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隱藏的線索

夏乾看了看,很是簡陋、普通。

隔壁的幾個大嬸還在門口剝豆子,幾個孩子正在拼命用殘雪堆雪人,幾個讀書人正說着皇上派人修築永樂城的事,討論着大宋對西夏的政策。正月裏,這條小巷平靜祥和,讓人難以想象,這裏曾經住過一位江洋大盜。

「他被捕了?你們審問他了?」

「沒有。」易廂泉臉色一沉,「跟丟了。」

夏乾怎麼也想不到阿炆竟然能丟,這分明是煮熟的鴨子飛了。易廂泉看着灰色的房屋,臉色有些陰沉:「他在街上走着,忽然到野外去,在林子裏繞來繞去,不知從哪兒拿到了武器,打傷了跟蹤他的兩名大理寺官兵。這事很是突然,他沒有收拾行李,沒有僱用馬匹,什麼都沒有,卻忽然一下子消失了。」

「他是不是庸城風水客棧打暈我的店小二?」

「應該就是他。我們一直未將他逮捕,主要是想追到他的同夥,但如今他的同夥被捕,他卻沒了。」易廂泉有些悔恨,「我入獄之後,萬衝找人日夜跟着阿炆,但他沒有和別人有過什麼特殊的接觸。萬衝還派人潛進了阿炆家中,在他衣櫃中翻找。」

「找到犀骨了嗎?」

「沒有,只找到了一些做工精良的衣物,針腳細密,和我的夜行衣針腳極像,應當是女人做的。它的布料、香料只送給了三家青樓酒肆,都在州橋的東邊,但是這三家青樓酒肆一共三百餘人。」

夏乾靜靜地聽着。他們已經到了牢房,易廂泉和看門的點了點頭,便走了進去,自嘲道:「現在我來這裏就像回家。」

夏乾拍了拍他的肩膀:「至少你自由了。」

「其實,當時直接把阿炆抓住,嚴刑逼供,也許能問出來。但我考慮了很多,他一旦找到機會自盡或逃脫,線索就全斷。或者把三個酒樓的人全都集中起來,一個個嚴刑逼問,也許能問出來,比如誰在去年九月去過庸城之類。但是僅僅憑此很難讓他認罪,更何況三百餘人,只能由經驗最足的燕以敖來審訊,一旦沒有審出來,此舉打草驚蛇,就前功盡棄了。青衣奇盜精明異常,只怕很難讓他服罪。我和萬衝、燕以敖商量,提出了三套捉拿方案。他們商議之後,決定採用風險最大的提議,就是封閉整條街道,讓這三家店的所有人處在斷水、斷糧、斷消息的全封閉狀態,這樣一來青衣奇盜會有極大的心理壓力。」

夏乾驚道:「這種方法風險極高,陸山海會同意?」

「沒報備,直接說查出來有疫病,封了街。再說燕以敖也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不報備的事了,」易廂泉挑了挑眉毛,「萬衝也參與了。他們二人賭上前途來做此事。萬衝還說,若是這樣再抓不到,陸山海還要做大理寺卿十年,自己肯定忍受不了,這官也就不做了。」

「他也太任性了——」

夏乾居然說別人任性。易廂泉看了他一眼,忍了忍,還是說了:「萬衝原話說了,辭官也沒關係,大不了就和夏乾一樣無所事事。」

夏乾不吭聲了。

易廂泉慢慢向前走着,推開了牢房的門。這裏曾經是他住了數日的地方,已經輕車熟路了。

「封街的風險真的很大,但在那種情況下,人容易喪失理智。青衣奇盜即便懷疑有詐,但他的武藝極高,說不定會獨自從樓內逃出來。封街這件事本打算悄悄進行,但哪裏有不漏風的牆?封了一條街,百姓肯定會打聽原因,於是,當時僅僅封樓一日,百姓們就已經得知了疫病的消息。燕以敖和萬衝雖然不怕辭官,但怕百姓鬧起來頂不住,於是說,實在不行只封兩日,之後另想他法。」易廂泉笑了一下,「沒想到,望春樓裏有了動靜,有人從窗戶那裏跳出了門,身手不凡。燕以敖看到之後,內心萬分激動,問出了她的姓名,很快便啓用了下一個方案。」

二人走進牢內。一個小女孩正在桌子前嘻嘻哈哈地笑着,一見易廂泉和夏乾,立刻跑來:「易公子,我是不是很厲害?」

易廂泉彎腰摸摸她的頭:「很厲害。」

「行了,現在你的供詞也記錄好了,快回書院去。」萬衝趕緊上來拉住她。

「她是誰呀?」夏乾問道。

「萬衝的侄女,」易廂泉笑笑,「真的太聰明瞭。我們教了她兩個時辰,她就進去套了話出來。套話的人,我們選了好一陣,本來在她和一個捕快之間猶豫不決,但最後還是決定讓小女孩出面,至少能讓青衣奇盜放鬆警惕,說一些本不該說的話。」

