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乙劍宗新任宗主的繼位大典就在諸多門派修士們的驚愕之中結束了。眾多掌門離開太乙劍宗時,已經相顧無言——沈厭夜取出了妖劍劫火,並令劍靈立下了劍符,故而劫火劍不但永遠不可能反噬主人,反而會變成一個極為強大的助力,助沈厭夜維護太乙劍宗不受任何來犯。
即至此時,再也不會有哪個門派膽敢挑釁太乙劍宗,就連對太乙劍宗一向頗有微詞、並且在沈厭夜繼承大統之時出言挑釁的雨玲瓏與靈寶真人都不得不選擇了沉默。因為只要沈厭夜在,他們就不得不時時刻刻畏懼那把嗜血的妖劍。
周圍諸多相顧無言的掌門、長老們離開太乙劍宗山門處的登雲階後,便各自喚來靈獸法寶,化作一道道流光消失在天際。
然而百花山主卻站定在山門前,她的身後站著幾位香主。她戴著深紫色的面紗,美麗的容顏在薄紗下若隱若現,像是籠罩了嵐霧。
她輕輕佻了挑披散在香肩上的長髮,一雙嫵媚風流、煙行媚視的眸子打量著站在登雲階最高處的少年。
「沈厭夜麼?的確是個有意思的人呢。他居然會將自己的姓氏分給劫火劍靈,並讓那劫火劍靈心甘情願奉他為主……」
女子的聲音輕柔得像是百花山碧雲谷中的香風,帶著若有若無的香甜,像是凝練了百種奇花異草的香氣。所有經過她身邊的人,但凡是功力低一些的,無一不露出了迷醉的表情;但是那些所謂「名門大派」的掌門和長老們則深知她媚功的厲害,一個個都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花山主,你還不走?」
一席青色的衣衫擋在了她的面前。花蝴蝶悠悠地轉身,然後對葉青竹饒有興趣地笑了笑,塗著丹寇的手指柔弱無骨,纏繞上了下頜。
「我自認在我百花聖山之中,多是些枉顧倫常的人,也自認為自己不會覺得這世間還有什麼『驚世駭俗』的事情能震驚到我。但是今日……我的的確確吃驚了。」
百花山主的聲音依舊縈繞著花朵的馨香,宛如黃鸝出岫。若是些沒有功力的凡間男子聽到了她的聲音,恐怕早就三魂丟了七魄,不知身在何方了。
此時此刻,她的語氣婉轉中帶著一絲嫵媚的風塵,但是與她相識多年的葉青竹卻聽出了她話語中的弦外之音。
百花山的女修以元陽修煉,被諸多人類修士所不恥,認為她們以色事人,人盡可夫;然而在真正面對她們的媚術時,他們卻沒有幾個能抵擋得住。因此在她的眼裡,男修大多是道貌岸然的衣冠禽獸,全部都是滿口的綱常倫理。
可是如今沈厭夜居然當眾出言維護一柄傳說中凶煞嗜血的妖劍。如此枉顧倫常、驚世駭俗的行為,的的確確是衝擊了她的認知。
「呵……的確。的確驚世駭俗,不像是個『名門大派』的掌門呢。」葉青竹也抬頭望向了沈厭夜站的方向,然後開玩笑道,「不過話說回來,你不會真的看上他了吧?」
「我對還沒弱冠的小鬼可沒有什麼特殊的喜好。」花蝴蝶瞟了葉青竹一眼,然後目光重新回到了沈厭夜的身上。
「年僅十七歲便是明虛期的修為,如今又將劫火妖劍收歸己用,不光驚世駭俗,還是個驚才絕艷之人,想必不日便可白日飛昇而去。只是……那畢竟是魔主重淵鑄造的妖劍,而他居然願意和他交好。如此的驚世駭俗,也許那些所謂的『天道綱常』會將他認做……和我一般心術不正之人。」
說這話的時候,花蝴蝶略略低頭,流雲一樣的長髮滑落在她的臉側,讓人看不清她的臉色。
「若當真如此,他必然無法躲過天劫的拷問。介時定會道消身死、魂飛魄散,倒是可憐了這樣一位少年英才。」
話音已落,她已召出法器,化作一道紫色的煙霞消失在天際。而她身後的幾位香主分別向應天宮主頷首示意,便各自召出法器,追隨著她們的掌門,向著百花山飛去了。
……………………
沈厭夜本以為繼承了宗主之位後,日常會變得繁忙,卻沒想到自己的生活居然沒有太大的變化。
四位門內長老和七位客居長老把事情管的井井有條,每天各自向他匯報宗門內發生的事情。但是由於最近真的是天下太平,因此沈厭夜也就是聽一聽,真正能讓他去親自主持的事情根本沒有。
