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重湮口吐鮮血,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影夜連忙上前將她輕輕扶起。沈厭夜站在原地,目光落在了蓮瑕的臉上,對方也正驚愕地望著他。
——蓮瑕幾乎都無從相信自己看到的到底是真實還是幻覺了。沈厭夜站在自己的面前,含笑望著自己,那雙墨玉一樣的眸子依舊倒映著滿天的飄雪,但是望向自己的目光卻無比的熟悉,也無比的溫柔。一時間,他甚至不敢去想發生了什麼事——他不敢妄然推斷沈厭夜已經恢復了記憶,只怕事情並不是自己想像的那樣,到時候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沈蓮。」沈厭夜輕輕伸出了手,他的身影和當年繼位大典上那年輕的宗主重合了。他望著蓮瑕,目光裡盛滿了笑意。他說:
「回到我的身邊。」
劍符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即使是劫火妖劍之靈亦是無從反抗。符咒化作硃砂一樣的暗紅色光芒閃現在空中,如同絲線一半將他的身體向前拉去。陸欺霜並未阻攔,放下了扼住蓮瑕頸子的手。沈厭夜張開手臂,看著一臉迷茫的蓮瑕踉踉蹌蹌地來到自己的面前,然後伸出手臂,將他攬入懷中。
「沈蓮,對不起。」沈厭夜在他耳邊輕柔地講話,「我都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那些被封印的記憶,被遺忘的感情,被拋棄的一切,都在此時回到了各自的歸屬。蓮瑕怔怔地抬起頭,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讓沈厭夜一陣心疼。懷中的人曾經願為自己收斂一身的煞氣和鋒芒,願意為了自己而拋下一切,自己怎麼能為了追求所謂的天道,而拋卻感情,把他忘了呢……?
「你……」
蓮瑕張了張口,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無比的沙啞。他伸出手,指間反覆地勾勒著沈厭夜的臉頰。他淚水如同決了堤一般落下。他也不顧的周圍那些行動被定格的魔族們此刻會看到他軟弱的樣子,只是狠狠將頭埋在沈厭夜的肩膀上,雙肩不住地顫抖著。
有大顆大顆溫熱的水滴落在他的領口中,幾乎能在沈厭夜的皮膚上灼燒出傷痕。劍靈是有血有淚的。就算劍乃金玉鋼鐵,但是劍靈卻擁有人心。
「太好了……厭夜……我的主人……」蓮瑕斷斷續續的聲音傳了出來,「我這該不會是在做夢吧?」如果是個夢,他祈禱自己永遠也不要甦醒。
「我自然不是夢中的幻影。」沈厭夜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他抬起頭,望向了陸欺霜的方向。
…………
她的容貌一如當年,神情悲喜莫辨,眉梢像是凝了霜雪,一身白衣如同霜雪,如同月下的雪峰一樣孤獨而寂寥。
也許陸欺霜本人都沒有意識到,她走了這麼遠,走了這麼久,從來沒有人站在她的身後。有許多人願意為她駐足,無論是百花山曾經的主人,還是那自亙古之初便駕著戰車馳騁於夜空的月神——然而她的目光卻從未為他們中的任何一人停留。她在許多人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然而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停留在她的瞳孔裡。
她永遠只看著地平線的彼方。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也許充滿著正義、理想、愛等等等等各種六界之中任何地方都無法同時擁有的信念。
「母親,沈蓮已經回來了,您為什麼不願意回到我的身邊呢?」
而陸欺霜第一次聽見自己這個和自己性格極其相似的兒子用如此悲哀的語氣說話。然而她卻不可能因為沈厭夜懇求的話語而放下自己自前世就開始追求的信仰。於是她搖了搖頭。
她沒有再規勸沈厭夜加入自己的陣營了。因為他的眼睛和記憶都恢復了。這只能說明,他已經徹底參悟了「天道」,所以天道將之所剝奪、封印的一切都還給了他。在不久之前,她還志在必得地和蓮瑕打賭,說就算沈厭夜喪失了記憶,他終究會和自己一樣走上相同的道路。現在看來,是她錯了。
就算她和他同為一線生機,就算她和他本來是一體的,就算她曾經是他,他也曾經是她。然而如今——她是滅,他是生。
滅和生本就對立。沈厭夜緘默了。生滅如同陰陽。即使互相調和,互相轉化,甚至本來同源,但是這一切卻並不能改變他們本質對立的現實。有些時候,這些對立是無法調和的。
她挾持蓮瑕,本來是希望引沈厭夜來鬼界,加入自己的陣營。但是沈厭夜已經選擇了他的理想。就算自己將他擄去,依舊是徒勞。
「厭夜……就連你……都選擇了天庭……」她的聲音帶著哭腔,「你離開了我……還有誰會願意與我並肩作戰呢?」
