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就在之前璇璣和沈厭夜打鬥的地方。
纖細白皙的皓腕被對方單手扣在身後。那手臂的力道極大,幾乎要將她的腰肢捏斷。劇烈的疼痛讓女子不由自主地揚起下頜,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而她的側臉卻被修長的手指所撫摸著。
沈蓮輕輕瞇起眼睛,抬起她的下頜,俯身在她的頸側。雪白的肌膚下,若隱若現的青色血管裡充盈著靈氣。這讓數百年未曾離開試劍窟的嗜血妖劍露出了迷醉的表情。
他感到自己手下的肌膚在顫抖。嗜血的劍靈抬起頭,手指描繪著她下頜的輪廓,撫摸著女子因為恐懼而失去血色的唇。
「你……你要做什麼?!放開娘親!!」璇璣已經氣急敗壞,但是她的聲音依舊帶上了顫音——她害怕那凶煞的妖劍……而這仙天之下,又有誰會不害怕?!
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妖異的劍靈張開了唇,輕輕靠向容秋的唇畔。他閉上了眼睛,空出的手按住她的檀中。容秋愣了一下,才感到丹田氣海中的精氣已不受控制地向上翻湧,最終湧入了喉嚨。
男子修長的手指點在她的喉嚨上,女子不由自主地張口。而眼前的劍靈露出了陶醉的表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在汲取她的氣血!!
在場諸人無一不倒吸了一口涼氣,然後都不約而同地望著棲霞閣主和凌霄劍派掌門,都想看看這兩位為人父母者看著自己的女兒被當著自己的面吸取氣血時會有怎樣的表現。當他們的目光落在匍匐在地上、口吐鮮血的兩人身上時,才想起剛才發生的事情——紅衣的劍靈僅憑數招便將兩人得再無還手之力!
「……璇璣!你快離開!跑的越遠越好!不要管娘!!」
在沈蓮放開她的間歇,容秋依舊喝退了她的女兒。失去氣血的虛弱和對眼前人的恐懼讓她的臉上已經盡數失了血色,然而她卻依舊鼓起勇氣,對著眼前的劍靈道:「我出手傷害你的主人,你要報仇,我任你處置!但我的女兒是無辜的,請你饒恕她!」
「娘——!!!」
少女撕心裂肺的呼喊讓沈蓮驀然一怔!
頭一次,獵物的痛苦未曾激發他對血的渴望,反而讓他心生疑慮和不安。
沈蓮輕輕皺起眉頭,有些疑惑地打量著容秋和璇璣。璇璣憤恨而又絕望地看著自己,而容秋不知這個劍靈在想什麼,唯恐他忽然的停頓只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他是火獄蓮蕊鑄造的妖劍,汲取了千萬人的怨氣,才有如此強大的法力。怨靈的痛苦和悲傷是滋潤他的養料,正因如此他才順從自己的本能,去汲取人們的氣血,去放任自己殺戮。
——而她們是痛苦的。但是為什麼這種痛苦不但無法給他帶來愉悅,反而讓是一把匕首一樣割在他的心上,讓他的胸口一陣一陣地鈍痛?!
「為什麼……」
他的手依舊攬著容秋的腰,而唇依舊停留在她的頰邊。
只是……她剛才想殺主人。
想到這裡,他並未停下自己的動作。感到女子掙扎的力道越來越弱,他閉上了眼睛。
容秋的眼睛因為震驚而睜大——她顯然不明白這個劍靈為什麼會忽然露出這種表情。但是下一個瞬間,沉默了許久的沈厭夜忽然發話了。他的聲音清清冷冷,不帶什麼感情//色彩,聲音也並不很大,以擴音的法術傳遍全場,立刻奪取了全場的注意力。
「因為你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
這句話像是九天驚雷,立刻讓本來安靜的掉一根針都聽得見的地方立刻炸開了鍋!