而選擇這個時間讓他繼位的原因,也不過是為了安撫大家的情緒。畢竟太乙劍宗總是群龍無首,不僅會給自己宗門內的弟子造成不穩定的情緒,也會讓一些對太乙劍宗心懷不軌的門派伺機又搞出什麼亂子。
既然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讓他管,沈厭夜自然樂得清閒,只是有一件事情實在讓他有些掛心——雨玲瓏和靈寶真人在他繼位那日口口聲聲說被太乙劍宗怠慢了。雖然他們沒能拿出請帖,但是沈厭夜思前想後,卻也覺得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兩人身為兩大門派的掌門,如果純粹想要自己難堪,自有許多比「誣陷」更加正大光明的方法。而且從當日兩人的神色表情來看,他們似乎不像是裝的。
沈厭夜也詢問過華明長老。華明長老坦言那份請帖的確是出自自己的手筆,但是絕對不是什麼不客氣的隻言片語。老者雖然看不慣這兩個門派,但是在重大問題上還是拿捏的清的。故而他洋洋灑灑陳詞了許多篇幅,正式為了顯示太乙劍宗對棲霞閣與凌霄劍派的重視。
沈厭夜心知暫時是查不出什麼頭緒了,於是也沒多說什麼。只是一個月後璇璣的到訪讓他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
「沈宗主,璇璣不請自來,甚是慚愧。在下是為了感謝當日沈宗主與……」她頓了頓,努力克服心裡的彆扭,道,「與沈蓮公子的不殺之恩……。璇璣本應與母親一道前來,但是母親損失了些許氣血,身體虛弱,無法親自前來致謝。」
她雖然說著感謝的話語,但是語調冷冰冰的,看沈厭夜的眼光也像是在看仇人,落在沈蓮身上的目光更是充滿了恨意,恨不得將他剖心削骨。
自從沈厭夜繼位那日後,她對這位少年宗主以及他身後的劍靈恨之入骨,但是苦於自己法力低微,無法替母親報仇。她這一輩子都不想踏入太乙劍宗一步,不想自己的外祖父、外祖母居然怕沈厭夜因為當日兩人的出言挑釁感到不悅,硬是派她前來討好沈厭夜,和他「道謝」,去謝謝他對她母親的不殺之恩?!
少女的神色落在沈厭夜眼裡,而他也沒說什麼。他很理解她,畢竟沈蓮不僅汲取了她母親的功力,還損了她的道基。道基被損,丹田氣海被破壞的人和廢人沒有什麼區別——別說修仙了,他們的體質比起普通人尚且不如。
但是他並不後悔,更未曾感到愧疚。因為當日容秋強行干涉兩人的戰局,若非沈蓮將自己救下,自己必死無疑。
沈厭夜向她表示這沒什麼。但是與此同時,他並沒有忘記最近自己擔心的事情,遂在璇璣離去前道:「璇璣姑娘,還請代沈厭夜替雨閣主和靈寶真人致歉。」
少女離去的身影頓住了。她轉過身,目光冷冰冰地看著他:「璇璣不認為有什麼事情能讓沈宗主道歉的。」
「當日雨閣主與靈寶掌門所說的請帖一事,我已去詢問負責撰寫請帖的華明長老。長老說,給貴派的請帖之上的確有失言之處,一切儘是他的過失,而我已按照門規對其處罰。相信雨閣主和靈寶掌門當日定然是因為敝派招待不周而感到憤怒,太乙劍宗難辭其咎。」
少女皺了皺眉,臉上顯出猶豫的神色。而沈厭夜看在眼裡,並未表現出任何異常的神色,他繼續不動聲色道:
「長老說,那請帖本是寄往應天宮的,故而在題款處的姓名寫的是應天宮葉宮主,這的確是我們的過失。」
少女的眼神閃動了一下,並未說話。「……」
「璇璣姑娘,請將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
然而他這幅樣子在她看起來,活脫脫就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明明知道兩人之間有深仇大恨,卻還擺出一副禮貌的體的樣子,簡直讓她作嘔。
她心中有不快,又對沈厭夜感到厭惡無比,亦是忘記了這次雨玲瓏與靈寶真人交給她的「求和」的任務。少女的嘴角動了動,然後撤出一個諷刺的弧度:
「請貼上只有一句話,外公外婆覺得這麼短是對他們的不敬,所以一氣之下毀了那請帖而已。不過……那請帖也沒什麼不妥的,反正是太乙劍宗送來的,就算是呼來喚去的命令,我們也得感激涕零地接受。」
