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間,一道白色的流光像是離弦的箭般向著蓮瑕襲了過來,帶著比剛才陰寒百倍的氣息,斬開了虛空!蓮瑕正集中精力,在替重湮疏導靈力,此刻正式關鍵的時刻,他無法分神!而他周圍的其他魔族們自然無法與陸欺霜的法力匹敵。眼看那道白色的光箭就要沒入蓮瑕的胸口的一瞬間,一道黑色的影子急速向前衝來,然後擋開了她的攻擊!
那白色的光看上去輕靈無比,卻帶著千鈞的力道,狠狠地撞在了沈厭夜手中的劫火劍上,幾乎令沈厭夜的手臂在一瞬間失去了知覺!而劫火劍本就是蓮瑕的原身,此刻受到巨大的衝擊,他咳嗽了一聲,唇角的鮮血混合著臉上的汗水,滴落在了重湮的臉上!
「沈蓮——!!」
蓮瑕神色明顯不好受,但是此刻他並不能放開重湮!他並未回應沈厭夜的擔心的召喚,因為他的餘光瞟見白衣女子的身影在那道閃現的光澤裡若隱若現,此刻陡然襲向沈厭夜的後方!
千鈞一髮之際,他維持著左手按在重湮脈搏上的姿勢,右手攬住她的腰,身影陡然掠向了沈厭夜的身後,然後飛起一腳,直接踢在了陸欺霜持劍的手腕上!骨骼斷裂的聲響清晰可聞,然而陸欺霜面色未改,只是將長劍換到了左手,劍刃劃過了一個詭異的弧度,陡然刺向了蓮瑕的下頜!
重湮用僅剩的力道握著蓮瑕的肩膀,唇角的鮮血止不住地流淌。眼見蓮瑕無法騰出手來回擊,她本想拚死一搏,卻不料腳下的大地一陣劇烈的搖撼!連同陸欺霜在內的諸人立刻驚愕地回過頭去,只見不遠處的淵藪火湖裡,陡然升起了滔天的烈火!
沈厭夜的身影懸浮在空中。束髮的玉冠早就在打鬥中遺失了,留下一頭墨色的長髮,在熱風裡凌亂地飛舞,遮住了他的眉眼。他的長袍如同黑無常手中的招魂幡,又像是綻放的黑色蓮花。身後的火光給那雙蒼白的薄唇增添了一抹艷色,讓那平素神色淡漠、劍下無情的律法天君看上去少了一絲清冷,卻多了一絲詭異的妖惑。
「怎麼可能……」蓮瑕聽見冥厲難以置信的聲音,「仙靈之力無法操縱淵藪湖裡怨靈的魔氣……」
然後他聽到了許多人在附和他。蓮瑕亦是無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沈厭夜如今的功力並不再是《天陰凝寒訣》了。他能操縱的不再只是冰雪。如今他的法力夾雜的不僅僅是仙靈的清氣,還有深沉的壓迫感。就算是腳下堆積著千萬枯骨的他都感到胸口有些沉悶,更別提其他魔眾。只見他們顫抖地跌坐在地上,驚愕地望著沈厭夜——
「魔龍血玉……厭夜……這就是你得到的傳承。果然,我沒有猜錯——初代魔尊,魔龍影夜,將他僅剩的功力傳給了你!」
陸欺霜的衣衫亦被熾熱的烈風揚起,像是一片白色的旗幟在獵獵飛舞。比起如若鬼魅的沈厭夜,她此刻才像是天庭裡的仙子。沈厭夜未曾理會她的評價,也未曾理會驚慌失措的魔眾,他只是輕輕抬起了手臂。淵藪火湖裡升騰的火焰陡然暴漲,像是火焰的巨獸發出了震天的咆哮,化作無數火焰的箭矢,襲向了陸欺霜!
陸欺霜渾然不懼,但是這並不代表她會掉以輕心。與之相反的,她從來沒有低估過自己的兒子,也從來不會低估他的能力。她雙手交叉在胸口,冰雪的屏障陡然蔓延開來,像是一堵冰雪的圍牆,盡數阻擋了箭矢的去路!火焰和寒冰撞擊在一起,冰雪的碎屑瞬間被融化,蒸發,冒出一縷一縷的白色煙霧。等到白煙消散,陸欺霜毫髮無傷,而沈厭夜並未放下手臂。
「厭夜,你剛剛……可是在維護魔界至尊重湮,攝政王冥厲,初代魔尊影夜,兵主蓮瑕……」她轉過身去,對著驚魂未定的、被蓮瑕擋在身後的其他幾人挑了挑眉,「……還有這些魔界的中流砥柱?」
陸欺霜話音剛落,之前那股不好的預感又湧上了蓮瑕的心頭。蓮瑕甚至不明白為什麼陸欺霜要引沈厭夜攻擊自己,又說什麼沈厭夜得到初代魔尊的傳承、還說他維護魔界的中流砥柱。她的目的……
難道是——?!!
