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仲夏之夜,傑斯特和舍爾曼初次見面時還不到九點,現在也就過了兩個小時。但是在青春時光裡,兩個小時可以是一段很關鍵的時刻,它可以照亮整個人生。那個晚上對傑斯特來講,就是這麼一個時刻。當音樂帶來的情感和初見的情緒穩定之後,傑斯特開始注意房間裡的陳設。房角裡放著綠色的盆栽,他穩定了自己之後發現這個陌生者打斷了他的觀察。一雙藍眼睛挑戰似的在等著他說話,但是傑斯特仍然保持沉默。他的臉紅了,鼻子上的雀斑顏色變深,「對不起,」他用顫抖的聲音說道,「你是誰?你剛才唱的是什麼歌?」
另外一個年輕人,和傑斯特同歲,說話聲音聽起來有些陰森森的:「如果你想清楚地知道冷冰冰的真相,那我只能說,我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誰是我的祖先。」
「你的意思是你是個孤兒?」傑斯特說,「真巧,我也是的。」他激動地說,「你不覺得這是一個徵兆嗎?」
「不覺得。你知道你是誰。是不是你爺爺派你來的?」
傑斯特搖搖頭。
當傑斯特剛進來的時候,舍爾曼以為是老法官讓他來送信兒的,看傑斯特沒有傳話的意思,他就猜測也許是安排的什麼套兒。「那你為什麼闖進我的屋子?」舍爾曼問。
「我不是闖進來,我敲門了也說了『打擾你』的話,然後我們開始談話的。」
舍爾曼仍然懷疑傑斯特的來意,猜測其中是不是有詐,他很警惕地說:「我們可沒開始談話。」
「你是說你不知道你的父母是誰?怎麼會呢?我的父母都死了,你的呢?」
藍眼睛的黑孩子說:「冷酷的現實是,我對我的父母一無所知。我是被遺棄在教堂座位上,於是他們就叫我用普[12]做姓,根據奈及利亞民族的做法和規矩吧。我的名字是舍爾曼。」
就是比傑斯特不敏感的人也會意識到,另外一個年輕人正在故意對他無理取鬧。傑斯特知道自己該回家去,但是他好像被舍爾曼黑黝黝的臉上一雙藍眼睛給催眠了,無法移步。一句話沒說,舍爾曼又開始彈琴唱歌。就是這首歌,傑斯特在自己的房間裡聽到,他覺得從來沒這麼被一首歌給打動過。舍爾曼的手指很有力,在象牙色的琴鍵上顯得非常黑,唱歌的時候,他的脖子向後仰。第一段唱完,他甩了一下頭和脖子,似乎示意傑斯特坐到沙發上去,傑斯特走過去坐下,繼續聆聽。
整首歌唱完的時候,舍爾曼輕快地來了個輪指滑奏,然後走到隔壁廚房拿來兩杯倒好的酒。他把一杯遞給傑斯特,傑斯特一邊問杯子裡裝的是什麼,一邊接過去。
「卡爾費特威士忌,百分之九十八度。[13]」
舍爾曼沒有說,他買這個酒是因為受到廣告的影響——「成為與眾不同的人」。他也竭力打扮成廣告裡那個人不修邊副的模樣。但他看上去只是很邋遢,是城裡穿著最刺眼的人。他穿著兩件哈撒韋名牌襯衫,眼睛上帶著一個黑色眼罩,但這只是讓他看起來更悲慘,而不是與眾不同,並且他還經常撞到東西。「這可是最棒最特殊的威士忌,」舍爾曼說,「我可不會給我的客人喝假酒。」但其實剛才在廚房,他小心地將酒倒出,生怕遇到個酒鬼把他的酒喝光。而且他也絕不會給人盡皆知的酒鬼倒卡爾費特。他知道今天晚上這個客人絕對不會是個酒鬼,事實上,傑斯特從來就沒嚐過威士忌的味道。舍爾曼現在放心了,覺得老法官沒有給自己下什麼套兒。
傑斯特拿出一包菸,客氣地遞上:「我抽菸就像煙筒,」他誇張地說,「而且天天喝酒。」
「我只喝卡爾費特。」舍爾曼堅定地說。
