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每次我說起那個奇妙生物的故事,都沒有人願意相信。
有些人對此一笑置之,認為人在小時候總是會把空想和現實混為一談,也有人帶著不屑一顧的眼神斷定,這只是個編造出來的故事。不管他們怎麼想,我都無所謂。就算被當做是胡說,也不會對我有任何困擾。
說不定我自己也想忘記它。本來,那也是件無所謂記得或者忘記的事。倘若時間的洪流能沖淡那些記憶,或許我心裡的負擔反而能減輕些。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我始終無法忘記。
那生物在手中留下的溫暖,以及幾乎滲入肌膚般黏糊糊的濕潤感,偶爾,會讓我瘋狂地渴望。比如像現在這樣,聽著耳邊孩子沉睡時的呼吸,自己卻瞪著眼睛望著黑暗的漫長夜晚。
那一天,在國營電車高架橋下,那個男人將它稱為「妖精生物」。這的確是與它相稱的名字。
不過,你可不要把它想像成外國童話繪本裡帶著昆蟲翅膀的小人兒,我所養的生物和圖畫書裡可愛的小人兒們沒有絲毫相似之處,它看起來和水母差不多,大小正好能放在十歲少女的手掌中,會在裝著水的瓶子裡輕盈而緩慢地漂浮。
把它賣給我的男人說,它是很早很早以前由魔法師創造出來的。當時我自然不信,但這或許是真的也說不定。
我出生在大阪的某座下町小鎮。
這是個再怎麼美言誇讚也和「有品位」不沾邊的地方,平時連個打領帶的上班族都鮮少見到。車站周圍的店家,全是面向民工的便宜旅館和大眾食堂,大中午就有滿身酒氣的人在路中間搖搖晃晃。
與鬧市區隔開一點距離的住宅區,雖然有點像樣,卻也說不上是適合居住的環境。一棟棟由木頭和瓦楞鐵皮板搭起來的房子硬擠在一起,其間則是無數條汙水溝。整個地區瀰漫著一種獨特的臭氣,出生於髒水中的大蒼蠅,更是一年到頭四處亂飛。
街上還有許多小工廠,金屬切割聲、車床的機器聲,總是不絕於耳。我自打出生起就一直聽著這種聲音長大,所以不覺得吵。倒是如今,過於安靜的地方反而令我害怕,不知是不是受這種成長環境的影響。
就算在這樣的地方,小孩子們依舊活力四射,每天都有用不完的活力。只要老實地待一會就會覺得痛苦萬分,寧可漫無目的地在外面撒野。當然,我也是其中一分子,是一個喜歡賽跑和跳皮筋兒的少女。
回想起那時候,每天都快樂無比。生活的寂寞和辛酸與我們無緣,每一天都如同在遊樂場裡般幸福。身體健康,皮膚光滑,頭髮秀美,貧窮不能帶來絲毫痛苦。
我得到那個生物的時間,大概是三十多年前,我念小學四年級那年的七月。
當時的我很喜歡某少女雜誌,雜誌每期都會附贈紙口袋、可愛的貼紙、明星照片墊板之類的小東西,叫人愛不釋手。在當時,班上很流行用雜誌附贈的信紙寫信,那是當時的女孩子們必讀的雜誌。我每天存十日元零用錢,堅持每個月都買。
雜誌一般月初發行,但我家附近沒有書店,每次都得專程跑到車站去買。我就是在途中國營電車的高架橋下,遇見了那個男人。
那是條什麼都沒鋪的土路,坑坑窪窪的,常年曬不到太陽,所以總有許多積水,飄著一股河流的氣味。
因為一直沿著商店街往下就有好走的路,所以平時難得會有人專門經過這條土路。我平時也都總走那條方便的路,但是那天不知為什麼,選擇了高架橋下的路。沒有任何理由。這究竟只是偶然,還是命中注定?
即使是白天,高架橋下的土路也顯得陰沉沉的。我低頭朝前走著,突然發覺一個男人正靜靜地站在路邊。他像是避開夏日強烈的陽光般,站在最暗的陰影裡。
在男人的面前,一個大紙箱倒扣著,上面擺著幾個玻璃瓶。
我立刻明白,這是賣東西的小攤。
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以前在學校門口或者公園附近,常有賣奇怪東西的小攤販。比如被染成各種顏色的小雞崽、用磁鐵牽著會動的玉米葉人偶、能寫在紙上卻同時能用手指擦掉的魔法墨水,這些逗得小孩子心癢癢的東西,都是由來歷不明的怪叔叔們叫賣的。
「喲,向日葵姑娘,不來看一看嗎?」
見我走近,那個男人微笑著招呼我。我很高興有人注意到我喜歡的髮飾,想也沒想就停下腳步。
那時候,我的頭髮留到了肩胛骨的位置,具有美髮師資格的媽媽最喜歡折騰我的頭髮,每天為我變換不同的髮型,這讓朋友們羨慕得不得了。那天,我的頭髮從中間分開,左右各編成一條辮子,然後在腦後合成一股,再用帶有夏日氣息的向日葵髮圈綁起來。
「怎麼樣?這樣的生物,你以前肯定沒見過吧?」
男人從幾個玻璃瓶子中拿起一個,舉到我眼前。
由於經過了漫長的歲月流逝,現在我已無法清楚記起那男人的模樣,似乎很年輕,又似乎已近中年。記憶中,他穿著一件雨衣似的塑膠外套,大熱天穿成這樣顯得很奇怪,不過,也可能是我把他跟別的記憶相混淆了。
男人遞過來的瓶子,直徑約八公分,高約十三公分,裡面裝滿了水。白色的金屬瓶蓋上用釘子鑿了十來個小孔,大概是通氣用的。瓶中漂著一個……不,是一隻半透明的、像塑膠塊一樣的東西。
「這是什麼?好像荷包蛋啊!」我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
那東西的確很像小荷包蛋。而且不是煎得很熟、蛋白蛋黃都凝固的那種,而是在蛋清剛剛變色的瞬間,就從鍋裡剷出丟進水裡的狀態。這麼形容,應該多少能想像出來了吧。
荷包蛋正中心有個模糊的淡黃色星形圖案。圖案周圍,淺粉紅色的血管布滿半透明的身體。那時候的我覺得它看起來挺大,其實直徑恐怕也就五六公分吧。
「這是水母嗎?」
「不對不對,這可不是水母,它是很早很早以前,由魔法師創造出來的妖精生物!」
男子說完,笑聲便從齒縫裡洩出。他說起話來,不帶半點關西腔。
「亂說……魔法師根本就是騙人的。」
雖然我當時只有十歲,但不至於傻到全盤相信男人的話。只是「妖精生物」這個陌生的名詞,不可思議地牽動了我的心。
「這東西其實就是水母,是不是?以前我在水族館裡看到過。」
聽我這麼說,男人有些失望:「真的不是亂說啦!這真的是魔法師創造出來的。你認真看一下!來,你再湊近些,仔細看。」
我照他說的,幾乎把鼻尖都湊到了瓶子上。
真是個漂亮的生物。每當它在水中游動,荷包蛋似的邊緣就如同裙擺一樣緩慢地翻動,露出珍珠般閃耀著的裡層。
不一會,那個生物不知為什麼突然在水中翻了個身。當我看到模糊星形圖案的內側,不禁叫出聲:「啊,有張臉!」
那當然不是臉。估計是半透明身體裡的某些器官,恰巧拼成了臉的形狀,讓我產生了錯覺。
但在我看來,那真的就是一張臉。
只不過不是那種寫實的臉,而是可愛的漫畫臉。正好和當時流行的笑臉符號(我稱它為笑眯眯臉)一模一樣,黃色的圓中有兩個像眼睛一樣的小黑點,下面則是一條如同咧嘴笑般的新月形細線。
看到這張笑臉的瞬間,我的心就被那奇妙的生物俘虜了。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生物,如果不麻煩,我一定要養它。
「喜歡嗎?」大概是讀懂了我的表情,男人問,「你看,它是不是笑得甜甜的?它會給飼養它的家庭帶來幸福哦。」
男人又加上一句年末賣護身符似的廣告詞。不過,看著這個生物時,我卻覺得這句話不像在胡說。
「還有……它叫起來的聲音也很可愛哦!」大概覺得還需要再加把勁推銷,男人對正躊躇著的我繼續說,「來,把手伸出來。」
男人打開瓶蓋,用手指輕輕將漂在水中的生物撈出來,放在我的掌心中。
濕乎乎的感覺。
意外的是,想像中應該冰涼的生物,竟然像貓的腹部般溫暖。
沒過一會,它便發出如同小鳥般「唧唧唧、唧唧唧」的鳴叫聲。淺黃色的星形邊緣,如髮夾前端張開那般一開一合的,裡面的粉紅色組織隨著叫聲若隱若現。
