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月陽光明媚的一天,伊菲麥露決定停止假裝美國口音,同一天,她遇見了布萊恩。那口音本身沒有破綻。通過仔細觀察朋友和新聞播報員,她已學得爐火純青,含糊的t,圓潤捲舌的r,用「這麼說」來起頭的句子,還有流利的回應「噢~真的嗎」,但那口音是有意識強裝出來的,是一種靠意志完成的行為。那需要費一點力,扭動嘴唇,彎曲舌頭。假如她慌亂失措、恐懼,或在著火時猛然驚醒,她會記不起怎麼發那些美國音。因此她決意停止,在那個夏日,在戴克生日的那個週末。促使她做出這個決定的,是一通電話推銷員的來電。她在她位於春園街的公寓裡,她在美國第一個真正的家,她獨自一個人的家,一居室,水龍頭有點漏水,暖氣很吵。剛搬進來的幾個星期裡,她感覺步伐輕盈,整個人神清氣爽,因為她打開冰箱,知道裡面的每樣東西都是她的,她清洗浴缸,知道不會在下水口發現一叢叢教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外國室友的頭髮。「理論上,與真正的阿飛區隔著兩條街。」公寓的管理員賈邁勒這麼表述,他提醒她從屋裡偶爾會聽見槍聲,可雖然她每晚開著窗,神經緊繃,豎起耳朵,聽到的只有夏末的聲響,駛過的汽車裡的音樂,孩子們玩耍時興高采烈的歡笑,他們母親的喊叫。
那個七月的早晨,她已收拾好週末去麻薩諸塞州的旅行袋,正在做炒雞蛋,這時,電話響了。來電顯示是「未知號碼」,她猜想可能是她父母從奈及利亞打來的。可結果是電話推銷員,一個年輕的美國小夥,推銷更優惠的國內和國際長途電話費率。通常,遇到電話推銷員,她總是直接掛斷,但那人的聲音有點特別,使她關了爐子,拿著聽筒不放,那聲音洋溢著青春,未經試煉,未經考驗,有些微顫抖,一種激進、但絲毫沒有侵略性的客服人員的友好;好像他雖然嘴上說著培訓時教他說的話,心裡卻擔憂得要命,生怕冒犯她。
他問她的生活怎麼樣,她所在城市的天氣怎麼樣,並告訴她鳳凰城相當熱。那可能是他第一天上班,電話耳機不適地插在他的耳朵裡,他隱隱希望他打去的人不在家,無法接電話。由於對他產生了奇特的同情,她詢問如果打往奈及利亞,他是否有比一分鐘五十七美分更優惠的費率。
「請稍候,我查一下奈及利亞。」他說,而她回去繼續炒她的雞蛋。
他回到電話上,說他的費率一樣,但沒有其他她要去電的國家了嗎?墨西哥?加拿大?
「唔,我有時打往倫敦。」她說。那年夏天吉妮卡在那裡。
「好的,請稍候,我查一下法國。」他說。
她噗哧笑出聲。
「那邊有什麼有趣的事嗎?」他問。
她笑得更厲害。她張開嘴,想直言不諱地告訴他,有趣的是他推銷國際電話卡,卻不知道倫敦在哪裡,可有東西讓她忍住了,想像他的模樣,大概十八九歲,體重超重,粉撲撲的臉,周圍有女孩子時會羞怯不安,沉迷於電子遊戲,對矛盾交織、一團亂麻的世界一無所知。因此她說:「電視上在放一部逗噱的老喜劇片。」
「哦,真的嗎?」他說,他也笑了起來。那令她心碎,他的青澀。當他再度回到電話上,告訴她法國的費率後,她向他道了謝,說這比她現有的費率便宜,她會考慮更換營運商。
「什麼時候方便再打電話給你?假如合適的話……」他說。她想知道他們是否有抽成。倘若她真的更換她的電話公司,他的薪水是否會多一點?因為她願意換,只要對她沒有損失的話。
「晚上。」她說。
「能請問一下你的名字嗎?」
「我叫伊菲麥露。」
他分外小心地重複了一遍她的名字。「這是一個法國名字嗎?」
「不。是奈及利亞的名字。」
「所以你的老家是在那裡?」
「對。」她把雞蛋盛到盤子上。「我在那裡長大的。」
「哦,真的嗎?你來美國多久了?」
「三年。」
「哇。太厲害了。你聽起來完全像美國人。」
「謝謝。」
