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保健院的大門,我突然徹底明白了劉暢對劉紹岩追逐不捨的心理動機。從崔老師提供的訊息,以及院辦秘書小趙關於劉暢母親的評價,我明白了這是一個不完整的家庭,溫暖體貼卻不幸早逝的父親給劉暢留下了無盡的遺憾和一個填不滿的感情空洞;強勢幹練卻冷漠疏遠的母親讓她早早體味了人生的孤獨和寂寥。
在這種一邊倒的感情失衡下,劉暢不得不長期忍受着抑鬱的折磨。不可否認,如果要尋找一個父愛的替代品,恐怕沒有比劉紹岩更合適的對象了。他高大俊朗、談吐儒雅,同時也受到蠻橫妻子的長期壓制,兩人就如同在寒風中互相依偎取暖的人,迅速淪陷在彼此的懷抱裏。
此時,正好有陣涼風從近旁的湖面上掠過,吹皺了一汪清波,岸芷汀蘭、銀鱗爍爍。那被池水散射開來的七彩微光像摔碎了的鏡子,一片一片地刺進我眼睛裏,嵌在視線的遠方。向這個世界望去,我滿眼疼痛。
按照劉暢遺下記事簿封皮上廣告所示的地址,我來到城東的建設中路,這裏是雲嶺市最大的輕工業產品和家裝建材集散市場所在地,四下裏人聲鼎沸、車水馬龍。我從人流中擠到原糧食局,現糧油食品公司旁邊的小院裏,這才稍稍清靜了一些。這院子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是糧食局的辦公樓,後來糧食局撤銷,改組成立糧油食品公司後,這棟老樓也就被外租給了各個商家。
長樂傢俬用品店在一層,一扇大玻璃門左右洞開,裏面擺滿廠各類製作精美的歐式家具,一個衣着套裝的漂亮女孩立即迎了上來。她大概以為我是來訂購家具的,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給我推銷一套床具。我耐心聽她說完後,自稱是雲嶺市財經大學杜藍女士的親戚,最近剛剛裝修完房子,聽說這裏家具不錯便來看看。
店裏的客戶經理很快想起了杜藍的名字,告訴我在一個多川前,她從店裏訂購了一批價值不菲的家具,因為房子尚未裝修完畢,杜藍就先交了訂金。
聽完那個業務經理的話,我進一步確定了昨晚在醫院裏,自己關於案發當晚劉暢前往西三樓的猜想。
杜藍大概是從王立新那裏得知了丈夫和劉暢之間的事情,在9月7日下午,兩口子大鬧一場。但她大概真的是貪婪到了一定境界,居然將劉暢叫到家中勒索錢財。證據就是這個記事簿上的賬號。杜藍應該是隨手在記事簿上面寫下10月20日的最終期限和自己的賬號。因為說的是見不得人的事,所以她才會在那天一反常態得安靜。
想到這裏,杜藍那具扭曲的屍體在我心裏再沒有一絲恐怖的意味,我反而開始後悔那天沒有在她臉上踏兩腳。
死有餘辜!
直到當晚11點50分左右。一直在隱忍的劉紹岩終於無法遏制住自己的暴怒,與妻子發生激烈衝突。在爭鬥中,杜藍遭遇擊打並昏迷倒地。劉紹岩在護送劉暢出門的同時,恰好撞見了路過的我,所以他才會在那時表現得驚慌失措,並將門迅速關上。而我恰好看到了地闆上的杜藍。
這個時候的杜藍死了嗎?
