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利亞瑪的新客人穿著牛仔短褲,丹寧布黏在她的屁股上,球鞋和她的上衣一樣是明豔的粉紅色。碩大的耳環輕擦著她的臉蛋。她站在鏡子前,描述她想要的那種玉米壠髮型。
「好像之字形,一條分線在邊上,就這裡,但開始不要加頭髮,編到馬尾時再加,」她說,語速很慢,過於字正腔圓,「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她追問了一句,似乎已然確信瑪利亞瑪沒明白。
「我明白,」瑪利亞瑪平靜地說,「你要看照片嗎?我的相冊裡有那款髮型。」
那本相冊被翻了一通,最後,那位客人滿意地就坐,磨損的塑膠布拉起圍在她的脖子上,她的座椅高度經過調整,瑪利亞瑪始終面帶微笑,一種飽含事事隱忍的微笑。
「我上一次光顧的另一位編髮師,」那位客人說,「她也是非洲人,她可惡地想要燒我的頭髮!她拿出打火機,我跳起來,蕭塔伊·懷特,別讓那女人拿著那東西靠近你的頭髮。於是我問她,那是做什麼用的?她說,我要清理你的髮辮,我說,什麼?接著她試圖向我示範,她試圖用打火機飛快掃過一條髮辮,我衝她暴跳如雷。」
瑪利亞瑪搖搖頭。「哦,那真糟。燒頭髮的辦法不好。我們不那麼做。」
一位客人進來,她的頭髮用一塊鵝黃色的裹頭巾包著。
「嗨,」她說,「我想編辮子。」
「你想編什麼樣的辮子?」瑪利亞瑪問。
「就是普通的小辮子,中等粗細。」
「你要長的嗎?」瑪利亞瑪問。
「不要太長,到肩膀的長度吧?」
「行。請坐。她會為你弄。」瑪利亞瑪說著,指指哈莉瑪,她正坐在後面,眼睛盯著電視。哈莉瑪站起,伸了個懶腰,時間拖得有點長,彷彿是為了表達她的不情願。
那位女士坐下,指著那堆DVD影碟。「你賣奈及利亞的電影碟片?」她問瑪利亞瑪。
「以前賣,但我的供應商破產了。你想要買嗎?」
「不。只是你看起來似乎有很多。」
「有幾部真的不賴。」瑪利亞瑪說。
「我看不了那些內容。我猜我有偏見。在我的國家南非,奈及利亞人以偷盜信用卡、吸毒和做各種瘋狂之事出名。我猜這些電影拍的也是那類東西吧。」
「你是從南非來的?你沒有口音啊!」瑪利亞瑪驚呼道。
那位女士聳聳肩。「我來這裡很久了。那沒太多兩樣。」
「有,」哈莉瑪說,忽然活了過來,站在那位女士身後,「我和兒子剛來這裡時,學校裡的人因他的非洲口音打他。在紐華克。要是你看見我兒子的臉啊?紫得像洋蔥。他們老是打他,打他,打他。黑人男孩就那樣打他。現在口音沒了,一切都好了。」
「聽到那樣的事我真難過,」那位女士說。
「謝謝。」哈莉瑪面露微笑,由於這卓越的成就——美國口音——而傾慕起這位女士。「是的,奈及利亞很腐敗。非洲最腐敗的國家。我,我看電影,但不,我不去奈及利亞!」她朝空中半揮了一下手掌。
「我不會嫁給奈及利亞人,我也不會讓我家裡的任何人嫁給奈及利亞人,」瑪利亞瑪說,然後朝伊菲麥露投去抱歉的一瞥,「不是全部,但他們中很多人做壞事。甚至謀財害命。」
「喲,我不了解那些。」那位客人說,用的是敷衍的溫和語調。
愛莎在一旁觀望,詭祕而不出聲。後來,她對伊菲麥露低語,表情裡帶著懷疑:「你在這裡十五年,可你沒有美國口音。為什麼?」
