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坐在床上發了很久的呆,才意識到屋裏實在太過安靜了——沒有廢土,醫生也不知在哪,世界被隔絕在兩步之外。
他慢吞吞地挪下床,拉開活板門順著梯子爬到地下室——這裏和昨天還是一模一樣的擺設,馮伊安的床鋪未動,甚至他隨手擱置的水杯都沒變過位置。
安息心裏有點納悶,一邊刷牙一邊呆呆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沒精打采地,眼神空洞又茫然。
簡單洗漱了一下,安息飯也沒吃,就鎖上門出去了。
天地無情,今天的廢土之上仍是晴空萬裏,一絲微風也沒有,他有些恍惚——一切都變得有些陌生,好像自己是第一天見到這片焦土似的。
安息先是來到集市大門口的管理處,找輪班的守門人領了鑰匙——定金是馮伊安墊付的,說是剛好抵這幾天幫他看店的工錢。安息捏著鑰匙,仔細研究管理處門口的大地圖。這個地圖很明顯不是一個時期的作品——集市的老三區繪完的時間最早,已經被風沙和酸雨腐蝕得顏色較舊,外圍的幾個區顏色較新,安息即將要去的E區顏色最鮮艷,像是剛訂上的。
在不遠處的集市大門外,電網那頭不知今日為何特別吵鬧,裏外圍了好幾層嘈雜嗡鳴的人頭,空氣中飄散著一絲不安的味道,像是鐵銹混合著消毒液。可安息此刻沒有關註熱鬧的心思,只遠遠看了一眼便離開了。
他按照地圖指示的方向穿越番城市場而過,一路走過各式各樣的商鋪,看著攤子上的防砂靴和過濾芯,又看著攤子後面的一張張臉,忽然間,他們的臉都變得模糊起來,好像被高溫的氣體給扭曲了,變成了渾濁空氣中的黏著分子。
安息越走越快,腳步控制不住地幾乎要奔跑起來——他覺得身體周遭的空氣實在太幹燥了,拼命吸收著他體內的水分。然後他意識到了,模糊的不是人們的臉,模糊的是他的眼睛。
安息猛地剎住腳步,站在原地急促地喘氣,他低下頭——黃土上出現了幾個濕潤的斑點,但轉瞬間就蒸幹了。
他緩緩地呼出肺裏的空氣,胸口漸漸平息下來,於是繼續邁開步子。
今日的地球引力似乎格外強大,一聲不吭地把安息朝地心拉扯,叫他每一次邁步都無比沈重。他照著越來越稀少的標識費力地尋找著E區,到了E區後,又暈頭轉向地試圖定位98號房。
番城集市不愧是廢土上第一大城,新區的避難房都長成一個樣,安息終於成功地迷路了。
集市延伸到這裏已經十分荒涼,此刻日頭正盛,人們大多躲在室內,安息走了二十分鐘楞是沒找到一個能詢問的人。他已經滿身是汗,頭發黏在額頭上,喉嚨發幹,舌苔快和上顎黏在一起。
安息余光忽然捕捉到一個人影,他連忙快速朝著那個拐角跑去——那人在烈日下卻穿著一身黑,層層圍巾裹在兜帽外面,像舊事宣傳冊裏的死神。
安息一下有些退縮,但想到不知下次遇到路人又得是什麼時候,只能做足心理建設,克服恐懼,邁出獨立日的第一步。
「你好!」安息叫道。
可那人像是沒聽見一般,連腳步都沒停。
安息又更大聲地叫了一次:「你好!」同時快步追上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次陌生人終於停下步伐,緩緩地回過頭來,露出了半張臉。
之所以是半張臉,是因為那顆頭顱上,確實只有半邊臉。
另外的半臉肌肉萎縮凹陷,像是被強酸還是烈火侵蝕過,依稀可見頭骨的形狀,仿佛大白天見了一具骷髏。
安息膝蓋一軟,差點沒站住。但他還是努力捋直了舌頭,問:「請問,你知道……」
對方僅剩的一只眼上下滾動著,分明是在從頭到腳地打量他。安息的生存警報霎時間嗶嗶作響,背後汗毛倒立,在大熱天出了一身冷汗——他忽然意識到,如果問了對方門牌號怎麼走,不就變相告訴了別人自己住所的地址嗎?
