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漸升起,即使躲在連成一片的遮陽棚下,安息依舊熱得滿頭大汗 —— 地表蒸騰著逐漸升溫的塵埃,集市裏的人也越來越多,馮伊安的攤位上絡繹不絕。
除開最開始的半個小時,安息很快不再茫然失措,摸清了應對客人的方法,也熟悉了各種藥品的位置,他和馮伊安一路忙到中午一點半——正午的烈日終於逼退了活動在地表的生物,兩人總算閑了下來。
馮伊安抱歉地對最後一個客人搖搖頭:「對不起,我們要午休了,三點重新開業。」隨後,他拉下了門簾,遞給安息水壺。
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被曬熱的溫水,安息用手臂蹭了蹭額頭,呼出一口氣:「你平時一個人是怎麼忙過來的啊。」
馮伊安聳聳肩,無所謂道:「平時嘛……就能招呼幾個人就招呼幾個人唄,客人多了也供應不上制藥量。」
安息理解地點點頭——馮伊安屋裏的制藥設備雖然於一個私人擁有來說已經十分奢侈,但比起避難站來說規模還是差遠了,番城集市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一天走掉一批量的藥很正常。
馮伊安鎖好卷簾門,伸了個懶腰,說:「餓不餓,走,回家吃飯。」
安息也學他的樣子伸長手臂扭了扭腰,馮伊安問:「累不累?」
安息搖搖頭,興高采烈道:「下午還想來!」
馮伊安樂起來:「好啊。」
於是兩人並肩往回走。
不出幾步,馮伊安忽然問:「對了,你多大了?」
安息猶豫了一下,還是老實道:「十……十七。」
馮伊安感慨道:「哇……好小啊。」
安息鼓起臉頰:「我就知道,你們怎麼都這麼說……」
馮伊安笑說:「確實很小嘛,那你猜我多大?」
安息倒退著走,歪著腦袋仔細觀察他——對方身材挺拔結實,臉上也沒什麼年齡的線索,只是眼角有些許笑紋,但叫人感覺十分親切。
安息猶豫道:「不知道……三十五?」
馮伊安又笑起來:「哦。」
安息:「怎麼啦,不對?」
馮伊安不說話了,安息追問:「那是多少啊?猜大了還是小了?」
馮伊安只是笑瞇瞇看他,說:「你回去問米奧吧。」
兩人回到家,一開門便迎面撲來一股低氣壓,室內溫度直降十度。廢土陰著臉坐在飯桌旁邊,長腿搭在另外一把椅子上,手指頭一下一下敲著桌子。
「舍得回來啦。」他陰陽怪氣地哼了一聲。
「嗯。」安息老實答。
「嘁。」廢土扭過頭去。
安息覺得莫名其妙——不管是以前是在避難站還是在羅城時,兩人雖長時間生活在一起,但廢土其實很少主動和他講話,應該是早習慣了一個人安靜地做自己的事,還老是嫌他話多。
怎麼受傷之後,廢土性格似乎發生了什麼微妙的變化,比如現在這個樣子……
簡直……就像是在撒嬌一樣。
安息情不自禁又多看了廢土一眼,覺得有點可愛,心裏開始冒泡泡。
見安息傻兮兮地杵在原地,廢土沒轍道:「算了,先吃飯,你平時不都12點就鬧著要吃嗎,今天不餓?」
安息在避難站多年來養成了碼表般精確的生物鐘,每天到點就要吃飯睡覺,一過了時間就開始崩潰,兩人一起旅行的初期可是把廢土煩得夠嗆。把人兇哭了好幾次之後,廢土也只能妥協了自己的作息。
安息搖頭晃腦地走到桌邊坐下:「跟醫生忙著就忙忘了,今天人超多的,好多客人啊!不過醫生真的好厲害呀,他告訴了我好多東西,我之前都不知道的!你知道嗎?原來麻黃消炎粉裏面的原料和防感染的殺菌藥裏面好多成分都是一樣的,好神奇……」
看安息一臉興奮地絮絮叨叨,廢土決定不提醒馮伊安上樓吃飯了。
安息把一種番城集市特有的營養餅全部塞進嘴裏,才發現嚼不過來,腮幫子鼓起一動一動的,廢土用勺子柄去戳他臉頰。
安息彎著眼睛嗤嗤地笑起來,肩膀一抖一抖地,用手指頭按著臉頰幫助自己把餅吃掉。
廢土嘴角也掛上一絲笑意,用鼻子哼氣:「蠢羊。」
安息聽罷卻忽然呆住了,猛地站起來,凳子「砰」地碰翻在地,慘叫道:「糟啦!我把小羊忘在店裏了!」
廢土也是一楞——安息每天揣在懷裏怕碎了的電子羊竟然會忘在別的地方?他不自覺掛回冷酷拒人千裏的表情,說:「不是不想賣嗎,改主意了?」
安息著急道:「不是的!我擺在櫃子上給它充電,走的時候忘記收了。」他焦慮地原地轉了兩圈才彎腰扶起凳子,問:「醫生走的時候鎖門了,應該沒事吧。」
廢土硬巴巴地說:「不知道。」
安息抓狂道:「啊啊啊我的小羊!」