夏乾還想問些什麼,易廂泉卻轉身向前走了。他們越走越遠,一直走到了牢房深處。幾個守衛在牢房門前走來走去,警惕性極高。

這個陣仗,牢房裏面關押的一定是要犯。但是牢內沒有發出一點聲響,真是個安靜的犯人。

易廂泉招呼了獄卒,推開了幾重牢門。牢獄陰冷,灰塵滿布。冬日的微光照射到牢獄之中與灰塵相融,似是一層薄霧,顯得晦暗清冷。

一個淡黃色花衣女子站在牢房中央。她頭髮並不散亂,顯然是自行整理過了。

夏乾看了她片刻,驚道:「鵝黃?」

鵝黃側過頭來,又轉回頭去。她站在霧氣中央,身着常服,依舊嫋嫋婷婷,氣質出衆,在陰暗潮溼的監獄映襯下顯得格外美麗,卻與此情此景格格不入。

見了鵝黃,夏乾有些吃驚。他無法形容這種故人相見的感覺,心裏感覺說不出的怪異。他並未作聲,只是默默跟在易廂泉身後,等着他開口問話。

易廂泉卻沒有講話。憑藉夏乾多年對他的瞭解,易廂泉平日話不多,但說起大道理來一套一套的,可偏偏不會疾言厲色地拍桌子問罪。

鵝黃慢慢轉過身來。她臉色泛白,卻依舊立在牢獄中央,像個無罪人,眼神中帶着一絲高傲,彷彿自己纔是一個探監者,而易廂泉和夏乾纔是兩隻被關在籠子裏的傻猴子。

夏乾和易廂泉都不說話。三個人互相對望,一言不發。

良久,鵝黃看着夏乾,忽然冷笑,率先開腔道:「我被冤入獄,不知你又帶夏公子來做什麼?探監?」

夏乾聞言,倒是真的傻了。「廂泉……你是不是弄錯了……」夏乾輕輕拉了拉易廂泉的袖子,低語道。

易廂泉側身小聲問道:「你在庸城見的是不是她?」

「是她沒錯。」

「你們弄錯了,我是冤枉的!易公子如此博學智慧,只怕也有弄錯的時候。小女子一人孤身在外,又怎能跟青衣奇盜沾邊?」鵝黃眉毛輕挑,目中帶着恨意,語氣卻是綿軟溫和的,顯得有些虛情假意。

夏乾看了看鵝黃,又看了看易廂泉,只覺得氣氛詭異。

易廂泉深吸一口氣:「燕以敖明明看見你跳窗出來——」

「跳窗能說明我是青衣奇盜嗎?」

易廂泉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鵝黃,面無表情道:「望春樓裏,小女孩問的話都被記下了。事到如今,你還是不說?」

鵝黃掏出絲帕,很是嫌棄地擦了擦獄中的椅子,然後撩起裙襬緩緩坐下了。

「說什麼?早就聽聞青衣奇盜的身高體形分明是男子,你讓我蒙冤入獄,對你有何好處?能讓你建功立業、名垂千古,還是我鵝黃欠了你的債,想用這種方法來討債?」

鵝黃盯他半晌,再也壓抑不住怒火,將桌子上的茶杯猛然向前砸去。杯子咣噹一聲砸到牢門上,摔得粉碎,冷掉的茶水濺到易廂泉的衣襟上。

夏乾瑟縮一下,易廂泉依舊沉默。

「好,真是好!沒有人證、沒有物證,就憑你易廂泉的一面之詞,害我入獄!你究竟要爲所欲爲到何時?大宋律法豈容你一個算命先生說了算?你不怕傳出去落人口實,自己也沒有好下場?」

她說得義正詞嚴,夏乾頓時沒了主意。易廂泉沉聲道:「你若是想要阿炆少受些苦頭,說了便是。」

鵝黃面部微微動了一下,她這一細微表情落入了夏乾眼中,夏乾憑藉這一表情,斷定了易廂泉這句話對她還是有些作用的。

幾乎是轉瞬,鵝黃立即收斂神色,冷笑道:「不錯,我是認識阿炆,不過都是泛泛之交,你爲何要拿他威脅我?」

「你們在潘樓街附近的舊樓二樓相見,每次都以敲門聲作爲暗號——」

「這又是誰說的?」鵝黃看着易廂泉,面不改色心不跳,「你們親眼瞧見了?還是聽信了誰的一面之詞呢?」

「阿炆親口承認的。他被審訊,目前只認了這些。我只管問話,不管行刑之事。你不說,便是刑具要他來說。」

易廂泉不過是說了幾句話,卻讓夏乾聽得一頭霧水。他這又是什麼意思?那個阿炆不是跑了嗎?

