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面一時間陷入了寂靜。月輪依舊停留在之前的位置上,周圍只有微風拂過草地時沙沙的聲響。
紅衣的劍靈難以置信地立在原地。在他的理智範圍內,他從來沒有想過沈厭夜會把這種感情給予自己,甚至也沒有奢望過這些。但是他卻是想要得到他的主人的,無論是什麼途徑。他不允許自己的主人身邊跟隨著另外的人,他要他的主人永遠將目光集中在自己的身上。
多麼矛盾的思緒啊,因為理智和本能是無法調和的。沈蓮一面覺得困惑,又一面覺得滿足而幸福。沈如夜的話讓他想起了之前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他將自己從試劍窟帶走,賜予自己姓名時;他力排眾議,在諸位掌門面前維護自己時;他教自己為人涉世、以一個人的身份活著時……每當這時,劍靈的心裡都會升起一種溫暖而莫名的情緒。
那是他在殺戮之中從來不曾體會過的、讓人貪戀的溫暖。唯一與之相近的,便是沐浴在鮮血下時感到的溫熱。大概因為這樣的感情是屬於人類的,所以它帶著人的體溫,就像血一樣的溫度。
與沈厭夜相遇前,劫火劍出必見血,每一次現世都會掀起腥風血雨。他的確是熱愛著溫熱的血的,但是自從跟隨了沈厭夜之後,這種嗜血的*奇異地減輕了。沈蓮一開始還覺得疑惑,如今想來,當真醍醐灌頂——因為沈厭夜已經給了他他所貪戀渴求的一切。
「主人他……愛我?」
如果當真如此,他終其一生所期冀的事情便實現了。人類的名字,人類的感情。——不,他甚至擁有的比許多人都要多。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如此的幸運,能在一生的時間內找到那個與自己心意相通的人!
「就算他自己還沒有發現,厭夜也很快會察覺的。」沈如夜臉上神色莫辨,「沈蓮,我本來應該祝福你和他,雖然你是一位男子,還是凶名昭彰的妖劍劫火之靈。厭夜是我的兒子,只要是能讓他感到幸福的事情,我不會阻攔。」
沈蓮敏銳地抓住了他暗指的那部分:「『本來』……是什麼意思?」
「若想飛昇仙天,心中不得有情。九重雷劫,道道拷問心魔執念。如果他不立刻揮劍斬情絲,怕是根本無法在天劫下活命。」
沈蓮的眉頭皺了皺,這一次並沒有出言反駁。沈如夜看的出來,他是很在意沈厭夜的。明明之前還是一副橫行無忌、事事與己無關的樣子,但是一旦涉及到沈厭夜,他總會收斂。
——也是個可憐的人。在痛苦中輾轉了千餘年,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與自己相知的人,卻最終還是要分開。
想到這裡,沈如夜的眼神緩和了一些。他向前走了幾步,平視著那雙妖異的眼睛,道:「退一萬步說,《天陰凝寒訣》是斷情絕愛的心法。想要修成《天陰凝寒訣》,必須拋棄一切執念。……要不然,你以為欺霜為何會離花蝴蝶而去?為何會選擇厭夜還未成年之時便飛昇?又為何將雪魂劍留在試劍窟?她的心中已經沒有了愛情,親情,以及曾經的牽掛。厭夜即使現在愛你,終究他會走上欺霜的道路的。」
沈蓮沉默了良久。在沈如夜以為他不會再講話時,沈蓮開口了,聲音帶著無盡的疲憊:
「我不會阻攔主人升仙的大道,但是我也不會委屈自己。主人告訴我,對於一個『人』來說,最重要的就是要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因此,如若這一切真的沒有解決方案,那麼請您期待人間再次陷入腥風血雨,直到我生命的終結。」
其實這不過是一時氣話,相信沈如夜也聽的出來。沈蓮知道他不能這麼做——這並不關乎別人對他的看法——頂多是再次坐實了嗜血凶劍的罵名而已。他所擔心的是沈厭夜——先別說他一定不希望看到因為自己的原因而造成的生靈塗炭了,就算他對凡間的一切漠不關心,他依舊不可能不受任何影響。因為是他離自己而去,自己才會犯下這樣的血孽,故而沈厭夜本身也將被因果纏身。
曾經有為因果線纏身的仙人走火入魔,最終墮仙為魔,淪入魔道。當年的魔後如意便是這樣——她本是上界的律法天君,卻因為因果纏身的關係,墮入魔道,意識時常處於不清醒的狀態,才會為重淵所脅迫利用。
沈如夜說:「沈蓮,我希望你不要給他任何希望,不要讓他知道你也對他懷著相同的心思,這樣他才會漸漸放棄。」
沈蓮看了他一會,語氣有些嘲弄:「月神殿下真是打的好算盤,用主人牽制我。既可不阻主人的飛昇大業,又可以防止我做亂人間,真是一舉兩得。」
沈如夜剛想說什麼,卻聽雲煙洞的方向傳來了腳步聲。兩人對視了一眼,明智地同時放下了對對方的敵意,一同迎了上去。果不其然,從雲煙洞走出來的,是那位黑衣的劍修。
他渾身上下的衣衫都被汗水打濕了,長髮也打著縷貼在臉側,眉梢儘是細密的汗水,活像是被人扔進了水裡一樣。在場兩人都看的出,那不過是耗費極大心力的結果。《天陰凝寒訣》乃是月神所創,就算是要研讀,亦難如登天,更何況沈如夜居然要求他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將之參悟!