「我剛進來時你為什麼那麼凶巴巴的?」傑斯特問。
「當下你必須得小心那些分裂症。」
「什麼?」傑斯特問,他沒聽懂。
「就是有精神分裂症的人。」
「可那是醫學術語吧?一種身體疾病啊。」
「不是,是腦子出了問題,」舍爾曼很權威地說,「分裂症就是指瘋子。我就知道一個人是這樣。」
「誰啊?」
「你不會認識。他是金色奈及利亞。」
「金色什麼?」
「那是一個俱樂部的名字,我是成員。開始是為了反對種族歧視的示威組織,他們有崇高的目標。」
「什麼崇高目標?」傑斯特問。
「首先我們註冊登記,用團體的名義參與選舉投票。如果你認為在我們這裡不需要勇氣就能做這件事,你就太天真了。我們每一個成員都有一個小的硬紙板做的小棺材,上面印著我們的名字和標識『選舉提醒』。真是這麼做的。」舍爾曼強調地說。
後來傑斯特才領悟到這句話的意義,但是那要等到他更深入地了解舍爾曼的生活之後。「我真希望你們團體登記的時候我也在那。」傑斯特充滿渴望地說。「團體」這個詞特別吸引他,一種英雄氣概充滿了全身,他忽然熱淚盈眶。
舍爾曼的聲音仍然生硬冷酷:「不,你不會希望在場的。你會第一個被嚇壞。再說,你還沒到選舉年齡……你會被嚇住的。」
「我不喜歡你這麼說,」傑斯特說,「你怎麼知道我會是逃兵?」
「小波皮告訴我的。[14]」
雖然傑斯特很生氣,但是他喜歡舍爾曼的這個回答,心想將來自己也可以這麼說。「俱樂部裡有很多膽小鬼嗎?」
「這個嘛,」舍爾曼說得很猶豫,「在某些情況下,把紙板做的小棺材塞進門下面去是需要勇氣的……我們繼續研究選舉,認識所有總統的名字和任職日期,背誦憲法,等等,但我們的目的還是投票,不是要做聖女貞德,所以在這種情況下……」他的聲音漸漸弱下去。他沒有告訴傑斯特由於選舉的日期臨近,你來我往的爭鬥會愈演愈烈,也沒告訴他自己其實未成年也沒有選舉權。而在那個秋天,舍爾曼的確想像著自己按照煩瑣的程序去參加投票了,他還想像著投票的時候唱著「約翰·布朗的遺體[15]」被處以絞刑。這首歌總是讓他流淚,而那天他更是會放聲大哭,成為為種族而戰的殉道者。沒有一個「金色奈及利亞」俱樂部的成員參加了選舉,所以關於選舉的話題也就擱淺了。
「我們當時有會議的程序,大家在聖誕節俱樂部裡很活躍,俱樂部為窮苦孩子募捐。就在那裡我知道黑德森先生是個分裂症。」
「他是誰呀?」傑斯特問道。
「他是聖誕募捐的負責人,非常活躍的俱樂部成員。可是在聖誕前夜他搶劫了一個老太太。其實他是個精神分裂症患者,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我也一直好奇瘋子們都知不知道自己是瘋子?」傑斯特輕聲說。
「黑德森現在不知道。其他『金色奈及利亞』俱樂部的成員也不知道。否則我們就不會在俱樂部裡給他投票了。去搶劫一個老太太是他瘋病發作了。」
「我非常同情那些瘋子們。」傑斯特說。
「最深切地同情,」舍爾曼糾正道,「那時我們對著花——我是指花圈上的花——說話,當他在亞特蘭大被處以電刑時,我們給他家人送了花圈。」
「他被處以電刑?」傑斯特嚇呆了。
「是,聖誕前夜搶劫一個白人老太太,還有什麼話講?後來才知道黑德森其實在精神病院住了大半輩子。他沒有作案動機。事實上他在搶劫了老太太後並沒有動她的錢包。他就是突然瘋病發作了……律師提出辯護,指出他在精神病院以及貧窮和壓力等問題——律師是州政府雇員幫他找的,我的意思是——儘管如此,黑德森還是被炸糊了。」
