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笑話去國外洗廁所的人,因此,當奧賓仔開始幹第一份工作時,心覺諷刺:他就是在國外洗廁所,戴著橡膠手套,提著水桶,在倫敦一棟大樓的三層,一家地產經紀人事務所。每次他推開隔間的彈簧門,那都像發出一聲嘆息。清潔女廁所的那位美麗姑娘是迦納人,和他年紀相仿,有他生平見過最有光澤的淺黑色的皮膚。從她的言行舉止中,他察覺到一種和他相似的背景,一個有家、有固定三餐、有夢想——不包括在倫敦洗廁所的念頭——支撐保護的童年。她不理睬他友好的表示,只盡可能禮貌性地道一聲「晚安」,但她對打掃樓上辦公室廁所的那位白人婦女很友好。一次,他看見她們在冷清的小餐館,一邊喝茶,一邊輕聲細語地聊天。他站著觀察了她們一會兒,一股劇烈的憤懣在他腦中炸開。她不是不願交朋友,而是不願交他這個朋友。也許友誼在他們當前的處境下是異想天開,因為她是迦納人,而他——一個奈及利亞人,和本身的她太近。他對她有細緻入微的了解,而在那個波蘭女人面前,她能自由地改頭換面,想做誰就做誰。
那些廁所不是很髒,小便器外偶爾有些尿液,偶爾有沒沖乾淨的;清潔這些廁所,想必比起清潔工打掃家鄉恩蘇卡校園的廁所要輕鬆多了。在恩蘇卡,牆上的一條條大便總是令他納悶,為什麼會有人那麼煞費苦心。因此,令他震驚不已的是,有一晚,當他走進一個隔間,發現馬桶蓋上有一坨大便,堅硬,一端逐漸變細,位於正中,彷彿是精心擺放過,那個毫釐不差的位置是測量過似的。那像一條蜷縮在墊子上的小狗。那是一種表演。他想到了英國人聞名的壓抑。他表哥的妻子奧玖谷有一次曾說:「英國人會和你做上數年鄰居,卻從來不和你打招呼。彷彿他們把自己完全包裹了起來。」在這番表演中,有幾分解包的意味。一個遭辭退的人?升職被否決?奧賓仔盯著那坨大便半晌,一邊盯著,一邊感覺自己越來越渺小,直至那變成一種人身侮辱,猶如下巴上捱了一拳。就為了一小時三英鎊。他摘下手套,放在那坨大便旁邊,走出了大樓。當晚,他收到一封伊菲麥露的郵件。天花板,我完全不知道從何寫起。今天我在購物中心偶遇卡約德。為我的銷聲匿跡說抱歉,那連我聽來都覺得可笑,但我真得很抱歉,我亦覺得很可笑。我會告訴你發生的一切。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我都想念你。
他盯著那封郵件。這是他一直渴盼的,盼了如此之久。她的來信。她最開始停止和他聯繫時,他擔憂得幾個星期夜不成寐,大半夜在屋裡來回踱步,想知道她出了什麼事。他們沒有吵架,他們的愛情一如既往地閃著火花,他們的計劃原封不動,可突然間,她沒了音訊,一種如此決絕而徹底的音訊全無。他不停地打電話,直至她換了號碼,他發電子郵件,他聯繫過她的母親、烏茱姑姑、吉妮卡。當吉妮卡說「伊菲需要一點時間,我想她得了憂鬱症」時,她的語氣像一盆冰水,澆在他身上。伊菲麥露沒有因意外而致殘或失明,沒有驟然失憶。她和吉妮卡及其他人有聯繫,但和他沒有。她不願和他保持聯繫。他寫郵件給她,要求她至少告知他原因,發生了什麼事。不久,他的郵件被退回來,發送失敗;她關閉了那個帳號。他想念她,一種深深鑽入他心扉的思切。他恨她。他無休止地在心裡追問可能發生了什麼事。他變了,益發內向地蜷縮進自己的世界裡。他,交替地,因憤怒而發火,因困惑而苦惱,因悲傷而頹喪。
如今她的電子郵件就在眼前,她的語氣還是一樣,彷彿她不曾傷害過他,任他淌了五年多的血。她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寫信給他?有什麼可以告訴她的,說他在洗廁所,恰好今天碰到了一坨盤繞的糞便?她怎麼知道他仍活著?他可能已在他們中斷聯繫期間死去,而她並不知曉。一股憤怒的遭人背叛的感覺把他吞沒。他點擊了「刪除」和「清空垃圾箱」。