鵝黃臉色越發難看,狠狠瞪了易廂泉一眼,笑道:「牢房安靜得很,你別怪我耳朵太好用。易廂泉,我沒有聽到行刑的聲音,也沒有聽到吶喊和呻吟!我不知道你爲何用這種莫名其妙的手段逼迫我,我和他也並不相熟——」

「他在刑部,不在這裏。青衣奇盜乃是朝廷重犯,怎會把你們關押於同一府衙串通口供?阿炆自有高官審問,而我負責審問你。」

鵝黃臉色變得蒼白,緊緊攥住了手中的絲帕。她沉默片刻,忽然笑道:「以你易廂泉的辦事手段,他此時斷斷不會在刑部!你知道阿炆若是被送去,不過就是一死,他死了,線索也斷了。你在望春樓詐過我一次,難道還想再詐第二次?」

易廂泉微微一愣,似乎未曾料到鵝黃會這麼說。鵝黃見他愣住,更是得意:「怎麼,被我猜中了不成?易廂泉,你現在手裏根本沒有我們的把柄。你還想用他來威脅我,讓我說出背後的隱情?嗬,你做夢。」她朱脣輕啓,字字絕情,將易廂泉逼得無話可說。

易廂泉本來就不善與人爭辯,被她逼問得沒辦法,便道:「如此,你就是承認了。」

「承認什麼?說了多少次我不是青衣奇盜。」鵝黃竟然笑了起來。

「可是那個女孩——」

「小孩子的話你拿來當證詞嗎?大理寺是這麼給人定罪嗎?傳出去豈不是讓人笑話?你敢帶着她上公堂?敢讓大宋的百姓來評理?」

夏乾站在一側不敢作聲,聽了半天,才終於明白了二人對話的意圖。易廂泉雖有證據,但每一項都很薄弱。他很想從鵝黃這裏套出一些線索,但任憑易廂泉如何問詢,鵝黃就是抵死不認。只要她不認,關於青衣奇盜的調查就會止步於此,難以再取得進展。

易廂泉臉色一沉:「我只想聽聽你們犯案的原因。青衣奇盜犯案十五次,實屬罕見,前八次統統未發通知。我猜你們一開始根本不想聲張,偷了整整一年。可是什麼原因讓你們在第九次犯案時廣發通知,還去庫房裏補上白紙?爾等不過雞鳴狗盜之徒,何況所盜並非貴重之物,若是情有可原,現在爲時不晚。」

易廂泉這段話包含了諸多信息。夏乾蒙了,鵝黃卻搖頭道:「我都說了我不是——」

「我的意思你還聽不明白?」易廂泉有些生氣了,「你們要是有難言之隱,跟我說,興許可以幫你們。」

「幫?」鵝黃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易廂泉,你說了多麼可笑的字!你口口聲聲的‘幫’,便是害我鋃鐺入獄,句句都在威脅?你如今在這裏裝起好人了!沒錯,我是婊子,可我不會像你一樣立牌坊!你不過就是想問出來你自己的家事吧,我告訴你,我不知道!」

易廂泉氣道:「今日不說,可沒機會說了。」

「說什麼?認罪畫押嗎?我賤命一條,要認罪也行,你們都是共犯!」

「你可不要後悔——」

「後悔的不是我,是你,易廂泉!你爲了自己的私事,多管閒事,總會遭報應的!到了那日,你可不要後悔!」

鵝黃突然發出一陣淒涼的笑,擡起頭來,高傲地看着他。

夏乾知道二人再這麼胡亂辯下去,易廂泉是問不出來的。鵝黃不承認,又有什麼辦法?夏乾看了看二人,深吸一口氣,謹慎開口道:「易廂泉是好人。」

他的這句話有些突兀。原本激辯的二人聽了都是一愣,鵝黃隨即冷笑一聲,擡起頭來看着他。

夏乾看着她的眼睛,認真道:「青衣奇盜從不殺人,且一向謹慎,你卻在西街露了面。因爲你想讓我查清碧璽的事,哪怕暴露自己,也想查出來。我知道你也不是壞人,易廂泉有仁愛之心,你也有。」