現在認真想起來,那可不是什麼招人喜愛的鳴叫聲,應該是那生物缺水後發出的緊急警報。
「怎樣?就像小鳥一樣吧!」男人語氣溫和地說,但當時的我已聽不進他的話了。
捧著那個生物的手掌心,此刻癢得幾乎讓我受不了了。
以前,我也曾把弟弟養的獨角仙放在手上。獨角仙毛毛的腿在我手心蹭來蹭去,也很癢,但那和這個生物給我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該如何形容才好呢?好像手心被濕漉漉的舌頭在慢慢地舔舐,然後被吸吮的感覺。
我看到自己的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但我又不能一下把那個生物甩開,只能老老實實地捧著,忍耐著那種感覺。
終於,男人從我手裡拿掉了那個生物,放回瓶中。我從搔癢難耐中解放出來,不禁鬆了一口氣,但奇怪的是,心底卻像缺了點什麼一樣,胸口咚咚直跳,腋下也汗涔涔的。
「喜歡嗎?」男人露出有些猥瑣的笑,問,「喜歡的話,給我你現在身上一半的錢,就賣給你。」
「身上一半的錢?」
「對,只要一半就好。」
這種定價還真夠神秘的。要是說身上只帶了十日元,豈不是只要五日元就能買了嗎?我疑惑地想著。那個時代,小孩子很少會帶著超過二十日元以上的錢出門。
結果,我老實交出了身上一半的錢。少女雜誌是二百六十日元,所以我付了一百三十日元。
「小姑娘沒撒謊,真是個好孩子。相信它也會感到高興的。」收下錢後,男人親切地說。
我覺得自己的口袋就像是被偷看過一樣,心裡突然有些害怕起來。
**【第二話】
回到家,爸爸正在客廳和四個工人喝酒,一邊看著電視上的賽馬直播。星期天,我家的景象和別人家沒什麼兩樣。
爸爸經營著一家很小的工務店,雇了幾個工人。工務店聽起來很洋氣,其實就是到處接活修房子的個體戶罷了。
話說回來,個性開朗的爸爸,特別愛在休息日的大白天裡,就召集一群人到家裡來喝酒。因為他最喜歡的,莫過於別人稱呼他「老大」。
爸爸愛裝闊氣,但實際上卻很小家子氣。比如,他會趁著酒勁塞給我五十日元或一百日元的零用錢,但之後肯定會仔細盤問我究竟花在什麼地方。要是我買了他覺得不該買的東西,他就會開始嘮叨:「竟然把錢花在這種東西上,世津子完全不知賺錢很難啊!」
所以,要是讓他知道我買來了不明生物,他一定會沒完沒了地嘮叨。於是我把裝妖精生物的瓶子藏在衣服裡,然後目不斜視地從夾雜著酒氣的喧囂中穿了過去。
當時,我家是一幢很舊的木造平房,除去廚房以外,只有三個房間:放電視機的客廳、父母的臥室,以及面朝院子的四疊①半大的小房間。在這間房間裡,有我和小我三歲的弟弟的書桌,但是,這裡不僅僅是我們姐弟倆的地盤,從我上小學起就因腦溢血而臥床不起的奶奶,也睡在這個房間的角落裡。
『①日本的房間面積計量單位。一疊即一塊榻榻米的大小,約合1。62平方公尺。』
我輕手輕腳地走進房間,奶奶正在睡覺,而愛玩成性的弟弟,星期天白天在家的可能性基本為零。我怕吵醒奶奶,踮著腳慢慢地走到自己的書桌前。書桌是這個家中唯一隻屬於我一個人的角落。
我的書桌不是電視裡經常打廣告的那種「多功能書桌」,而是爸爸用多餘的木板拼成的小板桌。房間裡光照不好,我本想開檯燈,但又擔心會打擾奶奶睡覺,只好打消念頭。
我輕輕地將裝著妖精生物的瓶子放在書桌上,那荷包蛋般的生物依舊在水中漂來漂去。
看了一會,我從書桌的抽屜裡取出草稿本。這本筆記本不是花錢買來的,而是將那些背面空白的廣告紙收集起來,裁成兩半,用繩子穿起來做成的。我從小就喜歡畫畫,這是媽媽為了節約紙,專門為我做的。
我舔了舔鉛筆芯,然後在上面寫下「妖精生物的飼養法」。
「這可是非常重要的哦。」
將妖精生物交到我手上時,男人說了幾點注意事項。他把每一條都重複了三遍,又讓我重複了一遍,最後還說,回到家後必須立刻寫在紙上。
「首先,瓶裡的水必須三天換一次。無論什麼時候,都要保證水乾淨才行。然後在裡面放小半勺砂糖,這是它的食物,絕對不要忘記哦。」
「砂糖是它的飯嗎?」
「沒錯。不過,千萬不要用水果糖和巧克力餵它!只能用砂糖……還有,紅糖和冰糖也不行。要最普通的那種白砂糖!」
男人的語氣像在教幼兒園小朋友似的。
「還有,不要把它放在陽光直射的地方。火爐附近或者暖桌下面之類太熱的地方也不行……」
男人又舉出很多注意事項。但是他說的其實都在常識範圍,換句話說,養在一般人家沒問題。
「最重要的一點,養它的瓶子不要太大。這種大小的瓶子最合適。如果你打算換瓶子,一定要找和這個差不多大小的瓶子才行。」
「為什麼?」
「因為它會變大。」
如此回答之時,一直掛在男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的表情變得極度認真。
「這個生物啊,會根據居住環境而改變體型。要是長太大,你也不好養吧!」
這麼一說,的確有道理,但是它究竟能長到多大呢?我反倒湧起了一絲好奇。
「你最好不要有試試看的念頭哦!長太大的話,找地方養也麻煩,而且會吃更多砂糖……沒一點好處。」男人又恢復了笑臉,「只要你遵守這些規定好好養,它就不會死。等你長大了,成了媽媽成了奶奶,它也會一直活著。」
就算再天真,這句話我是絕對不相信的。這麼小的一個生物,怎麼看都不會那麼長壽。
我一邊回憶男人的話,一邊用工整的字在草稿本上寫著,像在做什麼困難實驗的科學家。
突然,房間裡響起了短促的哭泣聲。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我一大跳,是睡眠中的奶奶醒了。
「嗚哦哦哦哦,嗚哦哦!」
奶奶的呻吟聲彷彿從地下傳來。
我湊過去,只見奶奶依舊閉著眼睛,張大嘴巴呻吟著,看起來似乎不是特別痛苦。我立刻明白大概又是和平常一樣的事,便跑去廚房叫媽媽。奶奶不能動,不能說話,甚至不能自己吃東西。
媽媽正在廚房裡準備晚餐,包括家裡那些工人的晚餐,所以狹窄廚房裡的她顯得異常繁忙。
「媽媽,奶奶在叫。」我站在廚房門口對著媽媽的背影說。
「大概尿片濕了吧。」媽媽回過頭來,像往常那樣微笑。
媽媽總是這樣,不管日子多麼艱辛,也不會在我和弟弟面前露出一點痛苦的表情。
除了去學校參觀上課外,她平時基本上不化妝,但頭髮總梳得乾淨又整潔。
我的朋友都說我媽媽很漂亮,我也為她感到自豪。
「估計是吧。」
「小世,能不能幫我看一下鍋?」
「嗯,好。」
媽媽離開廚房後,我照她的吩咐,站著看鍋,防止菜燒煳。
媽媽給奶奶換尿片時,從來不讓我和弟弟看。大概是覺得奶奶很可憐,而且對小孩子來說也不太好吧。
現在有各式各樣的老人護理專用產品,但在三十年前,可沒有這麼多方便的東西。所謂的尿片,也是把以前用過不要的布料拿出來改做而成的。由於沒有人來幫忙,所有的重擔都壓在媽媽一個人肩上。
而且在我家,還有一個人也需要照顧,那就是我爸爸。
幾年前,爸爸在一次工作中從樓上摔下來,摔壞了盆骨。那之後,他的右髖關節就一直行動困難,幾乎無法移動。
醫生建議他使用拐杖,但他不願意,所以總是像個鐵皮機器人一樣,搖搖晃晃地小步走著。敲敲釘子之類的活還能幹,但是要用到腰的活,或者要搭著梯子做些靈巧的工作,那就不行了。所以他才更要招呼工人來吃飯喝酒,以維護他作為老闆的顏面。
我突然想起來,那個妖精生物還在書桌上面呢。
媽媽雖然沒有爸爸那麼愛嘮叨,但也不贊成我擅自養寵物。我在心中祈禱,那個瓶子千萬不要引起媽媽的注意。
唐突地,我想到那生物在我掌心留下的觸感。
該怎麼形容呢?
