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瑩瑩的水光反射在洞窟的石壁上,蕩漾出深深淺淺的藍色,瀑布落入寒潭之聲不絕於耳。那寒潭清澈見底,像是一顆晶瑩的珍珠般時不時反射著光澤。潭水面積很大,幾乎佔據了整個石室,而潭水的中央則有一個孤島。孤島之上,隱隱可見寒玉雕琢而成的桌案、座椅。而在那張同是寒玉雕琢而成的榻上,正盤膝坐著一個垂眸閉目的人。
墨藍色的衣袍莊重但是繁複,衣襟處滾邊的絲線隱隱泛著暗淡的藍光。他的衣袖上,繡的是些天雲遮月、月落東海的場景。如夜的長髮像是絲綢一樣順著他的肩膀滑落,髮際的飾品也隨之垂下,像是點綴在黑色絲緞上的玉,隨著他的呼吸而以微不可見的細小弧度搖擺著。
他的臉頰輪廓分明,高挺的鼻樑顯出幾分英氣,但是略薄的唇卻給這張臉平添了幾分俊俏。柳葉一般的眉間,隱約可見一道暗銀色的雲紋,他閉著眼睛,讓人看不見他的眼。
……
他面前的空氣陡然晃動了一下,然後一道黑色的身影漸漸出現在他的面前。那是一個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男子,渾身上下卻是*的,就連長髮都因為汗水而貼合在側臉。他甫一現身,便雙腳一軟,忍不住向後踉蹌兩步,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沈厭夜自己也有些奇怪。之前明明還是在太乙劍宗的明心峰上,他和顧清風比試,但是不知為何,場景忽然閃現,讓他來到了這裡。這個地方他一點也不陌生,分明是花蝴蝶之前帶他來過的霧靈仙境,就連牆上陸欺霜刻的那些字都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唯一讓人詫異的便是……忽然出現在他眼前的人。
「……你是?!」
在看清了他的容貌後,饒是自詡淡然的沈厭夜亦是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他後退了一步,難以置信地搖頭——這個人,怎麼會和自己在現世的、早早便離他而去的父親沈源,如此相像?!
……這已經是在玉鈴兒、無極長老之後,他遇到的第三個和自己在現世有著較大關係的人有著相似的容貌的人了。曾經的青梅竹馬,在這個世界也是青梅竹馬;曾經的長輩,在這個世界也是長輩。那麼眼前這個和自己的在現世的父親長的如此相似的人,莫非就是他這個身體的父親?!
沈厭夜內心轉過無數個想法,心裡驚疑不定,而眼前的男子卻睜開了雙眼,露出了一絲笑容。那笑容帶著包容,就像是一個父親面對著自己的兒子。而沈厭夜看到他露出這個微笑,腦中卻忽然湧現出很多破碎的片段,但是他卻什麼也沒有抓住。
「在經歷了漫長的時間後,我終於又能見到你了,孩子,只是似乎你並未想起我。」男人微微抬起頭,「在那個你曾經去往的世界,我的身份是一個叫沈源的男人。而在這個世界,我叫沈如夜,太乙劍宗第十五代宗主陸欺霜的丈夫,亦是你,太乙劍宗第十六代宗主,沈厭夜的父親。」
「什麼?!!」
還沒等沈厭夜反應過來,沈如夜伸出手在他眉間輕輕一點。沈厭夜的腦海裡便充斥著各種斷斷續續的片段。有些是他在現實世界的經歷,而另外一些他則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大量的、不止從何而來的信息在他的腦海中游躥著,讓人頭疼欲裂。沈厭夜忍不住後退了兩步,用手摀住太陽穴,皺著眉低下頭去。
他咬緊牙關,閉上眼睛,用盡全力,終於捕獲了其中的一個片段。在那個片段裡,他看到自己手持水色斑駁的長劍煙雨情,而無數魔獸倒在他的腳下。明明未曾經歷過這些,他卻感到自己與那片段裡的「沈厭夜」產生了共鳴。
他能感知得到他揮出長劍時那毀天滅地的劍氣,他聞得到那滿天揮灑的血雨讓空氣中瀰漫的腥甜的味道,他甚至能感受得到在斬殺了敵人後,「沈厭夜」快意的心情,彷彿孤身仗劍的那黑衣劍修,便是他自己。
——但是怎麼可能!!
——「沈厭夜」與他的佩劍煙雨情,都是《劍主》裡的情節!為什麼這些記憶居然會出現在他的腦海裡?!為什麼自己會對他所經歷的一切感同身受?!