伊菲麥露不理她,又一次,翻開尚·圖默的《藤條》。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些單詞上,驟然盼望她能使時間倒轉,延遲這趟返鄉之旅。也許她草率行事了。她不該把公寓賣掉的。她本該接受《文匯》雜誌的提議,讓後者買下她的部落格,讓自己繼續當一名有薪酬的部落格作者。萬一她回到拉各斯,發現搬回去是個天大的錯誤,那怎麼辦?即使想到可以隨時回美國,也沒有給她期望中那莫大的安慰。
電影結束了,在屋裡新降臨的無聲中,瑪利亞瑪的客人說:「這根有點毛糙。」手摸著一根之字形經過她頭皮的細玉米壠髮辮,聲音高於所需的音量。
「沒問題。我重新弄一次。」瑪利亞瑪說。她和顏悅色,嘴巴很甜,可伊菲麥露看得出她心裡認為自己的客人是個麻煩鬼,那根玉米壠髮辮一點沒問題,但這是她新的美國式自我的一部分,這份顧客至上的熱誠,這份表面漂亮的虛偽,她接受了,採納了。等客人走後,她也許會卸去那個自我,向哈莉瑪、向愛莎議論一番美國人,說他們多麼受慣了嬌寵,幼稚而自以為是,可當下一位客人來時,她會再度,換上她美國式自我的無可挑剔的面孔。
她的客人說:「真可愛。」同時付錢給瑪利亞瑪。她走後沒多久,進來一位年輕的白人婦女,長得珠圓玉潤,皮膚晒成小麥色,她的頭髮在腦後紮成一條鬆散的馬尾辮。
「嗨!」她說。
瑪利亞瑪說「嗨」,然後等著,把手在短褲的前部擦了又擦。
「我想把頭髮編成辮子?你可以把我的頭髮編成辮子,對嗎?」
瑪利亞瑪露出過分殷切的微笑。「對。我們什麼頭髮都編。你想要普通的辮子還是玉米壠?」說著,她俐落地擦乾淨椅子。「請坐。」
那個女人坐下,說她想要玉米壠。「類似波·德瑞克在電影裡的那種嗎?你知道那部電影《10》嗎?」
「嗯,我知道。」瑪利亞瑪說。伊菲麥露認為她未必知道。
「我叫凱爾茜。」那個女人報出她的名字,彷彿是對著全屋子的人。她表現出過於積極的友好。她問瑪利亞瑪來自哪裡,來美國多久了,有沒有小孩,她的生意怎麼樣。
「生意有起有落,但我們盡力而為。」瑪利亞瑪說。
「但在你自己的國家,你可能根本沒辦法做這生意,對嗎?你有機會來美國,豈不是太棒了,如今你的孩子能過上更好的生活?」
瑪利亞瑪一臉吃驚。「是的。」
「在你的國家,婦女可以投票嗎?」凱爾茜問。
瑪利亞瑪停頓的時間比先前更長。「可以。」
「你在看什麼書?」凱爾茜轉向伊菲麥露。
伊菲麥露給她看小說的封面。她不想攀談。尤其是和凱爾茜。她在凱爾茜身上見出美國自由派人士的民族優越感,他們大肆批評美國,但不喜歡你那樣做;他們期盼你沉默感恩,並且時刻會提醒你:無論你來自哪裡,都遠不如美國。
「好看嗎?」
「嗯。」
「是小說,對嗎?講什麼的?」
為什麼人們愛問「講什麼的?」彷彿一本小說必定講的只有一件事。伊菲麥露討厭那個問題,除了本身低落迷茫的心情以外,即使她沒有開始感到頭痛,她仍會討厭那個問題。「這可能不是你會喜歡的那種書,假如你有自己特定的喜好的話。他混合了散文和詩。」
「你的口音很好聽。你是從哪裡來的?」
「奈及利亞。」
「噢。有意思。」凱爾茜長著纖細的手指,用來做戒指廣告將是再理想不過。「我秋天要去非洲。剛果和肯亞。我也打算嘗試去看看坦尚尼亞。」
「那不錯。」
「為了準備,我一直在看書。大家都推薦《瓦解》[41],我在高中時讀過。那寫得很好,但有點古雅,對嗎?我的意思是,那不能有助於我理解現代非洲。我剛讀了一本鉅著,《大河灣》[42]。那使我真正理解了現代非洲是怎麼運作的。」
