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她神采飛揚的日子開始了,那充斥著陳腔濫調:她感覺渾身活力無限,她在他抵達她的門口時心跳加速,她在睜開眼看見每個早晨時猶如拆開一件禮物。無論她大笑,交叉雙腿,或微微扭動臀部,都帶著更顯著的自我意識。她的睡衣上有他古龍水的味道,一股淡雅的柑橘和木頭的芬香,因為她盡可能留著它長時間不洗,她也遲遲不擦去他落在她水池上的一滴護手霜,在他們做愛以後,她不去碰那枕頭上的印痕,他腦袋留下的和緩凹槽,彷彿想保存他的真髓,直到下一次。他們經常站在她的露臺上,望著那棟廢棄宅宇屋頂上的孔雀,時不時把手悄悄伸進對方的手裡。她會想著下一次,再下一次,他們會一起像這樣。這是愛,渴切地憧憬明天。十幾歲時她嚐過這樣的滋味嗎?喜怒哀樂似乎荒誕無稽。當他不即刻回她的簡訊時,她煩躁不安。她的心因對他過去的嫉妒而蒙上陰影。「你是我今生的摯愛。」他告訴她,她相信他,但她依舊嫉妒那些他愛過的女人,即便是曇花一現,那些在他頭腦中占據過一席之地的女人。她甚至嫉妒對他有好感的女人,想像他在拉各斯這裡多麼受人矚目,像他那樣英俊,而且現在又有錢。她第一次把他引見給澤瑪耶——窈窕婀娜、穿著緊身裙和厚底高跟鞋的澤瑪耶時,她抑制住心中的不快,因為她在澤瑪耶機警、賞識的眼神中看見拉各斯所有飢渴女人的眼神。那是一種她想像出來的嫉妒,他沒有做任何助長的舉動;他的忠貞既具體又透澈。她驚異於他是一個多麼專注、細心的聽眾。他記得她告訴他的每一件事。她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經驗,有人聆聽她,把她的話真正聽進去,因此他有了新的可貴之處;每次,講完電話,他說再見時,她都心頭一沉,感到恐慌。那實在荒唐。他們年少時的愛情並沒那麼戲劇化。或也許是因為情況變了,如今,縈繞在他們心頭的是他絕口不提的婚姻。有時他說,「星期天,我要到下午三四點後才能過來」,或「我今天得早點走」,她知道那都是因為他的妻子,但他們沒有進一步深談過。他不曾嘗試,而她則不想;或是,她告訴自己她不想。令她驚訝的是,他公然帶她出去,吃午飯、晚飯,去他的私人俱樂部,那裡的服務生稱呼她「太太」,大概想當然地認為她是他的妻子;還有,他陪她待到午夜過後,從不在他們做完愛後沖澡;他回家時帶著她留在他皮膚上的感覺和味道。他堅決地予以他們這段關係盡可能多的尊嚴,假裝他沒有在藏藏掖掖,儘管固然,他有。一次,在天黑前漫漶的光線下,他們交纏地躺在她的床上,他隱晦地說:「晚上我可以留下來,我想留下來。」她只飛快地說了一個「不行」,沒有別的話。她不想習慣於醒來時身旁有他,不讓自己忖度今晚他為什麼能留下來。就這樣,他的婚姻懸在他們頭頂,沒有道破,沒有去刺探,直至有一晚,她不想出去吃飯。他熱切地說:「你有義大利麵條和洋蔥。我來煮給你吃吧。」
「只要不會讓我胃痛就行。」
他大笑。「我懷念下廚的感覺。我在家裡不能下廚。」於是,那一刻,他的妻子變成一個陰暗的幽靈,在這個屋子裡。能被明顯被感知到,虎視眈眈,是他之前說「星期天,我要到下午三四點後才能過來」或「我今天得早點走」時從未有過的。她從他面前轉過身,打開筆記型電腦,查閱部落格。一個火爐在她內心深處自動點燃。他也有所察覺他那番話貿然的含意,因為他過來,站在她旁邊。
「柯希從不喜歡讓我下廚。在妻子應盡的職責上,她有著委實基本、主流的觀念。在她看來,我想下廚是對她的一種控訴,我覺得那幼稚可笑。所以我作罷,只為相安無事。我做煎蛋餅,但僅此而已,我們倆假裝我做的苦葉湯不如她做的好。我的婚姻裡有許多假裝,伊菲,」他停頓了一下,「我和她結婚時正是我內心脆弱的時候;當時我的人生經歷了許多劇變。」
她說,背對著他:「奧賓仔,你還是去煮義大利麵吧。」
