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經溝通之下,安息終於明白了——五根手指的意思不是五百根筆芯,而是五打。他訕訕數出六十根遞給年輕頭領,又悄悄湊到奇威身邊跟他咬耳朵:「你真的不要報酬嗎?幫了我這麼多忙,還是給你點,你看,這還有好多……」
奇威好笑道:「我真不要。」
廢土悠悠轉醒,連忙幫腔喊道:「他真不要!」
安息下意識回頭瞪他一眼,正巧撞上廢土身後馮伊安笑瞇瞇的灰眼,默默收回目光。
馮伊安卻走了過來,說:「我看看你的腳。」
安息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對方又指了指他扭傷的腳腕,這才明白過來。他蹦到一邊凳子上坐下,擡起腿搭在馮伊安膝蓋上。
腫脹的腳踝像個包子,馮伊安用手指頭戳了戳,又握著他腳後跟輕輕轉了轉,問:「這疼不疼,那這呢?」
安息老實回答了,腳卻忽然往後縮了一下,馮伊安擡眼看過來,安息瞇起眼睛笑:「癢。」
馮伊安也笑了笑。
他是我在廢土上遇到的第一個愛笑的人,安息想。
「應該沒有傷到骨頭,不過這種扭傷痊愈最慢,你要註意修養。」馮伊安隨手打開挎包拆了一個新的冰帶給他纏上,說:「回去給你敷點藥,接下來幾天你就躺著,腿底下墊些東西,高過心臟。」
說罷,他站起身來,拍拍廢土肩膀,說:「走吧。」
安息茫然擡頭:「去哪?」
「當然是進集市了,傻羊。」廢土幽幽道。
不料安息瞬間炸毛:「完啦!我的羊呢!小羊沒電啦!」
安息一瘸一拐地跟在廢土和馮伊安後面,拄著醫院裏借來的棍兒單腳跳。
前頭走著的兩人身高相仿,廢土右腿只簡單固定了一下,還完全不能受力,他手臂環在馮伊安肩膀上,而對方則摟著他的腰,靠在一起的樣子十分親密。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安息努力蹦個幾步豎起耳朵去聽,只拾取了只言片語,卻完全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好像他們在說另一個世界的事。
來到集市門口,馮伊安和守門的戰士只簡單解釋了幾句話,對方竟然就點點頭開門了。進到集市裏一路走,一路都有人和馮伊安打招呼,和他問好,偶爾也有人順便和廢土點點頭,完全沒有人註意到安息。
早上進來集市時是奇威背著他,如今安息才發現這番城集市不是一般化的大,此刻周遭來來往往的越來越多,安息被擦身而過的人擠得搖搖晃晃,一擡頭,發現廢土他們竟然不見了。
跟丟了?安息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張望了一會兒,只能看見密密匝匝的人頭和肩膀。好些人都嘖嘖地嫌他礙事,安息不得不左右側身讓別人過路。
突然,一個步子飛快的人肩膀猛然撞上他後背,安息本又只是單腿站著,一時間身體失衡,朝旁邊磕磕絆絆地摔了下去,刮倒了一大堆東西。
撞他的人根本沒註意,大步流星地走了,受害的攤販主倒是楞了一瞬間,下一秒便中氣十足地大罵起來。
安息還在人腿間滿地找自己的拐棍兒,又怕被踩到不敢伸手,混亂中抓著頭頂的桌板想要單腿站起來——不料那桌板也是活動的,一桌面的東西全被拽翻了,氣力哐啷砸了安息一頭一臉。
