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開始有水滴落下。
一開始是淅淅瀝瀝的小雨,但是很快就變成了豆大的雨點,瘋狂地砸落下來。周圍狂風不斷地咆哮著,在空氣中捲了水汽,席捲出一道一道的雨幕。雷聲與閃電依舊不曾停息,但是天陣之上,灰土風塵為雨幕按下,露出了三個人的身影。
黑衣的劍修衣衫破碎,烏黑的長髮上儘是焦黑的痕跡,紅衣的劍靈站在他身後,右手橫執長劍,左手兩指併攏,按在了劫火劍的劍鋒之上,在千鈞一髮之際,助沈厭夜化解了天雷的轟擊!
沈厭夜單膝跪在地上,左手緊緊地摀住心臟,而右手的雪魂劍,已經沒入了重淵的胸口!
「……」
重淵望著插在自己心口的冰藍色長劍,目光似是難以置信,但是他卻更加驚詫發現——即使自己之前再是胸有成竹,如今卻並未對自己得戰敗感到驚訝,彷彿這個結局,並不是不在他的預料之中。
沈厭夜司有天命,而自己不過敗給了天道。三百年前,他未曾戰勝陸欺霜,未曾戰勝天道,如今三百年已過,他卻依舊沒有打敗沈厭夜。
雪魂長劍抽出,重淵的身體踉蹌了一下。他摀住胸口,向後退了兩步,然後倒在了地上。被天雷轟擊過後的戰場坑坑窪窪,石坑內積滿了天上的雨水。重淵的身體倒下時,濺起了一陣水花,黑色的長袍已碎成布片,像是藻荇一樣在水中無助地飄蕩著。暗紅色的鮮血從他的身體內流出,和地上的積水融為一體,氤氳成一片暗紅……
他倒在地上,目光所及之處,是被蒼白的閃電照亮的黑色蒼穹。豆大的雨滴瘋狂地砸在他的臉上,將他的瞳孔砸得一陣生疼,但是重淵依舊沒有閉上眼睛。那雙墨一樣漆黑得眸子凝視著蒼穹,目光中有些挫敗,還有一些不解,彷彿在用他最後的一點力量,無言地質問著高天。
有腳步聲從不遠處傳來,沈厭夜在沈蓮的攙扶下,走向了倒在地上,未曾瞑目的魔主。等到那雙黑色的長靴停留在他的眼前時,他才像是如夢初醒,對著站在他身邊,俯視著自己的黑衣劍修,說出了一句如同夢囈般的話語。
「為什麼……」
「原因很簡單。你雖逆天反上,但是你自己卻生於魔界,魔界乃六界之一,而六界本來同源,故而你不過是大道萬象之中,衍生出來的一象罷了。你的法力,思想,意識……這一切,都基於天道。你欲用天道本身反抗天道,敗局早已注定。」
迷津被解,重淵的睫毛顫了顫,卻又復看向了沈厭夜。自古天命難解,卻被這青年劍修以短短幾句道破,可見他本身不光擁有千古罕見的資質,更是對天道擁有著無人可及的領悟,就算是壽逾萬年的神仙妖魔,如他自己,亦是不一定能夠悟得。
從這個角度看去,青年劍修的容貌稜角分明,在淒厲的電光之中,他的衣衫已不能蔽體,唇角亦是滲著鮮血。以自己的身體為誘餌,引動天雷攻擊和自己站在一起的重淵之時,他的那些可以保住性命的劍勢根本沒有用途。如果他當時張開了鬼劍鎮命勢,那麼重淵也勢必被他籠罩在劍勢範圍之內。故而他以肉身承受了天雷轟擊,雖然衣衫凌亂,唇角滴血,卻未受太大傷害。難道說……
……難道說,他所說的一切,真的是天道的本意嗎?
……如果真的如他所說,自己所反抗的並非天道本身,而是世人所認為的「天道」,那麼自己做的一切,倒地又有什麼意義?!