鵝黃不笑了,低頭整理衣衫。

易廂泉用很低的聲音悄聲說:「她敢在西街露臉,只是沒把你當回事。」

夏乾沒聽易廂泉的,依舊很認真地看着鵝黃:「易廂泉帶我來的目的是認人,但你也看到了,四周沒有官兵,這不是審問。我猜,青衣奇盜偷竊絕不是爲了名和利,道理很簡單,你們根本不是壞人,易廂泉也不是壞人。你可以將目的告訴我們,我們未必會站在你的對立面。」

鵝黃依然沒有說話。夏乾推了推易廂泉:「把你知道的先說出來。」

易廂泉明白夏乾的用意,夏家一直從商,所以夏乾從小深諳一個道理:生意往往是基於彼此信任才能談成的。此時,如果想讓鵝黃說出實情,嚴刑逼問是不行的,必須要讓鵝黃相信自己。他沉思一下,決定率先說出自己的推斷:「青衣奇盜,十五次犯案中只有十三次是真的,靈芝和鼎不是青衣奇盜偷的。你們先是悄無聲息地犯案八次,而後開始大張旗鼓地送通知,一般只有這幾種可能。第一種,青衣奇盜是兩個不同的組織,前八次和後五次不是同一夥人偷的,而你們是後一夥。第二種可能,一直都是你們,但是在第八次犯案前後出現了某種變故,不得不改變偷竊計劃,比如庫房中沒有你們要的東西,你們又不清楚盜竊物的具體位置,只得送出通知,引官府注意,將東西拿來看守。第三種可能,和犀骨中的字條有關。」

他說到這裏,鵝黃的頭微微偏了一下。

「你們在偷竊的時候,犀骨、字條統統都要。可你們盜竊的目的是什麼?你們去西域要做什麼?想用偷盜的東西打開什麼機關嗎?這些我不清楚,但是有一點我可以肯定——簪子、筷子、扳指,如果裏面都有字條,那總共有十多件,數量實在太多。」易廂泉緊緊地盯着她,生怕錯過她的表情,「你們雖犯案多年,但這麼多的東西,你們真的偷齊了嗎?」

鵝黃忽然顫了一下,很快答話道:「我不清楚你在說什麼。」

「你們大費周章地偷竊,一定有重要的目的,或者爲了某種極度珍貴的東西。如果這種東西極度珍貴且重要,就不一定只有青衣奇盜在找尋。你應當明白我的意思,」易廂泉的語氣急促起來,「如果你們沒有將字條偷齊,那剩下的東西在誰手裏?對方是誰?他會和你們合作,還是成爲你們的絆腳石?若這個珍貴之物不止是你們在找尋,日後可能就會引來麻煩。如今把話說清楚,總好過以後被黑吃黑。到時候,你們可能尚未達到目的,就已經死在西行的路上了。」

他說了太多的話,只有最後幾句對鵝黃是有用的。鵝黃轉頭看着他,眼睛閃動了一下,像是要說什麼。就憑她這個表情,夏乾也看出來了,易廂泉猜對了。

青衣奇盜的目的雖然不得而知,但他們顯然已經處於極度被動的局面,他們的敵人可能不止官府一個。易廂泉和官府在明處,還有人在暗處。如果青衣奇盜一意孤行,繼續隱瞞,在兩股勢力的夾擊下恐怕很難脫身。

易廂泉和夏乾緊緊盯着鵝黃。她說與不說,可能就在此刻了——

「我不知道。」鵝黃緩緩開口,但她的眼神沒剛剛堅定了。

易廂泉深深呼出一口氣,臉色有些蒼白。

三人又僵持了一會兒,夏乾勸說無果,易廂泉也疲憊不堪,而鵝黃的目光從方纔的凌厲轉變爲黯淡,到了後來,乾脆什麼也不說了。易廂泉和夏乾只得離開,穿過重重牢門直奔內衙,只見萬衝一人獨坐案前在寫供詞。

易廂泉並沒有一句多餘的問候,只是坐下沉默了。萬衝停了筆,看了一眼易廂泉,又看了一眼夏乾,蹙眉道:「勸說失敗了?」

「她不招。」易廂泉言簡意賅,口乾舌燥,開始不停飲茶。

萬衝嘆氣道:「我就知道她不肯招,也許用刑可以讓她說出一些實話。」

易廂泉放下茶杯,眉頭緊鎖,說道:「雖然我說了不算,但我是不贊成用刑的。嚴刑峻法不過是對百姓的一種無奈約束,文明盛世不應有任何暴行。何況,即便是用了,阿炆也未必能抓到。鵝黃被捕的時候,阿炆就已經失蹤了。二人沒有聯繫,連鵝黃自己也不能供出阿炆在哪兒。這個女人太聰明,她是打定主意不說了。若是以後阿炆露面,再逮捕他,將他們二人分開再加以挑撥,纔有可能套出實情。」