聽到凳子倒地而探頭查看的馮伊安正好從樓下爬上來,安慰道:「沒事沒事,不會丟的,鎖了門的。」
安息「唔唔」地點頭,乖乖坐回到凳子上。
馮伊安扭頭一看,假裝生氣道:「啊,你們吃飯不叫我!」
廢土無表情地看他一眼,很沒誠意地說:「哦,來吃飯。」
馮伊安端過碗坐在流理臺上——僅有的兩個凳子都被霸占了,對安息說:「等會兒去店裏的時候,你就先把那個電子寵物收起來,免得忘了,下午人更多更雜,別到時候不小心弄丟了。」
安息睜著水汪汪又委屈的大眼睛,捧著碗點點頭。
廢土聞言卻轉過頭挑起眉毛:「什麼?下午還要去?」
安息說:「對啊!醫生攤子生意很好的,不幫他忙不過來。」
廢土冷笑道:「他之前自己一個人不是也幹得挺好的,」他頓了頓,又擰起眉毛:「你之前不是不喜歡他嗎,怎麼忽然又粘得要死。」
安息一下窘迫起來——原來大家都看出了他對馮伊安的敵意,他還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呢。
廢土一眼看穿他的想法:「你什麼東西都寫在臉上,誰不知道。」
安息「啊啊啊」地大叫起來,捂住臉。
馮伊安說:「對啊,安息做的很好呢,幫了我不少忙。」
安息被表揚,從手指頭上方露出一個羞怯的笑,睫毛一閃一閃的。
廢土看他亮晶晶的眼神只覺得滿心煩躁,又不知從何處宣泄,只能把眉頭皺得更緊。
隔了一會兒,他又忽然冒出一句:「那我也要去。」
馮伊安擡起眼:「你去幹嘛。」
廢土說:「我都要發黴了。」
馮伊安好笑道:「你這才躺了幾天,你脛骨骨裂了知道嗎,不能下地到處亂走。」
即使是廢土,也無法在「聖手馮伊安」面前質疑他的醫術判斷,抿著嘴,下巴形成一道剛毅的線條。
馮伊安繼續教訓:「總是仗著自己身體素質好,恢復能力比別人快一點,就不把自己的身體當一回事,不好好敷藥,也不好好休息。」
安息幫腔:「就是就是。」
廢土兇神惡煞地瞪過來,安息連忙低下頭往馮伊安身邊躲了躲。
馮伊安又轉過來問安息:「他是不是每次戰鬥的時候,都為了圖快圖省事,不肯迂回等待最好的攻擊時機,反而一股腦沖在前面,受傷也無所謂。」
他這樣說,於是安息認真回憶起來,好像還真是這樣——怪不得他一直覺得廢土戰鬥的樣子特別帥,現在仔細想想,那種帥氣很大程度來自於那種不顧自身安危、世界末日般的舍命一搏。
安息立馬嚷嚷起來:「就是就是!醫生你快說說他!」
廢土站起身來,一瘸一拐走過來要揪安息耳朵,但只有一條腿的情況下實在追不上,被安息跑了。安息扒在門口招手:「醫生醫生!走了我們去開店!」
馮伊安拉開卷簾門的一瞬間安息就貓著腰沖了進去,從架子上取下電子寵物抱在手裏親了幾下,又跟它道歉:「對不起哦小羊,我以後再也不會丟下你了。」
馮伊安邊收簾子邊搭腔:「小羊說它原諒你了。」
安息淚流滿面——醫生好溫柔啊,廢土就只會叫他「蠢羊」。
才跟馮伊安單獨相處短短大半天,安息完全拋棄了自己仇視情敵的立場,反而默默想——別說不是,要是醫生和廢土以前真好過,他也不算太想不通。
安息從小到大就想有個哥哥,他想象中的哥哥會跟鈿安姐姐一樣溫柔,會縱容他胡鬧。但又要比她更厲害,什麼都懂,就像馮伊安一樣。
一旦興起這個念頭,安息越來越覺得馮伊安光芒萬丈——又親切,性格又好,帥氣極了。
馮伊安哭笑不得地接受炯炯有神的「小羊崇拜眼」,苦笑自己又要被另一位討厭了。
然而這一天對於安息來說其實相當非同尋常,其意義僅次於他走出避難站踏上廢土的那一天。這是他第一次沒有在廢土的庇護下和陌生人交流——不管是一身血腥味的兇惡疤面戰士,還是兜裏露出一截人指的怪異販子,安息都能強自淡定地和他們直面接觸,這是三個月前的他不可想象的。
再仔細回溯,其實這些改變也不是今天才發生,從羅城的高級變異人,再到奇威所在的賞金旅團,這些人放在以前安息根本不敢靠近,更別說和他們同住一個屋檐下嘻嘻哈哈了。
這一刻,就在這吵吵嚷嚷人聲嘈雜的番城集市中心,在這一個風平浪靜的炎熱午後,安息忽然覺得其實生活在廢土,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麼難。
安息:「醫生,我問你啊……」
馮伊安正埋頭記賬,用鼻子「嗯?」了一聲。
安息:「你之前說,你第一次見廢……米奧的時候,他比我還小?」
馮伊安點頭道:「嗯,他個子竄得早,但其實年紀很小。」
安息張了張嘴:「那麼小就在廢土上生存啦……」
馮伊安說:「不是哦,他就是在廢土長大的。」