唯當掛上電話後,她才開始感覺一股迅速升起的羞恥像汙點般蔓延至她的全身,為自己向他道謝,為把他的那句「你聽起來像美國人」製成花環掛在自己的脖子上。為什麼聽起來像美國人,是一種稱讚、一種成就?她贏了;克里斯蒂娜·湯瑪斯,在面無血色的克里斯蒂娜·湯瑪斯的目光下,她曾畏縮得像隻鬥敗的小動物,如今她會用正常的語速對她講話了。她贏了,的確,但她的勝利是個氣泡。她一閃即逝的成功,在餘波中留下一個廣闊、充滿回音的空間,因為她已經太長時間採用一種不屬於她自己的聲調和生存方式。就這樣,她吃完雞蛋,決心不再假裝美國口音。那個下午,在三十街火車站,湊向美鐵櫃檯後面的女子時,她第一次不用美國口音講話。
「我能買一張去黑弗里爾的往返車票嗎?回程是週日下午。我有學生特惠卡。」她說,因自己在說到「特惠」時把t發得毫不含糊、說到「黑弗里爾」時沒有把r捲舌而湧起一陣得意。這才是真實的她,這是她在遇到地震從沉睡中驚醒時所會用到的說話腔調。不過,她決定,假如那位美鐵的售票員由於她的口音而把語速放得特別慢,像對白痴說話一樣,那麼她會拿出阿博先生的腔調,她上中學時參加辯論會期間學來的那種矯飾、過分仔細的發音,當時,留著鬍鬚的阿博先生,扯扯他磨損的領帶,用卡帶機播放錄下的英國廣播公司的節目,然後讓全體學生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單詞的發音,直到他滿臉堆笑,高呼「正確!」為止。她還會,配合阿博先生的腔調,微微揚起眉毛,擺出一副她自認為的傲慢的外國人姿態。但這些一樣都不需要,因為那位美鐵售票員的講話語速正常。「我能看一下你的證件嗎,小姐?」
所以她沒有用到阿博先生的腔調,直至碰見布萊恩。
火車很擠。就她目光所及,布萊恩旁邊的座位是那節車廂裡唯一空著的,上面放的報紙和果汁似乎是他的。她停住,指指那個座位,但他的目光一直平視前方。在她身後一名女子正拉著一個沉重的行李箱,列車長在播報,所有個人物品不得放在空座位上,布萊恩看見她站在那裡——他怎麼可能沒看見她呢?——但他卻什麼也不做。於是,她的阿博先生的腔調出來了。「對不起。這些是你的嗎?你可以把它們拿開嗎?」
她把旅行袋放在頭頂的行李架上,然後落座,僵硬地,捧著她的雜誌,身體靠向走道一側,與他保持距離。火車開始行進時,他說:「真抱歉,我沒有看見你站在那裡。」
他的道歉令她吃了一驚,他的神情如此誠懇真摯,好像是做了什麼更無禮冒犯的事。「沒關係。」她說,莞爾一笑。
「你好嗎?」他問。
她已經學會用那種唸經似的美國口吻說「好—你—好—嗎?」可這次她說:「我很好,謝謝。」
「我叫布萊恩。」他說,然後伸出手。
他看上去個子很高。一個膚色和薑餅一樣的男人,身材是那種精瘦、勻稱的類型,最適合穿制服,任何制服。她當即看出他是非裔美國人,不是加勒比海人,不是非洲人,父母也不是從這兩個地方來的移民。她不是每次都能分清。有一次她問一位計程車司機:「這麼說你是從哪裡來的?」用一種會意、熟絡的語氣,肯定他是從迦納來的,結果司機一聳肩說「底特律」。但是在美國待的時間越長,她越來越善於辨認文化在人們身上印下的蛛絲馬跡,有時通過外表和步態,但大多時候是通過風度和舉止。對布萊恩,她很有把握:他是黑人後裔,他父母的祖先是幾百年前來到美洲的。
「我叫伊菲麥露,很高興認識你。」她說。
「你是奈及利亞人?」
「是的,我是。」
「奈及利亞的布爾喬亞。」他說,微微一笑。在這番揶揄她、稱她是有權有勢階級的話語中,含有一種意外、直接的親暱。
「正如和你一樣的布爾喬亞。」她說。此時他們邁入了互不相讓的挑逗中。她靜靜地打量他,他穿著淺色的卡其褲和藏青色的襯衫,這種搭配,是用了恰如其分的心思而挑選出來的;一個會照鏡子但不會照太久的男人。他對奈及利亞人有所了解,他告訴她,他是耶魯大學的助理教授,雖然他的興趣主要集中在南部非洲,但奈及利亞人無處不在,他對他們怎麼可能不了解呢?