「沈宗主居然說劫火劍靈心地善良?!還說他是個人?!」
「天啊,沈宗主該不會是修煉過度,神魂記憶錯亂了吧?!」
「說不定他被這劍靈惑去了心智,這麼說也不奇怪……」
……
周圍議論紛紛。而再一次,沈厭夜並沒有阻止,只是緩步向前走來。
劫火劍靈所在之處,周圍皆無人敢靠近。唯有黑衣的少年不懼妖劍凶煞,向他的方向了一小段路,然後停下了腳步。
隔著不算近、但是不算遠的距離,注視著那襲血一樣的紅衣。處在風暴重要的劍靈的震驚顯然不必周圍任何人要小——不,他其實才應該是在場所有人中對沈厭夜的話最感到匪夷所思的。劫火劍為火獄蓮蕊所造,汲取了無盡的怨氣,多少強大的修士因為想要獲得更加強大的力量而成為了他的養料。自劍成以來,他的雙手上沾染的鮮血足以染紅仙界的淨天池!
而如今,沈厭夜……他的主人,居然會說他善良?!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隨著沈厭夜的身影,議論聲漸漸小了下來。原本整潔光滑的白玉石地面已經因為打鬥而變得破碎不堪,而沈厭夜站在破碎的石板上,劍靈迷惘而驚詫地望著他。
「回答我。」少年說,「你殺過的都是什麼人?」
「……歷代持劍者,他們的弟子,還有眾多無辜之人。」紅衣的劍靈低下頭去。
那些持劍者想要煉化他,汲取他的法力;而那些弟子門人,也都是利慾熏心……則想要偷竊劫火劍,然後憑借劫火劍修煉,白日昇仙。
「那些無辜之人,的確是死在劫火劍下。但是,他們到底是死在你的手裡,還是死在使用劫火劍的持劍者手中?」
「……?!」
再一次,場內陷入詭異的靜寂。諸多掌門面面相覷,玉鈴兒怔怔地望著場內的一切,完全失去了言語。
在她的印象中,沈厭夜一向是感情淡薄的。她和他一起長大,卻從來未見他像今日這般維護過一個人。
而被他百般維護的「人」,卻是一個作惡多端、凶名遠揚的妖劍之靈。
如果沈厭夜單單想要利用那個劍靈,她大概會為他感到高興——擁有了一個如此強有力的助力。只是此時此刻,看著沈厭夜對那劍靈的維護,她的心裡分外不是滋味。
她拉了拉無極長老的衣角,怯生生道:「……劫火劍靈,真的沒有傷害過無辜之人?」
她本以為師父會向自己解釋劫火劍曾經犯下的纍纍罪孽。然而,出乎意料的,白鬚的老者無奈地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
「劫火劍每次現世,都會在諸多修士之間掀起腥風血雨。但是……宗主說的沒錯。劍不過是兵器,真正害死他們的,是持劍者險惡的用心。」
少女感到十分的驚詫——她不相信自己是全場中唯一一個有這樣的疑問的人。而在場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出了同樣的疑問。但是劫火劍過於強大的法力讓他們無一膽敢將質疑的話語問出。
沈厭夜環顧周圍人的神色,目光重新落在孤身立於風暴中心的紅衣劍靈。沈蓮的眼神顯得困惑,同時還夾雜了一些用語言無法描述的感情。而沈厭夜只是在內心歎息。
《劍主》一文中,曾經對死在劫火劍下的人進行過描述。自被魔主投入人間數千年以來,真正被劫火劍反噬而死的只有數十人,全部都是當時的持劍者,而這些人無一例外,全部渴求強大的力量而不擇手段,然後被劫火劍搾乾了氣血。雖然每當劫火劍現世,都會掀起一陣腥風血雨,但是那些腥風血雨幾乎全部由當時的持劍者所主導。
——無數血脈在廝殺中消亡。而劫火劍汲取了怨靈的怨恨和痛苦,法力日益強大。
「你可以輕易地蠱惑任何為了強大的力量而不擇手段的人,你可以輕易地殺死那些曾經為了獲取無上的法力而試圖煉化你的持劍者,但是你卻不忍心讓親人陰陽兩隔。即使你的手上有著血債,你卻比任何人都要善良。」
看容秋的臉色,大概也被汲取了不少的血氣和功力。雖然她之前想要置他於死地,無論出於什麼緣由,他都應當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但是自己畢竟沒有受到什麼傷害。他斟酌了一下,並未下令沈蓮下殺手。在估摸著她的修為已經所剩無幾的時候,黑髮少年對紅衣的劍靈伸出了手。
「沈蓮,回到我的身邊。」
…………
容秋忽然感到束縛身體的那股力量消失了。她面色慘白,向後踉蹌了兩步,然後立刻摔倒在地上。她想要運氣平息了翻湧的氣血,卻驚愕地發現丹田里的真氣已經所剩無幾,就連煉成的虛丹也消弭無形……?!