「母親,我願意與您並肩作戰,但是並不是以您現在的方式。無論我還是您,都是出於好意,卻給六界帶來了莫大的災難。為什麼您當初不肯聽取影夜龍君的教誨,放下無謂的傲慢,而將拯救他人的權力和力量交給他們自己呢?」
陸欺霜並沒有回答,因為這個困擾了她前世今生的,像是孽緣一樣的話題從來都不可能是一言兩語能夠解決的了的。她著搖了搖頭,神情極為哀戚。
「厭夜,你背叛了我。」
沈厭夜的身體僵了一下。並不是因為他沒有料到陸欺霜會這麼認為,而是陸欺霜話音裡濃濃的失望,還有受傷的情緒,像是一塊巨大的石板壓在他的心口,讓他一下子喘不過氣來。
「厭夜,就連你都無法理解我。」陸欺霜的聲音有些淒涼,表情也十分難過,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創傷般,淚水竟然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落了下來,讓人很難相信她居然就是那個出手廢了魔界至尊、挾持魔界兵主的人,「除了你……這六界蒼生,還有誰能夠真正懂我?」
「母親,您從來都未曾試圖瞭解過這六界蒼生,未曾瞭解過您想要拯救的人。您亦未曾向任何人敞開心胸。有許多人願意為您停下腳步——父親、蝶姨、雪魂劍靈……但是您卻從來都不相信他們會懂您。」
「他們不會懂我。他們和你不同。」
陸欺霜又搖了搖頭。她看了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沈厭夜,站在他身後的蓮瑕,又看了看神情悵然的沈厭夜。那張絕美的容顏上,痛苦的表情漸漸隱去了,她的容顏重新覆蓋上了一層霜雪,但是目光不斷地在蓮瑕和沈厭夜之間游移著,像是在做什麼思量。
「你有沒有想過,如今的你,還能為天庭所容嗎?」
沈厭夜雖然沒有說話,但是他面不改色。忽然,陸欺霜的身影化作一道白色的光芒,向天空躍起,幾乎一瞬間脫離了諸人的視野!然而,與此同時,整個空間被一道極為清寒的靈力所包圍。魔界的土地上,隨處可見流淌的岩漿;而此時此刻,那些熾熱的液體居然也被一層冰霜覆蓋。重湮的身體本來就虛弱之極,在這般陰冷的環境下,登時咳出了幾口鮮血,影夜趕緊將她唇邊的血擦去!
蓮瑕立刻來到重湮身邊,試圖將火獄蓮蕊霸道又炎熱的靈力從她的經脈導出,減少她的一些痛苦。沈厭夜未曾阻攔,只是神色凝重地望著陸欺霜躍起的方向,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在唱哪一出。
「厭夜。」蓮瑕一面托著重湮的手,一面將劫火劍拋了過來,向他微微一笑。兩人之間不需要什麼多餘的話語,僅僅一個眼神,便足夠他們交流。
「真是令人感動的愛情,厭夜,作為你的母親,我誠摯的祝福你。只是,與你互相引為知己的,不但是劫火妖劍不說,還是魔界的大將軍,是神界的敵人。你確定要和他在一起嗎?」
蓮瑕聽聞陸欺霜這麼說,登時覺得有些奇怪。陸欺霜一向心思縝密,否則她也不可能設計取下妖界。此時此刻,她忽然問這麼不相關的問題,莫非是有什麼企圖……?
「回答我,厭夜。你對他的愛,可是至死不渝、海枯石爛的承諾?」
「是。」
「你的初衷、你對他的愛,可曾改變過?」
「不曾。」
此時,溯影流年的效果陡然從魔眾身上消失了!在場主人之前雖然行動被定格,但是思想並未靜止。攝政王冥厲帶著幾個人來到重湮身邊查看她的傷勢,其他人立刻舉起兵器,嚴陣以待。
「厭夜,你的話當真令人覺得可笑。你說你愛他,此生不渝,但是沉睡三百年、讓他一個人孤獨地遊蕩在這六界之內的,是你。醒後把他忘的一乾二淨,讓他肝腸寸斷的,是你。拒絕他的邀請,一味追求天道,致使自己雙目滴血,令他擔憂不已的,還是你。你就是這麼履行至死不渝的承諾的?」
沈厭夜沒有說話,只是有些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陸欺霜說的沒錯,一直都是自己對不起蓮瑕……他沒有資格說自己愛蓮瑕一生一世。他早已背棄了自己的諾言……
「厭夜,不要被她蠱惑。」蓮瑕一面為重湮療傷,一面分出神示意他,「我的生命、我的身份、我的名字都是你給予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就算你忘記了我,我也沒有怨恨過你。厭夜,我欠你的,我永遠都無法償還。」
沈厭夜望著那道紅色的身影,忽然又覺得心臟跳的極為緩慢,而且伴隨著它每一次跳動,他都感到一陣徹骨的疼痛,幾乎能讓他嘔血。但是,伴隨著這種疼痛而來的,卻還有幾乎能將他整個人淹沒的喜悅。那一襲紅色的長袍在風中飄飛,和他凌亂的長髮纏在一起。沈厭夜望著他,終於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呵……好,不愧是我陸欺霜的兒子。身為神界的律法天君,竟然敢在眾目睽睽之下承認自己所愛之人乃是魔界的兵主。那麼,第二個問題,你有沒有得到影夜魔尊的傳承呢——」
「什麼——」
「——就讓我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