「真沒想到是這種結局,千方百計地抓捕,居然只抓了一個!李德還會因爲這件事被降職。」語畢,萬衝嘆氣,對易廂泉道,「若是真的問不出來,就只能一直關着她審着。」

易廂泉嘆息道:「一個女人常在庸城、汴京兩地出沒,本身就可疑得很。她衣櫃中衣物的針線縫合情況,與我的那件夜行衣差不多,更何況她親口承認了,可如今卻又什麼都不說!」

夏乾低頭看了看供詞:「鵝黃說,東西都在阿炆那裏,是在他家裏嗎?」

萬衝沉着臉:「我們搜了他整個屋子,贓物全都沒找到。」

「花盆的土裏找過了嗎?」易廂泉皺着眉頭敲敲桌子,「犀骨什麼的都是小物件,窗臺上有土跡,說明原來花盆可能不止一個,如今卻只剩下一個了,另一個很有可能被人拿走了。」

萬衝急道:「但是李德跟着阿炆,他從來沒有回去翻找過花盆!」

夏乾低下頭去:「比起這件事,我反倒覺得,那個在‘暗處的人’比較可怕。廂泉,這個人真的存在麼?」

萬衝放下卷宗問道:「‘暗處的人’又是什麼意思?」

易廂泉雙手交疊,嘆了一口氣,「我們最初認爲青衣奇盜一夥人,他們連續犯案十多次,從未被抓。但種種跡象表明,除去青衣奇盜,可能還有一夥人。這夥人舉辦了猜畫活動,使得青衣奇盜現身。青衣奇盜可能帶着贓物前往西域去打開某機關了,而這夥人……」

「也想打開?」萬衝一下子就聽明白了,但覺得此事非同小可,「這僅僅是你的猜測,還是有切實證據?」

「猜測,但這纔是最可怕的。查到現在,這‘暗處的人’從未現身,我也沒有切實證據表明這夥人真的存在。我們去查夢華樓,也得不到任何有效線索。若‘暗處的人’真的存在,恐怕比青衣奇盜更難對付,他們勢力更加龐大,行蹤也更加詭祕。」

萬衝思索道:「這件事有必要和燕頭兒商量一下。若這夥人真的存在,說明他們和青衣奇盜有利益衝突,也許可以說服他們和官府聯手。」

易廂泉搖頭:「我不這麼樂觀認爲。若他們真的有意聯手,應該早有動靜。」

夏乾看着易廂泉,哀嘆一聲:「就怕‘暗處的人’不與官府爲伍,反而與青衣奇盜悄悄聯手,這樣一來我們的敵人就又多了幾個。不過,說不定是你想多了,也許這‘暗處的人’並不存在。」

易廂泉點頭:「希望是我想多了。但夢華樓伯叔那邊再無線索,鵝黃那邊也問不出什麼。那隻能發通緝令去抓捕阿炆了,但我總覺得希望渺茫。雖然青衣奇盜應該是以前就商議過這種棄車保帥的法子,但只要我們追着此事不放,一直跟着他們到西域,應當會有更多的線索浮現。」

「走一步看一步吧,」萬衝把卷宗收起來,嘆道,「至少,我們是在向前邁步。」

「是啊,」易廂泉朝他眨眨眼,「,回去記得犒勞你的侄女。那位陸大人也有機會高升,不會在這裏爲難你們了。」

萬衝笑着搖了搖頭:「他調任,並不是因爲青衣奇盜被抓,升遷只是個幌子。上級派了幾個明眼人前來調查,發現在抓捕的過程中,所有官兵都是聽燕以敖的差遣,唯有陸山海被矇在鼓裏。燕頭兒私自行事,本應受重罰,但大盜被捕,我們這羣人功過相抵,官職不升不降,唯獨陸山海被調走了。」

夏乾突然明白了:「他被調任不是因爲功勞,而是上面的人發現陸山海沒有能力統領大理寺?」

萬衝笑着點了點頭,伸個懶腰,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易廂泉披衣起身,和夏乾出了門去。開封府衙門前的積雪已經化了,變成了一點點黑色。二人走入小巷,易廂泉嘆了口氣:「阿炆的事,放長線,釣大魚。我們抓一隻魚,放一隻魚,也不是壞事。」

他只說了這句話,夏乾便立即會意。阿炆並未被抓,但他脫離了他的夥伴,卻依舊要向不知名的地方游去。夏乾問道:「如今我們猜畫成功了,阿炆會不會也成功了?他們會一起去西域?」

「還記不記得我的話?如果他們猜畫成功,青衣奇盜很可能會在大宋境外出現。我會想辦法讓大理寺派人跟過去,抓捕時不能像在大宋境內一般大張旗鼓,但說不定會將他們一網打盡。」