他的表哥尼可拉斯長了一張像喇叭狗的臉,皮肉鬆弛下垂,卻依舊不知為何有辦法魅力四射,或也許吸引人的不是他的五官,而是他的器宇,他高大的個子,寬闊的肩膀,昂首闊步時的陽剛氣。在恩蘇卡時,他是學校最受歡迎的學生;他破舊的福斯金龜車停在啤酒屋外,立刻給在那裡喝酒的人增添了一絲威風。眾所周知,兩個大姐頭小妞有一次為了他在貝洛青年旅社打架,互扯對方的上衣,但他一直勾三搭四,沒有固定的女友,直至遇見奧玖谷。她是奧賓仔母親的得意門生,唯一一個成績好到能當研究助理的。一個星期天,她上他們家來討論一本書。尼可拉斯也來了,照他每週的慣例,來吃星期天的米飯。奧玖谷塗著橘黃色的口紅,穿著有破洞的牛仔褲,講話率直,並當眾抽菸,激起其他女生惡毒的蜚語和反感,不是因為她做這些事,而是因為她膽敢在沒有國外生活經驗、父母都不是外國人的情況下這麼做。如果符合前面幾條,她們本會原諒她的特立獨行。奧賓仔記得她剛開始多麼不把尼可拉斯放在眼裡,對他不理不睬;而他不習慣受女生的冷落,話越說越多,嗓門越來越高。可最終,他們一起坐進他的大眾車離去。他們將開著那輛大眾車在校園裡四處飛馳,奧玖谷開車,尼可拉斯的手臂掛在前座的車窗外,音樂震耳欲聾,急速轉彎。有一次,前方敞開的行李箱裡載了一個朋友。他們一起公然抽菸喝酒。他們創造了光彩奪目的神話。一次,有人看見他們在啤酒屋。奧玖谷穿著尼可拉斯寬大的白襯衫,下面什麼也沒有,尼可拉斯穿著牛仔褲,上面光著。「日子艱難,所以我們合穿一套衣服。」他們若無其事地對朋友說。
尼可拉斯失去了他青春時的張狂,這不令奧賓仔感到驚訝,令他驚訝的是,連那最丁點的記憶也蕩然無存。尼可拉斯成了家、當了父親,在英國有了自己的房子,說話時老成的口氣,嚴肅得近乎使人發笑。「如果你來英國,所持的簽證是不允許你工作的,」尼可拉斯對他講,「第一樣要找的東西,不是食物或水,是一個社會保險號碼,這樣你才能工作。盡可能多打幾份工。別亂花錢。找一個歐盟公民結婚,解決身分問題。然後你的生活才真正開始。」尼可拉斯似乎覺得他已盡了自己的職責,傳達了忠告,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他幾乎沒和奧賓仔講過一句話。他彷彿不再是那個大表哥,那個表哥曾在奧賓仔十五歲時遞菸給他品嚐,在一張紙上畫示意圖,向奧賓仔說明手指放在女孩兩腿間時該做什麼。週末,尼可拉斯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被一團沉默的陰雲籠罩,滿腹憂慮。唯有在阿森納打比賽期間,他才稍稍放鬆,手裡拿著一罐時代啤酒,高喊「加油,阿森納!」旁邊有奧玖谷和他們的孩子恩納和恩妮。賽後,他的臉會再度凍住。他下班回家時,會擁抱他的孩子們和奧玖谷,並問:「好嗎?你們今天做了什麼?」奧玖谷會歷數他們做的事。大提琴。鋼琴。小提琴。家庭作業。補習班。「恩妮的視奏進步了很多。」她會補充說,或是,「恩納在補習班粗心大意,他做錯了兩道題」。尼可拉斯會表揚或斥責每個孩子,恩納有一張胖嘟嘟、似喇叭狗的臉,恩妮遺傳了母親淺黑色、寬臉盤的美貌。他同他們只講英語,字斟句酌的英語,彷彿在他看來,他和他們母親所說的伊博語,會侵染了他們,可能使他們失去寶貴的英國口音。接著他會說:「奧玖谷,做得好。我餓了。」
「是,尼可拉斯。」