伊菲麥露出聲了,介於嗤鼻和輕哼中間,但沒有說話。
「那寫的全是大實話,是我讀過的有關非洲最坦誠的書,」凱爾茜說。
伊菲麥露挪了一下身子。凱爾茜無所不知的口氣讓人受不了。她的頭痛越來越厲害。她根本不認為那本小說是有關非洲的。那寫的是歐洲,或說對歐洲的渴望,一個在非洲出生的印度裔人破碎的自我寫照,為沒有出生在歐洲、成為他心目中因其創造力而高人一等的種族中的一員,感到如此受傷、如此卑微,以致把他臆想的個人的不足轉變成對非洲厭煩的鄙視;通過蓄意向非洲人擺出傲慢的態度,他得以——即便只是一瞬間——變成歐洲人。她往座位上一靠,緩慢慎重地說出這番話。凱爾茜的表情錯愕,她沒料到自己被上了一小課。而後,她客氣地說:「哦,好吧,我明白你為什麼會讀那樣的小說了。」
「我也明白你為什麼果然會讀那本書了。」伊菲麥露說。
凱爾茜揚起眉毛,彷彿伊菲麥露是那種有點精神不穩、最好別招惹的人。伊菲麥露合上眼睛。她有種頭頂陰雲集聚的感覺。她感到自己快要昏倒了。也許是熱的緣故。她結束了一段並非讓她不快樂的戀情,關閉了她喜愛的部落格,如今,她在追逐著某些她對自己都無法清楚說明的東西。她本可以就凱爾茜也寫一篇部落格,這個女孩不知為何相信自己是用超凡的中立態度在看書,而別人看書是感情用事。
「你要接頭髮嗎?」瑪利亞瑪問凱爾茜。
「接頭髮?」
瑪利亞瑪舉起一包裝在透明塑膠袋裡的假髮。凱爾茜睜大眼睛,她迅速掃視周圍,瞥見愛莎編每條辮子時從中抽取一小股的那包,還有哈莉瑪方才正在打開的那包。
「哦,我的天啊。原來是這麼弄出來的。我以前一直以為編辮子的非裔美國女人頭髮這麼多呢!」
「沒有,我們接了假髮。」瑪利亞瑪說,微笑著。
「下次吧。我想今天我只用自己的頭髮好了。」凱爾茜說。
她的頭髮耗時不長,七根玉米壠,過細的髮絲已經從辮子裡鬆脫出來。「真好看!」編完後她說。
「謝謝,」瑪利亞瑪說,「請再次光臨。下次我可以為你換一種髮型。」
「太好啦!」
伊菲麥露望著鏡子裡的瑪利亞瑪,想到自己身上新生成的美國式自我。她第一次對著鏡子,在一股突湧的成就感中,看見另外一個人,是和柯特在一起的時候。
柯特喜歡說那是一笑鍾情。每當人們問起他們怎麼相識的,甚至是他們不怎麼認識的人,他會講起金伯莉當他們介紹人的故事,他,從馬里蘭州去看錶姐的弟弟;她,金伯莉頻頻談起的奈及利亞保姆。她低沉的嗓音,她從橡皮筋裡滑出來的那條辮子,給他多少衝擊。但愛上她的那一刻,是在泰勒闖進小書房,穿著一件藍斗篷和內衣,大喊「我是內褲超人」,她仰頭發出大笑時。她的笑聲如此富有活力,肩膀顫抖著,胸脯起伏著;那是一個女人,當她笑時,是真正在笑的大笑。有時,在只有他們兩人而她大笑時,他會打趣地說:「那是迷住我的地方。你知道我想的是什麼嗎?假如她笑起來是那樣,我好奇她做其他事是什麼樣。」他也告訴她,她知道他動了心——她怎麼可能不知道?——但假裝不知道,因為她不想要一個白人。事實上,她並未注意到他的興趣。以往她總能察覺出男人的欲求,但對柯特沒有,起先沒有。她依舊想著布萊恩,看見他走過紐哈芬火車站的月臺,一個充斥她腦海的身影,懷著一廂情願的思念。她不僅被布萊恩所吸引,而且被布萊恩所虜獲,在她心目中,他成了她永遠得不到的完美的美國伴侶。