那是一種從未體會過的不可思議的感覺。
與其說是癢得叫人想撓,不如說是一種更深的感覺,深深侵入骨髓。承受那股興奮時,肚臍下會滲出溫暖的水……甚至叫人覺得有些甜美,那是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哎?老闆娘呢?」這時候,二郎突然走進廚房裡。
「照顧奶奶去了。」我這麼回答說。
二郎點點頭,表示明白了:「你媽也真是辛苦,什麼事情都要管。不過她從來都不叫苦,真是了不起。」
二郎是在爸爸手下工作的年輕工人,國中畢業後就參加了工作。他現在二十六七歲,卻已經是我家工人裡面經驗最豐富的一個了。他本名叫俊明,因為和當時很受歡迎的小品《五十五號》裡的坂上二郎長得像,所以大家都管他叫二郎。
雖說從我懂事起就認識他,卻不大擅長跟他打交道。他有時十分刁鑽蠻橫,有時又開朗得叫人摸不著頭腦,可以說是個非常難以捉摸的人。
「老闆剛剛叫我拿些泡菜過去。」
「我馬上給你們端過去,二郎叔叔你先去爸爸那邊好了。」
「不好意思啊,小世。」
二郎這麼說著,輕輕摸了一下我露出無袖服的手臂。做木工的手指很粗糙,蹭得我的皮膚有點痛,但是比起痛感,更叫我不快的是這種觸摸。興許二郎只是想用這種方式來表達親近,但我已到了會厭惡這種事的年齡了。
我從冰箱裡拿出朝鮮泡黃瓜,切成幾塊端給爸爸。被酒灌得半醉的爸爸,此刻的心情正好得不行。
「這個泡菜是世津子切的?看起來很好吃。」
爸爸用筷子夾起大小不一的黃瓜,塞進嘴裡。秋田出身、姓成田的老年工人也伸出筷子,一邊說:「小世以後一定能成為一個好媳婦。」
「是啊,跟這些傢伙可不同啊。」
爸爸說著,晃著下巴示意電視機上的畫面。電視新聞裡正報導,在某處車站的投幣式保管櫃中,又發現了嬰兒的屍體。
「殘殺什麼都不曉得的小孩子,還拿去丟掉,簡直是人類的渣滓。」
那段時間,出了很多起將嬰兒遺棄在投幣式保管櫃的事件,連我這個小學生都知道「投幣式保管櫃嬰兒」這個詞。大部分是殺死嬰兒後,再放入保管櫃裡,但記憶中,似乎也有把還活著的孩子直接丟進櫃子的。
我拿著托盤迴到廚房,媽媽正在洗手。水從水龍頭下飛濺出來,彈在鋪有瓷磚的水池上,發出小鋼珠相互敲擊的聲音。
「小世幫媽媽端了泡菜啦!謝謝!」
媽媽一邊用肥皂仔細洗手,一邊溫柔地對我笑了笑。至於我書桌上的瓶子,她一個字都沒提。
**【第三話】
我把那生物藏在書桌桌腳的陰影中。
需要換水時,我總趁沒人之際飛快完成。有人在家時,我也儘量偷偷處理。平時即使沒事,我也坐在書桌前。
但在狹窄的家中,要一直守住秘密是不可能的。大概過了一個星期,我出門玩後回到家,發現那個裝著妖精生物的瓶子正放在廚房的桌子上。
原來我不在家時,小我三歲的弟弟發現了瓶子,然後告訴了媽媽。
「小世,這是什麼?」
被媽媽這麼一問,我一時語塞。要跟她說這是妖精生物,自己也覺得說不出口。
「這個啊,是種罕見的水母,是前些天紀子送給我的。」
我居然想也沒想就撒了謊,而且連這是花錢買的也很難對媽媽啟齒。
「水母?蜇不蜇人?」
這時候,我注意到媽媽好奇地打量著瓶子。比起弟弟捉回來的那些怪蟲子或者四腳蛇,不能逃出瓶子的妖精生物自然要好上數倍。於是我趕緊做媽媽的思想工作。
「沒關係,沒毒。而且它還有張很乖的臉,你看。」
「真的啊!像笑笑臉一樣。」
媽媽把笑臉符號說成笑笑臉。
「而且,它只吃白砂糖,每三天換次水就行了。媽,我養著沒問題吧?」
養這妖精生物就會得到幸福——我想起賣東西的那個男人這麼說過。本想再加上這句,但怎麼想都像是騙小孩的,最後便放棄了。只要讓媽媽以為這只是水母就好了。
「嗯,只要不是什麼危險的東西就行……而且這傢伙看起來挺乖的。」
媽媽饒有興致地望著瓶中的生物。她的臉上充滿了興奮,我知道其實她也很喜歡這個奇妙的生物。
於是,我得到了飼養妖精生物的許可,不過看到媽媽打量瓶子的神情,我感到心中彷彿有什麼奇妙的感覺一掠而過。
雖然得到妖精生物的時日還不長,但我已經徹底變成了它的俘虜。
我經常趁著弟弟不在,背朝著躺在床上的奶奶,將妖精生物拿出來放在手上,然後在很短的時間裡享受那種甜美的感覺。
那種感覺,對於當時的我來說,是完全未知的東西。
從掌心傳來的奇妙的溫濕感,順著手臂一直爬到脖子根。當我忍著那種想撓一下的酥癢時,雙腳會自然地蜷縮,腦子也模糊起來。全身上下彷彿散發出一種甜蜜的滋味,還混雜著一種如同躺在水上的浮游感。
每次將妖精生物放在手上,這種感覺就變得越來越強。最開始時,我會立刻將它放回水中,但漸漸地,隨著忍受程度的增加,停留的時間也逐漸拉長。
如果那感覺再持續下去,身體中就會有什麼東西爆發開來。每次我都忍耐到這關鍵時刻,才將妖精生物放回水中。等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呼吸急促,身上滲滿汗珠。
我沉溺於這種遊戲。自己身體中竟有能夠體驗這種感覺的機能,讓我覺得十分神秘又十分美妙。
不過,我也意識到不能把這個遊戲告訴任何人。本能告訴我,我不可以向人說。
所以妖精生物的存在曝光後,這些隱藏在背後的歡愉,彷彿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讓我十分不快。更不用說媽媽望著那個生物的欣賞目光,簡直叫我噁心。
那之後沒過多久,大介來了。
那天是學期的最後一天,我把剛剛發到手上的成績表放進手提包,順著彎彎扭扭的小路一路飛奔回家。
那時候我的成績不錯,成績表上總有很多「優」。不過,數學、物理一欄會混雜一兩個「良」,媽媽總是感到很惋惜。
那天我頭一次全部得了「優」。我按捺不住想馬上把成績表給媽媽看的心情。媽媽答應過我,如果成績提高,暑假就帶我去水上樂園。
水上樂園是那年六月新開的大型游泳設施,電視和雜誌上都大力作過宣傳。裡面不僅有流水游泳池,還有長達三十公尺的水滑梯,就連著名藝人也前去遊玩,是同學間的熱門話題。
要去水上樂園,得讓媽媽給我買新泳衣才行!