「西域……」夏乾看着天空,似乎對那裏很是陌生。想想易廂泉方纔的話,阿炆會不會出現,青衣奇盜會不會在西域被捕,「暗處的人」又真的存在嗎?夏乾撓了撓頭,覺得此行有些危險。但是有機會遠行,總好過在家無所事事。

「放心,我與你同去,不會有事的。」易廂泉轉頭一笑,從手中拿出了一封信:「這是趙大人給的推薦信,我們可以憑此進一趟崇文院,那裏書冊萬卷,可以看看有沒有關於西域、青衣奇盜所盜之物的線索。像我等草民,若沒有此信,只能等到七月初七曬書的時候才能一觀。」

夏乾根本不感興趣。但易廂泉本來就喜歡看書,雖然沒有言語,但明顯是激動萬分,藉着公差謀求私慾,拉着他便趕緊去了。二人走到了崇文院,已經是下午了。崇文院下分昭文館、史館、集賢院和祕閣,一名守衛帶了二人進去,叮囑他們小心火燭,並且嚴肅地說不要帶任何書卷出去。

二人進了屋內,裏面密密麻麻堆滿了卷宗。易廂泉反手關上了門,隨後興奮地看着萬卷藏書,他抽出《墨經》看了一會兒。夏乾瞥了一眼,看到什麼‘荊之大,其沉淺,說在具’,也不知什麼意思,於是打了個哈欠,東瞅瞅,西看看,又去翻《太平廣記》了。易廂泉把《墨經》放回去,拉住了他:「有這等機會還不快查!你去看看匠人記錄,我從西夏和回鶻的歷史翻起,看看有什麼線索。」

夏乾應了一聲,然後出了這間小屋。他不喜歡讀書,但覺得有機會進崇文院閒逛,倒也是幸運事。後院有一羣官兵和文官正在搬運書冊,時不時掉下來幾頁。門外停了兩輛驢車,似乎要運東西,夏乾上前去看熱鬧,卻被喝住了。

「這裏不能進!」

夏乾摸摸腦袋:「爲什麼呀?」

官兵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而此時,易廂泉正在屋內翻看一些雜記。這些雜記大致介紹了西夏的一些大事,還有它與大宋的往來情況。史書記載,西夏於寶元元年(1038年)建國,李元昊稱帝。但是在這之前,天聖四年,其兄弟李元明作爲使臣來訪大宋。

易廂泉愣了一下。他對那個年代並不瞭解,畢竟他還沒有出生。但是最近只有一件事提到了那個年代,讓他不得不做一些聯想。

長青王爺凌波事件發生在天聖五年。

他接着往下看,但是關於李元明的記載已經沒了。畢竟李元明不是一位帝王,自然也不會在歷史上留下什麼詳細記載。而西夏的開國皇帝李元昊於大宋慶曆八年逝世,同年,其兒子繼位。李元昊的屍首被放置於他的墳墓中,具體位置不詳。

易廂泉轉身去翻了別的冊子,但是沒有什麼收穫。夏乾突然推開門來,有些緊張,像是做了什麼壞事。他將一些紙張遞過來:「他們正在搬運,我想着書庫裏的書都可以看,沒想到被呵斥,心裏不快,就撿了來看。但這裏面記錄的東西……你快看看!」

易廂泉趕緊接了過來,連續翻了幾頁,終於看到了重要信息。慶曆八年,雁城碼頭曾經逮捕了一男子和一個孩子,之後,駐守雁城碼頭的士兵遭到處決。

「這些屬於皇家祕事,需要記錄,但絕對入不了正史。難怪那邊的小屋不讓你進去,這些東西是不能看的!一會兒我便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回去,否則會壞事的。」易廂泉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雖然在譴責夏乾,卻低頭如飢似渴地看着。