不過,從那以後,她也有過別的愛慕對象,不能和火車上那次怦然心動相提並論,她剛從對倫理學課上的阿貝的愛慕中走出來。阿貝是白人,阿貝十分喜歡她,認為她聰明幽默,甚至迷人,但他不把她當女生看。她對阿貝好奇,感興趣,但她做出的種種挑逗在他眼裡僅是友好之舉:若有黑人朋友的話,阿貝會介紹給她做男友。她在阿貝面前是隱形人。這粉碎了她的心醉,或許也是讓她沒注意到柯特的原因。直到有一天下午,她正在和泰勒玩接球,泰勒把球扔得很高,太高,結果掉進了鄰居家櫻桃樹旁的草叢裡。
「我想我們找不到那個球了。」伊菲麥露說。上個星期,一個飛碟落進那裡面不見了。柯特從庭院的椅子上起身(他一直在注視她的一舉一動,後來他告訴她),躍入灌木叢中,幾乎像跳水般,彷彿那是一個泳池,出來時拿著那顆黃球。
「耶!柯特舅舅!」泰勒說。但柯特沒有把球給泰勒,而是遞到了伊菲麥露面前。她在他的眼中看見了他想讓她看見的東西。她莞爾一笑,說:「謝謝。」後來在廚房,當她為泰勒放好了錄影帶,正在喝水時,他說:「這下我該約你出去吃飯了,但事到如今,無論能走到哪一步,我都樂於接受。我可以請你喝杯飲料、吃個冰淇淋、吃頓飯、看場電影嗎?這個週末,在我回馬里蘭以前?」
他用驚奇的目光看著她,頭微微低著,她內心感到豁然開朗。被人這般追求,那多麼榮耀,而且是這個男人,手腕上戴著瀟灑的金屬手環,下巴中間有道溝痕,英俊得像百貨公司商品目錄裡的模特兒。她開始喜歡他,因為他喜歡她。「你吃飯的樣子真優雅。」他在他們第一次約會時對她說,那是在老城區的一家義大利餐廳。她把叉子舉到嘴邊的動作,根本沒什麼優雅的,但她喜歡他認為有。
「所以,我是一個來自美國第一富人區波多馬克的白人有錢小夥,但我遠沒有人們認為的那麼混帳,」他說,用的語氣讓她感覺他以前講過那番話,並在講出後收到了良好的回響,「蘿拉總說我媽比上帝還有錢,但我覺得她未必。」
他就這樣津津樂道地談論自己,彷彿決心把一切需要知道的事,全部都告訴她。他的家族是百年酒店業大亨。為了逃離他們,他去加州上大學。畢業後他環遊了拉丁美洲和亞洲。有某些東西開始召喚他回家,可能是他父親的過世,可能是一段讓他不開心的戀情。於是,一年前,他搬回了馬里蘭,創辦了一家軟體公司,只因為這樣他可以不進入家族企業。他在巴爾的摩買了一間公寓,每個星期日去波多馬克,陪他的母親吃早午餐。他條理清晰、簡明扼要地陳說自己,認定她喜歡聽他的故事,就因為他自己喜歡。他孩子氣的熱情令她著迷。在她公寓大樓前擁抱道晚安時,他的身體很結實。
「再過三秒整,我就要準備進一步接吻了,」他說,「一個真正的吻,能讓我們忘乎所以,因此假如你不想讓那發生的話,不妨立刻退後。」
她沒有退後。那個吻充滿刺激,猶如未知之物的刺激一樣。事後,他不無緊迫地說:「我們必須告訴金伯莉。」
「告訴金伯莉什麼?」
「告訴她,我們在約會。」
「我們是嗎?」
他大笑,她也大笑,雖然她並不是在開玩笑。他坦率、奔放,沒有絲毫憤世嫉俗的念頭。在這面前,她感到陶醉又近乎無助,被他牽著走;既然他如此確信,那麼在一吻之後,他們可能真的是在約會了。
金伯莉第二天向她打招呼的用語是「你好啊,戀愛中的小女人」。
「這麼說,你會原諒你的表弟約幫工外出囉?」伊菲麥露問。
金伯莉大笑,接下來是一個令伊菲麥露既驚訝又感動的行為,金伯莉擁抱了她。她們尷尬地分開。小書房的電視上出現奧普拉,她聽見觀眾爆發出掌聲。
