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了,」安息忽然說:「你可以假裝你是去歸隊的。」
歷經數個日夜不停歇的風沙兼程,三人勉強走過了大半的距離。炎王常年在廢土上奔波,雖然剛出發的那幾天因為傷勢未愈而腳程緩慢,但對路線的規劃卻十分拿手,對天氣的預判也很精準。他選擇了一條離避難站幾乎是直線的行進路線,其中一大段和安息來時的路線幾乎是重合的——安息這時候才知道,原來大部分的旅人會規避這條路,畢竟途徑休息站數量不多,變異怪物巢穴卻很密集,還有個黑暗狂歡的大本營羅城。
但安息已經不是那個抱著槍在桌子上大哭的小孩子了,也不是那個打中一槍變異犬就欣喜若狂的少年,他的槍口越來越穩,帶著一絲成長的無奈。
此時三人剛在一個休息站歇下——自從有了馮伊安後,小分隊的活動時間比普通長了不少,這不只是因為夏季日照時間的延長,也因為馮伊安發明了一種避怪香,工作原理類似於二號的血——這是一種低溫下凝固,但溫度稍有升高就會變成液體甚至氣體快速揮發的成分,能夠散發出對於低等變異生物而言既不吸引、反而還相當具有攻擊性的氣味。在這種香的幫助下,不但日出日落前後的活動時間得到短暫延長,更重要的是大大增加了尋找適合休息站的靈活性。
只是,但是這樣一個作弊道具還不足以用於夜間趕路——畢竟對於弱小而言危險的氣息,對於強者便是引誘。
在過去的數天以來,三人已經不斷地討論過各種潛入避難站的方針,安息此時正擦著刀柄上的血跡,忽然又有了新想法。
「你穿著你的騷包披風去敲門,如果火弗爾他們已經進駐避難站,站裏的人肯定能認出來這個裝扮,然後給你開門。」安息一邊在磨刀石上細細地片著刀尖,直到能反射出自己的臉,說:「然後你就說你之前負傷所以掉隊了,一直在養傷,傷好了就趕著來歸隊了。」
馮伊安說:「這是個辦法。」
炎王想了想,問:「那我怎麼會知道他們在那?」
安息反問:「你知道嗎?你不知道啊,不就是碰運氣嘛,而且你不是著名的雅威利賞金團頭號粉絲嗎,熱切歸隊有什麼稀奇。」
安息說出「頭號粉絲」幾個字後,炎王臉皮就泛起了淺淺的紅暈——之前某夜閑聊的時候,他不小心說漏了嘴,一直被安息揶揄到現在。
那一夜,安息剛起草了第一稿的避難站內構造圖,正給兩人講解著主要房間的隱藏通道在哪裏,以及全站上下的作息。炎王聽完,不禁再次對他數十年住在地下的生活經歷感到不可思議。
「所以……你們每天都過著完全一樣的生活?活動空間就那麼大?」炎王世界觀都被撞擊了:「怪不得你這麼白。」
安息說:「那也不是的,每周六可以看電影哦!」
炎王抓狂到:「只有十部電影不是嗎!」
馮伊安說:「其實現在這樣的二代穴居人不少,從出生起就一直生活在避難站,住在地底一輩子也從來沒出去過的。」
炎王咂舌道:「這樣的日子,過久了會瘋掉吧。」
馮伊安無奈笑道:「你要是從小都過這樣的日子,甚至從你出生起以來你的全部世界都是這樣的話,你又怎麼感覺得出來差別呢?」
「你呢?」馮伊安問:「你小時候在哪長大的?」
「一個小集市,」炎王隨意答道:「早已經毀了,我父親是開雜貨鋪子的,低價收購,修好之後再轉手賣出去,有時候也幫鄰居修修太陽能板之類的。」
安息驚喜道:「哎呀!我就想幹這個!」
炎王看了他一眼,本來想說點什麼打擊他的話,但也實在累得沒精力。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說:「很小,我就跟父親一起出攤了,看他修電器也跟著學,很快就能把很復雜的機器拆開再裝回,對機械地圖的三維記憶非常好。」
安息故意發出了不屑的「嘖嘖」聲。
炎王立馬反彈道:「找死嗎?」
