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之前的一番折騰,此刻沈蓮幾乎是倒在地上,血紅的衣衫像是紅棘花一樣鋪散在地面上。沈厭夜向他俯下身去,幾乎將劍靈籠罩在自己的影子裡。
沈蓮抬起頭望著他,滿臉驚慌外加不知所措。這樣的神情配上那張妖異的容顏,一瞬間讓沈厭夜產生了一種戲弄他的心思。於是他裝作思考地摸了摸下頜,然後「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你立了劍符,無法傷害我,所以就算我自願讓你汲取精氣和血氣,你也在煩惱該如何下手吧。」
聞言,沈蓮睜大了眼睛,急忙為自己辯解。說是「辯解」,其實不過是圍繞「我不能噬主」發散展開的一系列話語。沈厭夜向他搖了搖手指,道:「這並非噬主。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何來噬主一說?」
沈蓮搖了搖頭,臉色還是很蒼白,頰邊甚至有細密的汗水。但是即使這樣了,他依舊沒有接受沈厭夜的建議。
「主人,我因嗜血和殺欲害死過太多無辜的人,而您說過,只有改過前非,才可以重新開始。所以……我不能再汲取任何人的氣血……」沈蓮頓了頓,繼續輕聲道,「而且,您是我的主人,我怎麼能讓您為我做出任何犧牲?」
沈厭夜想了想,他的確是對沈蓮說過類似的話。當時在他的繼位大典上,雨玲瓏與靈寶真人當場指出劫火劍靈曾經的纍纍罪行,而沈蓮深深為之掛心,自己這麼說的確是為了開導他。但是,他似乎低估了沈蓮的固執程度,他沒想到沈蓮寧可獨自忍受如此巨大的痛苦,也不願意去汲取任何人的氣血。
……沈蓮的心思果然是如此單純正直,只要決定了,就不回去改變,不像人類一般會找出各種借口。但是也就是這麼正直單純的人,才會固執的讓人心疼……
「主人,我只要靜休些日子,就可以拜託魔氣的影響了。」似乎是看出沈厭夜臉上的擔心之色,沈蓮立刻出言寬慰道,「我並不需要倚靠氣血維持靈力。您真的不必擔心我。」
望著滿臉汗水的沈蓮,沈厭夜伸出手擦了擦他的臉頰,順便將幾縷汗濕的發攏到了他的耳後。指尖濡濕的感覺喚回了他的神智,他才意識到自己居然對沈蓮做出了如此親暱的舉動。而沈蓮的身體也顫了顫,然後伸出手輕輕推了推沈厭夜的肩膀:「主人,我無礙……」
沈厭夜忽然道:「沈蓮,你在意我嗎。」
劍靈沒想到主人會忽然質疑自己的忠心。他愣了愣,道:「您是我最在意的人……」
「可是我也同樣在意你。看著你痛苦,我也會難過。」沈厭夜看著他的眼睛,「雖然我也很想說……你真的很令人敬佩,但是不知變通可不是什麼好事。汲取我的氣血,你答應過不會害我功力大減,更不會傷害到其他人。況且,我是一個自私的人。我不想難過,所以,你可不可以為了我……讓將自己從痛苦中解放出來?」
「……」
劍靈怔怔地望著他的主人,一時間失去了所有的言語。
他忽然想起了那些反覆出現的夢魘,那些「前世」的片段。
在那些記憶裡,他與陸欺霜一道出生入死,披荊斬棘,而沒有劍修不會不珍愛自己的佩劍,但是她的重視不過是賞識,和他一直想要的「重視」,並不相同。但是,他也知道,只有人類才能得到那樣的「重視」,被他人傾注了情感的珍視。因此他從來都知道那是奢望,因此這個奢望和他的另一個心願——獲得人類的姓名一道——被他埋在了心底。
「……您會為我……感到難過……?」
「我是我的摯友,是我的至交,我的知己。你受到的苦難,都會讓我感到難過。」此時此刻,沈厭夜的手指依舊停留在沈蓮的臉側。見他低下頭去,沈厭夜便沒做多想,伸手抬起了他的下頜,卻對上了一雙充滿了感激的眼神,倒是讓他一瞬間不知道該如何表示。
