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抑鬱症

院裏委託秘書小趙在第二天通知劉暢的母親。但對方非但沒有憤怒,反而出乎意料地冷靜,並在電話裏說自己現在很忙,最快也要這個月的9號才能趕來。
小趙憤憤地告訴我,從來就沒見過這麼當媽的,女兒生命垂危,她卻跟沒事人一樣,兩三句就把電話掛了。
我心裏百感交集,劉暢對父親那種黏得化不開的依戀,想必同母親的冷漠有直接關係。這一家子到底怎麼回事?
關於和那個長馨崔老師聯繫的事情,我本來打算直接用劉暢的手機撥過去,但最後還是沒有這麼做。我知道心理醫生行業有着非常嚴格的職業道德規範,決不允許輕易洩露諮詢者的個人私隱,於是先聯繫了那位曾經給我做過諮詢的心理醫師。
我在電話裏將劉暢的情況說了一遍,他表示可以幫忙聯絡那位崔老師,但讓我別要求太多,吃這碗飯的都很在意職業道德的約束,鑑於我作為班主任的身份和劉暢目前的處境,可以考慮提供下一步的心理疏導方案,最後約好下午到院裏詳談。
長馨心理保健院位於雲嶺市南郊,依着一大片幽碧澄澈的池塘,爬牆虎密密麻麻遍佈在一棟兩層小樓的灰白色牆體上,把這裏裝點得清雅宜人。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時候,在認知心理學和精神分析學領域頗有建樹的陸航遠教授回到了故鄉雲嶺市,創辦了這所心理保健院,堅持以非藥物手段,如心理疏導、催眠、心理意象分析、認知介入等手段為諮詢者提供專業的服務和治療。
我記得自己第一次來這裏諮詢的時候,像個在男科醫院門口徜徉的害羞孩子,緊張惶恐到滿身大汗,面對諮詢師的時候,更是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劉暢是怎樣來到這裏的呢?她的徬徨、苦痛是否與我一樣?長馨堅持非藥物診療手段,為甚麼劉暢身上會有鹽酸氯米帕明這種藥?
這些問題,希望能在這裏得到回答。
這裏的業務並不像普通醫院那麼繁忙,等候室裏格外安靜。除我之外,還有一個滿面愁雲母親,帶着自己兩眼空洞的兒子瑟縮在梳化一角。
40分鐘後,前台的服務員將那位替劉暢做心理分析的崔老師帶到了我的面前。
崔老師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性,體型微微發福,臉上有着和這個年紀大多數女人所不同的恬靜。她微笑着把我讓進一間諮詢室裏,指着一張綿軟的灰色小梳化說:「這是諮詢者的位子,如果你不介意就請坐在這裏吧。」
我笑笑說:「沒關係,我也曾經在你們這裏做過諮詢,這張梳化我還挺懷念的。」
「楊老師給我說了,當時是他給你做的諮詢吧。現在怎麼樣了?」
「我屬於社會適應不良,有些錯誤觀念糾正不過來,在長馨接受了一段時間的幫助後有了很大改變,現在徹底沒事了。」
「那就好,你應該很喜歡反思反省吧?」
「是啊。」
「精神問題往往容易出現在自省意識強的人身上。當然這並不是說反省本身是錯的,而是說如果人類的意識不能經過實踐的檢驗,那麼它往往會給你帶來更大的困惑。」
「謝謝您的指導。」
「不用客氣,那個叫劉暢的孩子也是這樣……唉,原本她的情況已經有了很大的好轉,怎麼會突然間做出這樣的極端行為來?」崔老師一臉惋惜,從她的口氣中,我能聽出自責的意味來。
「最近發生了很多事,她可能沒有告訴您,這其中的緣由比咱們所想像的要更複雜。聽您的意思,她也是自省意識強的人嗎?」
「非常強,這個女孩的精神世界極其豐富。她來接受諮詢的時候,更像是來求證自己內心意念的。各種心理意象和對這些意象的表裏解釋形成了一個非常完整的系統構架……哦,我換個說法吧。」
崔老師看到我一臉茫然,忽然意識到過於專業的表述無疑是對牛彈琴,於是輕輕咳丁兩下重新說道:「這個女孩在學校裏應該話不多吧?」