雖然那劍靈中途停下了手,她得以保了一條命,但是修為卻一落千丈,身體的根基也有所虧損。她的丹田氣海被毀,怕是日後再難修仙!
璇璣披頭散髮地跑上來,也不顧渾身的狼狽,立刻扶住了自己的母親替她把脈,根本連看都沒看一眼被其他弟子攙扶起來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在試了試容秋的脈後,璇璣的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痛苦表情:
「他……居然……」
然而她話音未落,便被容秋攬入了懷抱之中。母女兩人緊緊擁抱著對方,然後將目光投向沈厭夜的方向。
紅衣的劍靈單膝跪在沈厭夜面前,仰望著他的主人。
時間彷彿回到了兩人初見之時。那時的少年亦是一身黑衣,而他對自己說,自己是一個人。
而如今,他又對自己說,滿手鮮血的自己,內心正直善良。
「主人……」劍靈怔怔地望著少年,「您……您真是瘋了……」
並沒有不敬的意思,只是他再也想不到其他話語可以形容少年的做法。
為魔主投入人間數千載,他亦未曾見過有人對他說過這樣荒唐的話;而與之相同的,在這漫長的數千年時間裡,他也從未經歷過這樣荒唐的情緒。
驚詫、感激、釋然……無數複雜的感情充斥在胸口,最後沉澱成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暖。他將手指貼在胸口,卻只能感到自己的心跳的很快。而他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感情,因此他只能稱之為——荒唐。
「現在的我比任何一刻都要清醒,而你卻一直被這些所謂的『人』對你的評價蒙在鼓裡。」少年靜靜地說,「兵者,乃是凶器,但凶器本身卻需人駕馭。最可怕的不是兵器之利,而是人心之險。人心險惡,因此*叢生。因為*叢生,得不到滿足,才會產生怨氣和悲傷。怨氣和悲傷是你法力的源泉,但並不代表你罪該萬死。真正應該譴責的,是我們這些所謂的『人』。……在場的各位,你們說呢?」
然而人的劣根性卻不是幾句話就能讓他們覺醒的,在場的聽眾也分為了三派。一部分是聽懂了沈厭夜話裡的意思,羞愧難當,但是要讓他們當著這種場合承認自己的過錯也是不可能的;一部分是聽懂了沈厭夜的話,因為被說中心事而惱羞成怒的;還有一部分是壓根就直接把沈厭夜當成了瘋子,壓根沒有思索他的瘋話的。
而沈厭夜顯然也沒有期待他們此刻出來表態。再一次,他對沈蓮伸出了手。
「沈蓮,你已立下劍符,奉我為主。我今日既已繼承太乙劍宗宗主之位,還望你謹遵誓言,助我將宗門道法發揚光大。」
而作為應答,單膝跪地的劍靈握住了少年白皙的手。
「……是,我的主人。」
劍靈望著少年,目光深邃得幾乎有些癡纏。然後他將少年的手背貼在了自己的臉頰上。
「您……是我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