「感謝您……」沈蓮忽然伸出手,握住了沈厭夜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不願放手。暗紅色的瞳仁裡慢慢的都是黑衣劍修的影子。此時此刻,他只能注視著他,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
沈厭夜笑著點了點頭。而沈蓮也長長舒了口氣。
——既然自己的主人已經准許,那麼他會懷著感激去感受他賜給自己的一切。
……………………
已經被扯開的領口露出了雪白的頸子,青色的血管在皮膚下若隱若現。對於此刻的沈蓮來說,人類的氣血簡直像是致命的誘餌,他幾乎要用盡全力才能讓克制住自己不粗暴地撲上去。
而沈蓮又猶豫了——他不知道精氣與血氣,他該汲取哪個好。這山中都是危險,如果害的沈厭夜失血,並不是什麼好事。但是精氣的話,似乎會減少一些修為,而他的主人最是執著於修為進境……
就在他糾結的時候,他忽然感到自己的領口被人扯住了,然後沈厭夜的臉便湊到了他的面前。那張俊俏的容顏上,神色與平時的沉著淡然截然不同,反而帶著些許誘哄的意味。沈蓮一瞬間沒反應過來,然後他聽到對方輕輕說道:「把嘴張開。」
兩人的臉離的極近,沈厭夜說話的吐息拂過沈蓮的唇,有若實質。見劍靈慢慢張開了唇,沈厭夜便催動丹田氣海之氣,將之逼入口唇之內,然後張開嘴將之渡給了沈蓮。對方的睫毛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什麼,但是他的唇卻擦過了沈厭夜的。沈厭夜誤以為沈蓮忽然要變卦,於是強勢地鉗住他的下頜,將修為渡了過去。與此同時,他感到抓住自己手臂的手指陡然縮緊了,力道大的幾乎要陷入肌膚。
甫一吞下一口精氣,沈蓮便驀然感到渾身一輕,之前那些不適的感覺頓時消失了大半。沈厭夜修的是《天陰凝寒訣》,修為自然帶著清涼的寒氣,幾乎一瞬間便平息了之前躁動嗜血的殺念。
沈蓮閉上了眼睛。而下一個瞬間,沈厭夜忽然顏色一凜,忽然出手將沈蓮往自己的方向拽了過去。劍靈驚覺地回頭,才發現之前自己所在的位置,赫然插著一把巨大的青色彎鉤!
這時沈蓮不得不暗罵自己——他之前太全神貫注了——導致他根本沒有意識到忽然到來的危險。而下一刻,周圍忽然風聲大起。三柄閃爍著寒芒的長劍的虛影出現在了他身邊,呈一個三角形,直直插入了他身側的土地!
——《掠影劍訣》第一式,鬼劍鎮命勢,以「天、地、人」三才鎮命守元。在三才劍陣內的人將不會受到任何的傷害,除非劍陣的主人力竭。
——沈厭夜在保護他?!
在沈蓮還沒能理清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比如明明因該是自己保護沈厭夜,但是現在為什麼反過來——的時候,他想要立刻踏出劍勢的範圍,卻被沈厭夜以眼神制止。
「主人?!」
「不必擔心,你先歇一會吧。」沈厭夜望著他,微微一笑。
沈蓮愣在原地,而之前因為劍勢落下而刮起的風,此時也漸漸平息。沈厭夜轉過頭去,望著不遠處一抹青色的身影。但是他還沒有開口,對方卻搶先說話了。
「以自身餵飼劍靈,並不可取。之前只道公子是被這劍靈迷惑,所以才出手,卻不想公子居然以身護劍,著實出乎意料。」
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如同泉水激石般清越,黃鸝出谷般悅耳,但是卻不是尋常的女人,因為她並沒有雙腿。
青色的長裙下,是諸多粗壯的籐蔓,勉強構成了一個可以被稱作「下肢」的部位,以支撐她的身體。而她手中提著一盞散發著青芒的燈籠,看上去和那老婦提的一模一樣。只是那雙纖纖素手提著的,並不是棕色的木支桿,而是青色的鐵鏈;那鐵鏈的尾端,正式連著那巨大的彎鉤!