「厭夜!!!你快收手!!」蓮瑕陡然驚呼,「她在歷數你『背叛神界』的證據,也許望朔殿下正在用鴻蒙觀天鏡——」
「如果是如夜一個人,也沒有必要把這一切都展示給他看,畢竟他到底是個好父親,還是個溺愛孩子的父親,他不會做出任何不利於你的事情。」
陸欺霜看著依舊懸浮在滔天熱浪裡的黑色身影,畢畢剝剝的升騰的火焰讓他的身影變得模糊了起來。她朗笑三聲,忽然仰頭望向天際——
「昊天大帝,諸天仙靈。沈厭夜未得天帝法旨便私闖魔界,與魔界兵主廝混,得初代魔尊影夜之傳承,而後又維護重湮、冥厲、蓮瑕、影夜等人。爾等在鴻蒙觀天鏡前可是看的一清二楚。如斯叛逆,你們天庭當真還容得下他嗎?」
…………
此時此刻,凌霄殿。
沈如夜臉色蒼白,渾身是汗,長髮夜絲絲縷縷地貼合在臉上,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剛剛在大雨裡走了一遭。他感到自己的雙腿已經沒有了力量,腦袋也暈暈沉沉的,似乎下一個瞬間就會暈倒在地。但是他不能放任恐懼攝住自己的心,因為他此刻正站在正殿之上,為鴻蒙觀天鏡輸送法力,向大殿之上的諸位仙靈展示著自己的兒子做的一系列違背天條的舉動。
眾位仙人議論紛紛。驚愕有之,惋惜有之,同情有之,幸災樂禍有之,事不關己有之……簡直讓月神想到了凡間的茶館。他冷眼注視著交頭接耳的諸位仙人,很想笑,但是他不能。他要盡量維持不動聲色的表情,否則這些看熱鬧的傢伙會有更多的熱鬧可以看的。
羲和站在天帝的座下,一面擔心地注視著搖搖欲墜卻還強作鎮靜的弟弟還有鴻蒙觀天鏡裡的沈厭夜,一面又時不時打量著天帝的臉色,但是那坐擁靈霄寶殿的帝君的眼睛被面前的金鎏擋住了,只留下一雙微微勾起的唇,讓羲和一時拿不定天帝到底在想什麼。她的目光與雲神霧翳、神女巫陽、藥仙丹成等人對上了,他們皆皺眉,歎息,然後搖頭。
「天帝陛下!」一位眉間一點硃砂痣的仙子自隊列裡走出,然後在天帝面前跪下,語氣憤怒至極,「沈厭夜身為律法天君,自己卻無視天條,與魔界勾結!懇請您立刻派人捉拿此人歸案,然後革其仙籍,貶謫凡間!」
沈如夜感到渾身寒冷,手掌也都是冰涼的汗水,他根本沒有力氣反駁她了。眼見越來越多的仙人請求天帝捉拿沈厭夜,羲和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麼了。
「沈厭夜乃是一線生機,有左右天命之能。如今陸欺霜已經聯合和妖界和鬼界反抗天庭,只有沈厭夜能和她對抗。我們不能失去律法天君。」
她話一出,之前那個最先走出隊列的女仙便沒好氣地說道:「日神殿下與沈厭夜沾親帶故,這話可算的上是包庇了吧?按照天規律裡,包庇冒犯天條者,當以同罪論處!」
然而羲和的法力終究是強上她許多,更是高於許多附和她的人。她只是冷冷瞪了那女子一眼,卻讓對方打了個寒顫。
「陛下。」
巫陽的聲音淡淡的,沒有任何悲喜,因為她敘述的永遠只是事實。
「沈厭夜是生,他的天命所歸,便是相助天庭。就如陸欺霜乃是滅,她的天命所歸,便是改命逆天。」
……………………
「厭夜,你還回的去天庭嗎?你覺得那些小肚雞腸、心胸狹窄的神仙們真的容的下你嗎?就算你是唯一可能打敗我、維護他們統治的人,他們會相信你嗎?厭夜……」
「你是我的兒子。」
「你是一線生機,我也是一線生機。我們自亙古之初就是一體的。」
「你終究會心甘情願地回到我的身邊。」
……
陸欺霜離去了。魔界眾人不是沒有想過捉拿她,但是她的法力如此之高,就連魔尊和兵主聯手都為她擊敗,最後居然還輕輕鬆鬆擋下了律法天君的攻擊。他們在她的手下,之能如同螳臂當車。
見陸欺霜離去了,沈厭夜緩緩地降落在地上,他身後淵藪湖裡的火焰也重新平息了下去。見重湮的情況好一些了,蓮瑕將她重新交給了影夜。影夜對他露出了一個感激的笑容。