「是的,她素質很出眾,人緣也很好,但的確話不多。」
「表面上看,她具有很強的社會適應能力。」崔老師拿出一張紙說,「這是她的明尼蘇達測試量表,按照規定不能直接讓別人看,我可以把其中一些值得參考的訊息告訴你。」
我點頭表示理解。明尼蘇達多項人格測試是美國明尼蘇達大學教授哈瑟韋和麥金力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制定的一套量化試題,通過數百道問題來反映受試者人格、心理和精神狀態等情況。
崔老師說:「但她的測驗的效度量表結果中『詐分』偏高,說明諮詢者心理偽裝傾向較強,此外她還經常受到重複出現的思維,及一定程度的抑鬱症狀干擾。同時,她有嚴重的焦慮感,並產生了明顯的強迫症狀。」
「強迫?她有甚麼樣的強迫表現?」
「她的潔癖非常嚴重。」
聽了崔老師的話,我突然想起嚴峻在尋找劉暢時,也曾經說過類似的話。
「潔癖?有多嚴重?」
「這個孩子對洗手有着強烈的需求,摸了椅子把、桌子等任何東西之後,要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去洗一次手。我在注意到這點後嘗試着深入瞭解,在某次她準備洗手前立即叫住她,用提問題來打斷她接下來的動作。她出於禮貌沒有離開,但很明顯在接下來的談話中產生了注意力不集中、煩躁不安、回答錯誤等情況。」
「這……這說明甚麼問題?」
「強迫是一種應激行為,發於神經衝動,源於潛意識裏潛在的焦慮感,這種焦慮感一般是由過去的不愉快,或者痛苦的經歷導緻的。當事人不願意回憶起來的負畫經歷被壓抑在內心深處,通過聯想、幻覺的扭曲後以一種改頭換面的形式出現在具體行為中。他們往往困擾於一些莫名其妙的衝動,譬如反複洗手、反複檢查門鎖、自省自責等,經過挖掘他們的受創經歷不難發現,這些強迫行為都和過去經歷中的某個片段有關係。
「我這裏曾經有一個諮詢者總是強迫性地反複檢查門鎖。經過挖掘過去的經歷得知,他在同年曾經因為不鎖門被母親狠狠地責罰過,某次又從電視上看到一戶人家因為門沒有閉好被洗劫一空的新聞。這則新聞便成為他強迫症的引子,緻使他此後凡外出都要把門鎖檢查至少五遍。
「對他來說,這則新聞激起了過去的痛苦回憶,在潛意識中把鎖門這個簡單的動作在內心扭曲成了一種和痛苦有關的意象,同時將人生中所有的挫折和不順也都與其聯繫起來。所以他便將現實中的各種壓力轉移到鎖門這個意象上去,導緻強迫性的反複動作。」
「那麼,劉暢反複洗手是因為小時候受到責罰的原因嗎?」
「剛開始我也是這麼想的,但和別人不同的是,她的洗手強迫症狀是在最近才出現的。」
「最近?」
「剛開始,她只足來解決失眠、抑鬱利消化不良問題的。」
「劉暢是甚麼時候開始在您這裏諮詢的?」
「快半年了吧。」
「她以前從沒有出現過強迫性的表現嗎?」
「其實心理障礙的分類只是為了在治療上體現側重點,其本質都是相通的。就拿劉暢來說,雖然她一開始是被強迫症所困擾,但她平時表現出來的謹慎、周到本身就是—種強迫性的偽裝,但沒有體現在具體行為上,所以我主要以催眠治療和心理疏導為主。
「但就是在近期,她的情況急轉直下,從九月份開始出現精神恍惚、注意力渙散,並且出現了對清潔的強迫性要求。」
「等等,您說她足從9月份開始的嗎?」我連忙打斷崔老師的話。
「是的,大概是從9月……」崔老師翻了翻日曆說,「12號,這之後她還來過三次,情況一次比一次糟糕,並且也不再像以前那樣配合,更像是來混時間的。」
我低着頭沉默起來,劉家命案之前,劉暢的表現都很正常。她心裏也許有解不開的鬱結,在心理醫生的介入和幫助下,雖然精神狀態並沒有完全恢復健康,們社會適應良好。們從劉家命案那天之後,她像被剪斷了繩子的風箏,在空中失控,劇烈飄飛搖擺。