看著她的身形,以及她手中提著的燈籠,沈厭夜已經明白了她的身份。更何況,她措辭文雅,正如那老婦之前所描述的一般——與千年古籐合為一體之前,她是大戶人家的姑娘。
只是沈厭夜並沒有和陌生人講述自己和沈蓮關係的興趣。於是他只是道:「並非為劍靈迷惑,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
「既然如此,我便不好置喙,只能祝願兩位。」籐妖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然後,她的目光落在了沈蓮的臉上,道,「妖花刺青,紅衣紅眸,是劫火劍的劍靈嗎?久仰大名了。而且……我實在沒有想到劫火劍靈亦有認主之日呢。」
「……過獎了,姑娘。」沈蓮還是有些不擅長與沈厭夜之外的其他人交談。
「我叫葉書琴,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沈厭夜。」黑衣劍修頓了頓,然後對她道,「他叫沈蓮。」
籐妖顯然對劫火劍靈居然有了名字這件事情感到驚愕,但是依舊笑著點了點頭。她的目光重新落在了沈厭夜的臉上:「黃婆婆告訴我,望南村來了一位公子,他的容貌肖似我的一位故人,她便幫我請來了。如今一見,果然有六、七分相似。不知公子可知陸欺霜?」
「那是家母。」
「……?!!」
一瞬間,葉書琴清麗的容顏上閃過一絲複雜之色。沈厭夜給出的答案並不出乎她的意料,但是真真正正聽到那人已經育有子女,葉書琴還是幽幽地歎了口氣。
「真是世事無常……她難道離開花蝴蝶了?」
她張了張口,但是終究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只是心裡亂得很。聽她提起花蝴蝶,沈厭夜猛然意識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葉姑娘,請帶我去幽碧草澤。」
「嗯?這倒沒什麼問題。只是沈公子要去幽碧草澤做什麼?」
沈厭夜和沈蓮都有想到那個被山下的村民描述成洪水猛獸的籐妖不但通情達理,而且極好說話。但是其實對於葉書琴來說,陸欺霜是她的友人,而她不可能拒絕陸欺霜的兒子,更何況他長著一張和她如此相似的臉。
「尋找一樣很重要的東西。」
葉書琴看了他一會,語氣篤定道:「你尋找那樣很重要的東西,是為了救花蝴蝶吧。」看著沈厭夜露出了些許戒備的神色,她歎了口氣,道,「三百年前,你的母親也是為了相同的目的來的。她來棄雲崖尋找一種可以洗練人體質的靈石,名曰月靈幻石。我想……你是為了相同的原因。我猜的對嗎?」
沈厭夜這下沉默了。如果陸欺霜三百年前就為了救花蝴蝶而去取月靈幻石,則證明花蝴蝶的體質在三百年前就需要被洗練,而聽葉書琴的講述,母親和花蝴蝶當時的感情很好。但是問題就出現在幽碧草澤,他的父親沈如夜——或者說,月神望朔——降臨的地方。他想母親就是在這裡遇到父親的,然後也許移情別戀,又或者因為什麼其他的原因,和父親生下了自己。
「主人。」沈蓮忽然道,「三百多年前,我尚未被封印之時,曾經聽聞百花山主渡劫失敗。本來以為她會道消身死,卻沒想到她不但功力未曾受損,就連身體也沒有什麼大礙。也許……是陸宗主曾經用月靈幻石洗練了她身體的緣故?」
「可是月靈幻石不是只有擁有月神血脈的人才能夠取得……」
「所以沈公子,您的父親果然是望朔殿下啊。」葉書琴冷不丁地插了句話,「放心,我不會將這個消息洩漏給任何人的。」
「葉姑娘……」沈厭夜皺眉,「三百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我的母親、父親還有蝶姨……我是說,百花山主,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沈公子,你也毋須指責你的母親三心二意,事情並不只是單單感情的牽扯。」葉書琴抬頭望了望天空,目光像是陷在了回憶裡,「這其中的往事,我們還是邊走邊說吧。而且……」
她忽然露出一絲冷笑。
「山下那些人大概也讓你來殺我吧?我就把一切的原委都講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