…………
「主人……」沈蓮擔心的聲音傳了過來,「您是擔心宗門內部有人在暗中使壞嗎?」
在劍靈的面前,少年宗主沒有做出任何的偽裝。他深深地歎口氣,點了點頭。
「主人,請不要太過擔心。任何的詭計在壓倒性的力量面前,都會灰飛煙滅。而膽敢阻擋在您面前的人,就是我的敵人。而我之前也曾說過,在這仙天之下,還沒有我殺不了的人。」
劍靈自他的身後走到了他的面前,低頭俯視著自己的主人,然後察覺到自己這個動作實在是太過不敬,遂單膝跪下,仰望著他。
他的話語太過真摯。在看著沈厭夜時,那雙暗紅色的瞳仁裡滿滿都是暖意和真誠。被人用這樣的目光注視著,就連表情淡薄的沈厭夜都不由得露出自己都未察覺的淺笑,心情似乎都變得好一些了。
「這仙天之下的所有人,也包括我。」沈厭夜笑著逗他,「你會殺了我?」
果不其然,劍靈露出了懊悔而惶恐的表情,似乎立刻就要陳詞一大篇謝罪辭。而沈厭夜看著他這個樣子,真真正正地笑了起來,過了許久才止住自己的笑意,對眼前的劍靈道:
「好啦,沈蓮,我是逗你的,看把你嚇的。」沈厭夜輕笑道,「不過呢,你要記住。如果想當一個『人』的話,你可不能用武力解決一切事情。人的世界有規則,而規則會束縛你不能隨心所欲地使用自己的力量。但是如果你遵守了規則,規則會獎賞你。規則會限制你讓你無法追求絕對的自由,而你也漸漸地會明白如何在規則的制約下追求那些你能夠追求的自由。不過……」
「沈蓮,你知道人的世界為什麼會有倫理綱常,會有這些所謂的『規則』嗎?」
「不,我不知道。」劍靈看著他,「請您告訴我。」
被那雙暗紅色的眸子用這樣專注得幾乎虔誠的目光注視著,沈厭夜只覺得內心一陣溫暖。都說劫火妖劍嗜血凶煞,但是在他的眼裡,這位傳說中如此可怕的劍靈身上卻存在著一些在絕大多數人身上消失的美好。
儘管吸收了諸多亡靈的貪慾和怨懟,他卻從未被怨氣侵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依舊溫潤而美好。對於他所認定的人,他會全心全意地相信。不管主人說的話是仁義道德還是有悖綱常之論,他都會全心全意地追隨。
「我也不知道,沈蓮。」他說,「不過,如果這仙天之下,所有人都能如你一般正直而單純,那麼這個世界就算沒有任何『規則』的約束,也會變得美好如同仙境。」
「主人……」沈蓮低下了頭去,「請您不要再這麼說了……我……」
就算是持劍者之過,但是那些死在劫火劍下的,的確有眾多無辜的生靈。雖說主事者才是罪大惡極,但是身為執行者的他……難道就可以免責了嗎……
然後,一隻白皙的手伸到了自己的面前。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手指有著少年人的纖細,卻也有著成年男子的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輕柔但是不失強硬地抬起了他的下頜,強迫他抬起頭來,對上了自己的眼睛。
「沈蓮,抬起頭。我知道你在自責——這很好,因為絕大多數所謂的『人』,即使做過再多的惡事,一輩子也不會自我反省。但是,過去的事情已經沒有辦法更改。如果你願意的話,請跟隨我走下去,未來還很長。」
沈蓮怔怔地望著他。再一次,被他自己稱為「荒唐」的情緒攝住了他的內心,他感到胸口的暖意一直湧到了喉嚨。眼前的場景漸漸有些模糊了,而他愣愣地擦了擦眼角,才發現指尖已經一片濕潤。
「這是……淚?」
本來妖異的容顏顯得有些脆弱,而清涼的水痕劃過了他顴骨上火獄蓮蕊的圖騰。沈厭夜並沒有回答他,而是伸出手指,輕輕抹去了劍靈眼角的淚痕。
然後,瓷器落地的聲音倏然喚回了兩人的注意!
沈厭夜神色一凜,目光看向了大門的入口。
入口處的檀香木櫃上擺放的瓷器已經被打翻在地,變成碎片。
一身翠綠色長裙的玉鈴兒如遭雷擊地立在門口,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