夏乾有些驚慌:「那個男人會不會是長青王爺?他帶着兒子出了島。慶曆八年,那個瘋婆婆的兒子就駐紮在碼頭。」

易廂泉眉頭緊皺,剛要說什麼,門卻「咣噹」一聲開了。一羣官兵和官員站在門口,憤怒地看向易廂泉和夏乾。

易廂泉匆忙行禮,想掩飾一下,但是書卷太過明顯,只得拱手將書冊歸還:「我們只是湊巧撿到,還沒有看,不知道——」

其中一個人似乎是崇文閣的文官。他看了看易廂泉,抽了他手中書卷:「誰讓你們進來的?」

易廂泉趕緊掏出了推薦信來。那個文官看了信,眉頭舒展,卻甩手對其他人說:「讓他們出去。」

夏乾急了:「我們是被推薦來的呀!」

大官沒有說話,直接出門了。其他的人則低聲勸道:「被推薦的也不能隨意翻看,這可是掉腦袋的事。此番因爲推薦的人有分量,能讓你出去就不錯了!」

易廂泉朝夏乾使了個眼色,二人急匆匆地走出了門。明明是一月的天,二人卻已經出了一身冷汗。

「廂泉,你這輩子也不要當官,這些人實在是太可怕了!」夏乾擦了擦汗。

「還不是你隨便亂走。」

「你自己不也很想看——」

二人吵了一會兒嘴。不遠處,那輛馬車還停靠在那裏,似乎等着一些書卷要被搬運過去。易廂泉忽然不說話了,對夏乾使了個眼色,推搡了他一下。夏乾哭喪着臉,但是立即會意了,從袖中掏了銀子去找車伕問話。過了片刻,他纔回來,低聲說:「東西運到洛陽,其他的問不出來。」

他們怎麼也想不到會運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一般崇文院搬運,也不過是在汴京城內的幾座藏書樓中間運來運去。比如,若是和仁宗帝有關,可能會將東西送到寶文閣,但是馬車竟然要將書卷送到洛陽。

二人被趕了出來,誰也沒說話,一直在街上走。走着走着便到了潘樓街了,這裏年味幾乎已經散得乾淨,街上的爆竹殘片已經消失,殘雪也融化。說書人擺了場子,似乎要開始講青衣奇盜的事,無數的看客擠在那兒聽着。猜謎呀,大盜哇,正月十五月圓之夜的變數哇,都已經成了百姓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一切似乎都要結束了。雖然沒有這麼圓滿,但是鵝黃落網了,猜畫也贏了,把青衣奇盜一網打盡的可能性也增加了不少,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好起來。

易廂泉和夏乾沒有去聽那段說書詞,而是一人買了一個熱騰騰的炊餅做晚膳。吹雪不知從哪兒溜了過來,竟然在人羣中認出了他們,跳上了易廂泉的肩膀,在白衣服上留下幾個爪子印。夏乾逗弄了它一會兒,卻沒想到幾個老百姓圍了過來,看看貓,又看看易廂泉的衣服,問道:「你是說書裏說的那個易廂泉不?抓青衣奇盜的是你不?」

易廂泉臉紅了,趕緊把吹雪趕走:「不是我。」

吹雪喵了一聲,就是不走。易廂泉沒辦法,爲了避免尷尬,又拿炊餅故作鎮定地吃了起來。幾個老人又圍過來了,說什麼「這小夥真好」之類,說了幾句,又看了看夏乾:「你是夏家的小公子不?」

夏乾和易廂泉趕緊跑了。二人走到了小巷裏,跑了一會兒,到了一片安靜的舊民居,這裏和方纔的繁華街道不同,顯得落魄而冷清。

夏乾扶着牆喘了一會兒,傻笑道:「那些老百姓真可怕,你說你以後可怎麼辦哪?你出名啦,他們會不會讓你來破一些小案子?再介紹自家的姑娘給你?你——」

他話說一半,卻突然愣住了。

眼前的民居,很是眼熟的樣子。大門上掛了一盞燈籠,上面有「夏」字,是夏家的燈。大門開着,那是瘋婆婆、包子大娘和勞工的住所。燈也是送夏乾回家時拿的那盞。目光穿過院子,又能看到瘋婆婆坐在牀上摸着兒子的劍。

「我的兒子在哪兒呀?」

她在黑暗的小屋子裏嗚嗚地哭着,哭聲很清晰。幾個小孩正在門口踢毽子,似乎對這種情況不以爲然了。

易廂泉聞聲也擡頭了。不用說,他便猜出這是瘋婆婆的屋子。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這裏,但很快就認出來了。大門破舊不堪,其中一個門神已經被風吹走,另一個還在門上掛着,褪了顏色。屋內簡單的陳設,幾個小破盆,幾屜剩包子,沒有炭火,只有一牀發黑的花被子。

易廂泉又看了看擦得發亮的牌位,愣了一會兒,手中的餅涼透了,也沒再吃一口。

夏乾垂頭,有些心酸:「走吧。能做的都做了。」

他沒再說話。

一個叫劉仁的兵,莫名其妙死去,官府沒有給說法,只留下一個思念成疾的母親。而留下他痕跡的只有一本崇文院的、不知運向何方的小冊子。

夏乾拉了拉易廂泉:「我們走吧。」

易廂泉不走。他不知應該做些什麼,可他就是不想走。

旁邊的孩子看了看他們,似乎覺得他們有些眼熟,但易廂泉和夏乾沒有和孩子搭話。

孩子們又自顧自開始玩耍了。他們踢着毽子,唱着歌:

七個小兵,駐守宮廷。

無功無過,萬事太平。

忽有一日,太后召集。

爾等離京,尋找長青。

王爺長青,生在宮廷。

金銀爲器,絲緞爲衣。

半夜三更,忽然離去。

行至河畔,沒了蹤影。

「廂泉,」夏乾拉拉他的袖子,「他們在唱長青王爺的故事。」

易廂泉沒有說話,他此刻只是覺得,瘋婆婆思念成疾還要聽這些兒歌,豈不是更傷心了?