兩人同時把手指摳在了自己腰間的掛飾上,親眼見過兩人的創造力——更準確地說是破壞力的馮伊安連忙換了個位置,擋在兩人視線之間。
炎王「切」了一聲,接著說:「後來,物理改裝玩得有點兒膩了,化學反應似乎更有趣,尤其是那些……反應劇烈的,發光發熱的,能爆炸的……」
炎王這樣說著,眼睛看著虛空中的一個點微微失焦,黑色的瞳孔中好像泛起一絲血腥,但定睛一看,那又好像是火光。
馮伊安卻笑起來:「真是不得了的興趣愛好啊。」
炎王眨了眨眼,那一抹紅色的亮光消失了,他垂下睫毛,說:「沒錯,我父親也是這樣認為的。不只他,周圍的所有人都把我當做危險分子來對待,我小時候確實把握不好計量,也沒人教我,所有東西都要試一試才知道,所以……」
安息問:「小時候?你現在多大啊?」
炎王說:「19。」
安息驚奇道:「好年輕啊!」
炎王嗤笑道:「我可不想被你這麼說。」
「你說那些爆破的成分,都要試一試才知道……的話。」安息歪著頭看他,「你居住那個小集市,不會是被你炸毀了的吧。」
「嗷!」安息額頭被彈出一個紅印,炎王怒道:「你是傻子嗎!」
安息捂住腦袋,委屈地癟起了嘴:「嗚……醫生……」
馮伊安趕緊轉移話題:「好了好了,接著說,然後呢?」
炎王翻了個白眼,繼續說:「有一天我父親出攤去了,我被集市的一群人圍住……不是只有平時沒事愛找我麻煩的小鬼,是大人。他們叫我賠之前被我炸壞掉的東西,但裏面有好多人……別說惹麻煩了,我根本見都沒見過。」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沒有秩序,什麼都沒有,一旦人群中出現了一個惡,整個人群都會變成惡,就好像……好像所有人融合成了一個巨大的惡意,這裏面再也沒有什麼個體。他們平時不過也就是鄰居的小孩,隔壁攤的大叔,亦或是路過的商人。但是忽然之間,他們不小心組成了一個臨時的群體後,就像是什麼失去理智的……」
炎王深深吸了一口氣,甩了甩頭,重新措辭道:「總之,他們把我痛毆了一頓,真是下了狠手,不止拳腳,還有鐵棍,鋼絲,亂七八糟的道具,我也記不太清了。我當時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血全糊在眼睛裏,頭發也被揪掉了不少,膝蓋手肘完全沒了知覺,然後有個人踩著我的手,說,‘這個手,就是這雙手太危險了。’然後我聽見所有人都在附和,‘太危險了,要廢掉這雙手。’」
「為什麼,我根本沒對他們做過任何事,在那之前,我的手不曾傷害過他們任何人。」
炎王摘掉手套——纖細修長的手指,指甲修得短而整齊,他把手背翻成手心,上面幹幹凈凈,漂漂亮亮。
隨後他開始解開袖口,把袖子往上折,露出一條精壯勻稱的小臂,只是從手腕上方直到手肘,上臂,全是交錯的老舊傷痕。
他把手捏成拳握了握,又松開,說:「但他們說的其實沒錯,這是一雙危險的手,因為他們全都為此付出了代價。」
安息吃驚地問道:「你當時怎麼逃掉的?」
炎王冷笑了一聲:「逃?怎麼可能逃得掉,當時全都是因為,‘他’出現了。」
安息下意識問:「誰?」
馮伊安卻之反應了過來:「是明嗎?」
炎王點點頭,說:「當時雅威利賞金團和他都已經頗有名氣了,救下我之後,周圍人當場也不好多說什麼,但明隊卻沒有立馬離開,他說……」
炎王低頭盯著自己的反折的指尖,說:「他說,你的手很漂亮,要小心保護,然後他湊到我耳邊,用很小的聲音說,只有足夠細膩的手,才能足夠效率地殺人。」
炎王把手攥在一起,似乎是嫌冷地微微顫抖起來:「我當時,我當時應該是哭了吧,我說我做不到,我想殺了他們,但我太弱了。」
「明隊說,你現在是還不夠強,但對付他們已經足夠了,等你變得更強的時候,就來雅威利找我吧。」
