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仙宮於離恨天上,終日為祥雲霧靄所繚繞。宮殿周圍並無天侍把守,宮宇內部亦無仕女侍奉。昭陽仙宮軒敞之極,卻並不如其他宮殿那般人聲鼎沸,相反的,安靜得像一座空曠的墳,就連羲和神女的光芒都照射不進這冰冷的大殿,只有時不時吹來的風沒有忘記這裡,它會拂動輕柔的紗幕,令點綴其上的金飾與佩環發出輕靈悅耳的聲響。
甩下朝堂上的眾仙之後,天帝便自行回到了這裡。這裡是天帝的寢宮。天帝下令,不許任何人停留在他的宮殿周圍。只是今天,卻是有了個例外。
他看見黑衣的律法天君站在昭陽仙宮的殿門前,手中還拿著之前自己丟下的玉符。那道玉符是令仙卿下朝後前來覲見的指令,沈厭夜自然也是認得的。
「陛下。」沈厭夜單膝跪下,向他行禮。
「既然來了,就進來說話吧。」
紫檀木門在他門前開啟又在他身後闔上,再次將外界的一切隔離開來,讓殿內的一切恢復了沉寂。沈厭夜跟在天帝身後,身著帝服的男人並未取下那看起來便很重的冠冕,而是信步來到了後殿。
天帝手指輕輕一捻,殿中的燭盞便燃起了火,一切的事物都在這溫和又飄渺的光中現出了形態。這裡的一切都是黑色的——屏風,華帳,紗幕……就連地面都是黑曜石鋪成,像是凡人的靈堂。「靈堂」的牆上,掛著一幅畫,依稀可以看出那是一個人的肖像。
只是,那人的臉被樑上垂落的黑紗遮住了,沈厭夜看不見他的容顏,只能看見那人唇邊掛著一抹微笑,看起來端是隨性不羈。天帝看了眼沈厭夜,指尖輕輕一彈,一陣清風掠過,掩蓋在畫像上的黑紗被吹開,輕柔地落在了地上。
「他叫煙嵐,你和陸欺霜共同的前世。」天帝說,「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為定,他便是那遁去的一線生機。」
透過薄薄的宣紙,「一線生機」正靜靜地望著他。他薄唇輕揚,唇角一縷弧度如同池水因春風吹拂而過而泛起的漣漪。只是,煙嵐的眼神卻是渙散著的。他凝視著前方,目光似悲憫,似喜悅,似疲憊,又似乎只是淡漠。
——在昏迷的三百年間,他一直在各個時間點之間穿梭著。他雖然沒有看到過煙嵐,但是他見過另一個人,那人有著同樣的眼睛。那手持冰劍,風骨如雪的白衣劍仙。他在她的眼睛裡看到過悲傷、喜悅、痛苦、迷茫、疲憊,甚至瘋狂……最終,在經歷了一切後,所有的情緒都沉澱下去,她的唇角掛著令人難以捉摸的微笑,然而她的眼底卻沒有任何笑意;那雙美麗的瞳仁裡只剩下清清冷冷的漫天飛雪。她的眼神是渙散著的——許是因為她也不知道還該注視著哪裡,還該把希望寄托於何方。然而,她的目光永遠固執地向前望去,她永遠看著遠方。
一想到陸欺霜,沈厭夜閉上眼睛,內心歎了口氣,再睜開眼睛時,目光中已無傷痛之色,平靜得如同幽深的潭水。他不知道天帝為何會在自己的寢殿為「一線生機」設這個靈堂,但是天帝未曾問他的意見,他亦無話,於是只是頷首表示知道,並未說些什麼。
而天帝在短暫地介紹了畫中人後,便緘默不言。沈厭夜不解地望向天帝,只見那坐擁九霄的人在自己出神的片刻已經摘下了冠冕,一雙鳳目帶了笑意看向自己。在仙天之上,從未有仙靈見過天帝真容,即便是一直侍奉在他身邊的神女巫陽也不例外。
沈厭夜微微皺眉,不知天帝這是何意。
「這帝冠雖說華麗,卻也重有萬鈞,壓得人抬不起頭來。」天帝隨手將冠冕放在了煙嵐的畫像前,伸出手按住後頸的位置,活動了一下頸項,「戴了這麼多年,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卸下這個擔子……」
他語氣平和隨性,甚至還帶著一絲玩世不恭,根本像是在和多年的故交說話。只是,他到底是九霄之上的天帝,六界的統治者。若是其他仙人聽到這話,怕是要噤若寒蟬,誠惶誠恐,立刻跪倒在地不敢多言——沒有人敢反抗天帝,但是假若迎合他的話,那豈不是煽動天帝退位麼!
沈厭夜的眸子裡閃過一絲意外之色,但是他還是保持冷靜,不動聲色地說道:「陛下說笑了。」
天帝搖了搖頭,向沈厭夜的方向慢慢踱步而來,華麗的帝服在黑曜石的地面上摩擦,發出輕微的聲響,在空曠又安靜的大殿裡顯得分外突兀,甚至有些刺耳。最終,他停留在沈厭夜的面前,兩人之間的距離幾乎沒有。天帝微微低頭,望進了律法天君的眼裡。
——曾經,在生滅無法調和,天地終將走向毀滅之時,煙嵐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將自己的魂魄一分為二,一為「滅」,一為「生」。他希望「生」可以打敗「滅」,然後減緩末日到來的時分。
沈厭夜是煙嵐唯一的希望。同時……也是他的轉生。
那坐擁凌霄殿的帝君早已摘下了在眾仙卿面前的面具,他的神色漸漸變得有些哀傷。恍然間,站在自己面前的已經不是那黑衣的天君,還是那畫中的男子。他望著影夜魔龍犯下的罪孽——人間紛飛的戰火,向自己道別。
「『生』與『滅』已再無法調和。太昊,自此一別,後會無期。」
……
「……」
此時此刻,四下無人,站在他面前的恍然已然不是沈厭夜,而是煙嵐本身。沈厭夜光是發覺了陸欺霜和煙嵐的相似之處,卻不知身為男子的自己其實更加接近煙嵐——他二人的相似並非是指容貌的相近,而是兩人的願望。……也是了,沈厭夜就是煙嵐的希望,他希望他能打敗陸欺霜,勸阻陸欺霜,重新調和生滅……這,不也是律法天君苦心孤詣的一切嗎!
