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向你取證的時候,我就感覺你和其他人不一樣。怎麼說呢?你年輕,說單純也好,說熱血也好,身上有股子書劍之氣,不是那種舔領導屁眼,只求自保平安的庸瑣小人。事實證明我的確沒有看走眼,本來只是期望你能將一些和西三樓有關的情況側面反映給我,沒想到你跟打了雞血似的,在沒有任何支持的情況下獨立追查起來,還搞得有聲有色,實在是讓我刮日相看。」
嚴峻好像說到了甚麼特別有趣的事情,閉起眼睛笑個不停。
「明知對自己沒有好處,甚至還遇到了生命危險,你卻咬緊了不鬆口,要說劉家命案是我破的實在羞愧,關鍵性的線索、證據,特別是對真兇詭計的探查和揭露全都有賴於你。」
「我是怕學生吃虧……」嚴峻的誇讚之詞反而讓我不好意思起來,吞吞吐吐地答道。
「你是個好老師。」他說。
這句話從嚴峻嘴裏說出來,與劉暢、林雪涵他們說出的相比又是另一番意味。
這是來自另—個男人的肯定。
「上次我說你適合當警察。其實我是真的想過,如果你來我這裏拍檔就好了。」
我知道嚴峻這話是對我的稱讚,但心裏卻暗想,要是真讓我去做你這花樣百出的老狐狸的手下,還不如天天跟宋遠哲之流槓勁呢。
「在這之後,我將1986年那起兩三樓命案的種種疑點,以及劉家命案與之種種聯繫,特別是吳豐登任刑偵支隊長時脅迫證人、篡改證供的事情一併彙報給了省公安廳和省教育廳的督察專員。由於今次我準備充分,舉證翔實,他們也非常重視,迅速上報省公安廳。省廳又向省政法委做了彙報,省政法委當即指示督察專員就吳豐登涉案問題秘密展開調查,結果居然將吳豐登在擔任市公安局副局長時為黑惡勢力做保護傘的事事情又挖了出來。」
「這麼順利?」
「還記得我給你說過的事情嗎?當年省紀委早就想調介吳豐登了。」
「嗯,還有個犟脾氣的寫了整整四年的舉報信。」
「今年也是,在劉家命案前一個月,省公安廳就收到了關於吳豐登問題的實名舉報。」
「上次不是無疾而終嗎?」
「今次是實名舉報,舉報材料裏面不僅有吳豐登涉黑的具體事實,還有部分受害者的證供及簽名。此外還包括了吳豐登參與1976年械鬥案件殺人傷人的詳細經過。加上在劉家命案偵破過程中,我又反複向工作組舉證彙報的力量。而宋遠哲屍體旁那封蘇嘉麟的舉報信和關於1986年案件的陳述材料也起了重要作用。省政法委和省公安廳方面迅速做出決定,立即對吳豐登涉黑、涉案的情況展開調查。」
「這真叫現世報啊。」
「你猜那封舉報信是誰寫的?」
「我怎麼知道?是吳豐登的曾經政敵吧,或者是被他後來傷害過的人?」
「不,這個人平時和吳豐登沒有任何來往,連警方也查不出他們之間到底有甚麼聯繫。」
我猛地抬起頭來。
「難道……」
「就是你那個甘老師。」
「怎麼會是她?」
「從跡象上來看,她盯着吳豐登不是一天兩天了。那個在吳豐登擔任市公安局副局長期間,連續四年向省紀委投送匿名舉報信的就是她。從去年開始,她又假稱省裏調查組的名頭,在數年時間裏秘密走訪,獲得了大量第—手材料……」
「說到這裏,我總覺得甘老師的作案動機似乎有些問題。」
「哦?你說。」嚴峻眯起眼睛,似乎也來了興趣。
我再次提起甘老師關於1986年之前那些故事,說:「為好友報仇總會有個限度,她還有太多條路可以選擇,為甚麼會心狠手辣到這個地步?不惜連殺四人以達到目的。」
嚴峻摸摸下巴,說道:「沒錯,如果甘俊英想得到蘇嘉麟的愛情,她在當年的事件裏面扮演的角色也未免太過於極端。就我看來,彷彿她的每一步行動似乎是認準了要弄死宋遠哲似的。」
「你為甚麼這麼想?」
「甘俊英講到陳潔結束休假返校之後,曾經對你說『時機成熟了』。這句話就很值得玩味,到底是甚麼時機成熟了?乍一看,似乎是甘俊英決定了要在此時出賣好友的秘密,欲圖讓蘇嘉麟嫌惡陳潔的不貞,但這樣的目的在陳潔懷孕、回家期間的任何一個時刻都可以達到。」
「所以甘老師的目的並不是蘇嘉麟。」
「依我看,她從一開始就盯上宋遠哲了。從陳潔懷孕到慫恿蘇嘉麟舉報,她一步步都是在利用朋友搞翻他。」
「奇怪了,甘老師跟宋遠哲哪來這麼大仇?」
「那份陳述材料是前天才得到的。劉家命案和1986年命案剛破,這中間又橫插進來吳豐登的案子,現在忙得不可開交,暫時還顧不上調查甘俊英與吳豐登之間的淵源。」
「吳豐登沒有交代出甚麼有價值的東西嗎?」
「他壓根就不認識甘俊英。」
嚴峻接着說:「在搜查吳豐登居所的時候,找到了一個筆記本,裏面細細地登記着這些年他進行賄賂餽贈的賬目。」
「他寫這個幹嘛?不是授人以柄嗎?」
「呵,各人送禮輕重有別,拜託幫忙的事情和目的也不同。他是靠這個賬目來評估自己該不該出力,出力又要出多少。那賬目裏每一條後面都寫着來人求托的事務,在這其中記着兩個很有趣的諢名。」