此時此刻,遺音琴靈和破軍劍靈亦是相互攙扶著,走向了場地的中央,藍衣翩躚的雪魂劍靈走在他們的身後。目光觸及到這三位兵靈,重淵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又看了看扶著沈厭夜,一臉敵意看著自己的沈蓮,忽然間笑了:
「沈厭夜,你之前說,願意和我打賭,看看天劫是否會將你抹殺,如今看來,是我理解錯了天道。是我輸了。」
沈厭夜淡淡道:「縱然你想要反抗天道,亦不該作風如此狠辣,枉顧諸人的性命。」
「想要完成一個偉大的目標,就必須要有犧牲。」
「可是你反抗天道的原因,是因為你認為天道無法平等地對待每一個人;而你自己的做法,卻依舊沒有在平等地對待每一個人。你把他們當成了完成你目標的工具,從這點上來說,就已經是非平等了。如果你想用這種方式來開創一個你所認為的美好的世界,那麼真是大錯特錯了。」
重淵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但是牽動了心臟的傷口,不由得咳了幾口血,有些讚許地看著沈厭夜道:「你說的話,我無言反駁,也許真的如同你所說的一般……是我錯了。但是,望朔之子啊,你可否願意再和我打個賭?我的生命將盡,怕是無法親眼見證我們二人誰輸誰贏,但是我相信沈宗主……不,如今沈天君……一定能夠等到結果出來的時分。」
「什麼?」
「劫火劍靈,雪魂劍靈,破軍劍靈,遺音琴靈,還有那些被你從試劍窟裡釋放出的那些其他的兵靈們,此刻大概對你感恩戴德,因為你解放了他們,予以了他們『人』的權力,但是過些時日,他們會恨你的。他們每一個人,都會恨你入骨,他們會衷心祈求你從未給過他們希望,因為你的『解放』,本身就未曾符合這個時代的要求。」
遺音琴靈聽完秀眉緊蹙,有些疑惑地和破軍劍靈對望了一眼,並從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疑惑。沈厭夜願意承認他們做為「人」的身份,願意給予他們人的權力……或者還有與之相伴的義務,這難道不是認為他們這些劍靈刀魄和人是平等的表現?他們怎麼會恨他?
「重淵,厭夜是我所愛之人,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恨他。」
沈蓮望著躺在地上的人,輕輕歎了口氣。他的確恨重淵,但是重淵好歹賦予了他靈智,從這點來說,他是該感謝重淵的,否則他根本無法和沈厭夜相識相知。重淵聽完他的話後,露出了一絲微笑,對他說道:
「不,你終究會明白,恨與愛是可以並存的。你愛他的一部分,你恨他的另一部分,而這兩種感覺雖然矛盾,卻並不會有一方打敗另一方。同時擁有這兩種對立的感情,只會讓你變的更加痛苦。而擁有這種痛苦……你才可能,被稱得上是『人』……沈蓮。」
在生命的最終,重淵終是承認了他人類的身份,這讓沈蓮心下一陣酸楚,卻旋即明白了重淵話的意思。他是恨重淵的,因為他對太乙劍宗,對沈厭夜作出的一切。但是重淵卻是鑄造了劫火劍的人,從這點來說,他亦是感謝他。恨和感激是兩種對立的感情,這兩種感情是對立的。同時存在的對立的感情只能讓他心生疑惑。只有有了痛苦,才算得上是「人」。
「重淵大人。」沈蓮蹲下身,任憑紅色的衣袂被混了泥和血的積水沾染。他伸出手,覆上了重淵的眼睛,輕聲道,「後會無期。」
他感到對方的睫毛在自己的手心顫了顫,然後便沒有了動靜後,沈蓮才放下了手去,神色莫辨地看著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就在此時,一直未曾發言的雪魂劍靈忽然驚呼一聲——
「宗主,請小心!!!」
沈厭夜還未反應過來,女子的身影便化作一道藍色的虹光,直接將他撲倒在了地上!幾乎是同一時間,剛剛消停了一會的雷聲和閃電再次劈了下來!沈厭夜的身體被撞擊到坑窪不平又泥濘不堪的大地上,而雪魂劍靈顧不得地上的泥水,直接伏在了他的身上,正好與沈厭夜對視!對方那雙漆黑如蘑芋的瞳孔裡,正好倒映出身後的閃電,如同幾把利劍,直接劈向了她!!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沈厭夜在思索重淵之前的話,沈蓮因為心思不定,未曾作出反應。而遺音琴靈和破軍劍靈則是因為法力不夠,無法在第一時間內反應過來,並對沈厭夜施以救援。就連雪魂劍靈自己都未曾有閒暇去用法術加護對方,她所能做的,只是用自己的身體,替沈厭夜擋下那致命的一招!
「雪魂前輩!!」
沈厭夜早已明白發生了什麼,立刻落下了鬼劍鎮命勢,但是已經晚了。雷光亮起,伏在自己身上的女子未面露痛苦之色,只是鮮血卻不斷從她口中湧出!沈厭夜立刻反身將她護住,用劍陣將兩人包圍起來,才敢看她的傷口!
他小心翼翼地將她的身體翻過來,只見女子背後的衣衫已經被電光撕裂了。雪白如玉的脊背上,兩道巨大的傷口從左肩一直劃到右腰,觸目驚心!
「雪魂前輩,您……」
天雷的力量是何其強大,故而她幾乎有一瞬間的暈眩,映入眼簾的是男子擔心驚愕的容顏,但是在她的眼前,他的容貌也在一瞬間模糊,恍然和當年那個飛昇而去的清麗劍仙重合了。她躺在他的懷裡,鬼使神差般地指尖觸摸過他的臉頰,留下了斑斑的血跡,而沈厭夜立刻點了她身上的數個穴道止血,對一旁的遺音琴靈喊道:
「遺音前輩,請您救救她!」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的,是下一道猛烈的閃電,天邊的雷聲此時也如同千張夔牛鼓被同時擂動,光是響聲就已經讓人站不穩!遺音琴靈聽了他的話,勉強撥動琴弦為雪魂劍靈治癒,但是她的琴聲在這一片驚雷聲之中幾乎微不可聞!