「炸糊了!」傑斯特恐懼地驚叫。
「在亞特蘭大電刑處死,一九五一年六月六日。」
「我覺得你這麼說你的朋友,一個俱樂部的成員被炸糊了,很可怕。」
「但事實就是如此啊,」舍爾曼平淡地說,「讓我們談點開心的事吧。你想不想讓我帶你看看奇波·姆林斯的房間?」
舍爾曼得意地指著房間裡每一個角落和傢俱介紹給傑斯特。房間很擁擠、很花俏也很枯燥。「這塊地毯是純威爾頓地毯,這張沙發床花了一百八十塊,二手貨。如果需要可以睡四個人。」傑斯特看了一眼只有一般沙發四分之三大小的沙發床,納悶如何睡得下四個人。舍爾曼用手撫摸著一個鐵做的鱷魚,那傢伙嘴裡有個電燈泡。「這是奇波姨媽給他的喬遷新房禮物。不是很新式也不怎麼好看,但這是一份心意。」
「沒錯,」傑斯特點頭同意,很高興新朋友說些人性的閃光點。
「茶几是真正的古董,你看得出來吧!那盆花是給奇波的生日禮物。」舍爾曼沒有介紹那個紅色的檯燈,邊緣已經破損的燈罩,還有兩把顯然已經很破的椅子,還有其他看上去很破的傢俱。「我不會讓這間房出什麼狀況的(他說的房而不是房間,這樣顯得很酷)。」「你還沒看其他房……都很棒呢。」舍爾曼的語氣裡帶著驕傲,「晚上當我一個人在這裡,我幾乎都不開房門。」
「為什麼?」
「害怕被打劫,或者打劫的人會闖進來搶東西。」他接著說,毫不掩飾自豪感,「你看,我是奇波的房客」。六個月前他還說是和奇波搭夥的,後來他聽到「房客」這個詞,他喜歡,於是就常用。「讓我們去看看其他地方。」舍爾曼用主人的口吻說,「來看看廚房吧,」他得意揚揚地說著,「看看多麼現代又方便。」他虔誠地打開冰箱給傑斯特看,「最底下一格是放新鮮的東西——新鮮芹菜、胡蘿蔔,還有生菜什麼的。」舍爾曼打開冰箱最底下一層,但那裡只有一個乾枯的生菜頭了。「我們把魚子醬放在這裡。」他毫無表情地說。舍爾曼指著這個神奇箱子的其他部分讓傑斯特看。傑斯特只看到一盤冷的豇豆,滲出的油成了膠凍,但是舍爾曼說:「上個聖誕節我們把香檳冷藏在這裡。」傑斯特很少打開自己塞得滿滿的冰箱,所以他被舍爾曼唬住了。
「你在你爺爺家肯定吃過好多魚子醬喝過很多香檳吧!」舍爾曼說。
「沒有,我從沒吃過魚子醬,也沒喝過香檳酒。」
「從沒喝過卡爾費特威士忌,也沒喝過香檳,沒吃過魚子醬……我對這些可是豪飲痛吃呢!」舍爾曼說,他其實只嚐過一次魚子醬,納悶這東西有什麼好吃的,還是高檔食品。「你看,」他充滿激情地說,「這是一個真正的電動攪拌器——插銷在這裡。」舍爾曼說著就插上電源,攪拌器瘋狂地轉起來,「這是奇波的聖誕禮物,我送給他的。我是分期付款買的。我在本市信用記錄最棒,可以隨便買任何東西。」
傑斯特站在狹小昏暗的廚房中有些厭倦了,舍爾曼很快意識到這點,但是他被自尊驅動著,他帶傑斯特走進臥室。舍爾曼指著靠牆的一個箱子說:「這個箱子,」他多餘地解釋道,「是我們放貴重東西的。」然後他又加上一句,「我不該告訴你。」
傑斯特被他最後一句惹惱了,但他並沒有說什麼。
房間裡放著兩張床,每個上面都鋪著玫瑰色的床單。舍爾曼帶著欣賞的目光拉了拉床單說:「純人造絲的。」在床上方牆上掛著兩幅肖像,一個畫的是個黑人婦女,另一張是一個黑人姑娘。「這是奇波的媽媽和妹妹。」舍爾曼還在用手撫摸著床單,這隻黑手在玫瑰色床單映襯下讓傑斯特感到一種無法言狀的緊張和害怕。他不敢碰絲綢,他覺得如果親手去摸了就會像被電擊一樣,因此他小心翼翼地把兩隻手放在床頭板上。
「奇波的妹妹很漂亮。」傑斯特說,他覺得舍爾曼一定希望他對自己的親戚說些恭維的話。