去家附近的區營游泳池時,我總穿著學校游泳課的泳衣。它對於游泳來說當然沒有任何問題,但實在難看得要命。我想買朋友那種從腰部以下連著裙片的泳衣。怎樣說,才能讓媽媽答應呢?我一邊思考著一邊推開家門。
「我回來了。」
與此同時,站在門口的陌生年輕男人回過頭看著我。他又高又瘦,明明是夏天卻穿著西裝。大波浪的長髮和當時很受歡迎的西城秀樹或者野口五郎很像。
「這就是我剛剛說到的女兒世津子。」站在門口的爸爸驕傲地說。
媽媽站在爸爸身後,像平常那樣挽著爸爸的手臂扶著他。
「小世,這傢伙是我家親戚的兒子,叫大介。打明兒起,就要承蒙老大照顧了,也請你多多關照啊。」那個男人身邊站著工人成田,帶著一副討好的笑容說。
這兩個人估計是一起來打個招呼的,正打算回去。
「請多多關照。」
那男人說話不帶半點關西腔,友好地對我微笑。我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點頭回禮。
「看起來像明星一樣。」目送著成田和大介走遠後,我關上門小聲說。
「整一個小白臉兒……不曉得幹不幹得了活。」爸爸扭曲著嘴唇說。當事人不在時,爸爸從來都口無遮攔。
「現在的年輕人都是那個樣子。還不是因為竹田不幹了,缺人手,沒辦法。」媽媽扶著爸爸說。
我也聽爸媽說過,前不久,一個一直在這裡幹的工人突然辭職,結果給工作造成了不少麻煩。看來那個人是作為替補來我家幹活的。
我覺得胸口怦怦直跳,急忙回到自己房間。剛剛看到的那個男人,和我至今為止接觸過的大人屬於完全不同的類型。
「奶奶,我回來了。」
進房間時,我跟被窩裡的奶奶打招呼。因為醫生說要儘量多跟她說話,所以我一直保持著這個習慣。可是,奶奶只是瞪著眼睛,呆呆地望著天花板。
大介他們來時,奶奶大概正在吃飯。幾隻蒼蠅在碗周圍飛來飛去,其中一隻耀武揚威地趴在奶奶頭上。
我放下書包,拿出裝妖精生物的瓶子。
所謂幸福,是不是指這件事呢?
腦海中浮現剛剛才見到的大介的面龐。
妖精生物會帶來幸福。而到現在為止,似乎還沒有發生什麼具體的事情(成績表全五分,我自認為是自己的實力),但那麼帥的人要在我家工作,也許就是幸福吧。
「小世,把成績單拿給我看一下。」
終於,媽媽滿臉笑容地走進房間。我從包裡取出成績單,無比自豪地將它遞到媽媽手上。
「哦!好厲害!」展開成績單的那一刻,媽媽瞪大了眼睛叫起來。
因為在成績單上「優」的那一列都用筆標了出來,所以一眼就能看明白。
「說好了哦,要去水上樂園!」我得意忘形地說,但媽媽的臉上卻黯淡了幾分。她飛快地看了一眼奶奶。
「我也很想帶你去,但是,我要照顧奶奶。」
我早預測到了這個回答,因為媽媽片刻都不能離開奶奶半步。帶我出去玩之類的保證,這幾年來就沒實現過。
「不過,沒關係,到時候我讓二郎帶你去。」媽媽笑著說,但我拚命搖頭。
只有二郎,是我絕對要避免接觸的。
**【第四話】
大介與這條街格格不入。
第二天,他來上班,一身T恤外加牛仔褲,長髮用毛巾包在腦後。如今看來,這身打扮或許還是不太像樣,但對比當時其他工人身上的工作服,卻顯得格外清爽、醒目了。
之前也提過,爸爸經營的小店是接些修房子的零散活。與其叫做工務店,倒不如說「工務組」更合適。工人們既沒專門在學校學過建築,也沒拜哪個師傅學過藝。說白了,大多是些找不到工作、流落到這條街上的人,湊巧在爸爸手下開始了工作。在這裡工作的人,表面說是按日計酬的土木作業人員,事實上不過是一群尋求暫時安定的人罷了。
因此,他們大都是單身。聚集在這條街上的人,大多有某些難言之隱,無法再在故鄉待下去,不能再和家人一起生活。連待人友善的成田似乎都因為某些原因,不能出席女兒的結婚典禮。其他人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知是否因為這個緣故,工人們之間反而多了一份如家人般的感情。
每天早上我準備出門上學的時候,工人們會在我家集合,然後一起去工作,傍晚六點過後回來。晚餐後他們會留下來看電視,或陪著爸爸喝上一兩杯,這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情。要說起來,也算是享受「一家團圓」的氣氛吧。
最開始時,大介總是比別人早走一步,不過也許是考慮到職場上的人際關係問題,晚餐後在我家待上一陣子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
我為此暗自高興不已,但弟弟比我還高興。因為大介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喜歡和小孩子一起玩。小孩子能憑本能辨別出這種人。
弟弟總是纏著大介,非要讓大介看他喜歡的漫畫,讓大介陪他玩遊戲。大介也很高興地答應,陪他一起玩。
弟弟和大介最常玩的是桌上棒球盤。一人用發射裝置射出一個和小鋼珠差不多大小的球,然後另一人用固定在盤上的小球棒擊球。
我家的棒球盤上有個特別的裝置,能夠用操縱杆使球道的一部分凹陷進去,讓球變成「消失的魔球」。球不見了,不管怎麼揮棒都不可能打中。但不知為何,大介卻打到了那個魔球。
「為什麼你能打到?」
每當必殺技魔球被打中,弟弟就很不甘心地砸著地面。
「信雄,你每次發球時都太用力了,所以球在落進魔球洞之前會跳起來一下,我就是瞄準了那個瞬間。」
大介很詳細地說明了一番,但只有小學一年級的弟弟似乎無法理解。
除此之外,弟弟還和大介玩過很多其他遊戲。那個時代不像現在有電子遊戲,當時能玩的大多是棋類遊戲或者撲克牌,而且,願意像這樣和小孩子一起玩的大人幾乎不存在(也可能只是我家才這樣吧!),所以弟弟簡直快活得都要飛上天了。
我也非常喜歡大介。但這種喜歡和弟弟的喜歡又略有不同。光是看著大介的笑容,我就覺得耳朵發燙,要是他從正面看著我,我更會害羞地撇開視線。晚上躺在被窩裡想起大介時,我的胸部會開始腫脹,隱隱約約感覺到一團火焰正在燃燒。
沒錯,那就是我的初戀。
「喂,小世。」
有天吃過飯,我正在廚房裡面幫忙收拾,大介進來了。媽媽當時正在客廳和爸爸、工人們聊天,廚房裡只有我一個人。
「我聽信雄君說,你好像有個很有趣的東西。」
我立刻明白他在說妖精生物。只要是親近的人,不管什麼秘密都會告訴對方,這是小孩子的通性。
「能給我看看嗎?」
老實說,我好幾次想把妖精生物拿給大介看。而之所以一直沒那麼做,是因為心裡多多少少還有些牴觸情緒。
即使媽媽和弟弟知道妖精生物的存在,我也繼續著那個遊戲。
放暑假後,自由的時間變多了,我幾乎每天都把那個溫暖濕潤的生物放在手心中。有時放在手腕上,甚至,撩起裙子,放在腿上。
我知道那種感覺難以啟齒,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更不可以告訴別人。所以,要將這樣的東西拿給大介看,讓我覺得十分害臊。
但是,既然他提起了,我自然不可能拒絕。我從房間裡拿來瓶子,遞給大介。
「啊!好稀奇的水母。」
看到妖精生物的大介,眼中像孩子般閃耀著光芒,他把瓶子轉來轉去地看,又搖了搖。
「其實不是水母啦。」
我把如何得到這個生物的來龍去脈告訴了大介。不知為何,我覺得要是告訴媽媽,肯定會遭到嘲笑,但大介會相信我。
「妖精生物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過以前我的確沒見過呢。」如我所料,大介沒有嘲笑我,「在砂糖水裡就能生活,聽起來不是一般的生物!這上面的花紋,看起來像張臉啊!或許真是魔法師變出來的呢!」大介說著微笑起來。
連我都不相信的話,他也裝作深信不疑的樣子,這種溫柔實在叫我開心。
「但為什麼把它裝在這麼小的瓶子裡養呢?看起來好可憐呢。」大介翻來覆去地看著瓶子,一邊說。
「要是裝到大瓶子裡,它就會一下子長得跟罐子一樣大。」
「是嗎?這麼一說,反而更讓人想試試呢。」
大介這麼說時,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和同班的那些男生沒什麼區別。
「比如說,要是放在像澡盆那麼大的水缸裡,會長成多大呢?裝在二十五公尺的游泳池裡的話,是否會變得像鯨魚一樣呢?要是放到海裡,也許能變成哥吉拉那樣吧。」
我想像著自己坐在如同大象般大的妖精生物上。要是真能這樣該多好呀。
但要是養這麼大,會引發許多麻煩,連遊戲也不能玩了。高架橋下的男人曾經反覆警告過我這點,所以我想還是不要冒險比較好。
「小世,要不我們試試看?」
不知為何,大介對此很來勁。現在回想起來,那就和唆使小孩子抽菸、喝酒一樣,都是大人戲弄小孩的心態。
「要是長得太大,馬上放回這瓶子裡不就好了?」
聽到這句話,我不禁恍然大悟。如果是瓶子的大小決定它的身體大小,那再把它放回小瓶子裡,它不就會縮小了嗎?為什麼我沒有想到呢?