「厭夜!」
沈厭夜將手中的雪魂劍輕輕放在了藍衣劍靈的身邊,然後站起了身來,而沈蓮的身體已經化作了靈體融入了原身長劍!纏繞著火獄蓮蕊的長劍向他飛來,沈厭夜反手握住劍柄,凌空揮劍!但見雪亮的劍光如同一彎新月,與劈下的雷光此消彼長,兩股力量在空中拚殺,巨大的震動波震落四周的石塊。自此,獄谷的刑天陣已經因為地勢被毀而盡數毀滅!
在揮劍抵去了那道雷電後,更多的閃電追尋著他的腳步,似乎不將他劈成齏粉,誓不罷休!沈厭夜看了眼倒在地上,一臉擔心地看著自己的雪魂劍靈。她的傷口已經因為琴聲而癒合得很快,但是她短時間內依舊無法起身。見沈厭夜要走出鬼劍鎮命勢的劍陣,她忽然伸出手死死地扯住他的衣角,喊道:
「不要離開這裡!」
沈厭夜低頭看著她,目光沉靜,語氣淡然:「但這是我的天劫。躲在鬼劍鎮命勢裡,我雖可保全性命,卻無法飛昇。」
「就算您要走……也至少等我恢復一些……」她咬咬牙,手指握住原身長劍,支撐著自己的身體站起來,道,「讓我保護您……」
「雷劫的力量,只有引動天劫的修士可以承受,其他的人不可能在天劫下生還。」剛才的重淵就是例子——雖然說沈厭夜用長劍洞穿了他的心臟,但是在那之前,他已經被雷劫劈得沒有反手之力了。這也是沈厭夜之所以能夠肯定自己能用雷劫了結重淵得原因。
雪魂劍靈搖了搖頭,面露淒楚之色。重淵說的沒錯,她一直愧對宗主,她將他當作了他母親的替身。故而看到他被重淵囚禁在天陣中時,看到他剛剛險些被雷劫擊中,她的內心只覺得痛苦萬分。數年前在試劍窟,在她拒絕了沈厭夜後,她的內心也是十分矛盾的,因為她一方面想要保護陸欺霜的兒子以彌補自己當初未能保護陸欺霜本人的過失,但是陸欺霜傷她如此之深,她又不願意見到沈厭夜的臉。如今,沈厭夜已經二十歲。雪魂劍靈毫不懷疑,如果陸欺霜是個男人,那麼一定是眼前的男子這樣的相貌!
「我不會有危險的。」沈厭夜輕聲道,「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您……只是……我真的不願意再看到您涉險了……」雪魂劍靈的聲音已經帶了些哭腔,「如果您真的有什麼差池,那麼我……」
但是儘管如此,她依舊明白沈厭夜說的道理,故而捏住沈厭夜衣角的手還是漸漸地鬆開了。雨水混合著她的淚水,順著白皙的臉頰流了下來。沈厭夜歎了口氣,卻沒說什麼。眼看那劫雲越積越厚,他最後看了眼一臉渾身狼狽的雪魂劍靈,身影化作一道黑色的劍光,直接衝進了那厚重的積雲!霎那間,電光萬千,所有人都忍不住伸手遮住眼睛!
隨之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冰雪之氣,就連那在空中飄落的雨滴都被凍結成了冰珠,砸落在了地面上!與之相伴的,是一道比雷光都要耀眼的雪色劍氣,由下至上席捲而來,直接將天幕上的陰雲劈開,居然一瞬間將天上的寒冰雪獄和那輪銀色的月亮顯露了出來!在場諸人哪裡聽過有修士會直接將劫雲劈成兩半的,登時都大驚失色!
然而他揮出了驚天一劍之後,那些原本分散的閃電亦然凝聚在天極中央,在頃刻之間變成了一把巨大的劍!一片雷光之中,黑髮劍修長髮飛舞,電光彈跳在他的身周,裸露在外的皮膚上亦是有了處處傷痕!再一次,面對煌煌天雷,他未曾躲避,反而右手掣起長劍,對著諸天蒼穹,朗聲吟道:
「吾自以所悟之道,告於蒼穹。花鳥魚蟲,游鱗走獸,六界生靈,結如一等。大道無情,太上忘情,斷情絕愛,實屬荒謬!」
像是為了響應他的話,那道怒吼的雷劍化作一條巨大的雷龍,張開巨口直接撲向沈厭夜!男子面色依舊沉然,然而身周劍意凜然,銳氣萬千。他絲毫不懼,劫火劍凌空揮動,身形逆風而上,直直和那巨龍拚殺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