沈厭夜的唇都有些發白。沈蓮連忙上前扶住他,擦了擦他臉頰的汗水。沈厭夜轉過臉,對沈蓮露出了一個有些無力的微笑,然後對站在自己面前,用複雜的神色盯著兩人互動的月神道:「《厥陰》與《少陰》兩卷,與《太陰卷》如出一轍。太陰為陰生,少陰為陰亡,厥陰既可助長生,亦可助長滅,故而用相似的方法運行丹田之氣,控制其流經不同的穴道即可……。父親,我說的……可有錯?」
雖然早就料到沈厭夜能在短時間內參悟,但是當真見到他完成這一切時,沈如夜還是有些怔忡。比起身為一線生機的陸欺霜來說,沈厭夜的資質和修為都要更加令人望洋興歎。勿怪乎重淵會想要抽取他的力量……!
「……不,一點錯都沒有,我曾經告訴過你,大道至簡。」終於,沈如夜露出了一個十分開心的笑容,就像任何一個父親看到自己的兒子取得成就時一樣,「你在參悟的過程中,有沒有遇到什麼問題?」
「並無。」沈厭夜笑道,「雖然只是參悟,並沒有真正地運氣練功,但是我想我已經明白了《天陰凝寒訣》上的一切內容。」
這下沈如夜有些不解了。他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了沈蓮的臉,然後又不著痕跡地移了回來,若無其事道:「《少陰》卷的最後一式,溯影流年……你可領悟?」
「啊……那個。」沈厭夜唇角的笑意擴大了一些,「縮時之術麼。」
——所謂縮時之術,可以靜止時間的流淌。在時間被靜止之後,只有施術者可以隨意移動,而其他人的思想、行為、感情,都會在那一瞬間被定格。等到法術被解除後,如果施術者願意,其他人可以想起自己的行為、記憶被凍結的經歷。但是絕大多數時候,他們只是不會察覺而已。因為對於他們來說,時間並未有任何的改變。他們不會記得「溯影流年」發動的期間,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太極有陰陽,陽為動,陰為靜,這縮時之術便是「靜」的極致,讓天地萬物都為之停駐!
沈厭夜點了點頭,對著沈如夜伸出了五指。沈如夜和沈蓮都只覺得恍惚了一下,下一個瞬間,沈如夜束髮的一根簪子已經出現在了沈厭夜的手中,而黑衣的劍修握著那修長的白玉,對他的父親道:「是這樣嗎?」
他將玉簪放回了沈如夜手中,道:「我現在還不是很熟練,剛剛那個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
沈如夜完全陷入了驚愕之中!修成「溯影流年」,就代表《天陰凝寒訣》的修煉已經完成。可是《天陰凝寒訣》修煉完成後,修士會摒棄自己曾經的感情,要麼變得如同陸欺霜一樣冷情冷性,要麼變成像望朔自己一樣,雖非無情無慾,卻也再也不會有執念,不會再愛上任何一個人!
於是,當下他也顧不得其他,上前兩步抓住了沈厭夜的肩膀,焦急道:「厭夜……你的心境有沒有發生改變?」
「……嗯?」沈厭夜有些詫異於父親的問題,但是還是如實回答道,「改變倒是談不上,只是我似乎想明白了一些問題。」
「你想明白了什麼……?」沈如夜直覺他的兒子所想明白的問題,應該不是自己期待他會想明白的問題……
「我曾以為天道無情,眾生皆不平等,故而若想飛昇成仙,需要拋棄情愛,讓自己成為無情天道的一部分。但是我現在似乎明白了一些其他的東西。」沈厭夜道,「太上忘情也好,大愛無情也罷,說的都是同一件事。想要追尋天地至道,不需要斷情絕愛,讓自己一塵不染,而是學會接受並承認自己的一切弱點,包括感情。只要完全體會過,才能談得上忘——不,也許忘並不是忘記和拋卻,而是深深藏於內心,以至於表面上的行動看起來,似乎此人一塵不染,從未沾染過執念一般。」
「所以……」沈如夜看了看沈蓮,然後艱難地對沈厭夜道,「你並非打算斷情絕愛,而是要……去和自己心愛的人……呃……共度紅塵?!」
「共度紅塵也說不上,只是想要順應天道,就先要順應自己的內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