——難道說剛剛他在往自己的腦海裡注入記憶?!可是這些記憶如此鮮活,如此的熟悉。與其說是被強行打入別人的記憶,不如說那些記憶是被從心靈的深處解開塵封,然後像是無數氣泡一般,爭先恐後地浮出水面……
「你……您剛剛是……」
見沈厭夜臉色蒼白,冷汗涔涔,嘴唇也被咬出了血,沈如夜心疼地為他擦了擦臉:「我只是把屬於你的記憶從你的心中喚醒而已。厭夜,這是你前世經歷的一切。」
「我的前世?!」沈厭夜愕然,「我的前世,難道是一本小說話本?!」
「哦?你的語氣聽上去很不滿?你是覺得小說話本是一個比被稱作『現世』的世界低等的世界?」沈如夜笑道,「不過,其實算不上是前世。這個世界的一切都重生過,而你我都重生回了『前世』的身份,走著和前世不同的路。」
沈厭夜低下頭去,久久不語,而沈如夜並未催促他,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約莫過了小半柱香,沈厭夜才抬起頭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不,只是有些驚訝而已。話本的世界不一定要比現世低等。我不知道是否是現世的世界中有人創造了這個世界,還是這個世界本身就獨立於現世存在,而在偶然間被現實中的一人以靈感的方式獲得,故而在他以為是自己創造了這個世界的情況下,他寫下了這個本來就存在,但是超乎他所擁有的知識,故而被他認為是虛構的世界裡。更何況,就算那小說話本的作者是創造了這個世界的,相當於『神』一樣的存在,但是,在現世,那些擁有宗教的人都說過,神創造世界,卻無法干預世界的發展。」
如是說完,沈厭夜舒了口氣。雖然這些事情有些令人難以置信,接受起來也十分有難度——想到這裡他不禁想笑,自己當初穿越來的時候也只是愣了一會,就很快適應了,沒想到現在居然不能接受——但是好歹也算是解開了一些謎,起碼自己明白了那種對這個世界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來自於何方。
「你看事情的方法果然另闢蹊徑,不過你想的很對。這個世界並非為那個『作者』所創造,只不過被他發覺。」沈如夜說,「這個世界的『道』精妙無比,便是佛與仙與神聖者,亦無法窮盡,自然不會是那位『作者』能過掌握駕馭的,他充其量不過是講講這個世界在某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情而已。」
沈厭夜點點頭,只是看他的表情,似乎依舊沒從這個消息中回過神來,於是沈如夜攏了攏衣袖,笑道:
「你從那個世界穿越來此,為何立刻就接受了呈現在你眼前的一切?為什麼這裡的一切,對於你來說,都帶著熟悉感,即使你從未想像過穿越時空這種事情會發生在你的身上?」
沈厭夜皺著眉,道:「您為什麼知道……」
「這是個好問題。」沈如夜作勢拍了拍手,「因為我剛剛從那個世界過來的時候,經歷了和你一模一樣的事情。」
「……?!!」沈厭夜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然後恍然大悟道,「這麼說,您十三年前忽然失蹤,難道是因為……」
「不錯,我回到了這個世界,雖然當時覺得很荒唐。兩個世界的時間流速似乎並不對等,我在這個世界待了很久,花了數百年的時間才將曾經的一切都想起來,又花了不少時間,才大致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見沈厭夜點了點頭,沈如夜繼續道:「這個世界毀滅過,但是由於不知名的原因,在天地重歸混沌之後,這個世界的許多生靈『轉生』到了其他的世界。又不知過了多久,這個世界的時間被拉回了過去的一個點,而那些轉生了的生靈們又被拉回了這個世界,但是他們之中,除了你,所有人都忘記了前世;就算是我,也花了許久的時間,才想起來。」
「原來如此……」沈厭夜感歎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為定,遁去其一。輪迴週而復始,終結為必然,是以四十九為定;然而終有一線生機遁去,故而向死而生,著實令人讚歎無比。」
沈如夜的臉上露出了「不愧是我兒子」的讚許的表情,這讓沈厭夜也露出了一個微笑。沈如夜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髮,滿手的汗水讓他挑了挑眉:「從明虛期到化神期,你倒是練得很辛苦。」
沈厭夜如實把顧清風「逼迫」他將《天陰凝寒訣》的《太陰》卷髮揮到極致,故而促進境界突破一事告訴了沈如夜,然後才後知後覺道:「父親,您怎麼會在這裡?」
