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沈厭夜踏入百花山的山門的時候,百花山正在被葉青竹帶領的妖軍圍攻。如今,幾個月過去了,整個門派依舊沒從當初的戰役中恢復過來。原本被蒼翠古籐繚繞的山門此刻只剩下殘垣斷壁——本來,山門是一派的門面,無論如何也都要重建。然而百花山當代的山主魅雲已經戰死,現在重新由上代掌門,如今的太上長老花蝴蝶掌握大權。在妖軍進攻一事後,花蝴蝶就一直萎靡不振。雖說她一個人在危難時刻挑起了重擔,將門派的損失減少到了最小,但是有無數難以言說的情緒纏繞著她的思緒,令她痛苦非常。
沈厭夜和蓮瑕來到百花山之前,蓮瑕已經把這些事情大致和他說了說。自下而上的風吹動了蓮瑕的長髮,像是萬千煩惱絲,覆蓋在那張如玉石般的容顏上。沈厭夜認真地聽著他說的話,最終喟歎了一聲。蓮瑕以為他在因百花山受到的損失而難受,便握住他的手,柔聲道:「厭夜,不要歎氣了,逝者已矣。況且,花山主是一位奇女子,她將百花山的實力發展到了鼎盛。因此,只要她還在百花山一天,百花山就終有一天能回到鼎盛時期。」
律法天君點了點頭:「這些我都明白。但是……這些不止是我感歎的原因啊。」
「嗯?」蓮瑕側過頭去,月光如同銀色的紗幕,覆蓋在那雙暗紅的瞳仁上。紅衣劍靈的神色十分憂慮,「還有什麼事情是令你感到困擾的嗎?」
「困擾……怎麼會是困擾呢?我只是在想……我十分感謝你告訴我這些事情。這些是你令你手下的魔將們打探的吧?啊……如果沒有你的話,我一定閉目塞聽,如同無頭蒼蠅一樣到處碰壁了。」沈厭夜低聲地說道,語氣裡帶著笑音。正當蓮瑕想要說「這沒什麼」的時候,沈厭夜抬起了頭,認真地凝視著蓮瑕的眼睛,道:
「沈蓮,你一直都在扶持我。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無論何種境界,你都一直不離不棄。而我……一直都離不開你。」
這坦白突如其來,令蓮瑕措不及防,愣在了原地。那張妖異的容顏上少了慣常的張揚凌厲的笑意,恍惚間他不再是魔界那位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邪魅兵主,變回了當初畢恭畢敬、頷首低眉地侍立在沈厭夜宗主身後的劍靈。他的心忽然跳的很快,他不知道接下來沈厭夜會說什麼——他知道沈厭夜的個性,他最不願意依賴別人。
一隻修長的手托起了他的下頜,將他的臉輕輕捧起。常年修習《天陰凝寒訣》的黑衣劍修體溫極低,故而那彷彿是冰雪雕成的手指觸及他的肌膚的時候,蓮瑕的身體本能地顫了一下。沈厭夜細細端詳著他的臉,在他耳邊輕聲問道:「沈蓮,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如此親密的接觸讓劫火劍靈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是什麼?」
「我負你如斯,你為何還要對我不離不棄?」
這個問題蓮瑕還真的從來沒有想過。劍符的束縛嗎?——別開玩笑了,如果不是他心甘情願地被劍符束縛,即使是焚燬劫火劍的劍身,他也不會和一個劍修綁在一起。愛嗎?——他的確愛他,但是愛並不能驅使一個人做一切的事情。沒有人能保證真摯的感情不會在長久的時間裡被消磨殆盡,或者在多舛的命途中煙消雲散。而且,尤雲滯雨,山盟海誓都是暫時的。那些亡休日月,無終山海的誓言,只有在被說出口的那一刻,才能被確保是真誠的。
「這是個好問題。」蓮瑕笑了起來。在月光下,他白皙的皮膚像是在發著光。
枷鎖或者愛,抑或沈厭夜將他帶出試劍窟,告訴他他亦不必一生只做一件物品的恩,這些都不足以成為他無條件等待、幫助沈厭夜的原因。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等,他只是毫無理由地想要對沈厭夜好,把自己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獻給對方。世人說劫火妖劍凶煞噬主,勾魂攝魄,但是那危險又美麗的劍靈早已把他的靈魂交了出去。
「為什麼要等你這個混蛋,我其實也不知道。」
「混蛋……」他聽見埋首在自己發間的那人笑了出聲,但是他的語氣卻是極為認真的,「我的確是個混蛋。我不止是個混蛋,我還是個罪人,無數人因我幼稚天真的幻想和妄自尊大而失去了性命。」
「這倒是一點也沒錯。不過,我也是滿手鮮血,死在我手上的六界眾生的屍體連怨藪火湖都填不下,我和你都是造成過生靈塗炭的罪人。」蓮瑕伸出手,十指按在了對方的肩膀上,「我們都是罪人。魂飛魄散也好,灰飛煙滅也罷。厭夜,無論等待你我的是怎樣的結局,就讓我們一起面對罷。」
……………………
等到沈厭夜和蓮瑕來到百花山的山門前時,果不其然看到了山門的殘碑,還有兩位身著霓裳綵衣,手持縛仙綾的女子。那兩位女子本正是令了花蝴蝶的命令在此夜守山門,卻不料兩個人竟乘月降落在他們面前。黑衣冷清,紅衣妖魅,但是環繞在兩人身周強大無比,幾乎能令她們這些高階修士無法喘息的法力,足以證明這兩人並非凡人!