「你知道我的力量已經枯竭了。」影夜淡淡地笑了笑,「謝謝你,替我治療重湮。」
「您和尊主都對我有恩。」蓮瑕望著影夜漸漸變得透明的身形,還有倒在地上,連呼吸都有些吃力的重湮,目光有些傷感。
「無論如何,都要謝謝你。」影夜輕柔地撫摸著重湮的臉頰。蓮瑕倒退到一旁,與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自己身邊的沈厭夜並肩而立。
「師尊……」
重湮目光迷離地望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頰。她的視線已經因為失血過多而模糊了,但是她還是盡力睜大眼睛,想要看清對方的臉,將對方的容顏與她記憶中的那張臉重合在一起。
「湮兒,我在。」
時隔多年。就算是轉世,也有了萬載千生。這樣漫長的時光足以讓滄海變成桑田,讓山川便成平原,讓溪流變成長江。然而她一直沒有忘記他曾經溫柔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一直未曾忘記當年修羅殿裡,他叮囑自己最後的話語,還有他決絕離去的身影。
「師尊……這麼多年了……我……我一直恪守著您的教誨……我……縱然對神界有再多的不滿,亦曾未舉兵逆天……讓魔界……捲入六界的紛爭……只是……為什麼……」
她其實並不理解為什麼自己的師尊會對自己下達這樣的吩咐。如若可以,她亦想與自己的弟弟重淵一道,將那些自命不凡的仙人推下高台。可是,這是影夜的命令……
「因為魔界是為了制衡天庭存在的。魔界是陰,天庭是陽。魔界為滅,天庭為生。仙也好,魔也罷,我們要做的,只是讓這六道得以輪轉,令天地之氣不至失衡,從而星辰不隕、天地長生。天庭並不是六界的主宰——就算他們這麼想,魔界亦不是為天庭所壓迫的——就算我們這麼想。」
重湮望了他一會,忽然笑了起來,然後淚水順著她的眼角滑落。
「師尊,我還是不明白。……千萬年過去了,我還是不懂您,我還是……沒有資格……和您並肩而立。您……想要兼濟天下,您的心……太大了。我這些年一直在想,到底有沒有人……能讓和您比肩攜手……或者……到底有沒有人……能讓您放下兼濟天下的心願……和她……共享長生……」
隨著重湮口唇的張合,越來越多的血沫用了出來,堵在她的喉嚨裡。她難受地咳嗽了幾聲,鮮血濺落在她的頰邊。影夜溫柔地擦拭去了她唇角的鮮血,卻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時間慢慢地流逝。就在重湮以為她永遠無法得到影夜的回答的時候,他的師尊輕輕地笑了笑,將她的側臉貼在自己的心口。
「……」
她沒有等到他的回答。重湮苦澀地笑了笑,卻忽然對蓮瑕抬了抬手。只是輕微的動作,然而她的話語裡卻帶著難以質疑的威嚴。這個女子,就算氣若游絲、衣衫破碎地躺在地上,依舊讓人難以生出輕慢之心。
「魔界大將軍蓮瑕……聽諭。」
她用僅剩的法力讓自己的聲音傳遍全場。蓮瑕有些奇怪,但是依舊單膝跪下,右手置於左胸,對她傾身行禮。
蓮瑕剛剛要說什麼,就被重湮阻止了。她伸出斑斑血跡的手,陡然抓破自己腹部的肌膚,將手伸入了自己的丹田氣海!蓮瑕還沒來得及阻止,便感到溫熱的鮮血噴濺在他的臉上,落在他的眼睛裡,將整個世界染成一片火焰一樣的殷紅。在這一片不詳的紅色中,那只白皙纖細的手像是握著什麼,送到他面前,然後五指輕輕張開,陡然拍入了他的心口!
他感到一道極為強大的法力像是瀑布一樣飛速地注入了他的心臟,他體內的靈力自發地保護主人,與這股外來的力量廝打在了一起,故而心臟處陡然傳來被撕裂的痛苦,令蓮瑕忍不住痛呼了一聲。但是很快地,他意識到這外來的力量和自己的力量本為同源,兩股力量立刻融合在了一起,然後隨著他的經脈蔓延向四肢百骸!