嚴峻有滋有味地嘬着香煙,輕輕朝空中噴了一口,說:「一個是『刀子』,另—個是『狗子』。」
「狗子?」我有嶼詫異地盯着嚴峻的眼睛,「這又是個甚麼來頭?」
嚴峻輕輕用鼻子哼了哼,說道:「你猜宋遠哲在雲嶺財大參加工作之前是幹甚麼的?」
我似乎知道他的意思,有些試探性地反問道:「黑社會?」
「雖不中亦不遠矣。」他拍拍我的肩膀道,「你們的宋副校長就是那個『狗子』。他倆在1972年就認識了。那時候吳豐登還是雲嶺市公安局的一名普通民警,整天帶着一幫狐朋狗友胡作非為。」
「你們沒有紀律嗎?」
「我問你,1972年是甚麼時候?中國在搞甚麼?」
我突然意識到那時候「文革」還沒有結束。
「他那幫小兄弟裏,跟他跟得最緊的就是宋遠哲。」
「難怪宋遠哲和吳豐登關係會這麼鐵。」
「在吳豐登的筆記本裏,『狗子』的諢名後面一樣有些備註,多是互相拜託幫忙的瑣事。但從1992午開始,『狗子』拜託吳豐登幫他活動省裏和市裏教育系統的門路,並直言以雲嶺財大校長為目標。」
「難怪他會突然間升的這麼快……」我自言白語道。
「所以說,背靠大樹好乘涼,一個好漢三個幫。你還是太年輕!要潛心修煉,多琢磨琢磨這些社會上的門道,說話做事別再那麼純情了。」嚴峻以一副人哥的派頭指點着我。
「哈哈,要我說,吳豐登最大的錯誤不是胡作非為,違法犯罪,而是招惹了你這活閻王。」我笑着調侃道。
「宋遠哲還不是一樣,惹老不惹小,得罪誰不好,非跟你這精力過剩的小年輕過不去。」
我倆哈哈人笑起來,笑聲裏有發自肺腑的快意,雖然直到現在我也沒搞明白這傢伙到底算不算真朋友。
「但省公安廳這麼快就做出反應,還是有些太快了。政府機關做事不是很嚴謹低調的嗎?」
「你是說這件事情太戲劇化了嗎?近一兩年來,吳豐登大概感覺之前省紀委要調查他的風頭過去了,就在商界又東山再起,行事越發張揚,大肆籠絡打手,以暴力手段控制和擾亂市場秩序。有一個富商和他在生意上起了衝突,他便派人把對方裝進麻袋沉到蓮雲水庫裏了。」
「這也太狠了!」我倒吸一口冷氣,暗自慶幸自己沒有進入吳豐登這種混世魔王的視線。
「省裏對他的種種劣跡醜行不是沒有察覺,全憑他上上下下栽培的各種勢力和眼線彼此策應援護才得以倖免,以至於每次針對他的調查都會走漏風聲,最後因取證不足而不了了之。」
「那你以前怎麼不出擊?」
「出擊?說你嫩你還不服氣,這裏面的水有多深你還沒體會到?」
「如果不是劉家命案的牽動,那吳豐登還要囂張到幾時?公序良俗、是非正義又有誰來維護把持?」
「正義?我的顧老師,你以為正義是甚麼?是內褲外穿滿世界亂竄的超人?我告訴你,正義是陰險的,正義是卑鄙的,正義是最深藏不露的東西。」
嚴峻說得我啞口無言,自己也曾經滿腔熱血,幻想能像騎士一樣保護好劉暢、邢然、林雪涵她們這些柔弱的公主,卻一次次地被真相震驚,一次次眼睜睜地看着她們受傷害卻懵然不知。
「嚴峻,你能不能別總是那副不近人情的樣子?我知道你比我年紀大很多,但咱們的年齡鴻溝還沒大到無法彼此理解的地步。就像這劉家命案,你一開始跟我說明需要協助不就完了?非要裝模作樣地擺個譜,是覺得我信不過,還是覺得丟面子?」我毫無顧忌地把心裏的不滿說了出來。
嚴峻聽了卻不以為忤,說:「顧念,你知道警察是甚麼嗎?」
「執行公務,維護社會秩序,和為非作歹之徒做鬥爭。這麼說對不對?」
「不是不對,而是你對警察的困境沒有切身體會。秉持公序良俗的正常世界,就像圍在森林中間的一個小村莊。夜深入靜的時候,也就是森林裏群魔亂舞之時,整個村莊進入了夢鄉,但有牧人依然不能睡覺,甚至不能閉眼。他得站在圍欄邊上,做警戒,發警告,得親手把那些奇形怪狀的惡鬼怪物揪住。他不能嫌噁心,嫌髒,不能怕受傷,怕死。警察就是這個村莊裏不能睡覺的守夜人。要想在黑暗裏看得清,你就要與這黑暗融為一體,有些人倒下了,有些人墮落了,但總要有些人堅持住。堅持住的這些人要更加謹慎,因為有些夥伴已經從裏面變成了妖怪,所以他既要讓這些人相信他也是妖怪,又要讓村裏的人相信他不是妖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嚴峻的比喻有些悲壯,還有些無奈。我看着他臉上的蜘蛛狀傷疤,有股熱騰騰的血氣在胸喉間悄悄奔流起來。雖然他總是倚老賣老,指摘我年輕、單純甚麼的,但這番話卻流露了他的胸臆。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嚴峻也是個單純的人。
我點了點頭,說:「我要謝謝你,至少要替劉暢謝謝你。」
「讓她別忘了我那件襯衣。」嚴峻爽朗地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