攤主兇神惡煞的臉出現在安息頭頂——他把面罩推到光頭上,露出一張滿是皮膚斑的駭人臉孔,安息結巴道:「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攤販主豎起亂七八糟的眉毛,深吸了一口氣,一副要把安息耳朵吼聾的氣勢,卻忽然被別的什麼吸引走註意,擡起了臉。安息也順著他的目光仰頭去看——馮伊安高挑的身影在他面前,背著光,對他伸出手。
見安息沒有反應,他主動彎下腰抓住安息胳膊把他扶了起來,隨後又轉身開始幫攤販主滿地撿貨物,那攤主見狀擺手道:「不用了醫生,您別管。」
馮伊安置若罔聞,接著幫他收拾地上散落的雜物。攤販主連忙也走出去,嘴裏道:「我來我來。」一邊和馮伊安一起撿東西。
馮伊安找到了被踹到一邊的拐棍,還給安息,說:「到家給你做個新的。」 然後他又轉過身去對攤主道歉:「不好意思,沒什麼損失吧?」
攤販主連連擺手。
馮伊安沖他笑著點了點頭,牽著安息帶他離開了。錯身而過的人流都被馮伊安擋開,安息看見廢土靠在前方不遠拐角處抱著手臂等他們,見他們走過去開口嘲笑道:「蠢羊又惹什麼禍了?」
安息看了他一眼,低下頭,一聲不吭地繼續蹦。
廢土眼裏閃過些許詫異。
馮伊安伸手去扶他,廢土配合地把重量靠過去,又有些疑惑地越過馮伊安肩頭看了安息好幾眼。
和羅城集市規劃相似,番城的B區也是居住區。只不過,比起千篇一律的集裝箱小方塊來說,這裏的「建築」就可謂是多姿多彩了——顯然這裏有大量常駐於此的居民,他們的房屋外面有的貼滿太陽能板,有的掛著長期收購某類資源的廣告,還有的向上擴建了一層,裝飾都充滿了屋主的個人色彩。
例如馮伊安的屋子就是如此。
馮伊安的住所外面訂了一塊巨大的猩紅絨布旗幟,上面繡著金色的字母,同他的攤子一模一樣。打開門來,裏面設施完全,跟之前的休息點完全不一樣,活脫脫一個小型避難站——小型凈水器、藥品蒸餾儀、臨時發電機一應俱全,甚至還有一張可升降的病床。安息左右環顧一番,註意到角落地上的活板門,驚訝地發現居然還有地下層。
在他的身後,廢土眼中發射出了仇富的光芒。
但安息沒有註意,因為他也在仇恨。
安息憤憤地在馮伊安屬性面板上又加了100分——不對,廢土這麼財迷,馮伊安又這麼有錢,估計要加個1000分。
怪不得之前廢土那麼相信他——馮伊安根本不需要吞他的錢嘛。
於是安息更憋悶了。
馮伊安撂下廢土後跑到自己工作臺後的櫃子抽屜裏翻箱倒櫃,安息再不敢亂動,單腿站在屋子中央,如同一只打瞌睡的鴨子。
很快,馮伊安捏著一管藥膏回來了,招手道:「來坐下,給你上扭傷藥。」
安息有些受寵若驚,沒料到他第一件事就想到這個,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啊……」
另一頭,廢土已經很自覺地爬上病床躺著了,遙遙指揮道:「還有曬傷膏,也給他來點。」
馮伊安「哦?」了一聲,問:「哪兒曬傷了?」
安息埋頭拉開衣領,把泛紅的脖子和後背給他看。
馮伊安觀察了下,說:「不嚴重,我洗了手幫你擦,你夠不到。」
安息點點頭,把外套脫下來——衣料一接觸,又有些壞死的皮膚白屑掉落下來,安息窘迫地抱著自己胳膊,縮著肩膀坐在椅子沿上。
可馮伊安卻輕輕拽過他手腕,把曬傷膏一坨一坨地點在他胳膊上,輕輕畫圈推開。一股好聞的清香味彌漫開來,帶著鎮靜靈魂的冰涼快感。
擦完胳膊,馮伊安一手捏著藥膏說:「頭發撩一下。」
安息微微側過身,聽話地攏起頭發露出後脖頸,馮伊安一手勾開他領口,一手擠壓膏體。
廢土忽然說:「我來。」
馮伊安只當沒聽見。
被無視的廢土百無聊賴,只得又拿出麻布袋子來反復數筆芯,越數越肉痛。
他把袋子口一紮,裝模作樣地感慨道:「沒錢了沒錢了,只能去把羊賣了。」