沈厭夜曾經對他說過,經脈是河道,法力是水流;當水流太多,河道無法承載時,要麼河道崩壞,要麼這些水流在修士的身體裡開鑿處新的河道。此時此刻,他又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痛苦,全身每一條經脈被撐得似是要爆裂。與此同時,他趕到這些靈力在自己的身體裡開鑿著,蓮瑕渾身是汗,難以置信地低下頭,望著重湮,她在對他笑。
「蓮瑕,我把我全部的功力都傳給你了。現在,你是魔界法力最高的人,這魔界至尊之位,也理應由你來坐。」
她傷的太重了,剛剛又強行破開自己的丹田,取出自己的內丹,如今已是氣若游絲。沈厭夜立刻上前扶住蓮瑕。然而,重湮現在已經死一點法力也無,剛才被陸欺霜強行灌入體內的寒氣開始肆虐起來,她的嘴唇瞬間變的青紫,臉色也蒼白的可怕,像是冰雕。
沈厭夜在心裡歎了口氣。他按住重湮的脈,為她導出寒氣的同時,以影夜傳給自己的混沌之力導入她的心脈,減緩了她的痛楚。重湮和影夜對他露出了感激的微笑,沈厭夜搖了搖頭。
「……尊主,您……您這是做什麼……」蓮瑕痛苦地望著她,用佔滿了血的手指擦去她唇邊的血沫,卻在她的臉上留下了更多的血痕,「我……我只是個劍靈……我除了殺人和打仗……什麼也不會……」
有了沈厭夜靈力的支持,她的話語總算不如之前那樣斷斷續續了。她望著蓮瑕微微笑了:「你雖然滿手鮮血,卻……是一個非常正直而單純的人。你……咳咳……很清楚你想要什麼……而你想要的,你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得到,無論……無論別人說什麼。你……像極了師尊……」
重湮忽然間咳嗽了起來,影夜立刻輕輕拍著她的背。
「替我當這魔界尊主吧,蓮瑕。讓那些……劍靈、刀靈、琴靈們明白……他們並不單單只是器物……他們也是人……甚至可以凌駕於所有人之上……成為一界……之主。」
「……還有你,也是。律法天君,沈厭夜,你亦是像極了師尊,所以……他才會把僅剩的功力傳給你。你……能完成他的願望嗎?」
面對著重湮期盼的目光,沈厭夜覺得如鯁在喉,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知道此刻自己應該說,「我會完成影夜魔尊的願望的,」但是他並不能肯定自己能戰勝陸欺霜。因此,他躊躇良久,終於道:
「我盡我所能。」
「那……你能避免重蹈師尊的覆轍,讓愛你的人再為你而受苦嗎?」
「……我會的。」沈厭夜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他恨極了現在的自己,只知道發誓,但是除了這個,他什麼都做不了了……
「……」
重湮微笑著拍了拍沈厭夜的手背,然後重新將目光轉移到了影夜的臉上。
「師尊……不,影夜……我知你永遠……不會和我在一起。但是……我想知道……你愛我嗎?」
「我愛你。」影夜望著懷中的女子,輕輕撫摸著她臉頰邊散落的秀髮。
「所謂的情……都是鏡花水月,如夢似幻。……而夢啊幻啊,沒有什麼真假,不過……浮光掠影。……只是,在說出來的那一剎……」
「……大概是真誠的吧。」
「不……湮兒,這不是一時衝動……我是真的愛你……我一直愛的只是你,我沒有騙你,我說的是真的!!」
「你看我一眼!我是愛你的!求求你……看我一眼!」
「湮兒,你……你不要死……湮兒……湮兒……湮兒————!!!!!」
影夜的聲音逐漸由平穩變的尖銳,最後變的聲嘶力竭,響徹了整個天空。但是紅顏已去,被他一遍遍呼喚的那個人早已靠在他的肩膀上,目光悵然若失,有些憂傷,又夾雜了些滿足。
有些話,遮遮掩掩地藏在心裡,就是不願意說出來,讓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以為他薄情寡義,內心只系天下蒼生、黎民社稷。直到最後,他說出自己的心聲時,那個唯一能在他的心裡佔據一席之地的女子,到死都沒有選擇相信他的真心話。
還有什麼能比這更悲哀的呢?
還有什麼能比帶著這樣巨大的傷痛、巨大的遺憾而死去……更加令人絕望、痛苦的呢?
影夜的身體漸漸地消失在空氣裡。他的神色由之前的痛苦變的安靜而平和。在他消失前的最後一刻,他苦笑了一下——至少,他們是一起死去的。從此刻起,天地間再無魔龍影夜,再無魔尊重湮。
「沈厭夜,蓮瑕,記住她的話。」
「莫要……重蹈我和她的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