「傑斯特·克萊恩,」舍爾曼語氣很硬,這讓傑斯特感到毛骨悚然。「如果你膽敢,」這次舍爾曼的聲音裡帶著刺耳,「如果你膽敢對少女辛迪瑞拉有半點下流念頭的話,我就把你綁起來燒你的臉,站在這裡看你被烤成肉餅!」
這突如其來的憤怒襲擊讓傑斯特抓緊了床頭,「我只是想說……」
「閉嘴,閉嘴!」舍爾曼怒斥道。然後低聲狠狠地說:「你剛才看畫的樣子,我不喜歡你臉上的表情。」
「什麼表情?」傑斯特問,滿臉困惑,「你讓我看的,我就看了。那我該怎麼看?哭著看嗎?」
「你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你捆起來,把你放火上慢慢烤,就像烤肉排一樣。讓火慢慢上來,烤好久好久。」
「我不懂你為什麼說話這麼難聽。特別是對你剛認識的人。」
「但凡說到辛迪瑞拉的貞操,我就這樣,高興怎麼說就怎麼說。」
「我看你是愛上辛迪瑞拉了,瘋狂地愛上了吧?」
「你再問這些私人問題,我就把你送亞特蘭大烤了去!」
「別傻了,」傑斯特說,「你怎麼能有這權力?那是法律的事情。」
兩個男孩都被傑斯特最後一句話鎮住了,但舍爾曼還嘟囔著說:「我親自抹上醬汁,慢慢烤。」
「我覺得所有關於這些什麼電刑、烤人肉之類的話題都太幼稚。」傑斯特停了一下,然後狠狠地刺激了舍爾曼一句,「實際上,我想是因為你的詞彙量太有限。」
舍爾曼被刺激到了:「詞彙量有限?」他大叫起來,氣急敗壞。停了好長時間,他才用挑釁的語氣問:「你知道『冥河』是什麼意思?」
傑斯特想了想,不得不承認:「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麼是『epizootical』和『pathologinical』?」舍爾曼接著說,絞盡腦汁編了幾個詞。
「pathologinical是不是說一種病……」
「不是,」舍爾曼說,「我剛編的。」
「編的?」傑斯特吃了一驚,「這可絕對不公平。你考別人的詞彙量卻用自己編的詞。」
「反正不管,」舍爾曼下著結論,「你的詞彙量也很有限,很爛。」
傑斯特的處境尷尬,他不得不證明自己不是像舍爾曼說的那樣,他努力想編一個長的詞,但沒成功。他想不出一個花俏又有意義的詞來。
「得了,」舍爾曼說,「我們換個話題吧。你想讓你的酒變甜點嗎?」
「變甜?」
「是啊,傻瓜。」
傑斯特喝了一小口威士忌,嗆得他咳起來,「這東西又苦又辣……」
「我說變甜點,你這笨傢伙是不是以為我會往威士忌裡加糖?我越來越覺得你是火星上來的了。」
這種新穎的表達方式,又是一句傑斯特想今後自己可以拿來用的話。
「多麼富有夜色的夜晚啊![16]」傑斯特這麼說,特地證明自己的詞彙量很大。「你真是太幸運了。」
「你說的是奇波的窩嗎?」
「不是,我是想——你可以理解為是思考——你是多麼幸運,能知道你要在人生中到底做什麼。如果我有你的嗓子,就再不會擔心那些令人頭痛的事了。也許你自己都沒意識到,你有一副金嗓子。我是沒什麼天賦——不能唱歌也不會跳舞,我能畫的唯一的東西就是聖誕樹。」
「還有別的你一定可以。」舍爾曼的語氣裡有種高高在上的腔調,感到傑斯特的表揚很受用。
「……我也不擅長數學,所以也無法研究原子物理。」
「我想你可以做建築工作。」
「也許吧,」傑斯特苦惱地說。然後他突然高興起來,「不過,這個暑假我在上飛行課。但這只是自我安慰吧。我想誰都應該學飛行的。」