她會端出他的飯菜,一個盤子被放在托盤上,送到他的書房或廚房的電視機前給他。奧賓仔有時好奇,她在放下托盤時是否鞠躬,或者那個鞠躬是不是只是因為她的儀態,她低垂的肩膀和彎折的脖子。尼可拉斯和她講話的語氣,同他和孩子們講話的語氣一樣。一次,奧賓仔聽見他對她說:「你們這些人把我的書房弄得亂七八糟。現在請都出去,全出去。」
「是,尼可拉斯。」她說,帶著孩子離開書房。「是,尼可拉斯。」她對他講的幾乎每件事都這麼應答。有時,從尼可拉斯背後,她會注意到奧賓仔的目光,然後做一個鬼臉,把雙頰鼓成小氣球,或從嘴角伸出舌頭。那令奧賓仔想起瑙萊塢電影裡俗氣的表演。
「我時時想起你和尼可拉斯在恩蘇卡的情景。」有個下午,在幫她切雞時,奧賓仔說。
「呀——呀!你知道嗎,我們以前曾在公共場所做愛?我們在文化藝術戲院做過。甚至有一次下午在工程系的樓裡,在走廊一個安靜的角落!」她大笑,「婚姻改變了一切。可在這個國家生活不易。我因為在這裡上了研究生,所以拿到身分,可你知道,他在兩年前才拿到身分,因此長久以來,他一直生活在惶恐中,借別人的名字打工。那樣的經歷,會給你的頭腦造成不可思議的影響,真的。他過得一點不輕鬆。他現有的這份工作很不錯,但他是契約工。他永遠不知道他們是否會和他續約。他得到一個不錯的工作機會,在愛爾蘭,你知道,愛爾蘭現在蓬勃得不得了,電腦程式設計師在那裡很吃香,但他不想我們搬過去。在孩子的教育上,這裡好得多。」
奧賓仔從櫃子裡選了幾瓶香料,撒在雞肉上,然後把鍋端到爐子上。
「你在雞肉裡放了肉荳蔻嗎?」奧玖谷問。
「是的,」奧賓仔說,「你不放嗎?」
「我,我知道什麼?老實講,誰嫁給你真是中了彩券。對了,你說你和伊菲麥露怎麼了?我可喜歡她了。」
「她去了美國,開了眼界,她把我忘了。」
奧玖谷大笑。
電話響了。奧賓仔一直盼著收到職業介紹所的電話,所以每次真有電話響起時,他的胸口便會感到一陣輕微的驚慌,奧玖谷會說:「放心,仔德,船到橋頭自然直。瞧我的朋友博斯。你知道嗎,她申請避難後遭拒,在最終拿到身分以前,歷經了重重磨難?如今她開了兩家托兒所,在西班牙有一棟度假屋。你也會有那一天的,別擔心,rapuba。」她的安慰裡有幾分無趣,一種不假思索的良好祝願,無需她付出任何實質性的努力來幫助他。有時他納悶——並非出於心有不平——她是否真的希望他找到工作,因為那樣的話,他就不能再在她突然要去樂購超市買牛奶時照顧孩子,不能再給他們做早餐,讓她可以監督孩子們上學前的練習,恩妮練鋼琴或小提琴,恩納練大提琴。那段時光裡有某些東西將在日後勾起奧賓仔的思念,在微弱的晨光下給吐司塗奶油,屋裡飄滿音樂聲,偶爾還有奧玖谷的聲音,高嗓門,帶著稱讚或不耐煩。「彈得好!再來一遍!」或是,「你拉的是什麼鬼東西?」
那天下午晚些時候,奧玖谷從學校接孩子回到家,她告訴恩納:「你的奧賓仔叔叔做了雞肉。」
「謝謝你幫媽咪的忙,叔叔,但我恐怕不太想吃雞肉。」他和他媽媽一樣愛開玩笑。
「瞧這孩子,」奧玖谷說,「你叔叔的廚藝比我好。」
恩納轉動了一下眼睛。「好吧,媽咪,既然你這麼說。我能看電視嗎?就十分鐘?」
「行,十分鐘。」
那是他們寫完作業、法語老師還沒來之前的半小時休息時間,奧玖谷正在做果醬三明治,細心地切掉麵包皮。恩納打開電視,調到一個音樂節目,一名男子脖頸上戴著許多粗大閃亮的項鍊。
「媽咪,我一直在考慮這件事,」恩納說,「我想當饒舌歌手。」
「你不能當饒舌歌手,恩納。」
「但我想要嘛,媽咪。」
「你不要做饒舌歌手,乖寶貝。我們來英國不是讓你成為饒舌歌手的,」她轉向奧賓仔,忍住笑,「你聽見這孩子的話了嗎?」
恩妮走進廚房,手裡拿著一袋可沛利陽光果汁。「媽咪?我可以喝一袋嗎?」