「煙嵐……」
彷彿是著了魔一般,他伸出手去,似是想要撫摸沈厭夜的臉。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將觸碰到對方臉頰的時候,手腕卻被一隻蒼白但是有力的手禁錮住了,再也不能向前移動半分!
眼前的幻覺瞬間煙消雲散,天帝這才如夢初醒。沈厭夜沒有說話,只是牢牢地握著他的手腕,那雙幽深的黑色眼睛平靜無波,正靜靜地凝視著自己。
那帶笑的面具再一次覆在了他的臉上。天帝饒有興趣地看著被對方握住的手:「諸天仙靈都說卿剛正不阿到幾乎不通人情,冷漠到幾乎木訥,朕可是體會到了。不過,卿這是要忤逆朕的意思?」
兩人的臉相隔很近,天帝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多年前,他未曾望穿煙嵐的眼睛,如今,雖然他長了沈厭夜不知多少個千年,他不得不承認,他依舊無法輕易通過那雙墨玉一樣的眸子看到他的想法,這個認知讓天帝感到有些不悅,卻又有些好笑。他忽然想戲耍一下這個總是殺伐果決的天君——不知他究竟是戴了一張寒冰的面具呢,還是這本來就是他原本的樣子?
「沈仙卿,朕對你的縱容似乎是過頭了呢……你和妖劍劫火廝混,私自去魔界參與他們的內務,在人間製造諸多的混亂,朕都沒有罰你,不想你如今居然得寸進尺,連朕的意思都干公然違抗了呢?」
此時此刻,饒是沈厭夜也是驚出了一身冷汗。他根本沒有想到天帝會忽然來這麼一下,故而身體的反應快過大腦。在電光火石之間,他已經非常失禮地擋住了帝君的手。只是……就算是他的理智給他反應的時間,他勢必也要違抗天帝的意思,怎麼也不可能像一座雕像一樣杵在那裡。只是,天帝的話和眼前的這個靈堂倒是一下子讓他明白了一件事——怪不得天帝對自己這麼好,原來是因為「一線生機」的關係。
「陛下恕罪。」沈厭夜頓了頓,又道,「請節哀順便。」
黑衣天君放下了手臂。無論他內心想法如何,沈厭夜的語氣和表情和往常一樣不見任何動搖,當真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倒也很適合當那殺伐果決的律法天君。天帝覺得無趣,又早已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於是便收了手去,理了理衣袍,與沈厭夜拉開距離。
「言歸正傳,沈仙卿,朕召你來昭陽仙宮,是為了把生死鏡的碎片交給你。」
天帝捲起了「一線生機」的畫像,露出了牆上的符咒。天帝斂目捻訣,但見金色的光芒漸次在那符咒上閃過,然後那符文便消失了,一個翠玉的匣子浮現在了天帝手中,流光奪目。天帝珍重地捧著玉匣,將它交在沈厭夜手上。還未開啟盒蓋,一股清靈的法力便溢散開來,和他在魔界得到的碎片給人的氣息完全不同。
沈厭夜向天帝道了謝,便輕輕開啟了匣子,一片纖薄的碎片便出現在了他的手中。那碎片散發著淡淡的銀白色光澤,為祥和的靈氣所籠罩,令整個後殿都陷入了一片氤氳縹緲的雲氣之中。
「你在魔界得到的那個碎片,是屬於陰面的碎片,而昭陽仙宮的碎片,屬於生死鏡的陽面。想要讓生死鏡復原,六個碎片缺一不可。」
沈厭夜點頭,但是他卻想起了煙嵐留下的幻影對他說過的話,煙嵐說,只有收集了這些碎片才能打破生與滅的劫。於是他問道:「陛下可知『生』與『滅』的劫是什麼?」
天帝搖了搖頭:「具體情況,朕也不是很清楚。既然是煙嵐告訴你的,怕是只有他才知道答案。」他沉吟了一會,道「但是,若說是劫難的話……月卿應該對你說過,這個世界曾經多次毀滅瓦解,此間萬物托生於其他空間吧?然後,這個世界的時間點會被拉回過去,此間萬物重新回到過去,重新經歷曾經的一切。」
「您認為這劫數便是這個世界的時間在被不斷回溯?」
「是的,而且朕很肯定,這是煙嵐所為——或者說,是他設計的。也許,你需要重圓生死鏡,才能打破這個循環。」
沈厭夜想著下一步該是要去雪海天池或者人間取得下一個碎片,然而天帝又發話了:
「沈仙卿,捉拿破軍劍靈和遺音琴靈的事情可以暫時緩一下。現在的當務之急,是重圓生死鏡。今次的浩劫已經開始了。如果你不盡快完成生死鏡,這個世界會再度毀滅,然後再被拉回很久以前的一個時間點,一切又要無限循環下去。」
「浩劫?!您說的是……」
「是『滅』。」天帝道,「你去人間的天音城一趟……就明白了。陸欺霜……她現在大概還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