雖然並不知道實情,但是他已經猜到了個所以然。在完成境界的提升後,他眼前的場景變幻,現在看到的景物,大概是他靈台之中的景致。他能理解自己為什麼會看到霧靈仙境,畢竟他追求大道,而這裡是他獲得傳承的地方。只是靈台之中一般不會有人,沈如夜又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你現在看到的,是我進入你靈台的一絲意識,並不是我的本體。」沈如夜說,「我這番前來,便是解答你諸多疑惑。還有……向你傳達一些事情。」
「何事?」
「被貶謫下凡的清風仙君選擇這個時候回來,是有原因的,但是恐怕他現在不會告訴你。清風仙君是欺霜的至交好友,是太乙劍宗的執法長老,更何況他雖然被封印了修為,但是法力在這仙天之下,可以說是罕有敵手。在必要的時候,你可以將宗門交給他主持大局,而你只需要去做你需要做的事情即可。」
沈厭夜雖然有滿腹疑問,但是沈如夜擺了擺手,示意他等自己說完:「……我知道你的劍靈擔心你境界過快會招致天罰,你大可不必擔心。與之相反,你要盡快提高你的修為。因為不論你的修為到達何等程度,你的天劫將在你二十四歲之前到來。」
沈厭夜聽了有些無語:「……為何?登仙天劫難道不是只有在修士達到渡劫期之後才會被引動嗎?」
沈如夜道:「你對這個原因很感興趣?」
沈厭夜:「嗯。」
沈如夜:「去棄雲崖下拿到《厥陰》卷,然後修煉。等你修煉到煉虛期,你會再一次見到我的。」
於是沈厭夜換了個問題。雖然這個問題不是很重要,但是卻讓他有些想不通:「我穿越回來之前,在這個世界的『沈厭夜』,難道是另一個『我』?」
「那是你的自我,而現在與我對話的你,是你的本我。自我與本我是可以分開的,本我只有一個,而自我可以有無數個。」沈如夜說,「你還有別的問題嗎?」
「有。您的真實身份到底是誰,我的母親又怎麼樣了?還有——」
然而,他話還沒說完,沈如夜便併攏食指和中指向他的唇邊一指,直接就把他封口了!
「乖兒子,為了給你留點努力奮鬥的動力,我現在不解答你全部的問題。欲知詳情如何,下次你境界提升時,我們見面再說!」
……………………
當沈厭夜帶著對自己那不太靠譜的爹的無奈醒來的時候,他再次當場幾乎石化了!
黑色的長髮像是海藻一樣散落在他的手臂上,劫火劍靈妖異的容顏近在咫尺,正坐在床邊,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自己,那纖長的睫毛和高挺如同雪峰一樣的鼻在白皙的臉上打下淡淡的陰影。許是室內燭光的緣故,連平時略顯蒼白的唇都染上了些紅色,一片旖旎風光。他知道自己的劍靈生的好看,但是從沒覺的他居然這麼好看過。
「主人?!您醒了?!」
因為太激動,沈蓮當場就把沈厭夜抱了個滿懷。沈厭夜這才意識到自己只穿了單薄的褻衣,但是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劍靈已經開心地將臉貼在了他的肩膀上,而那褻衣被這麼一折騰,頓時衣衫敞開,露出了線條完美的腰。
但是沈蓮像是還嫌不夠一樣,一雙指骨修長的手緊緊地環繞著已經沈厭夜的腰身,上下逡巡著,像是在確認對方的存在。
因為體質和修煉的心法的緣故,沈厭夜的體溫比一般人要低,但是卻是沈蓮所熟悉。指尖傳來的溫度讓劍靈幾乎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太好了……您終於醒來了……您已經睡了半個月了,我真的很擔心。您現在有沒有不舒服?」
沈厭夜動了動手臂,如實道:「身體有些酸。」
「果然青玉姑娘說的沒錯!還好她教了我解決方法!」
「什麼方法?」
沈蓮把他放倒在床上,開始繼續四處摸。那雙手的手法雖然有些生疏,但是穴道按捏的都奇好,極為有效率地緩解了因為臥床幾日而導致的肌肉酸軟,沈厭夜頓時意識到,他是在為自己按摩。
而整個過程中,沈厭夜都石化在原地,像一尊雕塑。沈蓮上下其手了好一會,發現主人的表情似乎並不是十分開心,開始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主人……您這樣不舒服嗎?青玉姑娘說,您醒了要這麼給您按摩……」他疑惑地問道,「我明明按照青玉姑娘給的小話本上說的做了,還特地枕在您的手臂上,您為什麼不開心呢……」
「很……舒服。」他覺得自己的口氣簡直僵硬無比,臉上的笑容估計也慘不忍睹。
「真的麼!」沈蓮不疑有他,「那這樣舒服麼?」
「……嗯。」
「這樣呢……?」
「……夠了,沈蓮,讓我把衣服穿好,你再來按。」
「可是書上說了,按摩時不能穿太多衣服……」
他說的有理,於是被他的手指按來按去的人便乖乖躺好,沒再說什麼。一時間,偌大的寢殿裡只有兩人的呼吸聲,還有燭火「畢剝」的聲響。沈蓮的動作溫柔而不失力度,臉上的表情專注而虔誠,彷彿在完成什麼莊嚴的祭禮。而沈厭夜側過頭去望著他,忽然覺得如果能這麼看他一生一世,其實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