「可以,恩妮,」她說,然後轉向奧賓仔,用誇張的英國口音重複了一遍女兒的話,「媽咪,我可以喝一袋嗎?你瞧,她怎麼講得這麼優雅?哈!我的女兒將來一定大有出息。這是為什麼我們把錢全給了布倫特伍德學校的原因。」奧玖谷響亮地親了一下恩妮的額頭,奧賓仔望著她信手整理恩妮頭上一根鬆散的辮子,意識到奧玖谷對一切心滿意足、別無所求。奧玖谷又親了一下恩妮的額頭。「你覺得怎麼樣,奧因妮亞?」她問。
「很好,媽咪。」
「明天,記住,別只讀他們要求你讀的那行譜。繼續讀下去,知道嗎?」
「知道了,媽咪。」恩妮鄭重嚴肅的態度,屬於一個決心要取悅身邊大人的小孩。
「你知道,她的小提琴測驗在明天,她刻苦地練習視奏。」奧玖谷說,彷彿奧賓仔可能已經忘了,彷彿許久以來奧玖谷一直掛在嘴上的這件事,還是有可能被忘記。上週末,他跟奧玖谷和孩子們去參加了一場生日宴會,在一個租來的、充滿回音的大廳,印度小孩和奈及利亞小孩跑來跑去,奧玖谷低聲向他介紹其中的幾個孩子,這個數學很好,但不會拼單詞,那個是恩妮最大的競爭對手。她知道每個聰明孩子最近測驗的分數。當她記不起一個印度小孩,恩妮的好朋友,最近一次測驗考了幾分時,她想把恩妮叫過來問她。
「哎——哎,奧玖谷,讓她玩吧。」奧賓仔說。
此時,奧玖谷第三次響亮地親了親恩妮的前額。「我的心肝寶貝。我們還得要買一條參加派對的裙子。」
「是的,媽咪。要紅色,不,酒紅色。」
「她的朋友要辦一個派對,一個俄羅斯女孩,她們因為跟同一個小提琴老師學習而成為朋友。第一次遇見那個女孩的母親時,我相信她穿著某些非法的東西,像是一種已滅絕的動物的毛皮,她極力假裝她沒有俄國口音,比英國人更英國!」
「她人很好,媽咪。」恩妮說。
「我沒有說她人不好,我的心肝寶貝。」奧玖谷說。
恩納調高了電視的音量。
「把那關小聲一點,恩納。」奧玖谷說。
「媽咪!」
「立刻把音量調低!」
「但我什麼都聽不見,媽咪!」
他沒有調低音量。她沒有再對他說什麼,而是轉向奧賓仔,繼續剛才的話題。
「講到口音,」奧賓仔說,「假如恩納沒有外國口音的話,他會逃過處罰嗎?」
「你說什麼?」
「你知道,上個星期六,希卡和博斯帶他們的孩子來。我只是在想,這裡的奈及利亞人對孩子真的太寬容,因為他們有外國口音。規矩不一樣了。」
「不,那不是口音的關係。是因為在奈及利亞,人們讓孩子學會的是畏懼而不是尊重。我們不想要他們畏懼我們,但這不表示我們接受他們的謬論。我們懲罰他們。那孩子知道,假如他做出任何胡鬧的事,我會打他。好好地打他一頓。」
「王后說,我覺得那女人在表白心跡的時候,說話過火了一些。」
「哈姆萊特回,啊,可是她會守約的。[44]」奧玖谷露出笑容。「你知道,我已經好多年沒看過一本書了。沒時間。」
「我的母親以前常說,你會成為首屈一指的文學批評家。」
「是的。在她哥哥的兒子讓我懷孕以前。」奧玖谷停頓了一下,依舊面帶微笑。「現在就看這兩個孩子了。我想讓恩納上倫敦城市中學。然後求上帝保佑,讓他能進馬爾伯勒或伊頓。恩妮在學習上已經是佼佼者,我相信她能獲得所有好學校的獎學金。現在一切都圍著他們轉。」
「有一天他們會長大離家,在他們眼裡,你將只會引起尷尬或惱火,他們會不接你的電話,或好幾個星期不打電話給你。」奧賓仔說,他一說出口就後悔了。那未免委瑣,他的本意不是這樣。可奧玖谷沒有生氣。她聳了聳肩說:「到時,我就提著包,去站在他們家門前。」
令他不解的是,她對自己本可以擁有的種種並不感到惋惜。那是女人的天性嗎,或只是她們學會了屏蔽個人的遺憾、暫停自己的人生,把自己劃歸到照料孩子中?她上網瀏覽有關家教、音樂、學校的論壇,她把她發現的東西告訴他,彷彿她由衷地認為世界上其餘的人都應該像她一樣關心音樂如何能提高九歲孩童的數學能力。或者,她會花好幾個小時和朋友通電話,討論哪個小提琴老師好,哪門輔導課是浪費錢。