我立刻翻出母親閒置的大號咖啡罐子,洗乾淨後,將妖精生物放了進去。它一下子變成以前的兩倍大。我還請大介用錐子在蓋子上扎了很多通氣孔。
就像高興地搬到寬敞的新家一般,妖精生物快活地游動著。動作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靈巧,美麗的珍珠色裡層和那張臉一次又一次地展現出來。
「還是寬敞些比較開心吧。」
大介和我一同湊在瓶子前,臉頰幾乎都要貼在一起了。一轉頭,差點碰到他的唇,我突然無法呼吸。
**【第五話】
盂蘭盆節過後,天氣開始轉涼,大介帶我們去了水上樂園。
因為無法履行對我的承諾,媽媽覺得過意不去,最後拜託了大介。大介本就想去水上樂園,所以非常爽快地答應了。只是要帶上弟弟讓我有點鬱悶,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令人高興的是,媽媽給我買了新的泳衣。全身上下都是鮮艷奪目的紅色,腰部連著白色荷葉邊的迷你裙,肩帶裝飾著白色的蝴蝶結,設計得十分有女孩子的味道。雖然是在夏季快要結束的大拋售上買的,但它簡直就像是專為我而留的,我十分中意。
「小世好可愛!就像電視裡的大明星一樣!」看到我穿泳裝的模樣,大介很誇張地讚美道。
害羞與驕傲立刻塞滿了我的胸口。
水上樂園比電視廣告裡宣傳的還要大,還要好玩。這是我頭一次體驗「流水游泳池」,對我而言非常有趣。
我聽了朋友的忠告,帶著游泳圈去。將游泳圈套在身上進入流水游泳池裡,就算什麼都不做也會往前漂,愉快極了。弟弟也帶了游泳圈,一邊在流水游泳池裡漂,一邊哈哈大笑。
大介沒有游泳圈,他抓著我和弟弟的游泳圈跟著我們一起漂。由於是小孩子用的游泳圈,浮力不夠大,再加上大介的體重,所以總是往下沉。在掙扎搖晃時,好幾次都差點和他抱在一起。好不容易大介才抓到平衡點,游泳圈便不再往下滑。
或許大介也有所顧忌吧。他能毫不在意地抱著弟弟,卻一直沒抱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但我還是有些傷心。
「我一個人去那邊玩一會。」過了一會,弟弟突然說。
任性的弟弟一向我行我素。
「不行,一個人怎麼行?」
被媽媽囑咐要照顧我們兩個的大介一開始顯得很猶豫,但流水游泳池其實不深,弟弟也能踩到水底,加上周圍還有好幾個救生員,不像會發生什麼意外。最後弟弟答應,如果找不到我們,就上岸等著,大介同意了他的單獨行動。
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後,大介非常自然地抱住了我。他有力的臂膀從游泳圈上伸過來,環過我的肩,幾乎將我包裹起來。我只覺得心撲通撲通跳得好快,一邊緊緊地貼在大介的身上。
非常非常幸福的感覺。不知為什麼,光是被這樣抱住,我就有點想哭,胸口一陣憋悶。
「小世,妖精生物後來怎樣了?」當我們兩個人順水而下時,大介問。
「變得很大了。」我想起咖啡罐裡的那個生物,回答說。
搬到寬敞的住處後,妖精生物眨眼間就長大了。之前它的直徑不過五六公分,不到兩天的時間已經呈倍數成長。
發現時,我莫名地恐慌起來。一想起高架橋下那個男人的警告,我急忙將它拿出來,想放回原來的瓶子。
然而,已辦不到了。急速成長的妖精生物已無法再放進原來的瓶子。就算我硬將它塞進去,一部分身體還是露出了瓶口,蓋子蓋不上。
我在房間裡一個人嘗試了那個遊戲。原本正好能放在掌心裡的妖精生物,如今大到有些溢出我的手指外了。
那感覺也比往常來得更快。大概身體變大後,吸吮力也變強了吧。我一邊忍耐著脖子後麻酥酥的感覺,一邊試圖將這個溫濕的生物放回罐子。但由於它身體變大,要塞回罐子並不太容易。
這期間,那種感覺仍舊持續不斷。漸漸地,我忍不住想去廁所,兩條腿在不知不覺間夾在了一起,牙關也咬得緊緊的。
突然,某種飄浮感襲上全身。從妖精生物傳來的如同電流般的感覺,彷彿就要將我的心臟擠出身體。
那個時候,我要是能把妖精生物丟開就好了,但我做不到。相反,我像烏龜一樣縮起身體,緊閉著眼睛。
爆發——用這個詞來形容我接下來的感覺,或許有些誇大,但只有這個詞才是最為確切的表達。我的心被帶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如同焰火般破裂開來。
我好不容易將妖精生物放回罐子,但沒立刻蓋上蓋子。我蜷成一團,還陷在強烈刺激後的餘韻中。希望沒有任何人看到剛才自己的模樣……我的心裡只剩下這個想法。身上流滿了汗水,有好一會,我都動彈不得。
「下回也讓我看看吧。」我們在游泳池裡漂著時,大介說。
「不要。不給你看。」我在他的懷中回答道。
「為什麼?」
「不為什麼。」
這麼回答時,兩隻蜻蜓從我眼前飛過。
像當時的大介和我一樣,大蜻蜓緊緊地抱著小蜻蜓。
我們在水上樂園玩到傍晚時分。
風變涼了許多,直到涼得讓人覺得待在水裡更溫暖時,我們才從游泳池裡爬了出來。漂白劑浸得眼睛澀澀的,抬頭看太陽時,能看到周圍的一圈七色光環。
回家路上,大介在車站附近的小店裡請我們吃了御好燒。在大阪,有許多小店都現煎現賣御好燒,對於當時的孩子們來說,它們就好像今天的快餐店一樣。
「今天真開心。」
我和弟弟並排坐在店前的長板凳上,吃著御好燒。大概是玩得太久,體內流失了不少鹽分,甜辣醬嘗起來簡直美味不可言。
「明年也帶我們來玩吧!」弟弟說出了我想說的話。
「明年……明年會怎樣,現在還不知道。」大介喝著可樂回答道。
「哎?為什麼?」
「我會不會在你們家一直幹到明年,現在還說不定啊。」
我最不想聽到的話,大介卻脫口說了出來。那句話聽起來非常無情。
「你這麼說我可不幹。」我半開玩笑地對大介說。
「只要老闆同意我留下,我也很希望繼續在你家工作。但是俊明似乎很討厭我。」大介臉色略有些陰沉地回答。俊明是指那個二郎。
我也從媽媽那裡聽說,二郎仗著在我家幹的時間最長,有事沒事就愛找大介麻煩。
他總是抱怨說大介工作偷懶,而且還在爸爸耳邊沒完沒了地嘮叨,說大介沒前途,又礙手礙腳。面對這樣的二郎,大介肯定會受不了。
我恨死二郎了。爸爸好像本來就不太喜歡大介,再叫二郎這麼無中生有地煽風點火,簡直是逼大介辭職嘛。
我不想離開大介。要是大介一直在我家工作,等到我長大了,有一天做了他的新娘,那該是多麼幸福啊。
「二郎他肯定是在嫉妒你。」
「哈哈哈,為什麼俊明要嫉妒我?」聽我說完,大介爽朗地笑著反問道。
「因為你才剛來沒多久,我們就都喜歡你。」
其實我本來想說的是「我更喜歡你一些」。
「就是就是,媽也說了,大介好有型哦。」弟弟接過我的話頭,「而且我還看到了,媽媽拿著大介的衣服,聞上頭的味道。」
聽到這句話,我只覺得大腦中一片空白。
那個時代還沒有投幣式洗衣機,所以在我家工作的工人們,都在我家洗衣服。一般來說,他們只會借用洗衣機,然後將洗好的衣服帶回自己家晾乾。不過偶爾,媽媽也會順便幫他們全晾乾。