「噯,」金伯莉說,看上去她自己也被那個擁抱小小嚇了一跳,「我只是想說我真的……為你們兩人高興。」
「謝謝。但只是一次約會,還沒到最後的高潮。」
金伯莉呵呵笑著,一度,她們感覺好像是高中時的閨蜜,在議論男生。伊菲麥露時而察覺出,在金伯莉步步順遂的人生底下,藏著一閃而過的抱憾,不僅因為她當前所渴望的事,而且也因為她過去渴望過的事。
「今早你應該見過柯特了吧,」金伯莉說,「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他那個興奮啊。」
「興奮什麼?」摩根問。她正站在廚房門口,她尚未發育的身體僵直,懷著敵意。在她身後,泰勒正努力要把一個小塑膠機器人的腿拉直。
「噢,寶貝,這個你得去問柯特舅舅。」
柯特走進廚房,含羞地笑著,頭髮有一點濕,搽了一種清新、淡雅的古龍水。「嘿。」他說。晚上他曾打電話給他,說他睡不著。「這實在老套,但我滿腦子都是你,好像我在呼吸的是你,你知道嗎?」他說,她心思,言情小說家弄錯了,真正羅曼蒂克的是男人,不是女人。
「摩根問你為什麼顯得如此興奮?」金伯莉說。
「喔,摩兒,我興奮,因為我有新女朋友了,一個非常特別、你說不定認識的人。」
伊菲麥露希望柯特能移去環住她肩膀的那條手臂,看在老天的份上,他們不是在宣布他們訂婚的消息。摩根瞪著他們。伊菲麥露看見她眼裡的柯特:那個風流倜儻、環遊世界的舅舅,在感恩節的晚餐上講述各種滑稽至極的笑話,處事冷靜,年輕得能把她迷住,但又年長得能試圖使她的母親理解她。
「伊菲麥露是你的女朋友?」摩根問。
「是的。」柯特說。
「那真噁心。」摩根說著,露出一副真心作嘔的表情。
「摩根!」金伯莉說。
摩根轉身,大步上樓。
「她迷戀柯特舅舅,現在,照顧她的保姆踩到了她的地盤上。那不是能容易接受的。」伊菲麥露說。
泰勒一臉高興的樣子,似乎既是因為這個消息,也是因為拉直了機器人的腿,他說:「你和伊菲麥露會結婚生小孩嗎,柯特舅舅?」
「噢,好傢伙,目前我們只打算共度許多時光,了解彼此。」
「哦,好吧。」泰勒說,略有些喪氣。可當唐回來時,泰勒衝進他懷裡,說:「伊菲麥露和柯特舅舅要結婚生小孩啦!」
「哦。」唐說。
他的驚訝令伊菲麥露想起倫理學課上的阿貝:唐認為她迷人有趣,也認為柯特迷人有趣,但從未想過把他們兩人合在一起,纏結在細膩微妙、千絲萬縷的情網中。
柯特從未交過黑人女友——在他們第一次發生關係後他告訴她,在巴爾的摩他的頂層豪華公寓,他自嘲地一甩頭,彷彿這是他早該做而不知為何疏忽了的事。
「那麼,為這個里程碑乾杯。」她說著,假裝做出舉杯的動作。
有一次,當多蘿西在非洲學生會的聚會上向她們介紹了她新交的荷蘭男友後,萬布伊曾說:「我沒辦法和白種男人上床,我會嚇得不敢看他的裸體,全身上下那麼慘白。除非是真正古銅色肌膚的義大利人,也許可以。或者猶太人,膚色深暗的猶太人。」伊菲麥露看著柯特發白的頭髮、發白的皮膚,背上鐵鏽色的痣,胸口疏落、極細的金色體毛,心想,這一刻,她多麼強烈地不同意萬布伊的說法。
「你真性感。」她說。
「你更性感。」