「我完全不同意你的觀點。」舍爾曼說,他有懼高症。
「想一想如果你的寶寶要死了,就像你在報紙上看到的那些皮膚青紫的嬰兒,你必須飛過去才能見到他最後一面。或者比如你腿腳不靈便的母親病得很重,想在臨死之前見你一面,你怎麼辦?再說,飛行很有趣,我把它看成道德上的義務,每個人都該學開飛機。」
「我完全不同意你的觀點。」舍爾曼又說了一句,說這些他做不到的事情讓他感到不舒服。
「反正,」傑斯特繼續說,「你剛才彈的是什麼歌兒?」
「今天晚上我只是唱最普通的爵士樂,但是今天下午我練習純正的德國Lieder。」
「什麼意思?」
「我就知道你會問我。」又回到舍爾曼擅長的話題,這讓他感覺良好。「就是德國民謠啊,傻瓜。德語歌曲。就像英文歌唱的是英語,德國民謠唱的是德語唄。」說著,他開始輕輕地自彈自唱起來,這首新歌擊中了傑斯特全身,他不禁顫抖起來。
「用德語唱歌,」舍爾曼自誇道,「他們說我德語說的一點兒口音都沒有。」他撒了個謊。
「英文是什麼意思呢?」
「是首愛情歌曲。小夥子唱給他女朋友的——差不多意思就是:『我親愛的,你那雙藍色眼睛,我從未見過如此美麗。』」
「你的眼睛也是藍的。這好像是你唱給自己的愛情歌曲。事實上當我知道了這個歌詞,我就感到有些陰森森的。」
「德國歌謠就是這麼陰森森的。所以我特別擅長這種歌。」
「你還喜歡什麼音樂?我本人非常愛音樂,是瘋狂地熱愛那種。去年冬天我學會彈《寒風凜冽》練習曲。[17]」
「我才不信,」舍爾曼說,不想和別人分享他在音樂上的優勢。
「你覺得我會坐在這裡騙你嗎?」傑斯特可從來沒撒過謊。
「我怎麼知道?」舍爾曼可是天底下最能說謊的騙子之一。
「我只是好久沒練了。」
傑斯特向鋼琴走過去,舍爾曼睜大眼睛看著他,希望他不會彈這曲子。
《寒風凜冽》曲調高昂熱烈,音樂迴盪在小屋中。傑斯特飛快地彈了幾個小節後,手指有些停頓,他停下來。「這首歌只要彈錯一點兒就很難再找回感覺。」
舍爾曼本來聽著滿心嫉妒,現在放鬆了。傑斯特很生氣,又重新開始彈。
「別彈了。」舍爾曼大叫,但是傑斯特不聽,舍爾曼的叫聲嚴重打亂了音樂。
曲子在激烈散亂中停下來。「嗯,很一般,」舍爾曼說,「你彈的都沒有調。」
「我告訴你我會彈。」
「音樂有各種彈法,我本人可不喜歡你這種。」
「我知道這是自我安慰,不過我喜歡。」
「那是你的權利。」
「我喜歡你彈爵士樂的樣子,比你談德國民謠好聽。」傑斯特說。
「我年輕的時候,」舍爾曼說,「我曾在樂隊演出過一段時間。我們非常火。樂隊隊長是拜德貝克,他小號吹得棒極啦。」
「什麼?拜德貝克嗎?你怎麼可能和他同臺?[18]」
舍爾曼試圖用拙劣的手段掩飾謊言:「不是,我是說海德貝克。反正當時我們在大都會歌劇院,我真的特別想唱崔斯坦[19],但是這個角色不適合我。事實上在大都會表演我的膚色受到很大限制沒什麼角色可以演。事實上,讓我能想到我唯一能演的就是奧賽羅了,他是一個黑人摩爾人。我也喜歡那裡的音樂,但另一方面來說,我無法挖掘人物內心。有幾個人可以像他那樣為了一個白人少女有那麼強烈的嫉妒心?我無法理解。我會想戴絲德夢娜嗎?[20]——我——戴絲德夢娜——我?不,我無法了解那種感情。」他開始唱起來:「哦,現在,和平靜的心情永遠告別吧」。
「你一定感覺很彆扭吧,不知道你母親是誰?」