「對不起我認錯人了!」安息大喊一聲,轉身逃了。
跑出一段路後又拐了幾道彎,安息又快走了幾步,回頭數次見身後確實沒人才停了下來。他背靠著滾燙的鐵皮——一個租屋的外墻,驚魂未定,同時有些得意——如果廢土知道了,會不會誇自己反應快、有警覺意識呢?
可他同時也意識到——廢土不在這裏了,等他們再見面的時候,他可能已經忘了這件事,也不可能因為這件事得到廢土的表揚了。
再說了,廢土在這的話,怎麼可能叫他一個小時連一個門牌號都找不到。
安息搖了搖頭,甩出幾滴汗珠和幾絲沮喪,
這種四四方方的集裝箱狀避難屋根本就沒有房檐,太陽又懸在頭頂正上方,大地上一點陰影都沒有。安息把汗水蹭在手背上,又在褲子上抹了抹。
他擡起頭瞇著眼眨了眨——幾滴汗水浸到眼睛裏了,他面無表情地掃視著這一座座鐵盒子熠熠反光的外皮,瞳孔慢慢睜大了。
單數,隔壁也是單數,這一排的屋子門牌全是單數,安息恍然間精神起來——自己的屋子是雙數,從進這個區時的分岔路開始就走反了!
安息這次照著號數遞減的方向摸索回了E區的入口,朝著丁字岔口的反方向看去:2號房,4號房……
十五分鐘後,他終於來到了門牌98號。
安息租到的是一個可以算是簡陋的單間——沒有窗子,只有一個床和一張桌子,連凳子也沒有,地上一層灰,十分像他和廢土離開避難站時落腳的第一個休息站。
這樣也不錯,安息想——這就是我的起點了。
安息在屋子裏走了幾圈,隨即意識到這裏面積實在太小了,天花板也有些低矮,只得坐在床上開始盤算——先繼續在醫生的攤子裏幫忙,攤子客流量挺大,可以做一塊宣傳招牌擺著,看能不能從幫鄰居們維修家電開始,也試試幫過往商隊升級武器。反正有醫生的臉做招牌擔保,希望能先湊上第一個月的租金。
安息又環視了一圈屋子——沒有洗浴室,也沒有通水管。他暗自打算著等回去醫生那裏把東西都搬過來後,首要任務是找到E區的公共浴室和凈水供應站。
安息抿了抿幹燥的嘴唇,深吸一口氣從床上站起來。
回去的路途比來時快了很多,安息回到馮伊安屋門口正要開鎖,門卻從裏面被大力推開——馮伊安從裏面沖出來,和他照面之下也楞住了。
安息從沒見過馮伊安這個表情。
馮伊安不復平日喜笑溫和的樣子,面上十分嚴肅冷硬,問:「你跑哪去了?找你半天!」
安息茫然道:「啊?我,我領鑰匙去租屋了,正準備回來拿東西搬過去。」
馮伊安臉色不太好看,拉著他說:「別管什麼東西了,快跟我來。」
馮伊安人高腿長,安息幾乎要小跑起來才能勉強跟上他——他喉嚨冒煙,到現在也沒喝上一口水,但卻不敢插嘴。馮伊安一路來到集市正門也沒停下,直接帶著安息來到電網之外——早先在這看熱鬧的人已經退散了一些,安息這才看到裏面的場景——今日無風,黃沙還未將滿地的血跡掩蓋起來,反而結成了一坨坨暗紅色的塊狀,按照這出血量來看,絕不止一人重傷。
安息覺得腳下踩到了什麼,移開鞋子一看,竟然是半片人耳。
他踉蹌地後退幾步,這才想起來之前聞到的氣味是什麼——是血腥和死亡的味道,是皮膚被槍眼燒焦、是骨頭被重挫擊碎的味道。