孩子們卻不管這些,依然唱着:

七個小兵,臨危受命。

太后之令,務必奉行。

天色昏暗,河畔幽靜。

長青長青,何處去尋?

七個小兵,出了汴京。

憂心忡忡,走個不停。

河水攔路,周無人跡。

若要向前,須乘舟行。

河畔草地,忽見漁民。

雙目失明,手中持鈴。

七個小兵,上前問詢。

盲眼漁民,如何行進?

漁民笑笑,低頭搖鈴。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孩子突然開始爭論起來:「應該‘叮’七下!」

「八下!」

「七下!我爺爺就這麼教我的!我爸爸也是七下!」

「八下!就是八下!我和隔壁小花都唱八下!」其中一個小孩不服氣,拉起夏乾問道:「大哥哥,你說幾下?」

夏乾無奈道:「要不……聽爺爺的?」

幾個小孩歡呼起來,另外幾個則一臉喪氣。易廂泉站在他們旁邊,突然愣住了。他思忖片刻,轉頭看了看屋內,大步走了進去。

門口,正好看到送夏乾回府的搬運工。他還在劈柴,見了易廂泉和夏乾,有些吃驚,隨後笑道:「怎麼,要我去給陸顯仁做證?」

「上次的事真是萬分感謝,做證已經不必了,陸顯仁已經被他爹拘在家中,若是日後再犯事,再教訓他也不遲,」易廂泉低頭掏出錢袋來,「我這次是來預訂冰塊的。」

「可以,但是至少要等到後日了。還是送到雁城碼頭去?」

易廂泉搖頭。

而夏乾則轉身看了看瘋婆婆,心裏還是很難過。

易廂泉訂完冰塊,二人便回了夏宅。一路,易廂泉一句話都沒說,但他腳程很快,也不知在想什麼。

夏乾回到牀上躺着,失眠了一夜,直到清晨才睡去,傍晚又醒來。他匆匆吃了東西,整個人感覺說不出來地疲憊,想出去溜達溜達,卻聽聞易廂泉今天白天都未出屋。

然後,暮色再度降臨。

夏至勸他道:「少爺,你這樣晝夜顛倒而眠,身體必定吃不消哇,必須想辦法調整過來!」

夜色漸濃,夏乾只得回房,吹熄了燈火,安靜地坐在牀榻上。他總覺得易廂泉見了瘋婆婆就不太對勁,易廂泉這個人責任心重,很容易愧疚,說不準是想自己再查查長青王爺的事。可那件事發生在五十五年前,能查的幾乎都查了,問也問過了,仙島也去過了,崇文院也查過了,應該沒有什麼線索了。

說不定,他們可以再去一趟仙島。

夏乾突然從牀上坐起,思考着是否要去。於他而言,那是一場噩夢。從仙島回來,他至少三年都不想下水了。他在牀上翻騰一陣,又想起了那陣陣水聲,那種浸入水底絕望的感覺,令他感到恐懼和窒息。

夏乾額間冷汗涔涔,便坐起身來推開窗換氣。他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擺脫這種恐懼。窗戶應聲而開,今夜居然有很好的月光。積雪未消,夜晚很是安靜。然而隨着窗戶的打開,他聽到了一陣水聲。

莫不是聽錯了?不對。「撲通撲通」像是物體落水的聲音,很是細微,卻傳入他靈敏的耳朵,再細細聽去,似有「嘎啦嘎啦」鋸子的聲音傳來。

這聲音來自不遠處。

夏乾有些驚懼,立即披衣出門。行至迴廊,卻遠見門房匆匆趕來,見了夏乾,臉色有些泛白。

「怎麼了?廂泉出府了?」

門房搖頭:「沒有。反倒是剛纔有人送了東西進府,是易公子接收的。我思來想去覺得不妥,還是跟少爺您彙報一聲爲妙。」

「什麼東西?」

「冰塊。我問過易公子,這大半夜的要做些什麼,他只是一笑,說……」

「說什麼?」

「他說……今夜,讓長青王爺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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