傢伙糟蹋……」
「哎!怎麼說話呢?甚麼叫糟蹋?」甘老師不樂意了,史雲同甘老師關係很好,都是金魚愛好者,時不時還一起參加市裏的各種所類愛好者活動。周老師的話裏隱含着晦澀的含義,自然讓前者聽了不高興。
「失口、失口。我的意思是說史雲應該把時間都花在伺候領導身上,她那個年紀的女孩就應該開開心心地玩,痛痛快快地戀愛,快三十的人了都沒功夫考慮結婚的事情,這麼下去真成沒人要的老姑娘了。」
我一口茶差點兒噴出來。周老師今天是怎麼了?突然間不停犯別人的忌諱,和甘老師共事多年的他應該很清楚對方的獨身主義生活,怎麼一會兒足糟蹋人姑娘,一會兒是沒人要的老姑娘甚麼的。
房子裏的氣氛立即就緊張起來了。甘老師沒說話,臉上也不見任何惱怒的神色,只是淡淡地把茶碗往桌上一擱,站起身來說:「你們聊,我去整理些東西。」
周老師也不知道怎麼了,看着甘老師秀麗的身影顰起眉頭一言不發。我看看這個,又行看那個,不知道怎麼勸。甘老師要出門的時候我沖周老師使勁使個眼色,但他毫無反應。我兩步趕到甘老師身邊說道:「甘老師,領導不在,今天就別忙了。」
「沒事,早點幹早點兒完。」她淡淡地說。
「那……我幫你吧。」
「不用了,那麼一點兒小事我自己就能做。」甘老師看着我笑了笑。
回到房間,我看着坐在窗前發愣的周老師說:「我的周哥咧,你今天是怎麼了?」
「沒怎麼,沒怎麼。」他好像魂飛天外般,臉上陰晴不定,—反平日裏瀟灑倜儻、神情高朗的超脫姿態,顯得心事重重。
我把茶碗收拾了一下,然後把紅豆餅遞在他面前說:「給甘老師送去吧,她那人心寬,不計較的。」
周老師站起身來沒接我手上的餅,而是苦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說:「沒事,小顧。我倆都共事這麼多年了,彼此很瞭解,你就不管了。」
他既然這麼說,我也只得把糕點放下,看着他低頭點煙向外走去。
周老師不是不抽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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