馮伊安已經走出好幾步,發現安息還站在原地一臉空白地盯著那些血跡,解釋道:「你還記得昨天需要做手術的那個傷員?我們做完肢位縫合手術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才送回到傷員集散大棚裏。但是那裏條件很差,你也知道的,病毒細菌濃度又高,到了晚上他情況就開始不穩定,我就留在那守夜了。」
安息有些驚疑不定地點了點頭,不確定這對話要走去什麼方向。
「今天早上我正準備離開的時候,大棚裏忽然擡進來兩個人,」馮伊安說:「我本來沒註意,但他們穿著太過明顯——紅色的披風。」
雅威利賞金團!安息一下有了不好的預感,昨天和火弗爾正面沖突的場景浮現在了眼前。
「於是我去問了問,才知道早上外面有兩撥人起沖突,在集市門口就打起來了,但具體怎麼開始的大家都不太清楚……於是我就去案發現場看了看,結果找到了這個。」
馮伊安遞過來一塊灰黑色的電子屏幕,安息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廢土的天氣氣壓儀,屏幕被子彈擊穿,上面蛛網密布。
安息顫抖著接過來——不可能的,也許只是相同的型號呢?
他把屏幕翻成背面——那裏有一塊獨一無二的白漆,安息手一松,氣壓儀掉在地上,屏幕徹底碎了,無數晶瑩的細屑散落開來。
「他人呢?他還好嗎?」安息失聲叫道。
馮伊安搖了搖頭:「不知道。」
安息心臟驟然縮緊,提到了嗓子眼——不是才重傷恢復嗎?不是才好手好腳地離開嗎?不是終於要去夢寐以求的虛摩提過不再提心吊膽的生活嗎?為什麼才半天時間,事情就變成了這樣!
安息又覺得無法呼吸了,他胸口大起大伏,帶著哭腔問:「什,什麼叫不知道,米奧肯定沒事吧?他不是,他不是可以很快復原傷口嗎?不是不管多嚴重都能愈合嗎……」
馮伊安打斷他:「不是這個意思,我是真的不知道米奧怎麼樣了,他不在這,不止他,整個雅威利賞金團也都不見了。」
安息屏住呼吸:「什麼意思?」
馮伊安看了看他,掏出一塊布把氣壓儀裹起來收好,拽了拽他袖子示意他跟上:「送進來兩個雅威利隊員,一個撐了沒一會兒就不行了,另外個失血過多還在昏迷,但傷得也很重,估計是斷定他必死無疑,才把他留下的吧。」
安息又再一次回到了這個惡臭悶熱的傷員帳篷裏,他看著病床上的人——那是一張過分年輕的臉,面色蒼白,嘴唇毫無血色,眉頭緊緊皺著,在昏迷中經受著不去的疼痛。他的紅色披風上有些顏色更深的部分,想必是染上了鮮血。
他破碎的衣料下面,從胸口到腹部再到大腿全都裹著層層紗布,綁結的方式是馮伊安的手筆。
馮伊安說:「等他醒來,就能問問他知不知道米奧的情況。」
安息盯著病床上的人看了一會兒,忽然開口說:「我知道米奧怎麼了。」
馮伊安驚奇回頭:「你知道?」
安息說:「火弗爾,一定是他,一切都是他挑起的,是他把米奧抓走了。」
馮伊安皺著眉,猶豫著問:「你有證據嗎?」
「沒有,」安息說:「但等他醒了就可以確定了。」
他掏出兜裏2號的血瓶,感覺自己前所未有的憤怒,也前所未有的冷靜——被盯上的那個自始至終都不是自己,而這個,就是出賣廢土行蹤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