媽媽將臉埋在大介的衣服裡面的場景,不知為什麼,特別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蠢蛋!」我想也沒想就揪住了弟弟的臉。
「你幹什麼嘛!」弟弟不明白我為什麼要揪他,瞪圓了眼睛。
就在這時,一輛警車閃著燈,從我們旁邊呼嘯而過。沒等我們反應過來,又是兩輛警車飛快地跟在後面開了過去。
「出事了嗎?」
幸好有警笛聲的掩蓋,弟弟的那句話似乎沒能傳到大介耳朵裡。我這才鬆了一口氣。
意外的是,警車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離我們所在的御好燒小店不過一百公尺的距離,就在Y車站前。
「去看看。」弟弟立刻把被我揪臉的事情忘了個精光,兩眼閃閃發光。
小孩子就是好奇心的化身,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不要去湊這個熱鬧,萬一是跳火車自殺之類呢?」
我話還沒說完,弟弟已站起來朝車站那邊跑了。沒辦法,我和大介只好跟在後面。
「有個女的被抓起來了。」
如今的Y車站新修了豪華的車站大樓,完全看不到往昔的模樣,但在當時,它就是個只有兩個檢票口的小車站。三輛警車在車站前的廣場上依次停了下來,被警笛聲吸引過去的閒雜人員,眨眼間就聚了起來。
「有個年輕女人把嬰兒丟到櫃子裡了。」
不知道是從哪裡傳來的消息。不過,只要站在人群裡,自然能把事情弄明白。
「聽說那小孩子死了。」
「那是殺人啊。」
弟弟充分發揮出他個頭矮小的優勢,兩三下就擠進人群中。我不由自主地抓緊了大介結實的手臂。
透過人頭之間的縫隙,可以看見停在車站哨崗前面的警車。警車的另一邊,有一個頭上搭著件男式上衣的女人。毫無疑問,她會被帶上警車,送去警察局。
周圍的人都說是個年輕女人,但對方的頭部被蓋住,根本看不到臉。那人身上穿著紅色超短裙,極短的裙擺下是兩條雪白的腿,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殺掉自己的孩子,把他遺棄在保管櫃裡的女人——在我看來,那雙雪白的腿充滿了魅力。
「真過分……殺了自己的孩子,還丟在車站的保管櫃裡。」大介十分震驚地說。
「……好恐怖。」
意識到時,我已握住了大介的手。當我用力握緊他的手時,他也緊緊地握住我的手。
**【第六話】
九月中旬,大介離開了我家。
因為二郎公然放話,說要是大介繼續待下去,自己就辭職。也就是說,他不想和比自己受歡迎的人一起工作。
我覺得這個人很可悲,打從心底看不起他。但在工作上,二郎又是不可或缺的人物。因為自打爸爸的腳跛了後,工作上的事幾乎都委託二郎。
「雖然在一起的時間很短,我還是覺得很快樂。」
吃完最後一頓晚餐,大介到房間裡來向我道別。那是小學運動會的前一天晚上。
「運動會,能來嗎?」
「嗯……我非常想去,但要和老闆打照面,確實有點不方便。」
媽媽也打算抽出幾小時,暫時放下照顧奶奶的重擔,和爸爸一起看運動會。另幾個有空的工人也準備去。
「你說過要來看的……」
「對不起,對不起,小世。」大介這麼說著,拚命衝我低頭道歉。
我是接力賽跑的選手,很想讓大介看看我跑步的英姿。
結果,大介跟我玩的日子,只限於他在我家工作那段時間。一旦辭去了我家的工作,他立刻變成了與我毫不相關的陌生人,這種關係讓我覺得無比哀傷與寂寞。
第二天,我裝病請假沒去運動會。我用被子拚命摩擦水銀溫度計,裝作發了攝氏三十八度的燒。
「你的臉真的很紅呢。」媽媽摸了摸我的額頭,皺著眉頭說。看來人類的感覺其實也不准。
我自己沒說想請假,相反,故意逞強說身為接力賽選手,我要去。結果,媽媽徹底中了我的小把戲,偏要我留在家裡休息。
現在回想起來,這大概是我對於大介辭職的抗議方式吧。雖然會給同班同學造成困擾,但我沒心情在外面蹦來跳去。大介的離去,竟然讓我空虛到這種地步。
弟弟出門上學後沒多久,父母也準備出門了。媽媽留下為我做的便當,說等到弟弟的比賽一結束,立刻就回來。
我躺在奶奶旁邊的被窩裡,一邊想著大介一邊哭,最後放聲大哭起來。不過祖母大概不知道,因為我將整個頭蒙在棉被裡哭。哭著哭著,我漸漸地睏了,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不知幾點,我突然醒來,毫無緣由地想起了妖精生物。
這幾天,腦子裡光想著大介的事情,把要照顧妖精生物忘了個一乾二淨。本來兩天前就該換水、放砂糖的。於是,根本沒有半點病的我,慌忙爬起來,拿著罐子跑進廚房。
我用手將妖精生物從罐子裡撈出來,像平時那樣將它放在掌中。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它看起來似乎虛弱了很多。
「對不起,沒好好照顧你。」
就在我說這句話時,手掌上的妖精生物痙攣般蠕動起來。與此同時,我只覺得一股熱流順著背部竄了上來。
我想也沒想,一甩手,妖精生物落在了廚房的木地板上,聽起來像吸滿水的手帕拍在地上的聲音。如同感覺到疼痛一般,那個生物在地板上抽搐顫抖著。
我對殘留在掌心中的感覺感到畏懼。
那是我早已習慣的感覺,但卻比平時要強幾十倍。
大概妖精生物餓了吧,將它放在掌上的那一瞬間,傳來超過自己極限點的強烈電流,貫穿我全身。對於十歲的少女來說,那種甜美太過強烈了。
終於,地板上的妖精生物像小鳥一樣「嘀嘀嘀,嘀嘀嘀」地叫起來。聲音比以前更大,更低沉。
我手忙腳亂地洗乾淨咖啡罐子,裝水,放糖。為了不直接碰到它,我用長筷子將它夾起來,準備放回罐子裡。
就在這時,一個奇妙的想法在我的腦海中冒出來。
這也許是孩子特有的惡作劇心理,也可能是失去了大介後心裡的失落吧。為什麼自己會產生那樣的念頭,至今我也不得而知。
然而,我已經按捺不住想要嘗試的欲望。雖然多少有些危險,但只要慎重行事,應該沒問題,我充滿了毫無根據的自信。我把妖精生物放回罐子,急急忙忙回到房間。
奶奶在房間裡。我小心地打量那張刻滿皺紋的臉,她的眼睛微張,黑色的瞳仁如同瓷器般反射著光芒。她醒著。
奶奶的嘴緩慢地張開,接著又閉攏,嘴唇之間可以看到乾燥的舌頭。這是她想喝水的表示。
我把餵水器的一頭塞進她的嘴裡,奶奶立刻像嬰兒一樣噘著嘴吸水。要是倒得太快,會嗆著她,所以我必須十分注意她喉頭的動靜。
喝完水後,奶奶滿足地吐了一口氣。
「奶奶,給你看個好玩的東西。」
我說著將奶奶的棉被掀開,拿出她乾枯的右手。那手腕如同枯樹枝般細瘦。我打開罐子,輕輕地將妖精生物放到她的手掌上。
一瞬間,奶奶的眼睛鼓得老大。
只不過短短的幾秒鐘,土黃色的臉頰上就漂起了紅潤的色彩。她張大嘴,彷彿在發出無聲的叫喊,顏色可怖的舌頭伸得老長。
就像彈簧脖子的人偶一樣,奶奶的頭開始飛快地左右搖晃起來。我繼續看著她的臉,不僅僅是臉頰,就連眼睛周圍、人中附近,也都紅潤起來。