「那之後,我一直在為了能夠格進入雅威利而不斷努力著,不止是爆破,還有體術,近戰,槍械,體能……雖然他們對外招人的要求向來嚴格,你得是什麼在別的賞金團已經有相當名氣的賞金獵人,才能夠著門檻,但我不信這一套,就算之前沒人做到,我也要做到,況且……」
「何況之前還有人做到了,毫無經驗和名氣,就進了雅威利。」馮伊安接話道。
安息「啊」了一聲:「是米奧嗎?」
馮伊安點了點頭,笑說:「但是你被騙了哦,米奧可不是什麼奇跡,當時是被我和他師父推薦……不,硬塞進去的。」
「什麼!」炎王吃驚地擡起頭。
馮伊安大笑不止:「沒辦法啊,大人的世界就是這麼黑暗。」
炎王呆呆的樣子把安息也逗樂了,嘰嘰咯咯地笑起來。
炎王好半天才緩過神來,說:「總之,去年我終於又有機會遇到雅威利的一支分隊,最後被他們帶到總部去,最終被招進了團。」
「只可惜,你進團的時候已經物是人非,明也不在了。」馮伊安嘆息道。
「不僅僅如此,」炎王咬牙道:「我其實在那之前已經聽聞了明隊遇難的消息,雖然難過,但這也並未改變我要加入雅威利的想法。只是進了團之後沒過多久,我就開始發現事情的不對勁——隊內氣氛古怪,總有人言而又止閃爍其詞,隊友們也很明顯地分成好些個小團體,火弗爾和他親信是一派,歐文和蛟鯊是一派,棉布是一派……」
安息一個人也沒聽過,不在意地晃頭晃腦,馮伊安卻之緊皺眉頭思索起來,問:「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嗎?那麼這裏面,有沒有哪一撥人是有可能……」
炎王搖了搖頭:「你說幫我們?不好說,但樂得看我們兩敗俱傷的應該大有人在。」
馮伊安說:「那也行,少一個人幫火弗爾,就是好消息,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說回到此時此刻,安息還在闡述他的「進站大計」:「你到了之後,先痛哭一場表示自己十分思念隊友,然後再表達一下自己重新歸隊的喜悅,就可以混在隊裏悄悄觀察了。」
炎王聽他的描述,嘴角抽搐,問:「那你們倆呢?」
安息說:「你聽我說完啊,你進去之後,先道餐廳找一個跟我差不多高的……嗯,不對,我現在應該比她高了——的姐姐,叫做鈿安,飯點前後保準能看到她,很好找,然後你告訴她是我回來了,叫她幫你打聽巡邏的換班時間。」
炎王說:「換班時間你不知道?」
安息攤手道:「畢竟也離開怎麼久了嘛……而且聽你說避難站好像……現在人手很不夠的樣子,輪班人數少了,估計也會做時間上的調整。」
他接著說:「知道了輪班時間後,順便叫鈿安幫你聯系瓶蓋,白天午休的時候,你和瓶蓋趁輪班空檔到大門來放我們進去。」
炎王問:「這個瓶蓋是守門大廳的一員?」
安息說:「不是……他是凈水站的。」
炎王瞪起眼睛:「那他湊什麼熱鬧!」
安息說:「但瓶蓋會開大門的!我倆小時候沒事就喜歡溜到地表去撬門玩兒……雖然,每次開了鎖,也沒敢出去過一次。」
炎王滿頭黑線,說:「行吧行吧,然後呢,你們進來了之後,那麼大兩個活人,能往哪兒藏。」
安息卻興奮起來:「哦哦哦,我們可以住負十二層啊,當時我和米奧就在那認識的,那裏沒人,只有變異老鼠!」
炎王不忍直視地扭過臉去——說到變異老鼠還能這麼興奮的,這個人危不危險不知道,但絕對很奇怪!
兩人還要再說點什麼,太陽能燈的光卻啪地滅了,馮伊安在黑暗中說:「好了很晚了,明天還要很早出發。」
安息說:「四點走嗎醫生?你叫我。」
馮伊安「嗯」了一聲——他們在外趕路的時間越來越長,因為每個人心中都焦急不已,一分一秒的拖延都充滿了無限的變數。他掏出一瓶所剩無幾的避怪香,擺在一邊,仰躺下去進入了短暫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