「怎麼說來著,每五個非洲人裡就有一個奈及利亞人,是嗎?」他問,依舊面帶微笑。他透出幾分兼具嘲諷和儒雅的風範。那就好像他相信他們共同分享一系列心照不宣的固有的笑話。
「是的,我們奈及利亞人四處謀生。我們不得不這樣。我們人太多,地方不夠。」她說,她猛然驚覺他們彼此的距離多麼近,只隔了一條扶手。他講的是那種她剛剛放棄的美式英語,那種讓競選的民意調查人在電話上認定你是白人並受過教育的英語。
「這麼說你的專業方向是南部非洲?」她問。
「不,是比較政治。如果在這個國家唸政治學的研究生課程,你不能只研究非洲。你可以比較非洲和波蘭或以色列,但不能光集中在非洲本身?他們不讓你那麼做。」
他用「他們」,暗示出一種「我們」,指的應該是他們兩個。他的指甲很乾淨。他沒有戴結婚戒指。她開始幻想一段戀情,冬天他們兩個醒來,依偎在白得刺目的晨光裡,喝著英國紅茶;她希望他是喜歡喝茶的美國人。他的果汁,塞在他面前兜袋裡的那瓶東西,是有機石榴汁。一個樸素的棕色瓶子,上面貼著一張樸素的棕色標籤,既時髦又有益健康。沒有化學成分在果汁裡,沒有墨水浪費在裝飾性的標籤上。他在哪裡買的?這不是火車站有售的那類商品。他可能是素食主義者,不信任大公司,只在農夫市場購物,從家裡自帶有機果汁。吉妮卡的朋友大部分都那樣,她厭煩他們,他們的理直氣壯令她感到既惱火又自慚形穢,但她做好了寬恕布萊恩這些虔誠言行的準備。他正拿著一本她看不見書名的圖書館的精裝書,把他看的《紐約時報》塞在果汁瓶旁邊。他瞟了一眼她的雜誌,她後悔拿出來的不是她計劃在回程火車上讀的埃西亞巴·伊羅比[39]的詩集。他會以為她只讀膚淺的時尚雜誌。她突然產生一股不可理喻的衝動,想告訴他,她多麼喜愛優素福·克蒙雅卡[40]的詩,來挽回自己的形象。起先,她用手掌蓋住封面模特兒臉上鮮紅的口紅。而後,她身體前傾,把雜誌插入面前的兜袋裡,略帶不屑地說,女性雜誌可真荒唐,把小骨架、小胸脯的白人女性形象強加給全世界多骨架、多民族的其餘女性,讓她們仿效。
「但我卻常讀,」她說,「像抽菸一樣,對你有害但你還是照抽。」
「多骨架和多民族。」他說,一副被逗樂的樣子,眼中燃起毫不掩飾的興趣。這吸引了她,他不是那種對一個女人有興趣時,故意擺出清高、冷漠之姿的男人。
「你在唸研究所嗎?」他問。
「我大三,在威爾森學院。」
是她的錯覺嗎,他的臉一沉,因為失望,因為驚訝?「真的嗎?你看起來比那成熟。」
「沒錯。來這裡以前,我在奈及利亞上過一陣子大學,」她在座位上挪了一下,決心重拾互不相讓的挑逗,「你呢,正相反,看上去太年輕不像教授。你的學生一定疑惑這位教授是誰。」
「我猜他們疑惑的事大概很多。這是我第二年教課,」他停頓了一下,「你有上研究所的打算嗎?」
「有,但我擔心等我研究生畢業後就不會再講英語了。我認識一個女研究生,朋友的朋友,光聽她講話就嚇人。互文現代性的符號辯證法。那根本不知所云。有時我覺得他們生活在一個平行的學術天地裡,說的是學術語言而不是英語,他們並不真正了解現實世界裡所發生的事。」
「那未免太偏激了。」
「我不知道還能作何感想。」
他大笑,她為自己使他大笑而得意。
「但我懂你的意思,」他說,「我研究的領域包括社會運動、獨裁下的政治經濟、美國人的投票權和代表、政治上的種族和民族,以及競選經費。那是我的經典說辭。其中許多的確是廢話。我給學生上課,我不知道裡面有什麼是對那些孩子有意義的。」