「請留步!」其中一名女子走上前來對他們施禮,「不知兩位仙長深夜到此,是為何事?」
沈厭夜還沒開口,蓮瑕便笑著擺了擺手:「我可不是什麼仙長。」然後他長袖一擺,指向了沈厭夜,「我叫蓮瑕,是劫火劍之靈,這位才是神界的律法天君,也是你們太上長老的故友。我們聽說三陰地脈已然被陸欺霜搶奪,故而來看看有什麼忙可以幫的。」
見劍靈仍舊自稱為「蓮瑕」,這讓沈厭夜感到意外,不知對方是有意為之,還是只是用這個名字用慣了,一時間沒改過來。他若有所思地望著魔界的新任尊主,沒有說話。
「律法天君」四個字頓時讓那兩個女子面露驚喜之色,看向沈厭夜的眼光不由得又恭敬了許多。數月前那場戰役,律法天君沈厭夜一人擊退妖軍無數,重傷葉青竹之事,她們雖未親眼目睹,但是全百花山——不,六大仙門已經全都有所耳聞了。而眼前這位黑衣人的容貌卻也的確和那傳言中的律法天君,當年太乙劍宗的宗主相符,只是他的眼睛似乎復明瞭?
……不,現在不是關注這個的時候。一天前那陸姓魔女前來這裡又大鬧了一圈,令百花山上下苦不堪言,他來的正是時候!
「原是沈天君。」兩位女子立刻俯身下拜,面對這個場景沈厭夜有些無奈。他從來不能習慣別人給自己下跪,於是便請她們起身。
「太上長老正在碧雲谷中,」其中一名女子交代她的同伴繼續鎮守山門後,便對沈厭夜與蓮瑕道,「請兩位隨我前來。」
……………………
百花山,碧雲谷。
遊仙閣前的青石路上,多了數道狹長而幽深的溝壑,像是有仙神用長劍劈在了這塊土地上。在夜色和月色中,那溝壑裡散發出瑩瑩的紫光,絢爛無比,像是沉沉的暮靄覆蓋在了人間。但是,這美麗的紫色卻是致命的——這些光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周圍蔓延著飄向天空,像是要觸摸星辰。
一名身材窈窕的紫衣女子面色凝重地站在縫隙前。她以一張繡著蛺蝶的面紗遮住了那張傾城的容顏,只留下一雙秋水明眸,凝重地望著擴散的死氣。她高舉手臂,手中托舉著一柄白色的拂塵,半透明的紫色薄紗像是霧氣一樣纏繞在她的手臂上。但見她朱唇張合,那白色的拂塵亦在沒有外力的托舉下懸停在半空,在遮天的死氣中散發著的柔和的光芒,隨著花蝴蝶吟誦的咒語而明明滅滅。白色的光芒與暗紫色的死亡氣息此消彼長,女子的前額滲出了細密的汗水,順著她的額角流下,打濕了面紗。
過了片刻,她似是精疲力竭,便收回了手臂,她的法器拂塵失去了靈力的支撐,便也落回了她的手中。花蝴蝶拂塵一甩,卸去了法力,頓時後退兩步。她臉色蒼白,但是卻不僅僅是因為靈力的損耗——每次與這死氣的接觸,她便知其威力強大。如若任由這些死氣以這個速度擴散,後果不堪設想!
「不要白費力氣了,花山主。除了陸司命,這六界之內只有一人可以阻絕陰陽地脈的氣息。」
話音落下,一個身著黑袍的男子浮現在了花蝴蝶的面前,然而月光卻無法在他的腳下打下倒影,彷彿他不過是一縷幽魂。而事實上,他也的確是的。
「……是說厭夜嗎。」
話音落下後,花蝴蝶陷入了長久的靜默,她額前的青絲早就已經因為之前的運功而散亂又被汗水打濕,如同籐蔓一樣粘在她的臉上,將她的眼睛隱沒在淡淡的陰影中。三個月前,沈厭夜在百花山被魔龍影夜擄走後,她便心急如焚。還好她的情敵望朔總算還是有良心,時常會藉著職務之便在夜間偷偷下凡和她會面,向她短暫地說一下沈厭夜的狀況。
但是……雖然沈厭夜司有天命,亦是唯一可阻陸欺霜之人,但是她同樣牽掛著母子兩人,她最不想看見的就是這兩人互相殺戮。她像是擔心自己的孩子一樣擔心沈厭夜,因為他是陸欺霜的兒子。然而,陸欺霜卻令她又愛又恨,這兩種感情不會互相調和,也不會有一方因為另一方而消失。
「……」
花蝴蝶覺得眼睛有些發酸。她的頭垂得很低,雙手緊握成拳,尖尖的指甲幾乎陷入皮膚。那黑衣男子見她如此,在心裡歎了口氣。就在他再度隱去身形之後,一陣細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紫衣女子聞聲抬起頭來。她未曾轉過身去,只是朗聲對身後說道:
「我不是交代過,任何弟子不得前來碧雲谷了嗎?」
「我等不敢違背太上長老的意思。」身後的女音說道,「只是律法天君及其劍靈前來,我想您應該願意見他們的。」