他告訴她,他以前從來沒有被一個女人如此吸引,從來沒見過如此美麗的身體,她完美的胸,完美的臀部。這令她覺得好笑,奧賓仔口中的扁屁股在他眼裡成了完美的臀部,她認為自己的胸屬於普通的大胸部,已經出現下垂。可他的話教她開心,猶如一份多餘、慷慨的禮物。他想吮吸她的手指,舔舐她乳頭上的蜂蜜,塗抹冰淇淋在她的肚皮上,彷彿僅是赤裸地皮膚貼皮膚躺著還不夠。
後來,當他要求玩角色扮演時——「你扮弗克茜·布朗怎麼樣。」他說——她覺得這很可愛,他當演員的本領,如此完全忘我地沉浸在角色中,她權且配合、順應他,因他的快樂而快樂,雖然她百思不解,這為什麼能令他如此興奮。經常,赤裸地躺在他身邊,她不知不覺想起奧賓仔,她竭力不把柯特的愛撫同他的作比較。她告訴了柯特她中學時的男友莫菲,但隻字未提奧賓仔。談論奧賓仔,稱他為「前男友」——那個輕浮的詞,不說明任何事,也不具有任何意義——這感覺像褻瀆。隨著沉寂在他們之間一個月一個月的消逝,她感覺那沉寂本身鈣化,變成了一座堅硬、笨重的塑像,不可能推倒。她時常還會動手給他寫信,但每次都停筆,每次都決定不把電子郵件發出去。
在她心中,和柯特在一起,她成了一個無憂無慮的女人,一個在雨中奔跑的女人,嘴裡留著被太陽照暖的草莓的味道。「喝一杯」構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莫吉托和馬丁尼,乾白和果紅。她和他一起去遠足、划艇、在他家度假屋的附近露營,種種以前她絕不可能想像自己在做的事。她輕了,苗條了;她是柯特的女朋友,一個她一不留神冠上的頭銜,猶如穿上一件鍾愛、把人襯托得更美的禮服。她笑得更多了,因為他笑得如此之多。他的樂觀矇蔽了她。他有一肚子的計劃。「我有個主意!」他常說。她想像他童年時被太多色彩鮮豔的玩具所包圍,總有人鼓勵他開展「項目」,總有人對他說,他平庸的點子特別棒。
「我們明天去巴黎吧!」一個週末他說,「我知道那毫無新意,可你從來沒去過,我很樂意有機會帶你看看巴黎!」
「我不能這樣說走就走,去巴黎。我持的是奈及利亞護照。我需要申請簽證,要附上銀行對帳單、醫療保險和各種資料,證明我不會滯留,成為歐洲的負擔。」
「對唷,我忘了那個。好吧,我們下個週末去。我們這個星期把簽證的事辦好。明天我去要一份我的銀行對帳單副本。」
「柯特斯。」她說,語氣稍顯嚴厲,想讓他理智一些,但是站在那裡,從如此高的地方俯瞰城市,她已被捲入他興奮的漩渦。他積極向上,無時無刻不如此,那是一種只有像他這樣的美國人才可能有的態度,這裡面包含了一份令她覺得既羨慕又反感的幼稚。有一天,他們走在南街,因為她從未見過他所告訴她的費城最好的區域,當信步經過刺青鋪和成群粉紅色頭髮的男孩身旁時,他悄悄牽起她的手。在成人商店「保險套王國」附近,他拉著她,鑽進一家極小的塔羅牌屋。一個蒙著黑紗的女人告訴他們:「我看見你們兩人的前面有光和長遠的幸福。」柯特說:「我們也看見了!」並多給了她十美元。後來,當他高昂的興致變成一種對伊菲麥露的誘惑,一種不減不滅的陽光氣息,使她想要把那擊毀、粉碎時,這將是她對柯特最美好的回憶之一,當他身處那間位於南街的塔羅牌屋裡,在一個充滿仲夏希望的日子:如此英俊,如此快樂,一個真正的信徒。他相信良好的預兆、正面的想法和電影幸福的結局,一種毫無煩惱的信念,因為在選擇相信以前他沒有深思過;他只是單純地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