「哦,我相信一定有。我很想去上一堂你的課。」她講得過分殷勤,那並非她所願。無意間,她把自己定位成了潛在的學生。他似乎急於改變談話的方向,也許他亦不想當她的老師。他告訴她,他去華盛頓看了朋友,現正準備回紐哈芬。「這麼說,你是去哪裡呢?」他問。
「沃林頓。離波士頓有一點車程。我的姑姑住在那裡。」
「這麼說,你常來康乃狄格州啦?」
「不常。我從來沒去過紐哈芬。但我去過史丹佛和柯林頓的購物中心。」
「哦,對,購物中心。」他的嘴角微微向下一撇。
「你不喜歡購物中心嗎?」
「除了沒有靈魂、平淡乏味以外?購物中心完美無缺。」
她一向不理解,購物中心——那種在任何一家找到一模一樣店鋪的理念,有什麼不好;她覺得千篇一律的購物中心相當溫馨舒適。瞧他那身精心挑選的衣服,想必一定得去什麼地方購買吧?
「這麼說你是自己種棉花自己做衣服囉?」她問。
他大笑,她也大笑。她想像他們兩人,手牽手,走進史丹佛的購物中心,她打趣他,提醒他這段發生在他們相識那天的對話,抬起臉吻他。在乘坐公共運輸時和陌生人交談,那不是她的天性——幾年後當她開始寫部落格時,她會更加頻繁地這麼做——但她聊啊聊,也許是因為她新換上的屬於自己的說話腔調。他們聊得越多,她越告訴自己,這不是巧合;在她回歸自己說話腔調的同一日遇見這個男人,那意味深長。她像個迫不及待要把自己笑話的笑點講出來的人一樣,忍著笑,告訴了他那位以為倫敦在法國的電話推銷員的事。他沒有笑,而是搖搖頭。
「他們根本不好好培訓這些做電話推銷員的人。我敢保證,他是沒有健康保險、沒有福利的臨時工。」
「是的,」她說,後悔了起來,「我有點為他感到難過。」
「說起來,我們系幾個星期前搬地方。耶魯僱了專業的搬家公司,指示他們把每樣物品從每個人的舊辦公室搬到新辦公室,必須放在和原來一模一樣的地方。他們照辦了。我的書全都排在書架正確的位置。可你知道我後來注意到什麼?許多書的書脊是倒過來的。」他看著她,彷彿想和她共享這種意外,在片刻的空白中,她不清楚那個故事講的是什麼。
「噢,那些搬家的人不識字。」她終於說。
他點頭。「在這件事上,實在有某些東西,讓我整個人崩潰……」他任話音漸漸弱去。
她開始幻想他在床上的表現:他會是個體貼、關愛的戀人,對他而言,情感的滿足和射精同樣重要,他不會嫌棄她鬆弛的肌膚,每天早晨他會心平氣和地醒來。她匆匆望向別處,害怕他說不定已讀出她的心思,那些畫面如此驚人地歷歷在目。
「你想喝啤酒嗎?」他問。
「啤酒?」
「對。餐車有賣啤酒。你要來一瓶嗎?我打算去買一瓶。」
「好的,謝謝。」
她站起身,自覺地給他讓路,期望在他身上嗅到某些味道,可並沒有。他不搽古龍水。也許他抵制古龍水,因為古龍水的製造商不善待員工。她注視他沿過道往前走,心知他知道她在注視他,喝啤酒這個邀請令她歡喜。她曾擔心他只喝有機石榴汁,但倘若他也喝啤酒的話,此時想到有機石榴汁亦成了令人愉快的事。他拿著啤酒和塑膠杯回來,用誇張的手勢為她倒了一杯,遞給她,動作中帶著濃濃的羅曼蒂克之意。她向來不愛喝啤酒。從小到大,那是男人的酒,粗獷不雅。如今,坐在布萊恩旁邊,笑著聽他講他大學一年級第一次真正醉酒的經歷,她發現她是可以喜歡啤酒的。啤酒牙磣的飽滿感。
他說起自己大學時的歲月:在男生聯誼會的入會儀式上吃精液三明治的愚蠢行為;大學三年級暑假環遊亞洲時在中國屢屢被人叫作邁克爾·喬丹;他的母親在他畢業後的那週死於癌症。
「精液三明治?」
「他們對著一片皮塔麵包手淫,你必須咬一口,但不必吞下去。」
「哦,天啊。」