「不,沒有啊。」舍爾曼說,其實童年時代他一直在努力尋找母親。對每一個說話輕柔,性格溫和的女人他都會想:這位是不是我媽媽?但是他無言的期望總是在悲傷中結束。「一旦你習慣了就無所謂了。」他雖這麼說,其實是因為他從沒習慣過,「我非常喜歡斯蒂文太太,但是她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她不是我媽媽。」
「誰是斯蒂文太太?」
「我住在他們家五年。是斯蒂文先生噁心了我。」
「什麼意思?」
「性騷擾,傻瓜。我十一歲時被他性騷擾了。」
傑斯特目瞪口呆,半天才說:「我從沒聽說過有人性騷擾男孩子。」
「啊,當然有了,我就是受害者。」
傑斯特一直有受到刺激嘔吐的毛病,此時聽了舍爾曼的話,他突然就嘔吐起來。
舍爾曼慘叫一聲:「哦,奇波的威爾登地毯!」他趕緊脫下襯衫擦著地毯,「去廚房拿毛巾來,」他對還在嘔吐的傑斯特說,「你趕緊走吧!」
傑斯特還在吐,他跌跌撞撞地衝出屋子,坐在門口,直到停止嘔吐。然後他回來幫助舍爾曼清理髒東西。嘔吐物的味道讓他又想吐。「我想,」他說,「既然你不知道你母親是誰,而你又有這麼好聽的嗓音,也許你媽媽是安德森小姐[21]。」
舍爾曼這次真被打動了,每次聽到恭維話,他從來都是照單全收,因為很少有真正讓他感動的話。但在他找尋母親的所有努力中,他卻從來沒想到過安德森小姐。
「托斯卡尼尼[22]說她是百年不遇的好嗓子。」
舍爾曼覺得傑斯特的猜想簡直太美妙了,他想自己一個人好好想想,好好獨自享受一下這種感覺。舍爾曼立刻掉轉話題:「我被斯蒂文先生性侵的時候——」傑斯特臉變白吞了口口水——「我無法跟任何人說,斯蒂文太太問我為什麼總要打斯蒂文先生。我不能告訴她。這種事你怎麼能告訴一個女人,所以那個時候我就開始說話結巴。」
傑斯特說:「我不懂你怎麼還能把這件事說出來。」
「嘿,反正已經發生了,那時我可只有十一歲。」
「太不可思議了,這種事。」傑斯特說,他還在那裡擦著那隻鐵鱷魚。
「明天我去借個吸塵器把地毯吸一吸。」舍爾曼說,他還在擔心傢俱。扔給傑斯特一條毛巾,「你要是再想吐,就用這個——因為我結巴又總打斯蒂文先生,有一天威爾斯牧師就找我談話。開始我不信任他,因為斯蒂文先生是教會的執事,我說了他們會以為我是瞎編的。」
「你編過什麼事情?」
「關於我母親的事,我說過很多謊話。」安德森小姐也許會是自己母親的想法又回到舍爾曼腦子裡,他希望傑斯特趕緊回家,他就可以好好享受一下這個美好的設想了。「你什麼時候回家?」他忍不住問。
傑斯特還在為舍爾曼感到難過,所以他故意不理會舍爾曼的暗示。「你有沒有聽說過安德森小姐唱過的歌,叫作『我主被釘十字架時你在嗎?』」他問。
「聖歌嗎,那是另一件讓我惱火的事情。」
「據我看很多事都很容易讓你惱火。」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只是想說我很喜歡這首歌。她唱得非常美。每次聽到我就會哭。」
「那就哭唄。那是你的特權。」
「……事實上是,很多聖歌都讓我流淚。」
「對我來說,我可不想浪費我的時間自找麻煩。但安德森小姐唱過很多陰森森的德國歌謠。」
「她唱聖歌我才流淚。」
「那就哭唄。」
「我不懂你的意思?」
聖歌一直讓舍爾曼惱火。首先,這些歌也會讓他流淚,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傻瓜,這讓他很生氣;其次,他經常抨擊聖歌,說這些是黑人音樂,但是如果安德森小姐真是他的母親,他又該怎麼評價這些歌呢?