「嗚哦哦哦哦哦!嗚哦哦哦哦哦哦!」
終於,奶奶張大了嘴,發出痛苦的叫喊。
和要求換尿片時的叫聲不同,聲音中有著一種奇妙的抑揚。我立刻意識到,現在奶奶感覺到的,和我自己剛才感覺到的,應該相同。
「啊!啊!啊!」
祖母除了反覆發出這種聲音,沒有別的表現方式。她的全身都在微微顫抖,兩腿伸得筆直,兩個大拇指飛快地相互摩擦著。
我慌了,趕緊將妖精生物從奶奶的手上拿開。與此同時,奶奶全身的力氣像被抽掉般,頓時鬆弛下來。
我把妖精生物放回罐子,然後觀察奶奶。她扁平的胸口正急速地起伏,窟窿般凹陷的眼窩裡,滾出小小的淚珠。剛剛才餵她喝過水,但這還沒一會,她的嘴裡就又幹了,並且散發出難聞的口臭。
我有些擔心,奶奶會不會就這樣死掉?不過隨著時間的過去,她似乎終於恢復平靜,我這才鬆了口氣。
在放心的同時,我意識到,已無法行動的奶奶的身體之中,竟然依舊殘留著感受那種感覺的機能,這讓我覺得十分不舒服。
**【第七話】
還是孩提時我就聽說,大地震發生前,小狗小鳥之類的動物會亂叫亂跳。所以我一直認為,動物們擁有人類沒有的預知能力,直到幾天前,一個電視節目講到了這個秘密。
地面下的巨大岩石相互衝撞、擠壓時,地磁會紊亂。雖然人類什麼都感覺不到,但敏感的動物立刻就能察覺,從而做出一反常態的行為。
如果這是真的,那老鼠逃離將要發生火災的屋子,又是怎麼回事呢?是不是暗示即將發生不幸的人家,勢必會發生什麼亂事呢?
現在想來,我就像那老鼠,不知何時,已察覺了將要到來的不幸。這絕不是什麼事後諸葛亮,那段時間,家裡的確有些跟以前不同。雖然說不清究竟是哪裡,但家裡的氛圍確實在一點點地變化。
肯定是因為大介離開了才會這樣,當時的我這麼認為。
雖然一起度過的時光還不滿兩個月,但我完全迷戀上了大介。每每回憶起一同玩遊戲的日子,或者去水上樂園的那一天,我都難過得心痛。這樣的時光已成為過去,這一點尤其讓我難以接受。
興許是我對他的思念太深吧,有時我放學回到家,總覺得家裡依舊有大介的氣息。這根本不可能,但我總有一種大介做完工作在我家休息的錯覺。
然而,那並非我的錯覺。
那一天發生的事情,不管經過多少年,我都不可能忘懷,想必今後也不會從頭腦中淡去吧。那個讓我意識到不幸正悄悄降臨的秋日。
那天早上起床時,我就覺得身體的狀態怪怪的。全身虛脫無力,要從被窩裡爬出來,對我而言簡直就是場試煉。前一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氣溫降了不少,也許是感冒了吧。
我跟媽媽說後,她的臉色一下陰沉起來。量了量體溫,比平常的溫度高,但還稱不上生病。媽媽從藥箱裡找出感冒藥讓我吃,說到學校之後肯定會好起來。
我自己也沒太大驚小怪。秋季雨後的天空高遠而晴朗,風也十分宜人。也許真像媽媽說的,只要像平常一樣去學校,就能把這點不舒服忘得一乾二淨吧。
這天,爸爸要去稍遠的地方工作,所以比平時提早了三十分鐘出門,然後我和弟弟也一起出門上學了。
但是,果然還是不行。
早上第一節課算是忍耐過去了,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感到身體越來越不舒服。腰部有些沉重,肚臍目前好像有什麼熱呼呼的東西聚集在一起。
第二節課後休息時,我在廁所裡看到從自己下體流出鮮血,嚇壞了。
啊啊,這個……
雖然老師早就集合女生上過課,但我完全沒料到它會這麼早來拜訪自己。我自以為流血的程度,不過幾張衛生紙擦過就會沒事,怎知它的分量竟然這麼多。說不定這並非課本上提到的那種事,而是我身體中有什麼部位壞掉了?
我去了醫務室,醫務室的老師告訴我應該怎麼處理。因為內褲沾了血,我只好向學校醫務室借了備用的內衣。
「雖然也不算病……怎麼樣?要不舒服的話,今天就回家休息算了。」和媽媽一樣年紀的醫生老師和藹地問。第一次碰上這種事,我自己也不知所措。我現在只想趕緊回家,讓媽媽照顧,在床上躺著休息。
「今後每個月都會來,還是早點習慣比較好。」醫生老師一邊寫著給班導師的早退假條,一邊溫柔地對我說。
女人竟然不得不經歷這種叫人鬱悶的事情,真是虧死了。
我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時間還不到中午十一點,光是背著書包、戴著學生帽走在路上,就讓我覺得害臊。對於自己身體上的變化,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我假裝起咳嗽來。
我的步伐不自覺地變慢了很多,因為兩腿之間的生理用品很叫人在意,我沒辦法用普通的速度行走,而且我又擔心它會不會掉下來,會不會歪到一邊去,結果我的走路姿勢就像爸爸一樣不自然。
終於,我走到了公車行駛的大路。只要在前面的天橋拐個彎,就是我家所在的巷子了,還有一點點路。
就在我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時,一個女人從巷子裡衝出來,一路小跑著從我面前穿了過去。
紅色的連衣裙上輟著黃色和紫色的大花,袖子像燈籠一樣。超短裙裙擺下的兩條腿,在秋日的陽光中白得耀眼。
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個人臉上明媚的笑容。潔白的牙齒,上卷的濃密睫毛,眼睛水靈動人。她那麼開心,一定是去見心上人吧。
媽媽……
那個人是媽媽。
因為和她平時的穿著風格大相徑庭,所以我沒有立刻認出來。但仔細一瞧,怎麼看都是母親沒錯。
媽媽手裡提著一個紅色的大包。我也記得那個包。那是爸爸摔傷後住院時,用來裝爸爸的東西的。不過,眼前的包比那個時候撐得還要鼓鼓囊囊。
我覺得自己正在看不該看的景象,想也沒想就躲到最近的電線柱後面。
媽媽完全沒有注意到幾公尺遠處的我,她背朝著我,小跑著逐漸遠去。超短裙的裙擺在風中飄舞,好像妖精生物的那一圈褶皺。兩條雪白的腿真的很美,就算是身為女兒的我,也感到難以將視線移開。這還是我頭一次發現,媽媽的腿竟然那麼漂亮。
媽媽在大路上叫了輛計程車,像逃命般跳進車。也許是受到她這股氣勢的影響,那計程車不等車門關好,就風一樣地開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望著那輛計程車逐漸遠去。那之後,媽媽就再沒有回過家。
幾天後爸爸告訴我,媽媽和大介私奔去了別的城市。
那陣子放學回家,我偶爾感覺到大介的氣息,其實並不是什麼錯覺。大介在辭職後,還經常偷偷摸摸到家裡來,和媽媽保持著秘密的關係。
結果,媽媽捨棄了一切,捨棄了爸爸,捨棄了奶奶,捨棄了我,捨棄了弟弟,她捨棄了一切,去了她的新世界。
我被拋棄了——被丟在了一個名叫「家」的巨大投幣式保管櫃裡。
那件事情發生後,已經過了三十多年。那天之後,我再沒見過媽媽。她究竟在哪裡,過著怎樣的生活,一切都無從得知。