「不過,但願年輕時做了傻事,那樣到年紀大時就不會做了。」他說。
當列車長報告下一站是紐哈芬時,伊菲麥露感到一陣失落的刺痛。她從她的雜誌上撕下一頁,寫了她的電話號碼。「你有名片嗎?」她問。
他摸摸口袋。「我身邊沒有。」
在他收拾他的物品時,他們沉默不語。接著火車戛然剎住。她感覺到,但又希望她的感覺是錯的,他不想留電話號碼給她。
「好吧,那你能寫一下你的號碼嗎,假如你記得的話?」她問。一個蹩腳的玩笑。是啤酒把這些話從她嘴裡推了出來。
他在她的雜誌上寫了他的號碼。「你保重。」他說。臨別時他輕觸了一下她的肩膀,他的目光中有某些東西,某些既溫柔又悲傷的東西,讓她告訴自己,她誤解了他的不情願。他已經想念起她。她挪到他的座位,盡情享受著他身體的餘溫,隔著車窗注視他走過月臺的身影。
到了烏茱姑姑家,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他。可她覺得最好等幾個小時。過了一個小時,她心說去他媽的,然後撥了電話。他沒有接。她留了言。後來她又打過去。沒人接。她打了一遍一遍又一遍。沒有人接。她在午夜時打過去。她沒有留言。整個週末,她不停地打啊打,他始終沒有接起電話。
沃林頓是座寂靜的小鎮,一座安於自我的小鎮:蜿蜒的道路從濃密的樹林中斜穿而過——連主路,當地居民因擔心會招來城裡的外人而不願拓寬,也是曲折而狹窄的——沉睡的人家掩映在樹後,週末,蔚藍的湖上有點點船隻。從烏茱姑姑家餐廳的窗戶向外望,湖水波光粼粼,一種靜謐到讓人無法移開目光的藍。伊菲麥露站在窗旁,烏茱姑姑坐在桌前一邊喝柳橙汁,一邊把她的苦楚像珠寶般亮出來。那成了伊菲麥露每次去的一項慣例:烏茱姑姑把她所有的不滿收集在一個絲線包裡,養護、拋光,等到星期六伊菲麥露去時,趁巴塞洛繆外出、戴克在樓上之際,她會將那倒在桌子上,把每一顆左右翻轉,折射出光。
有時,同樣的事她講兩遍。講她前幾天去公共圖書館,忘了把未還的書從手提包裡拿出來,警衛對她說:「你們這些人從來不守規矩。」講她走進診室,病人問「醫生來了嗎?」當她說她就是醫生時,那位病人變得面如土色。
「你知道嗎,那天下午,她打電話來要求把她的病歷轉到另一位醫生的診所!你能想像嗎?」
「巴塞洛繆怎麼看這一切?」伊菲麥露做了個手勢,涵蓋這房間、這湖景、這小鎮。
「那傢伙就忙著拉生意。他每天早出晚歸。有時戴克整個星期連一眼都看不見他。」
「我訝異的是,你竟然還待在這裡,姑姑,」伊菲麥露平靜地說,「這裡」,她們兩人都明白,她指的不僅是沃林頓。
「我想再要個孩子。我們一直在努力。」烏茱姑姑走過來,站在她旁邊,靠著窗。
木樓梯上傳來劈啪劈啪的腳步聲,戴克走進廚房,穿著一件褪色的T恤和短褲,捧著他的掌上機不放。伊菲麥露每次見到他,似乎都覺得他長高了,變得更加內向。
「你要穿著那件汗衫去夏令營嗎?」烏茱姑姑問他。
「嗯,媽媽。」他說,他的眼睛盯著手裡閃爍的螢幕。
烏茱姑姑起身去檢查烤箱。今早,在他去夏令營的第一天,她同意給他做炸雞塊當早餐。
「姐,我們晚一點還去踢足球,對嗎?」戴克問。
「是的。」伊菲麥露說。她從他盤中拿起一小塊炸雞,放進嘴裡。「早餐吃炸雞塊,夠奇怪的,但這是雞肉還只是塑膠啊?」
「辣味塑膠。」他說。
她陪他走到公車站,望著他上車,窗戶裡是其他孩子白皙的面孔,公車司機過分歡快地朝她揮手。那天下午,她站在那裡,等公車把他送回來。他的臉上有戒備之色,某種近似哀傷的表情。
「怎麼了?」她問,手臂摟著他的肩膀。