這個問題異常重要,直接關係到劉暢在本案中的作用。
僅僅按照常理推測,劉暢極有可能被視為殺害杜藍的共犯。
但我立即否定了這個想法。
嚴峻告訴我,杜藍的緻命傷是腦後鈍器重擊,而我那晚聽到的卻是物體撞牆的聲音。法醫能通過屍體的創傷輕易辨別兩者間差別。也就是說,劉紹岩僅僅是出於暴怒,揪着妻子的腦袋撞牆,並緻其昏迷。
一如我之前堅信的,他毫無必要,也毫無動機在妻子倒地之後,還要繼續拿出鎯頭敲擊對方後腦,這種趕盡殺絕的事絕不是劉紹岩能幹出來的,況且身旁還有外人在,劉紹岩就算發了瘋也下不去這個手。
那麼只有一個可能,在劉紹岩帶着劉暢悄悄下樓離開之後的某個時間裏,潛伏在兩三樓裏的真兇潛入其房間,對兩人實施緻命的襲擊。
無論哪種可能,都是在劉暢離開之後發生的。
劉暢是無辜的,她是貨真價實的受害者。
我的心境立時輕鬆下去,還裝模作樣地在家具店裏轉悠起來,對着各色商品評頭論足,給那個慇勤的客戶經理留下了「難伺候」的惡劣印象。
回到醫院時,那個叫小工的年輕警察已經離開,接他班的人是另一張新面孔,穿着便裝坐在離病房不遠處的椅子上。當我走來的時候,他還有些警惕地盯着我看。
孫旭東一直沒走。值班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但他固執地用「做人要仗義」之類的話來推託。看着他烏青的眼圈和包圍着瞳孔的血絲,我出門買了些麵包和幾瓶補充體力的功能型飲料放在旁邊。
「顧老師,劉暢她現在沒法喝這個吧?」
「這是給你的。」
「我不用。」
「甚麼不用。你小子今天吃早飯了嗎?午飯呢?是不是也想推進去搶救一下?」
孫旭東陰沉了半個白天的臉終於掛上了點兒感激的笑意,拿起食物和飲料。往常胃口像無底洞般的他,這會兒卻跟小姑娘似的一口一口地小啃慢酌。我拍拍他厚實的肩膀,說:「能做的咱們都做了,剩下就看她自己的了。」
「這不應該是她咧,這真不應該是她啊!」孫旭東把食物放下,閉着眼睛沮喪地說道。
「耐心等吧,等她醒過來好好教訓她一頓。」
「顧老師,你說我是不是……」孫旭東苦着臉抬頭看向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是不是對她關心不夠?」我直接替他說了出來。
孫旭東居然臉紅了,硬撐着面子點點頭。
「你想多關心?關心到甚麼程度?」
他嗓子裏「嗯嗯」兩聲,有話卻又憋不出來,我把飲料再次拿起來遞給他,說:「盡自己的本分,做能做到的事情就行了。劉暢很內秀,她心裏的話是不會輕易說出口的。無論是作為同學,還是作為朋友,你都盡到心了,沒人責怪你。」我朝病房那邊示意了一下,「她也不會,你們的未來還長着呢。」
這句話說完以後,孫旭東臉上浮現出有些激動,又有些釋然的笑容。似乎是覺得這個場合笑出來不合適,又趕忙繃緊臉上的肌肉,把那笑容擰成一股小得意、小竊喜。
我哼了—聲:「瞅你那點兒出息,現在給我回學校睡覺去。」
趕跑了孫旭東後,那個昨晚給劉暢做急救的醫生雙手插兜走到了我身邊。
「你是顧老師吧?」
「哦,您好。這兩天真是謝謝您了,還不知道怎麼稱呼?」
「不客氣,這也是工作。我姓許。」
「許醫生,劉暢的情況現在怎樣?」
「這個……也是我正想跟你談一下的。」
許醫生話裏面透着某些不那麼令人愉快的氣息。這些日子我受夠了這樣隱晦的暗示和吞吞吐吐,所以一聽便能察覺出來。
「怎麼?」
「這個女孩子,最近是不是經歷過甚麼情感上的創傷……我是指男女方面的。」
「具體我也不太清楚。」
「哦……」
「您想說甚麼就儘管告訴我,我可以負責。」
「嗯,其實這都是預料中的事情,有了無法承受的後果,這個年紀的小女孩做出極端行為不足為奇。」
許醫生越說越讓我迷糊,終於忍不住開口逼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她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