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睡過去之後,我讓鬼刺親自去斷夢崖了,他取回了這個東西。」
蓮瑕抱著手臂,一派慵懶地斜靠在墨玉石雕刻的王座上。被他點到名字的魔將站在他身後,大概是沒想到蓮瑕當了魔尊之後比重湮更難伺候,一臉無奈的模樣。沈厭夜隱約記得自己聽天庭的仙靈們談論過這位魔將,他曾經是重湮最得力的手下之一。
沈厭夜未想到蓮瑕居然如此細心,已經早些派人尋找,便向蓮瑕笑了笑。他對鬼刺道謝:「有勞將軍。」
「天君言重了。」鬼刺向他行禮。他救了影夜和重湮,擊退了陸欺霜,又是蓮瑕認定的劍修。為他做一些事情,鬼刺自然心甘情願。
沈厭夜打開了匣子,只見裡面放著一塊黑色的碎片,在燭光的照射下,閃動著暗色的流光,像是一塊墨玉,除此之外便也沒有什麼特別了。他取出墨玉,向裡面輸送了一道法力,卻見那碎片忽地懸浮在了空中。漸漸地,那些破碎的地方被黑色的幻影補全,變成了一個半月型的東西。一陣奇異的靈氣充滿了室內,像極了當時「一線生機」現身時,天地間充斥的混沌之氣,然而卻與那氣息有些微弱的不同。這個碎片散發出的陰煞肅殺之氣依稀可見;雖然氣息並非十分濃重,卻也讓人難以忽視。
蓮瑕本也是兵靈,又研究過魔界藏經閣的典籍,自然認出了眼前的東西:「這個是生死鏡。」
「生死鏡?」沈厭夜低聲重複著他的話,目光依舊聚集在眼前的半月型的幻影上。這東西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是一面鏡子,黑沉沉的照不見一點光影,反倒如同無涯的深淵,令人望之心神不穩,彷彿隨時都會溺斃其中。
「生死鏡,鏡分陰陽,可判人生死。陽面一晃,可活死人,肉白骨;陰面一照,則為死門,就是藥仙丹成的仙丹靈藥也無濟於事。」頓了頓,他又補充道,「生死鏡……相傳為一線生機的法器。一線生機死去後,生死鏡失去了他靈力的支撐,便分崩離析,散落於六界各個角落。」
沈厭夜凝視著生死鏡,準確地來說,是生死鏡的半面。那幻影曾經向他提及,魔界、妖界和鬼界有「滅」需要的東西,想必說的就是這碎片了。
「它的靈力雖說與我的法力呼應,卻極為微弱,恍若風中燭火。」沈厭夜說道。
蓮瑕說:「若想要生死鏡回復之前的法力,想必要找回其餘的碎片。只是……」
一線生機在轉世前留下的最後一絲法力,傳達的事情想必極為重要。為何他會認為修補生死鏡乃是當務之急?他所說的,『生』與『滅』的劫,又究竟是什麼?