可能的話,我希望她已經經歷了最大的不幸。
**【第八話】
那是媽媽離開家後十天左右,一個下著大雨的星期天。
雖然天氣糟糕得像颱風天,爸爸和弟弟卻一大早就不知去向。恐怕他們不願意待在家裡吧。我也很想出門,但又不能把奶奶一個人丟在家裡。
家裡很安靜,只有被遺忘在院子裡的金屬梯子,在雨滴猛烈的敲打下發出叫人心煩的噪音。
我給奶奶換了尿片,在廁所裡一邊處理糞便,一邊尋思——我要殺掉妖精生物。
「它會給飼養它的家庭帶來幸福哦。」那一天,高架橋下的男人這麼對我說。
我雖然沒有全盤相信,但在心裡的某個角落,還是希望它會真的實現。
那句話沒有錯,妖精生物的確帶來了幸福。但只限於媽媽一個人。而媽媽的幸福,對包括我在內的全家人來說,是個不幸。
也許世事本來如此。
期待所有人都得到幸福是不可能的。在某個人幸福的背後,必然是犧牲了另一個人的幸福,絕大部分的幸福,都有扭曲的一面。
這麼一想,把一切都歸咎於那個生物,就說不過去了。但那時的我如果不那麼做,實在難以平復心中的憤怒。突然降臨的不幸,必須有人承擔。
我將咖啡罐子拿到廚房,取出妖精生物。如果放在自己掌中,說不定會被那種感覺魅惑,所以我故意用力將它砸在砧板上。妖精生物露出它奇怪詭異的笑臉,在砧板上緩緩地蠕動。
我從水槽下取出菜刀,沒有半點猶豫,衝著那張笑臉的正中央就是一刀。意外地,妖精生物竟然像橡膠球一樣有彈力,菜刀被彈了回來。
不過,笑眯眯臉的正中出現了一道傷口。傷口微微朝兩邊捲起,滲出土黃色的液體,還瀰漫出一陣花香味。
我準備再砍一刀。就在我高舉起手中的菜刀時,先前挨刀的部分受到很強的張力,被左右兩邊拉扯著,薄薄的皮就像是卷簾門一樣捲了起來。
看到眼前情景,我忘記自己有沒有大叫,只記得自己想也沒想就丟開了手中的菜刀。
在笑眯眯臉的下面,還有另一張臉。
不只是像而已,這確鑿無疑是一張臉——布滿了皺紋、無法判斷性別的老人臉。
那張和人偶差不多大的臉,因為充血而通紅,好像是在對我發怒一般,嘴角歪曲著,混濁的眼睛一會張開,一會眯縫,看起來像在對我下詛咒;滿嘴米粒大小的爛牙,還不時發出漏氣的聲音。
難以名狀的恐懼穿過我的全身。我害怕看到它,但視線卻不可思議地被那個老人的瞳孔吸引。
我發狂似的抓起菜刀,朝著那張臉一刀接一刀地砍下去。
從小小的老人臉上,竟然噴出大量土黃色的液體,量多得驚人。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連著後退了兩三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妖精生物笑了,發出低沉而乾枯的老人的聲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個生物在砧板上扭曲著身體,繼續笑著。我捂住耳朵,但依舊清晰地聽到那個聲音。
「啊——」
最後,我爆發出一聲不輸給它的吼叫,兩手抓起那個生物,它那熱漿糊般黏糊糊的感覺,順著手指間擴散開去。
我赤腳就從廚房的後門狂奔而出。激烈的大雨中,我全身都濕透了,但我依舊順著泥濘的小路跑著,衝出了巷子。
途中,右手無名指突然感到一陣劇痛。低頭一看,只見那個小小的老人臉,正用他骯髒的牙齒,咬著我手指根部的皮膚。看到這一幕,我差點摔倒在地,但是我依舊拚盡全身力氣繼續跑。
終於,我跑到了城市排水溝匯流的河邊。總是被油膜覆蓋著的河面,被激烈的大雨敲打著,如同看不透的磨砂玻璃一般。我在橋正中間停下腳步,將那個不知來歷的生物狠狠地砸向水面。
「見鬼去吧!」
噗通,隨著一聲沉重的聲音,妖精生物消失在了深綠色的水中。幾個水泡翻起來,立刻被大雨擊得粉碎,水面又再度恢復成了磨砂玻璃的狀態。
之後,那個生物再也沒有浮起來。我大口喘著氣,望著河面站了很長時間。等到我終於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的兩隻手上沾滿了土黃色的黏液。
我將臉湊近,聞了聞黏液的氣味。是腥臭、叫人作嘔的味道。
許多年以後我才意識到,那個黏液的味道和男性精液的氣味一模一樣。
那之後發生的事情,其實說了意義也不大吧。
奶奶一直活到我二十歲。那年我國中畢業後,沒有繼續升學,每天都被照顧奶奶的事情和各種家務纏得脫不開身。
媽媽離家後,爸爸的性格變得極為懦弱。他再也無法壓制住日益強勢的二郎,實際上,公司早已易了主。雖然如此,父親還是堅持繼續懸掛招牌,因為他認為這是他的一切。只有工作,他不能放棄。
二郎的氣焰越來越囂張,就在奶奶去世前後的那段時間,他用暴力奪走了我的貞操。爸爸對這件事甚至連表示憤怒的氣概都沒有,反而勸說我跟二郎結婚。我別無選擇,雖然僅一次,卻已有生命誕生在我的身體之內。
那之後的每一天,都如同沉沒在黑暗的沼底。為了孩子、年邁的爸爸和完全沒有愛意的丈夫,我每天勉強度日。好不容易供弟弟讀完會計專業學校,哪知他一畢業就與家裡脫離了關係,走了。現在的他和媽媽一樣,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哪裡、在幹什麼。
「媽媽,你為什麼總是剪男人的髮型呢?」曾經,我的女兒這麼問我。
那時候,我像以前媽媽給我梳頭一樣,正將女兒長長的頭髮綁起來。
「把頭髮留長該多好。媽媽長頭髮的樣子肯定好看。」
「下回吧。下回留長好了。」
自從被媽媽捨棄以來,我沒有再留過長髮,而是把頭髮剪得像男人一樣短。不過,今後我也肯定不會再留長髮吧!
如今,我住在一條大河邊上的舊公寓裡,離我出生成長的地方不遠。水泥建的房子和以前的木結構房子雖然有些差別,但還是和以前一樣,都是狹窄的房子。
我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最小的女兒此刻就睡在我身旁。
今夜,我又莫名清醒,難以入睡。我聽著最小的女兒的呼吸聲,忍不住回想起那個奇妙的生物。
雖然心裡覺得忌諱,但不知為何,我卻又十分懷念那個生物所帶來的感觸。幼年時期品嚐到的甜美讓我沉醉不已。那天後,我的身體未再有過和那次一樣的高潮。
那個生物,現在怎樣了?
恐怕是死了吧,或者還活著,順著那條水質混濁的河而下,終於抵達了大海……
每當我這麼想時,腦海之中會情不自禁地浮現出那個長著老人臉的不祥生物,在幽暗的海底無限增大,在這個國家周圍的海域中緩緩飄蕩。
然後,那個老人會露出一口爛牙,用聽不見的聲音對我說話,好像在嘲笑我日益變糟的肌膚與身體。
這樣的幸福就足夠了嗎?
現在的話,還來得及奔向你的幸福世界!
現在的話,還來得及……
聽著它的話,我為自己日漸衰老的身體中的那個女人,感到無比悲哀。
終於,我痛苦得再也難以承受,輕輕翻過身,親了親睡在身邊的女兒的臉頰。
明天,這個也許會被自己拋棄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