「你怎麼會想到安德森小姐的?」既然傑斯特假裝不領會他的暗示,那就和他聊聊安德森小姐。
「根據你的嗓音啊。兩個金嗓子,都出現在當下,這就不是一般的巧合了。」
「那她為什麼拋棄我?我在哪裡讀到過她非常愛自己的母親的。」他帶著挖苦的口吻,但又無法放棄這麼個美夢。
「也許她陷入愛情了,非常投入,我是說,和一個白人王子。」傑斯特說,連他自己都被這種假設感動了。
「傑斯特·克萊恩,」舍爾曼的聲音不大但很堅定,「不要用這種口氣說『白』這個詞。」
「怎麼啦?」
「就說高加索人吧,要不你就乾脆說我是有色人種或者是個黑人,其實正確的說法是奈及利亞人或者阿比西尼亞人(Abyssinian,也稱哈比沙人)。」
傑斯特點點頭,嚥了口口水。
「……不然你就會傷了人們的感情。你又是這麼一個脆弱的傢伙,我知道你不會喜歡這樣做的。」
「我討厭你說我是脆弱的傢伙。」傑斯特反駁。
「可是你就是如此。」
「你怎麼知道?」
「小波比告訴我的。」傑斯特剛聽舍爾曼用過一回這個表達方式,他還是很喜歡這說法。
「即使她迷上了這個高加索人,我還是不懂她為什麼要把我遺棄在聖子昇天大教堂的長椅上。為什麼是喬治亞的米蘭市?為什麼不是其他地方?」
傑斯特沒有辦法體會舍爾曼那種從小尋找母親的焦急心情,他開始擔心自己一句隨便的猜測竟會變成真的一樣讓舍爾曼耿耿於懷。他認真地說:「也許她真名不叫安德森,如果她真的把你拋棄了,也許是她把自己嫁給了歌唱事業。但這的確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我從沒想過安德森小姐會做這種齷齪的事。事實上,我很仰慕她。我的意思是滿懷激情地崇拜她。」
「為什麼你總喜歡說『滿懷激情』?」
傑斯特今天晚上一直醉醺醺的,而現在第一次真的滿懷激情,可是卻不知道怎麼回答。對於青春期的第一次激情似乎毫不專心,但卻非常強烈。它可以被一首夜晚聽到的歌曲所激發,一個聲音,或者見到一個陌生人。激情讓人產生幻想,不能集中精力做數學題,而在你幾乎渴望展現自己機智的時候,你卻像個傻瓜。在青春期,一見鍾情這種激情讓你變得遲鈍,你不知道是該躺下還是坐起來,你記不清剛才吃的什麼才會還活著。傑斯特剛剛領會什麼叫激情,心裡非常害怕。他從沒喝得醉醺醺的,也從來沒想這樣。在高中他是一個全A學生,除了偶爾幾何和化學會有一兩個B。他躺在床上也允許自己做點白日夢,但在早晨鬧鐘響了之後,他就不這麼做了,雖然有時候他也真想這樣。這樣的人當然害怕一見鍾情式的愛情發生。傑斯特覺得如果自己碰到舍爾曼他就會犯滔天大罪,但那是什麼樣的罪孽他也不曉得。他只是小心避免碰到舍爾曼,用呆滯的,卻充滿激情的眼神看著舍爾曼的一舉一動。
突然舍爾曼開始在鍵盤上敲中央C,一遍一遍不停地敲。
「你幹什麼啊?」傑斯特問,「總彈一個中央C?」
「你聽到最高音有多少次振動?」
「你說的是哪種振動?」
「你敲中央C或者其他鍵時,能聽到最弱的振動聲音。」
「我不知道。」
「哈,那讓我告訴你。」
舍爾曼又去彈中央C,開始用右手食指,然後用左手。「這個低音裡你聽到多少振動?」
「什麼也沒聽到。」傑斯特說。
「高音有六十四次振動,低音也有六十四次。」舍爾曼說,一點兒也沒意識到自己的無知。
「那說明什麼?」