安息想起來了,沈沈地點了點頭:「他媽媽懷孕的時候就被趕出來了。」
「嗯,他跟你說了?」馮伊安扭頭打量了他片刻,似是自言自語道:「你的話,告訴你應該沒關系。」
安息一頭霧水:「?」
馮伊安說:「米奧的母親是個非常堅強的女性,我只見過一次,但你不得不佩服她——在這個時代,一個女性獨自在廢土上生存就已經夠辛苦了,還要帶大一個小孩,說起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那時候還沒有現在這麼發達的商貿線路,虛摩提高高在上,整個廢土茍延殘喘。休息站隔很遠才能有一個,集市的規模也很小,遍地都是戰前殘留下來的殺人機,有時候,一個偵查機器人就可以移平一個村落的流民。最初,米奧的母親應該是帶著年幼的他輾轉了很多地方,隨著不同的流民部落遷徙避難——你知道的,那些群落都是避難站不接收的弱勢人群組成的,為了能留下來,她和很多男人……」馮伊安嘆了口氣,重新措辭道:「她前後換過很多依附的對象,也曾數度懷孕,只是那些小孩子都沒能活下來。」
「就這樣坑坑絆絆地過了好些年,米奧也總算長大了一些。可就算這種流民部落,裏面也有等級強弱之分,他們對於這種身體脆弱、生產力低下的小孩子接受度很低,所以,再數次部落首領改換後,她們倆又一次被趕了出來。」
「事情發生在米奧……大概是十一二歲的時候吧,那時他和母親已經又在廢土上輾轉了好幾年,碰巧在一個休息站落腳。可是,入夜之後,那個休息站的一群旅人……把米奧母親圍住輪奸了。」
安息倒抽了一口氣,雙手捂住嘴巴。
馮伊安也臉色沈重,說:「其實這種事估計也不是第一次了,不管是她自願的還是被強迫的,所以她連叫都沒有叫,生怕把米奧吵醒。但他還是醒了,兩個成年男人抓著他,他就得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
安息胸膛一起一伏:「怎麼會……」
馮伊安微微搖頭:「這種情況下,別說管閑事,周圍的人能不加入進來就已經算是很不錯了,但是,那一夜,那間休息站裏的所有人都加入了到了這場施暴當中。」他微微側頭,灰色的眼眸和安息對視,說:「不幸中的萬幸是一個過路的賞金獵人正好看到這一切,他殺了屋裏所有施暴者。」
安息心裏無比震撼——他忽然想到,在這之後的很多年,廢土也路過了一個休息站,也拯救了裏面的一個女孩。
那是二號的女兒。
馮伊安接著說:「當時負責抓著米奧的兩個人被這位獵人一槍爆頭,那些正在興頭上的男人更是被殺個措手不及,褲子都沒拉上就掙著眼睛死了,」他臉上忽地露出一抹極其淺淡又哀傷的笑容:「不過這也是因為這位獵人槍法神準,百發百中。」
「當時米奧和他的母親都被噴了一頭一臉的血,但兩個人都十分平靜——尤其是他母親,這時候他們才看到,那群人渣在強暴她的時候,為了壓制她的反抗而死命掐著她喉嚨,不小心把她勒死了。米奧走過去,低頭看了她一會兒,給她闔上眼睛,穿好衣服,把她帶到外面廢土裏埋了。當時已經入夜,他挖了很久,滿手都是血,中途一直有很多變異怪物襲擊,那位賞金獵人就一直站在他旁邊,一槍一槍地幫他解決所有沖過來的怪物。」
「天亮的時候,米奧終於把一切收拾妥當了,他把一屋子死人的物品都整理出來,那名獵人不要的他統統收起來背在身上,然後對他說:你教我怎麼用槍吧,讓我跟著你,其他你什麼都不用管,我自己會找吃的。」
安息已經哭得一臉花,眼淚湧出的速度都來不及擦幹。
馮伊安微微擡起下巴,看著空氣中的一個點回憶道:「之後的很多年裏,米奧就一直跟著他,他教米奧用槍,用刀,搏擊,他教他怎麼做一個賞金獵人,帶著他長大。」
安息哽咽地問道:「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些?」
馮伊安緩緩地眨了個眼,輕聲說:「因為那一夜,我也和那名獵人一起進的屋啊。」
安息吸了一口氣,恍惚道:「那也是你第一次見米奧。」
馮伊安點了點頭。
默默吸了一會兒鼻子,安息又問:「他是誰?那名獵人。」
馮伊安這次沈默了很久,才徐徐開口:「他,他是我的朋友,是我最好的兄弟,也是我的愛人。」
安息微微睜大眼睛:「那他現在在哪裏?」
馮伊安臉上最後一絲微笑也終於全部退盡,他垂下眼睫,嘆息道:「可惜在這個世界上,所有我愛的人,都已經全部死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