「崔老師,我其實也是覺得她最近才不太正常的。她以前不怕黑的,但是最近她開始怕黑。您能結合您的觀察,給我提供一些可供參考的判斷嗎?」
「怕黑咧,這個倒沒聽她提過……」崔老師皺着眉頭,旋即說道:「我認為,最近在她身上發生了某些比較嚴重的事情,刺激了她受創的記憶,並加重了病情。」
「能判斷出來是甚麼事情嗎?」
「我們是諮詢師,不是偵探,怎麼可能知道這個?」
「不好意思……」我撓撓頭,也明白這是強人所難,但又有些不死心地問道:「崔老師,能不能通過您的專業經驗來猜想一下,在短時間內突然出現了反複洗手的潔癖、怕黑、幽閉恐懼、精力渙散等等症狀,有可能是被哪類事情引起?」
崔老師有些無奈,輕輕嘆了口氣:「我能理解你對學生的關心。不過你所說的這些,就有些接近警察的工作範疇了。」
「讓您為難了……」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強迫和恐懼所針對的意象,是可以體現部分現實的,畢竟它們本身就是現實在人心中的投影。但考慮到每個人的經歷、背景、受教育程度等千差萬別的文化因素,從心理層面的還原就變成了一項幾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對同一個物體或者現象,不同的人心會有不同的意念投射。」
「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我喪氣地喃喃道。
「是這個意思。不過,還是會有些人人相通的規律,譬如說反複洗手,你可以將其解讀為『擺脫』的意思。」
我猛地抬起頭來看着崔老師,等待着她下一步的解讀。
「只是可能而已,這點無法完全確定,但反複洗手的行為類似一種精神上的自救,意味着當事人對自身肉體的強烈否定。特別是女孩,可能將其同自身的『不潔』感聯繫在一起。
「就洗手這個具體行為來說,在這半年我對她的分析之中,沒有發現能直接誘使潔癖症出現的線索。考慮到這點,也許……只是也許,近期她身上發生了某些她自己認為是骯髒的事情,於是這股強烈的負面情緒就轉向了自身,產生自棄自恨的念頭。」
崔老師的—席話在我心裏掀起了巨大的波瀾。無法擺脫的、骯髒的事情……我感覺自己越來越接近自己最不想看到的那個結果。
「至於短時間內突然怕黑……根據幾個療程中對她的瞭解,我倒不太傾向於認為這是心理的舊患,更像是急性的應激反射,或許近期的某個黑夜裏,她真的遭遇了甚麼嚴重的、可怕的事件。」
我們同時沉默了下來,崔老師似乎也在為自己剛才那句話而吃驚。
「劉暢甚麼時候能醒來醫牛說了嗎?」她問道。
「沒有,尚在觀察中。她因為失血過多,影響到了大腦供氧。」
「唉,真讓人心疼啊,那麼好的孩子,最近到底是遇到甚麼了?」
「崔老師,劉暢她是不是戀父情結比較重?就我所接觸到的……她們母女關係似乎有些冷漠。」
「做諮詢的時候我專就家庭問題探究過。她的父親去世得早,母親在外面做生意,是女強人的類型。劉暢平時的表現和做派可以看作是對母親的一種模仿,一種渴望獲取同樣力量的追求。從這個意義上二講,在劉暢的精神層面,父親與母親的身份是不明確的。」
同崔老師又聊了人概十來分鐘,她還有預約的諮詢者,我也不方便繼續打攪。我們約好在劉暢醒來後立即通知她,以便及時進行危機心理干預。
在送我出門的時候,崔老師說:「成長本來就是一件危險的事,有人墜入深淵,有人展翅高飛。相信她自己的力量,讓她去面對自己的命運。痛苦是不可避免的,帶來痛苦的是生活,治癒痛苦的最好良藥也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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