「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可以聽到整個鍵盤的每一次微小的振動,從這裡,」他敲擊最低的那個鍵,「到這裡。」他又敲擊最高的那個鍵。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你是鋼琴調音師嗎?」
「沒錯,我曾經就是一名調音師。你真聰明。但是我說的不是鋼琴調音師。」
「那麼你到底說的是什麼?」
「我說的是我的種族,我在我自己的種族裡發生的任何一種振動都記得清清楚楚。我把它叫作黑皮書。」
「黑皮書?——我明白了,你拿鋼琴打比喻,象徵性的。」傑斯特說,很高興用了一個很有學問的詞。
「象徵性,」舍爾曼重複著,他見過這個詞但是從來不知道怎麼用,「嗯,對啊,就是這個意思——我十四歲時我們一夥人對珍妮大嬸的廣告形象很生氣,於是我們突然覺得應當把它撕了。我們又是刮又是鑿,把廣告牌弄掉了。正弄著呢,警察來了把我們抓住。四個人都被關進監獄,按破壞公共設施罪被判了兩年苦役。我沒被抓住,因為當時我只是在放風,但這事發生後就印在我的黑皮書裡了。其中一個人由於苦役過重死了,另外一個釋放後回來就像一個活殭屍。你聽說過亞特蘭大的採石場和奈及利亞人嗎?他們在那裡用錘子砸斷腿,因為那樣他們就不用做苦工做到死。這麼做的人中有一個就是當初毀珍妮大嬸廣告牌被抓的。」
「我在報上看過報導,那文章讓我噁心,但那是真的嗎,是你的金色奈及利亞俱樂部的朋友?」
「我沒說他是金色奈及利亞俱樂部的。我只是說我認識他,那就是我所說的振動的意思。我對任何一件關於種族不公平的事情都會振動的。振動……振動……一直振動,你明白嗎?」
「我也會這樣,如果我屬於你的種族。」
「不,你不會的——你是懦弱的傢伙。」
「我討厭你這麼說我。」
「很討厭……討厭……討厭。你什麼時候回家啊?」
「你不想我在這裡陪你?」
「不,最後一次告訴你,不需要,不!」他用惡狠狠的聲音說,「你這個白痴,白皮膚紅頭髮的孩子。肥豬。」舍爾曼搜腸刮肚地翻出很多詞,這些曾是一個詞彙量很大的男孩罵過他的。
傑斯特不由自主地用手摸摸自己的肋骨:「我一點兒也不胖。」
「我沒說胖——我說肥豬,反正你詞彙量爛透了,我告訴你那個詞的意思就是愚蠢……愚蠢……愚蠢。」
傑斯特雙手舉著倒退到門口,好像要抵禦對方的攻擊,「哦,你這個渾蛋」。他大叫著跑走了。
他一口氣跑到蕾芭的小屋,到了門口他氣呼呼地用力敲門。
屋子裡不是他想像的那樣。看上去就像一個普通的房子,一名妓女問他:「你幾歲啊,孩子?」傑斯特從來沒撒過謊,現在他卻氣急敗壞地說:「二十一。」
「你想喝點什麼?」
「非常感謝,但是我什麼也不想喝。今晚我戒酒了。」這裡氣氛舒適,當那個妓女帶他上樓時傑斯特沒有發抖,在和一名橘黃色頭髮,有著金牙的女人躺在床上時他也沒發抖。傑斯特閉上眼,腦子是一張黑色的臉和一雙藍色的眼睛在一閃一閃,他要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
也就在這個時候,舍爾曼正在寫一封信,他用冰冷嚴肅的黑墨水在信紙上寫道:「親愛的安德森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