…………
沈厭夜又在魔界待了幾日,不知自己是否可以回天庭。就憑他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回了天庭也許會被當成叛徒立刻送上斷仙台。雖然以他現在的本事,想要逃脫並非什麼難事,但是他感念天帝知遇之恩,又兼自己的父親和姑姨乃是天上仙靈,他自己也已悟得天道,自然不願意與天庭決裂。
蓮瑕這幾天一直在打理魔界事務——其實是指揮冥厲打點。蓮瑕不在的時候,沈厭夜就回復了那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渾身上下散發著冷氣,就連眼光都能凍死人。這下可是可憐了蓮瑕殿中的那些侍女,要侍奉的兩人一個喜怒無常,殺人不眨眼;另一個活脫脫就是個大冰塊,和他呆在一起都會被凍成冰雕。
這幾天,蓮瑕不在的時候,沈厭夜就打坐練功;閒暇時間便走出大殿,望著遠處暗紅色的天空,無數思緒像是天邊的疾風劃過腦海,卷亂了殘雲,卻依舊令人琢磨不住。終究,他還是決定回到天庭。畢竟他未曾勾結魔界,天帝並非閉目塞聽,當是不會太過為難他。
就在他決定告訴蓮瑕自己要去天庭的時候,天帝已經派來了人去接他。於是當沈厭夜看著自己的父親一臉憂心忡忡出現在魔界的時候,他居然有些反應不過來。
「厭夜!!」
沈如夜乍一見到自己的兒子,也不顧周圍的魔將以及侍衛侍女,直接撲了上去,緊緊把沈厭夜摟在懷裡,幾乎把沈厭夜勒得喘不過氣來。他的一隻手狠狠地扣著沈厭夜的肩膀,另一隻手顫抖地撫摸著他的發,似乎在反覆確定他的存在。沈厭夜靠在父親懷裡,感受到父親顫抖的身體,不禁內心又感動又愧疚。
蓮瑕用一副理解的眼光看著他們。直到沈如夜終於放開了沈厭夜,伸出手撫摸著沈厭夜的臉頰,心有餘悸道:
「厭夜,你可別再這麼嚇你爹我了啊!不要仗著天帝陛下倚重你,你就公然幹出這等離經叛道之事……你知不知道那些碎嘴的神仙都說了些什麼!」護魔將,救魔尊,得影夜魔龍傳承……這些罪名如果落在一個普通仙人頭上,貶謫凡間都是便宜了他!
「我未曾背叛天庭,陛下想必會理解。」
沈如夜一聽這話,登時有想劈頭蓋臉把沈厭夜大罵一頓的衝動:「陛下理解,不代表其他那些沒事找事的傢伙也理解!你以後還是悠著點行不行,你爹我年紀大了,經不起這種驚嚇!」
沈如夜雖是月神,自太古之初便夜夜為明月駕車馳騁過天際,但是仙人長生,他的容顏看上去也不過而立之年,說出這話當真是詭異得很。沈厭夜記在心裡,於是點了點頭,認真道:「厭夜記住了。」
沈如夜這才鬆了口氣。沈厭夜又道:「父親,您怎麼來魔界了?」
「奉天帝聖諭,前來魔界,請求魔尊把你交出來。」沈如夜看了眼蓮瑕,目光又落回沈厭夜身上,「陛下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你。」
………………
有白玉階梯自碧落天而起,直上雲霄,至三十三重離恨天,凌霄寶殿之上。
然,彼時祥雲繚繞、萬頃霞光的碧落雲海與離恨天,已非是平常模樣。但見那祥雲隱隱泛灰,時不時有黑色的雷雲穿插其中。天後的百花園裡那些曾經千嬌百媚的花朵亦萎頓於地。時不時掠過耳畔的風帶著隱隱約約的血腥之氣,席捲了那些殘花敗柳。血紅色的花瓣紛紛揚揚,鋪在白玉階梯上,落在值日天兵的鎧甲上,吹入了凌霄寶殿,落在了天帝案桌前攤開的書卷上。
眾仙立於階下議論紛紛,每人都面露難色,就連一向穩重沉著的羲和神女的面上都有難掩的憂慮焦急之色,唯獨站在他身後的黑衣天女神色平靜,彷彿天崩地裂、宇宙終焉對於她來說,不過等閒。
天帝微微側過臉,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他座下的仙卿們——雖然他們平時牢騷是多了一些,但是在這樣危急存亡的關頭,還算是知道關心一下天地存亡。眾仙很快安靜下來了,但是天帝不說話,他們誰也不敢冒這個頭,都一臉緊張地望著那個經常在唇角噙一摸捉摸不定笑意的帝君。
天帝望著殿門。很快,傳令仙侍的聲音傳了過來:
「陛下,月神已將律法天君帶到。」
「既然如此,便請兩位卿家上殿。」
那仙侍叩首退下。很快,沈如夜便踏雲進入殿內,單膝跪地,道:「帝君,幸不辱命。」天帝對他輕輕頷首,沈如夜便站回了羲和身邊。
此刻,一陣奇異的靈氣飄散在凌霄寶殿內,一道修長的人影出現在了大殿的盡頭。如墨的青絲有些被墨玉髮冠束起,更多的則是絲絲縷縷地垂落在他的肩膀上,隨著他的步伐而微微晃動著。那人眉間一道暗銀色的雲紋,眼睛像是被寒嵐籠罩的深潭,幽深沉靜;縱然上挑的柳眉為那張線條完美的臉頰平添幾分俊逸風流之色,只是他的神情卻淡漠極了,彷彿一切的一切在他心中不過過眼雲煙。
那人一身法力卻也古怪的很,他身周雖然依舊縈繞著仙靈的清氣,但是仔細辨別起來,卻還有一些別的東西。並非魔族的陰煞之力,而是一些別的……非金、木、水、火、土;六界之外,五行之外……這靈力,讓有些活了數萬年的仙人不由得目瞪口呆!