安息聞言瞬間忘記裝憂郁,扭頭叫道:「你敢!」
廢土肚子裏覺得十分好笑,臉上依舊面癱。
安息被他盯了一會兒,心裏打鼓,不知道他是不是認真的,手悄悄伸到衣兜裏捏住電子寵物,小聲說:「不,不能賣小羊。」
廢土還是看著他不說話。
安息慌了神,結巴道:「別,別賣小羊嘛,求你了,我會,我會去賺錢真的……」
廢土冷冷道:「你賺不來錢。」
這句大實話叫安息備受打擊——尤其是在屬性面板還被馮伊安完全碾壓的情況下,他把電子羊掏出來死死攥在胸前,像是怕誰搶似地往旁邊飛快一躲,不料從椅子上摔了下去,結結實實地坐了一屁墩。
屁股蛋上傳來的悶痛徹底壓垮了安息,他再也忍不住,抱著羊大哭起來。
馮伊安驚訝地看過來,又看看廢土,赫然發現對方一臉玩脫了的表情。
廢土連聲勸道:「別,跟你開玩笑呢,哭什麼。」
安息根本不理他,哭得要多傷心有多傷心,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廢土腿腳不便,行動受限,十分努力卻又十分緩慢地挪過來,哄道:「沒,跟你開玩笑呢,不賣羊。」
安息歇斯底裏道:「你還說!!」
廢土徹底慫了,如同一只大狗熊,以笨拙而奇異的姿勢蹲在安息旁邊:「沒有沒有,不說了不說了。」
安息一哭狠了就打嗝,一邊抹眼淚,一邊斷斷續續道:「你,你以後,不能這樣了。」
廢土生無可戀地點頭:「哦哦,不這樣了。」
馮伊安目睹全過程,在一旁憋笑到快要崩潰。
安息哭累之後被廢土好言好語哄到病床上休息,聽他再三保證絕不會打小羊的主意,才氣鼓鼓地閉上濕漉漉的睫毛。他過去兩天裏只趴著睡了幾個小時,眼皮一沾就睜不開了,一覺昏睡到天黑。
安息醒來時,側過頭就看見暖黃燈光下站在一起的兩人——廢土背對他靠在工作臺上,馮伊安站在廢土面前,兩人腦袋湊在一處看什麼東西。
安息躺在黑暗中,沒人發現他醒了,他只覺得心臟沈甸甸的。
廢土壓低聲音問:「什麼意思?」
馮伊安解釋:「我不是抽了一管血嗎,是想看看你身體裏變異毒素清除狀況怎麼樣。」
安息精神了點,也豎起耳朵聽。
廢土點點頭:「結果呢?」
馮伊安皺了皺眉頭,似乎沒想好怎麼措辭。
廢土見狀,沈下聲音:「你就直說。」
馮伊安搖了搖頭:「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是……這麼說吧,具體的結果還需要進一步提煉你的基因序列才能確定,但我懷疑……你並不完全是人類。」
安息睜大眼睛,從床上坐起來一些。廢土一言不發,安息只能看見他凝滯的背影。
廢土半晌才說:「我不懂。」
馮伊安解釋道:「你……你從小到大受過多少次變異怪物的抓傷了,哪次不是迅速痊愈了?我猜那些毒素搞不好不是被你的身體代謝掉,而是被吸收了。我早就覺得你的免疫系統和修復機能強得有些不正常,不像人類反而像……」他頓了頓,說:「我猜……你是變異人的後代。」
廢土立馬站直了身體,無意識提高音量:「什麼?變異人根本無法繁殖後代!」
話音剛落,屋裏的三人都同時想到一件事——廢土母親受孕期間,他的父親可能就已經受了輻射傷,只是那時還未發生變異。
意識到這一點,廢土脫力地靠回到桌子上,整個肩膀都垮了下去。
馮伊安說:「所以,你有可能是至今所知的唯一一個變異人後代。」
片刻,他又補充道:「這事兒千萬不能說出去,不然,你這輩子除了虛摩提的實驗室之外,哪也別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