「沒什麼,」他說,「現在我們能踢足球嗎?」
「你先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沒發生什麼事。」
「我猜你需要補充點糖分。明天你可能會攝入過量,因為有生日蛋糕。但我們還是吃塊餅乾吧。」
「你用糖賄賂你照顧的小孩嗎?哈,他們真幸運。」
她大笑。她從冰箱裡取出袋裝的奧利奧。
「你和你照顧的小孩踢足球嗎?」他問。
「不。」她說,雖然她間或和泰勒玩一次,在他們家超大的、樹木繁茂的後院來回踢著皮球。有時,當戴克問起她照顧的孩子時,她極力滿足他的童心,向他講述他們的玩具、他們的生活,但她謹慎地不使他們顯得是對她重要的人。
「說起來夏令營怎麼樣?」
「蠻好的。」停頓了一下。「我們組的組長,黑利?她發防晒乳給大家,但她不肯給我一點。她說我不需要。」
她看著他的臉,那張臉上幾乎沒有表情,怪異地沒有表情。她不曉得該說什麼。
「她以為你皮膚黑所以不需要防晒乳。可你需要。許多人不知道皮膚黑的人也需要防晒乳。我給你買一瓶,放心。」她講得太快,不確定自己這麼說是否得當,或什麼是得當的說法,並擔憂起來,因為這件事對他的打擊之大,她已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來。
「沒關係,」他說,「這有點滑稽。我的朋友丹尼笑話這來著。」
「你的朋友為什麼覺得這滑稽?」
「因為就是滑稽!」
「你心裡也希望她給你防晒乳,對嗎?」
「我猜是吧,」他一聳肩說,「我只是想和大家一樣。」
她擁抱他。後來,她去商店給他買了一大瓶防晒乳,她下一次去時,看見那扔在他的櫃子上,被遺忘,沒有用過。
幫助非美國黑人理解美國:美國的宗派主義
在美國,宗派主義活躍興盛。有四種劃分——階級、意識形態、地區和種族。第一條,階級。非常簡單。富人和窮人。
第二條,意識形態。自由派和保守派。他們不僅在政治議題上存在分歧,而且一方相信另一方是邪惡的。兩派間阻止通婚,在極罕見的情況下,若出現通婚,則被視為非同凡響。第三條,地區。北方和南方。這兩方打過內戰,那場戰爭遺下的頑固汙點仍在。北方人瞧不起南方人,南方人憎恨北方人。最後一條,種族。在美國有一道種族等級的階梯。白人永遠在上層,特別是祖先為英國新教徒的白人,又稱WASP;美國黑人永遠在底層;至於中間的,取決於時間和地點。(或如那首絕妙的打油詩所言:假如你是白人,你安枕無憂;假如你不黑不白,堅守別走;假如你是黑人,滾回老地頭!)美國人假定每個人都會掌握自己的宗派主義。但那需要花一段時間才能全部參透。所以在唸大學時,我們有一位特邀演講嘉賓,班上一名同學對另一個人耳語:「哦,我的天啊,他看上去真像猶太人,」並打了個冷顫,一個實實在在的戰慄。長得像猶太人是壞事。我不懂。就我所見,那位男士是白人,和這位同學本人沒太大區別。對我而言,猶太人是個模糊的、《聖經》裡的概念。可我很快領悟了。瞧,在美國的種族階梯上,猶太人是白人,但亦比白人低幾階。有一點混亂,因為我認識這個麥稈色頭髮、長著雀斑、自稱是猶太人的女孩。美國人怎麼看得出誰是猶太人?那名同學怎麼知道那男人是猶太人?我在某處讀到,美國大學以前要求申請人提供母親的姓氏,以確保他們不是猶太人,因為他們不願錄取猶太人。所以,也許那是一個分辨的辦法?通過人的姓名?你在這裡待的時間越長,就越能深諳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