「混沌之氣……這是?!」
那人行至天帝面前,單膝跪下:「沈厭夜見過天帝陛下。」
天帝令他免禮。待到沈厭夜站起身後,天帝說道:
「卿在魔界經歷的事情朕與眾卿家已然知曉。朕本欲追究你違反天條、私入魔界之罪,但如今天地浩劫,這責罰之事不得不推延了。」
「是。」沈厭夜冷冷清清的聲音傳了過來,聽上去一點悔過之意都沒有,令一些仙家側目。沈厭夜不在時,他們還敢聲討他;但是如今當著律法天君的面,眾人皆噤若寒蟬,未敢失言。
頓了頓,沈厭夜問道:「屬下來到凌霄寶典的路上,見祥雲泛血,不知是何故?」
「這要歸功於鬼界的大司命了。」天帝說,「她如今已經是妖界的主人,她令黃泉路洞開,釋放了十八層地獄受盡折磨的幽魂和妖界的怪物,令他們在人家大行殺戮之事。短短數日之內,屍殍遍野,血流成河,堪比當年影夜魔龍在人間造成的災難。」
天帝如是說著,沈如夜露出了痛苦的神情,他別過頭去,似乎不想再聽到任何關於陸欺霜的事情了。羲和對他遞去了一個安撫的眼神,然後接過了天帝的話,對沈厭夜說道:
「陸欺霜是『滅』,只有你可以中和她的力量,和她抗衡。」
「……」
沈厭夜垂眸半晌,終於抬頭,一雙淡漠如煙的眸子掃過自己的父親、姑姨,以及立在大殿之上的其他仙靈,終究定格在了天帝的臉上。但是,他依舊無法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被帝冠上垂落的金鎏遮蓋了。
「陛下的意思是,陸欺霜屠殺凡人,逆轉人界氣數?」
「哦?卿莫非有異議?」
「……陸欺霜的願望是令眾生平等,解救眾生於水火之中。她怎麼可能故意令凡人流離失所,遭此大難……?」
「哦……」天帝未曾反駁,只是撐起腦袋,拖長了話音,「那麼沈仙卿的意思是,朕閉目塞聽,錯怪了陸司命不成?」
周圍的空氣一下子凝固了,恍若箭矢離弦,令眾人的心一下子被吊了起來。
沈厭夜並非愚鈍,自然察覺到天帝震怒,故而接下來的言語便被他嚥了下去。他內心思量著要下凡看看到底是出了什麼事,然而還未等他開口請命,天帝便倏然站起身,長袖一擺,帝案前的一道玉符便陡然飛出,落在沈厭夜腳下,發出清脆的聲響。旋即,天帝離朝,眾仙也不敢當著沈厭夜的面說什麼,便也魚貫而出。沈厭夜撿起了那道玉符,思量片刻,便也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