一天,她急匆匆送恩納去上鋼琴課,出門後打電話給奧賓仔,大笑著說:「你能相信嗎,我忘了刷牙?」她結束慧儷輕體所的交流會回到家,告訴他,她輕了或重了多少,把香脆巧克力棒藏在手提包裡,然後笑眯眯地問他,要不要吃一根。後來,她加入了另一個減肥項目,參加了兩次上午的交流會,回到家告訴他:「我不再去那裡了。他們把你當作有精神問題的人一般對待。我說不,我沒有任何內心的困擾,拜託,我只是喜歡食物的味道,那個自以為是的女人告訴我,我內心有某些東西,正在受到我的壓抑。胡扯。這些白人以為每個人都有精神問題。」她的身形是大學時的兩倍,雖然那時她穿的衣服從來品味不高,但有一種明顯精心打扮過的格調,牛仔褲從腳踝處向上摺起,鬆垮的上衣拉得露出一個肩膀。現在,那些衣服只剩一副邋遢樣。牛仔褲擠出一圈厚厚的肥肉在她的腰部上方,使她的T恤走了樣,彷彿下面長了什麼異物。
有時,她的朋友來訪,她們會坐在廚房裡聊天,直至衝出門去接各自的孩子為止。在企盼電話鈴響的那幾週裡,奧賓仔對她們的聲音逐漸熟悉起來。躺在床上看書時,他能從樓上狹小的臥室聽得一清二楚。
「我最近認識一個男的,」希卡說,「他人很好哦,但他是個鄉巴佬。他在奧尼查長大,所以你可以想像他的口音有多土。他分不清ch和sh。我想要去稍(超)市。坐在椅子暢(上)。」
她們鬨然大笑。
「總之,他告訴我,他甘願娶我,並撫養查爾斯。甘願!彷彿他是在做善事似的。甘願!虧他想得出來。但這也不是他的錯,是因為我們在倫敦。換作在奈及利亞,他那種人,我連瞧都不瞧一眼,更別提和他出去約會了。問題是,在倫敦這地方,完全沒了門當戶對的觀念。」
「倫敦使大家平起平坐。現在我們全在倫敦,現在我們全是一樣的,真是荒唐透頂。」博斯說。
「也許他應該去找個牙買加女人。」阿瑪拉說。她的丈夫因一個牙買加女人而拋棄了她,結果發現他和那女人已有一個四歲的私生子,所以她總是想辦法每次把話題轉到牙買加人身上。「這些西印度群島的女人搶我們的男人,我們的男人蠢得跟她們跑。下一步,她們會生一個孩子,她們可不要那些男的娶她們哦,她們只要孩子的贍養費。她們無所事事,整天花錢做頭髮和指甲。」
「沒錯。」博斯、希卡和奧玖谷齊聲同意。一項習慣性、自動達成的共識:阿瑪拉的心情舒暢比她們實際的看法更重要。
電話響了。奧玖谷去接電話,回來時說:「剛才打電話來的這個女人,她滑稽極了。她女兒和恩妮同屬一個管絃樂隊。在恩妮第一次測驗時我遇到她。她坐著賓利車進來,一個黑人女人,有司機,一切應有盡有。她向我打聽我們住在哪裡,在告訴她的那一刻,我很清楚她心裡想的是什麼:住在埃塞克斯的人,怎麼會想到要參加全國少年管絃樂隊?於是我決定找碴,我告訴她,我的女兒上的是布倫特伍德,你們真該看看當時她的臉!你知道,像我們這樣的人,理應是不配討論私立學校和音樂的。我們能期望的至多是一所好的文法學校。我就這樣看著那個女的,心裡在暗笑。接著,她開始對我說,供小孩學音樂非常貴。她不停地和我說有多貴,彷彿她已經看到了我銀行帳戶上沒有一分錢。虧她想得出來哦!她就是那種黑人,希望自己成為教室裡唯一的黑人,所以其他任何黑人都對她構成直接的威脅。她剛才打電話來,就為告訴我,她在網際網路上讀到,一個十一歲的女孩,考到了鋼琴五級優異證書,卻沒有入選全國少年管絃樂隊。她幹嘛打電話來,就為告訴我那個掃興的故事?」
「阻擋進步的敵人!」博斯說。
「她是牙買加人嗎?」阿瑪拉問。
「她是英國黑人。我不知道她的祖上來自哪裡。」
「一定是牙買加。」阿瑪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