「我覺得我對柯希負有巨大的責任,但僅是責任而已。我想讓你知道這一點。」他輕柔地轉過她的身體,讓她面向他,抓著她的肩膀,他看上去彷彿還有別的想說的話,但盼望她幫他把話講出來,她的心中為此迸發出一股新的怨恨。她轉回身,對著她的筆記型電腦,滿腔想毀蕩、想又砍又燒的衝動。
「我明天和通德·拉扎克吃晚飯。」她說。
「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
「你前幾天說你不想去的。」
「你回家,和妻子一同上床時,做了什麼?做了什麼?」她問,又感覺自己想哭。他們之間有某些東西出現裂縫,變了質。
「我想你該走了。」她說。
「不。」
「奧賓仔,求求你,走吧。」
他不肯離去,事後,她為他沒有離去而感慶幸。他煮了義大利麵,她把麵條在盤子裡撥來撥去,她的喉嚨乾渴,她沒了胃口。
「我永遠不會要求你做什麼。我是一個成年人,在我走入這段關係時,我就知道你的處境。」她說。
「請別講那種話,」他說,「那令我惶恐。那使我覺得自己是可有可無的。」
「那與你無關。」
「我知道。我知道唯有這樣,你才能感覺在這段關係中有一點尊嚴。」
她看著他,連他的通情達理也開始惹惱她。
「我愛你,伊菲。我們彼此相愛。」他說。
他的眼睛裡有淚水。她也哭了起來,一種無助的哭,他們抱住彼此。後來,他們一起躺在床上,空氣中萬籟俱寂,他肚子的咕咕聲顯得格外響亮。
「是我的肚子還是你的?」他問,用打趣的口氣。
「當然是你的。」
「記得我們第一次做愛嗎?你整個人站在我身上。我愛你站在我身上。」
「現在我不能站在你的身上。我太胖。你會死的。」
「別胡說。」
最後,他起身,穿上褲子,他的動作緩慢、不情願。「我明天不能過來,伊菲。我得帶女兒——」
她打斷他的話。「沒關係。」
「我星期五去阿布賈。」他說。
「嗯,你說過。」她在努力驅走即將被拋棄的感覺;那種感覺會在他一走、她聽見門關上的喀噠聲之際排山倒海地向她襲來。
「和我一起去吧。」他說。
「什麼?」
「和我一起去阿布賈。我只需開兩個會,我們可以過週末。換個地方,有利於我們好好談一談。而且你從沒去過阿布賈。假如你想和我分開住,我可以定兩個酒店房間。答應吧。求求你。」
「行。」她說。
先前她一直不准自己這麼做,但等他走後,她上臉書看了柯希的照片。柯希的美驚為天人,那顴骨,那毫無瑕疵的皮膚,那完美的女性曲線。當她看見有一張照片的角度暴露出她的缺點時,她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從中感到小小的幸災樂禍。
她正在髮廊,他給她發了一封簡訊:對不起,伊菲,但我想我或許應該一個人去阿布賈。我需要一點時間把事情想清楚。我愛你。她盯著那封簡訊,手指在顫抖。她回了他兩個詞:混帳,懦夫。接著她轉向編髮師。「你打算在吹乾我的頭髮時用那把梳子嗎?你想必是在開玩笑。你們這些人不會動動腦子嗎?」
那位編髮師一頭霧水。「阿姨,對不起哦,可之前在弄你的頭髮時我用的就是那一把。」
待伊菲麥露的車駛入她的大院時,奧賓仔的荒原路華停在她的公寓前。他跟隨她上樓。
「伊菲,求求你,我希望你能諒解。我覺得那有一點太快了,我們之間的一切,我想花些時間理清頭緒。」
「有一點太快了,」她重複道,「真是老掉牙。完全不像你。」
「你是我愛的女人。那是任何東西都不能改變的。但我感到有義務做我需要做的事。」
她不願面對他,他嗓音的沙啞,他話裡語焉不詳、輕易的空洞。「有義務做我需要做的事」,那是什麼意思?是指他想繼續和她見面,但必須維持婚姻嗎?是指他不能再繼續和她見面嗎?當他想清楚傳達訊息時,他做得到;但眼前的他,用蒼白無力的話做擋箭牌。
「你在說什麼?」她問他,「你在試圖告訴我什麼?」
當他保持沉默時,她說:「滾。」
她走進臥室,鎖上門。從臥室窗口,她凝望他的荒原路華,直至那消失在馬路的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